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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阮統制感舊梁山泊 張別駕激變石碣村
甲馬營中香孩兒,志氣倜儻真雄姿。殿前點檢作天子,陳橋兵變回京師。 黃袍加身御海宇,五代紛爭從此止。功臣杯酒釋兵權,神武不殺古無比。可惜 時無輔弼臣,雜王雜霸治未馴。燭影斧聲千古疑,豈容再誤傷天倫。立未逾年 改號蚤,金滕誓約為故草。秦王貶黜尺布謠,德昭德芳俱橫夭。豎儒倡議欲南 遷,宗社岌岌烽火連。御蓋過河呼萬歲,南兄北弟始兩全。澶淵之役作孤注, 乾坤再造功無二。朝中不拔眼中釘,雷陽枯竹沾新淚。聖人特降赤腳仙,深仁 厚澤四十年。南街笑似黃河清,樞使夜奪崑崙天。青苗法行繫安石,鄭俠繪圖 傷國脈。天津橋上子規啼,半山堂內無籌畫。首揆幸有涑水公,市夫傭販皆融 融。軍中韓范驚破膽,金蓮送歸內翰營。元祐黨人何所負,竄逐誅夷皆准奏。 日射晚霞金世界,竟成詩讖為北狩。崔君泥馬渡九哥,六宮能唱杭州歌。二聖 環且丟腦後,將軍憤死呼渡河。朱仙鎮上蟣生冑,痛飲黃龍志未售。風波亭內 碧血凝,甘心屈膝微臣構。天道昭昭不可移,神器重歸藝祖裔。侍奉兩宮孝莫 倫,茸母生時雪窖悲。十里荷花三秋桂,立馬吳山勢崩潰。濰淮之捷出書生, 干戈禍定天應悔。炙手可熱握大權,侍郎充犬吠籬邊。空談性命成何濟,謝金 函首玉津園。半閉堂中鬥蟋蟀,襄陽五年圍不撤。樓台燈火葛嶺西,湖上平章 宴未歇。破竹迎降水逆流,東南半壁誰能留。可憐無寸乾淨地,開花結子在棉 州。臯亭山下嘶萬馬,孤兒寡婦何為者。錢塘江上潮不來,朝臣盡立降旗下。 零仃洋裡歎零仃,空扶幼主在翔興。甲子門中大星隕,趙氏塊肉浮沙汀。小樓 三年在燕市,成仁就義真國士。黃冠故鄉不可期,大宋正統才絕此。六陵冬青 叫杜鵑,行人回首望斷煙。千秋萬世恨無極,白髮孤燈續舊編。
這首長歌是說宋朝得國之始,改國之由。自太祖開基,太宗承統,其中列 聖相傳,並無荒淫暴虐之主,只是優柔不斷,姑息為心。又有金壬之臣,接踵 而生,害民誤國,把一座錦繡江山,輕輕送與別人了。其中雖多經濟大臣,韜 鈴勇將,棄置勿用,無由展其長技,後來國勢將傾,也就無可奈何了。且如教 主道君徽宗皇帝,天資高朗,性地聰明,詩詞歌賦,諸子百家,無所不能,無 所不曉。若朝中有強幹的臣宰,赤心諫導,要做個堯舜之君,卻也不難。誰知 他用著蔡京為相,引進了一班小人,如高俅、童貫、楊戩、王黼、梁師成之輩 ,都是阿諛諂佞,逢君之惡,排擯正人,朘削百姓,所做的事,卻是造艮岳, 採花石綱,棄舊好,挑強鄰,納賄賂,任私人,修仙奉道,遊幸宿娼,無一件 是治天下的正務,遂至土崩瓦解,一敗塗地,豈不可惜。即如梁山泊內一百八 人,雖在綠林,都是心懷忠義、正直無私,皆為官私逼迫,勢不得已,潛居水 泊,卻是替天行道,並不殃民。後來受了招安,遣他征伏大遼,剿除方臘,屢 建功勛,亡身殉國。江南回京之日,可憐所存者不過十分之三,雖加封官職, 已是功高不賞,那奸臣輩還饒他不過,把盧俊義宣召到京,賜宴之時,瞞著徽 宗暗地裡下了慢藥,回至廬州,水銀毒發,墜水而亡。又將鴆酒賜與宋江,宋 江明知有毒,恐怕留下李逵惹是招非,壞了一世忠義,騙他來與他同飲,雙雙 而死,葬在楚州南門外,宛似蓼兒洼一般。吳用、花榮,與宋江平日最好,聞 知此信,來到宋江墓上,對面縊死,也就殯在一處。那楚州百姓受宋江恩惠的 ,墓邊經過,無不墮淚,春秋常來祭奠,可見公道原在人心。有詩為證: 戴淵昔日出南塘,入洛能殉社稷亡。 今日忠心同類此,空悲父老奠壺漿。
這一段話,是《水滸傳》的煞尾。前已講過,為何重複提起?看官不知, 大凡忠臣義士,百世流芳,正史稗乘為他立傳著誄,千古不泯,如草木之有根 荄,逢春即發;泉水之有源委,遇雨則流。宋江一片忠義之心,策功建名不得 ,令終負屈而死,豈可不闡揚一番,為後世有志者勸他同心合膽。兄弟一百八 人,為征方臘歿於王事者過半,尚有三十二人。那三十二人是公孫勝、呼延灼 、關勝、朱仝、李俊、李應、戴宗、燕青、朱武、黃信、孫立、孫新、阮小七 、顧大嫂、樊瑞、蔡慶、童威、童猛、蔣敬、穆春、楊林、鄒潤、樂和、安道 全、蕭讓、金大堅、皇甫端、杜興、裴宣、柴進、凌振、宋清,或有赴任為官 的,或有御前供奉的,或有閒居隱逸的,或有棄職歸農的,或有修真學道的。 這三十二人散在四方,如珠之脫線,如葉之辭條,再不能收拾到一處了。誰知 事有湊巧,話有偶然,機括一提,輻輪吻合,比前番在梁山上更覺轟轟烈烈, 做出經天緯地的事業來。垂功竹帛,世享榮華,成一篇花團錦簇的話。不厭絮 煩,且待慢慢的說來。
內中先表那阮小七,從征方臘得功回京,一例升授官職,除了蓋天軍都統 。那地方原是蠻荒徼域,人民梗化不遵法度。這阮小七又是個粗魯漢子,不知 政體,到任兩個月,一味吃酒打人,甚不耐煩。先時破了幫源洞,見方臘的沖 天巾、赭黃袍,一時高興,穿戴起來,搖搖擺擺,不過取笑一番,卻被王稟、 趙譚看見,道他不該,變臉嗔喝。宋江勸住。那王稟、趙譚又在蔡京面前譖他 謀反,蔡京就奏過聖上,削除了官職。那阮小七反得自在,同著母親仍舊到石 碣村一向住居的所在,蓋造了十來間草房,土垣竹牆,甚是清雅。尋了兩三隻 小划船,收拾村中幾個漁戶做了伴當,依舊穿著棋子布背心,在石碣湖中打魚 奉母。
一日,是四月天氣,萬綠盈門,晴光瀲灩,提了一甕村醪,幾味魚鮮蔬菜 ,到湖邊柳蔭之下,蓬頭跣足,盤膝坐下,自斟自飲,好生快樂。一連吃了十 餘大碗,被薰風吹著,酒湧上心中,驀地懊惱起來。疊著兩個指頭,自言自語 說道:「你看我好不干鳥麼?我哥兒三個,靠著一身本事,賭錢吃酒,惹是尋 非,誰敢道個不字。被吳學究說去,撞籌到晁保正莊上,商量打劫生辰綱,圖 個下半世快活。不料白日鼠白勝敗露出來,只得同晁保正一班兒同上梁山泊。 後來宋公明入伙,弟兄們越多了,做成驚天動地的事業。無奈宋公明日夜望著 招安,天子三降詔書,宿太尉保奏,就收拾朝京。即差我們征伏大遼,剿除方 臘,赤心為國,血戰多年。兩個哥哥俱死在沙場。骸骨不得還鄉。我蒙聖恩得 授官職,一時孩子氣,穿戴方臘服色,被王稟、趙譚造謗,削奪為民,如今倒 也自在。擠著氣力,打幾個魚,供養老母,再不受這伙奸臣的惡氣了,到後來 圖一個囫圇屍首也就罷了。只是聞得宋公明、盧員外俱被奸臣假傳聖旨將鴆酒 藥死,吳學究、花知寨俱縊死在楚州墓上,豈不傷痛!若依我阮小七見識,不 受招安,弟兄們同心合膽,打破東京,殺盡了那蔽賢嫉能這班奸賊,與天下百 姓伸冤,豈不暢快!反被他算計得斷根絕命!如今兄弟們死的死了,散的散了 ,孤掌難鳴,還做得甚麼事?我明日備些酒肉,到山寨裡澆奠一番,也見平日 的弟兄情分。」一頭吃,一頭說,把一甕村醪吃得罄盡。提了空罈碗碟,踉踉 蹌蹌撞到家裡,放倒頭便睡。
直到明早,紅日三竿,方才爬起來。果然叫伴當宰了一口豬,一腔羊,買 些香燭紙錢,扛兩罈酒,將划船裝好了。兩個伴當蕩槳,慢慢的從石碣湖蕩到 梁山泊裡,從金沙灘上岸,走在忠義堂基址上,一看光景,比前大不相同。但 見: 萬山料峭,野水蒼茫。三關崩塌,四寨空虛。晴天正四月清和,慘霧似九 秋黯淡。斷金亭下,猶存珠貝零星。忠義堂前,剩得刀槍斷缺。杏黃旗破幅掛 松梢,錦戰袍舊襟堆槲葉。空岩凝血,埋藏腐爛心肝;亂棘招風,掛滿焦枯毛 髮。戶額篆文塵燕屎,石碑姓氏蝕蒼苔。豺嗥似醉漢鼾呼,虎嘯疑登壇叱咤。 正是:將軍戰馬今何在?野草閒花滿地愁。
那阮小七山前山後各處走過一遍,甚覺傷心。叫伴當搬上東西,擺在忠義 堂空地上,點了香燭,滿滿的斟五七十大碗酒,朝上亂拜幾拜,叫道:「晁天 王、宋公明二位哥哥,眾兄弟英魂不昧,我阮小七一片誠心,備些酒肉,重到 山寨裡,望空澆奠眾位,都要似生前一般,開懷暢飲。雖是被奸臣所算,害了 性命,卻也天下聞名,道是我等替天行道,忠心為國的好漢子。我阮小七他日 死後,自然魂靈隨著哥哥同在一處。」說罷,兩淚交流,又磕了幾個頭,燒化 紙帛,叫伴當把豬羊切碎,燙起酒來,大家來吃。伴當道:「不曾帶得刀來, 怎處?」阮小七道:「不妨,我腰邊有解手刀,割來吃罷。」掀起衣襟伸手去 摸,笑道:「阿呀!也失帶了。也罷,你就把手撕開。」伴當撕肉燙酒,團團 坐定,大塊肉大碗酒吃了一回。阮小七早已半酣,揎拳裸臂的說與伴當們道: 「你們不曉得,這是忠義堂。前面扯起一扇杏黃旗,旗上寫著『替天行道』四 個大字。兀的不見石柱倒在地上哩!大堂中間供養晁天王靈位,左邊第一把交 椅是寨主宋公明坐。因建一壇羅天大醮,報答神天。三晝夜圓滿,上蒼顯異墜 下石碣,卻篆三十六員天罡星,七十二員地煞星的姓名。因天文定了位次,不 敢僭越,依次而坐。我卻是天敗星,坐第三十把交椅。若商議甚麼軍情大事, 擂起鼓來,眾好漢都聚堂上,聽傳號令,好不整肅。那兩邊還有許多耳房、旱 寨、水寨、倉庫、監房,受了招安,盡行拆毀。如今變做滿地荒草、幾堆亂石 了。你道可傷不可傷?」
說一回,吃一回,不覺大醉。立起身來,正打點收拾回船,遠遠山前大路 上,敲著鋪兵鑼,藍旗對對,執事雙雙。青羅傘下罩著馬上坐的一個官員,吆 喝而來。阮小七道:「好不奇怪!這山僻去處,那有官府來往?」說聲未絕, 漸漸直到忠義堂上來。阮小七定睛一看,那個官兒模樣生得: 骨查臉,鷹眼深彄,綽略口,鼠鬚倒卷。廣有機謀,長多冷笑。相府階前 施婢膝,濟州堂上逞奴顏。 你道馬上這官是誰?原來就是蔡太師府中張幹辦,前日隨著太尉陳宗善來 山寨裡招安的。因他伶牙利齒、擅作威福,阮小七把十瓶皇封御酒偷來吃了, 換上十瓶村白酒。詔書上無安慰之意,眾好漢心中不服,一齊發作,扯破詔書 。虧得宋江勸解,連夜送下山,抱頭鼠竄而去。因他極會逢迎,蔡京十分信任 他,要抬舉一場富貴,對吏部文選司說了,討這濟州府通判與他做。領了文憑 ,到任未及三個月,因太守張叔夜升了廉訪使,他便謀署這濟州府印。倚著蔡 太師腳力,凌壓同僚,貪虐百姓,無所不為,人人嗟怨。他思量宋江這一伙雖 然銷散,那梁山泊舊寨或有舊物埋藏,可以掏摸;餘黨潛伏,緝捕得幾個,倒 有些生發。這兩日是四月天,蠶忙停訟,沒處弄聳,趁閒來此巡察,不想卻好 遇著阮小七在此吃酒,一見便喝道:「你這伙是甚麼歹人,又在這裡嘯聚!左 右與我拿下!」阮小七不聽便罷,聽見這般言語,火星直噴,如何忍得!提著 雙拳說道:「我老爺在此吃幾杯酒兒,干你鳥事!做張做智要來拿我!」跟隨 人役有認得的,道:「這便是活閻羅阮小七。」張通判大怒道:「你這殺不盡 的草寇,重新在此造反!我今為一郡之主,正要剿除遺賊,怎便違我?如此放 肆!」阮小七圓睜怪眼,手拍胸脯,露出那青鬱鬱刺的豹子來,罵道:「你這 腌髒畜生!我老爺也曾為朝廷出力,征戰多年,蒙授蓋天軍都統。哪裡鑽出來 這害民的贓賊,無事便來撩撥老爺!」搶到馬前,要提他下來,被眾衙役攔住 ,不得近身。阮小七大吼一聲,想要殺他,身邊又沒有利器,就奪衙役手中藤 棍,劈頭亂打,把張通判的襆頭歪癟在半邊。眾衙役慌忙護衛,當不得阮小七 力大,把藤棍一攪,都倒在地。張通判見不是頭,扯轉馬,連抽兩鞭,飛也跑 去。眾衙役也都爬起逃走,走得慢的,被阮小七抓著一個,喝道:「這是甚麼 野賊,倒來闖事!」擎著拳頭便打。那人殺豬也似叫道:「老爺,不要打!不 干小人事。這是濟州通判,是東京蔡太師府內姓張的幹辦。新任未久,恐怕泊 裡另有甚麼閒人,故來巡視,認不得老爺,因此唐突,求饒了小人狗命罷。」 阮小七道:「既然如此,便饒你。只是你去對那野賊說,敢是天包著膽,沒事 便來輕惹老爺!」那人得了性命,沒口的說道:「小人就去說!」一骨碌爬起 來去了。阮小七道:「原來就是那個張幹辦,不過是蔡京門下一個走狗,豈可 為民父母!朝廷好沒體統!可惜不曾帶得刀來,砍了這顆驢頭便好。」正是: 書詩逐牆壁,奴僕且旌旄。
阮小七性定一回,酒也醒了,叫伴當收拾回船。划到家裡,已是黃昏時候 ,對母親說知此事。那婆婆埋怨著道:「兩個哥哥通沒了,你是個獨腳腿,每 事也要戒些性子,倘那廝明日來合嘴,怎處?」阮小七道:「不妨,老娘放心 ,我自有對付,憑他怎地!」當夜無話。明早起來,依舊自去打魚。
到第三夜二更時分,阮小七睡在牀上,忽聽得門外有人走動,抬起頭來, 只見有火光射到屋裡。連忙爬起,穿好衣服,且不開門,跨口腰刀,手裡提根 柳葉槍,踮起腳來,往牆頭外一望,見一二百士兵,都執器械,點十來個火把 ,把草房圍住。張幹辦帶著大帽,緊身衣服,掛一副弓箭,騎在馬上叫道:「 不要走了阮小七!」十來個土兵用力把籬門一推,倒在半邊,一齊擁入。阮小 七閃進後屋,從側門裡跑出,大寬轉到前門來。士兵在內搜尋,張幹辦還在門 外馬上,不提防阮小七卻在背後,說時遲那時快,阮小七輕輕挺著柳葉槍,從 張幹辦左肋下用力一搠,那張幹辦大叫一聲,早攧下馬,血流滿地。阮小七丟 了槍,拔出腰刀,脖子上再加一刀,眼見得不活了。土兵聽得門外喧鬧,回身 出來,不防張幹辦屍首在地,有兩個絆著跌倒。阮小七抖搜精神,一連亂砍了 幾個,餘多的各顧性命霎時逃散。
阮小七走進屋裡,連叫老娘,不聽見答應,地下拾起燒殘的火把,四下裡 一照,只見婆婆一堆兒躲在牀底下發抖,兩個伴當通不見了。連忙扶出說道: 「老娘受嚇了。此間安身不得,須收拾到別處去。」隨把衣裝細軟拴做一包。 煮起飯來,母子吃飽。扶老娘到門外,拖起張幹辦,並土兵屍首,到草房裡放 起一把火來,燄騰騰燒著。
已是五更天氣,殘月猶明,參橫斗轉,見張幹辦那匹馬在綠楊樹下嘶鳴不
已。阮小七想道:「母親年高之人,怎生走得長路!何不牽過那匹馬,騎坐了
去。」就帶住那馬,扶婆婆坐好,自己背上包裹,跨了腰刀,提把朴刀,走出
村中,向北邊而去。有詩為證:
千呵萬笑騙烏紗,只合裝憨坐晚衙。
何事輕來探虎穴,一堆佞骨委黃沙。
話說阮小七殺了張通判,扶母親上馬逃走。那婆婆嗟歎道:「我生你哥兒 三個,本等守著打魚,待我吃碗安穩飯,卻上了梁山。小二、小五俱遭橫死, 剩得你一個,將就些兒指望送我入土,又闖出這場奇禍來。我老年之人,受不 得這般三驚四嚇。」阮小七笑道:「老娘不必嗟怨。這不是我尋他,難道白白 受那廝凌辱!真個有累老娘。今後尋個安身所在,隨他甚麼人在臉上打一百拳 ,也不發怒了。」婆婆道:「恁般便好。」正是: 艱難隨老母,慘澹向時人。
當下母子二人一頭說,一頭走,夜住曉行,饑食渴飲。在路行了兩日,聽 得過路的人說:「那梁山泊阮小七殺了濟州通判,如今城市裡奉著明文畫彩圖 形搜捕,有人拿得著,給賞三千貫哩!」阮小七聽得這般消息,不敢從州縣裡 過,只望山僻小路行走。他是個粗鹵的人,不曾算計得哪裡安身,只顧望前走 去。
約莫捱了十多日,到一座高山腳下,看那山勢十分險峻。一來天氣暄熱, 二來那婆婆受了驚恐,又途路上辛苦,一時心疼起來,攢著眉呻吟不絕。看著 坐不住,要跌下來。阮小七驚惶無措,卻好山塢裡有座古廟,輕輕扶老娘下馬 ,攙到廟裡,空蕩蕩並無一人。將包裹打開,把布褥鋪在一扇板門上,伏侍老 娘睡倒。婆婆道:「這回心裡疼得慌,怎得口熱湯水吃便好。」阮小七道:「 母親你且將息片時,這裡現放著鍋灶,待我尋些火種來,便有滾水。」把廟門 反拽上,大踏步走去,四處並無人煙。驀過一條小岡子,遠遠樹林裡露出屋角 ,飛奔前去,討了火種,趕回來已是好一會了。
正當晌午時分,紅日當空,無一點雲影,又走得性急,汗流滿面,脫下上 衣,擱在臂上,想道:「怎麼這般炎熱!好似前日在黃泥岡上天氣一般。」忙 走到廟邊,推進門來,板門上不見母親,包裹也無了。吃這一驚不小。又忖量 道:「想是母親要登東,包裹怕人拿去,就帶在身邊。只是馬往哪裡去了?」 走出後門一看,都是亂草,四下裡聲喚,並無形影。心下慌張起來,道:「不 好了,敢被虎狼拖去?當初李鐵牛駝母親到沂嶺上,口渴要水吃,鐵牛到澗邊 舀得水來,剛剩得一隻大腿,今日卻好一般!」又道:「且慢!若被虎狼所傷 ,必有血跡。」撥開亂草,山窩裡各處搜看,並無一點血痕。又想:「馬匹、 包裹俱沒影響,決非虎傷。」
躊躇不定,走到前面神廚邊立著,心中焦燥,眼淚汪汪,不知此處是甚麼 地方,又無人可問。思量到大路上抓尋,又想:「母親因害心疼走不動,哪得 出門!」胡思亂想的正沒理會,忽見走進一條大漢來。怎生模樣: 面白唇紅,眉濃眼秀。八尺以上身材,三旬以外年紀。青紗萬字頭巾,雙 環玉碾。梭布斜紋褶子,挺帶銀鑲。看來是田家子弟,略帶些行伍出身。想暫 時撞道江湖,終不失英雄本色。
那阮小七不見了母親,正在煩惱,驀然見他走到,搶步向前,一把扭住, 嚷道:「你還我老娘來!」正是天邊孤雁重連影,波內長鯨再起云。不知那人 如何理說,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回 毛孔目橫吞海貨 顧大嫂直斬豪家
卻說阮小七扭住走進廟門的漢子,要他還母親,那人不知就裡,說道:「 你是什麼人?好沒來歷還你什麼老娘!我正著惱,走得熱了,到這廟裡歇一歇 。你是什麼人!」阮小七情知無涉,只得放手。便問道:「你從大路上來,可 曾見個年老婆婆拿著包裹麼?」那人道:「我在十里牌酒店裡吃了一角酒,這 般熱天,路上並無人走,哪裡見有婆婆!你是哪裡人?為甚的不見了老娘?」 阮小七道:「我是石碣村人,同母親投奔親眷。路上辛苦,母親一時心疼起來 ,扶在廟裡睡著,要口熱水吃,我去尋得火種回來,就不見了母親,馬和包裹 通沒了。正在心焦,見你走進來,忍不住只得問了。」
那人想一想道:「石碣村可是濟州管下,相近梁山泊的麼?」阮小七道:「正 是。石碣村的湖面連著梁山泊。」那人道:「梁山泊裡宋江部下有個黑旋風李 逵,你可認得?」阮小七道:「我也曾認得,只是死了。」那人道:「再問你 ,當初宋江打破祝家莊,有個一丈青扈三娘,拿上山寨,後來怎麼樣了?」阮 小七道:「一丈青被林沖所擒,宋江即刻押到山寨,交與宋太公。眾頭領盡猜 他自要做夫人。及至回兵,把他配與矮腳虎王英做了夫妻,兩口兒好不和順! 扈三娘也是地煞星數,忠義堂上坐把交椅。後來受了招安,從征方臘,到烏龍 嶺,被鄭魔君使著妖法,夫婦雙雙打死了。」那人聽到此處,簌簌的淚下。阮 小七道:「扈三娘是你什麼人?」那人道:「我便是獨龍岡下扈家莊扈成。因 妹子一丈青許配祝彪,前來助戰被拿。那時我備羊酒表裡,親到宋江寨中納款 ,宋江許還妹子。後來打破祝家莊,那個黑旋風殺村把我太公一家老少殺盡, 放火燒了莊院。我虧得落荒逃走,到延安府投奔個相識,又遇不著,流落在外 ,還鄉不得。偶然逢著一伙客伴,做些飄洋生意,頗有利息。那海島與暹羅國 相近,山川風土與中華無異,在那邊住了兩三年。前月湊有海船到島,搭附了 來,不幸遇著颶風,打翻了船,貨物飄沉。還虧得漁船救了性命,打撈得一擔 貨物,卻是犀角、香珀,還算不幸中之幸。到得此間登州口子上岸,僱名腳夫 ,挑了擔兒,思量到東京發賣,回到家鄉重整舊業。」
那人說到此處,不覺臉色都變了,咬牙切齒的。阮小七急問道:「到了旱 地上,還有甚事!」扈成歎口氣道:「不要說起,又撞著冤家。因天氣炎熱, 擔子又重,腳夫走得力乏,把擔放在一家門首大柳樹下,歇回涼兒再走,不想 走出一個年紀小的後生,跟著五七個莊客,都拿著哨棒,要與人廝掃的模樣。 見了我喝著道:『你是什麼人?在此窺探!』我便道:『是過路的客人,走得 辛苦,借坐坐兒。』又喝道:『那擔子裡是什麼東西?莫不是通洋私貨!』我 說:『有甚私貨!』那後生喝道:『現奉憲司明文,緝捕梁山泊餘黨,殺死官 員的。盤詰來歷不明的人,甚是嚴緊。客商行李俱要細細搜檢。』喝叫莊客打 開來看,腳夫見不是頭,挑了擔兒便走,被那廝臉上一掌,踉蹌跌去。五七個 莊客把竹籠打開,見是伽南香、琥珀、犀角、珊瑚等物,動了火,叫抬了進去 。我便嚷道:『這裡又不是關津所在,怎的盤詰得我?搶我貨物!』那廝便罵 道:『你這大膽的海賊,現放真贓,還要口強!鎖去登州府裡發落!』那廝同 莊客來拿我,我便拽開拳腳,踢倒一個莊客。他把哨棒打來,空手抵當不住, 只得走了。他也不來趕。不知腳夫怎地。我平白地受了這場惡氣,千辛萬苦, 性命相博來的貨物,被他搶去。思量孤掌難鳴,敵他不過,待會官司告理,又 不知他姓名。況且委是海貨,不便分理。正在煩惱,不想逢著你又要討娘,這 是哪裡說起!」
阮小七道:「實不相瞞,我便是梁山泊活閻羅阮小七。可傷宋公明被奸臣 藥死,我念平日情分,到山寨裡祭奠。不想那蔡京的門下一個張幹辦,做了濟 州通判,他到梁山巡察,和我鬧起來,打癟他的襆頭。到第三夜,領土兵圍住 拿我,我便殺了他。容身不得,同母親逃難,行到此間。母親忽然心疼起來, 我去尋火種回來,不見了。如今你不若和我去尋見了母親,我便同你去奪回貨 物,何如?」扈成道:「如此甚好。方才你說我妹子死了,倒也放下一條肚腸 。」阮小七道:「眼見得母親不在這裡,且到村中訪問。只是我肚中饑了。」 扈成道:「此間到十里牌不多路,大酒店諸般物事都有。」阮小七道:「既如 此,便去。」
兩個廝趕著,走不得三五里地面,果然官道邊開一座酒店,擺列十來副紅 油座頭,櫃邊三隻大酒缸,一半埋在泥裡,噴鼻香新蒸熟白酒;兩三架蒸籠, 熱騰騰地蓋著精肉饅頭;案上堆大盤熟牛肉。兩人進店,揀副座頭坐下,叫量 酒的打兩角酒,切三斤熟牛肉,二十個饅頭做點心。量酒的覷著扈成道:「方 才這位客官吃酒會鈔去的,重番又來!」扈成道:「不要你管,只顧拿來。」 酒保擺上大碗,篩了,讓阮小七吃。扈成道:「小弟偏陪不多時,你饑渴了自 吃。」阮小七真個流星趕月的一般吃了一回,兩個又提起尋母親、奪貨物的話 。只見照壁後走出一個人來,叫道:「小七哥!」阮小七抬起頭來一看道:「 阿呀,嫂嫂,恁地湊巧!」你道那人是誰?
紗裁衫子綠,鬢插石榴紅。木軸腰肢壯,銀盆面目雄。春風雖覺滿,殺氣 尚然橫。水泊能征戰,馳名母大蟲。
阮小七見是顧大嫂,拜倒在地。顧大嫂連忙答禮。又與扈成見過,問道: 「此位是誰?」阮小七道:「是一丈青的哥子扈成。」顧大嫂道:「怪道有些 相像,請到後面水亭上坐。」兩個走進水亭裡看時,一邊靠著大樹,綠蔭搖涼 ;四扇槅子亮窗對著條澗,流水潺湲,小桌上供著一瓶劍葉菖蒲,幾朵蜀葵花 ,好不清幽。阮小七道:「出路的人把時節都忘了,想是端陽邊哩!」顧大嫂 道:「今日是初四。」叫把酒肴整起來,問道:「小七哥,你怎麼到得此間? 聞知宋公明身故了,我這裡隔著路遠,不知詳細,沒有實信。」阮小七將盧員 外墜水先亡,賜藥酒與宋公明,騙李逵同吃,死後葬在楚州南門外,吳學究、 花榮同吊死在墓上說了一遍。然後把自己蓋天軍削職歸來,到泊內祭奠,撞著 張幹辦,合氣殺了他,同母親逃難,心疼討火種,不見了母親的話,也備細說 了一遍。
伙家搬到果品酒肴,顧大嫂相勸,吃了一回,問道:「扈家叔叔哪裡相遇 的?」阮小七道:「在前邊廟裡。他有一擔貨物,被人搶了去,也在納悶。」 顧大嫂道:「什麼貨物,在哪裡被人奪去?」扈成接口道。「是值錢的洋貨。 歇涼在一家人家門首,有個後生,跟了幾個莊客,假說盤詰奸細,竟奪了去, 還要拿我送官。」顧大嫂道:「怎麼一個人?離多遠?」扈成道:「此去東首 十來里遠近,依山臨澗一所莊院。那廝年紀不上二十四五,面上有個疙瘩,穿 一領醬色官絹褶子,粉底快靴,像是公門中人。」顧大嫂想了一會,點頭道: 「是了,莫不門前有一株大柳樹,樹下有座小小的神堂麼?」扈成道:「正是 。」顧大嫂道:「小七哥,你道那廝是誰?當初我兩個兄弟解珍、解寶,在毛 太公園內尋虎,誣我兄弟白晝搶劫。那毛太公女婿王正現做孔目,屈打成招, 監禁在獄。我和二哥商議,同去劫牢,救出兄弟二人,殺了毛太公一家,因此 同歸山寨。不料毛仲義的兒子躲過,長成起來,名喚毛豸,到登州頂了那王正 的缺,做著孔目。這雜種十分憊賴,幾番和我們尋事,想要報仇。方才扈叔叔 說這般模樣,決然是他。那擔貨物,好言說,他哪裡肯還?且待二哥回來,再 作商議。」阮小七道:「正不問得二哥哪裡去了?」顧大嫂道:「早間城中伯 伯差人來請,探望去了,想必就來。」
說聲未絕,小尉遲孫新汗流浹背的走到,見了阮小七,驚喜道:「小七哥 ,甚風吹得你來?」與扈成一同見過,問道:「這位卻不認得。」顧大嫂道: 「是扈三娘哥子扈成叔叔。」孫新道:「幸會。二嫂,你伯伯一發古撇了,教 我不要與鄒潤往來。說道新任知府楊戡,是楊戩兄弟,大作威福,依著姓欒的 都統武藝超群,那毛豸小畜生在官府面前攛掇,尋我們是非。我不聽他。為人 在世,哪裡為了自己,朋友弟兄輕易拋得!」阮小七道:「為何不要與鄒潤往 來?他如今在哪裡?會他一會也好。」孫新道:「鄒潤不願為官,三月之前同 一個潑皮大戶賭錢,爭競起來,殺他一家,仍舊到登雲山落草,聚著一二百嘍 囉,打家劫舍。」阮小七道:「和我一般,事到頭來,哪裡忍耐得!」又把從 前的事告訴一遍。孫新道:「這樣說來,令堂好好在一處,不必憂心。」阮小 七急問:「在哪一處?」孫新道:「我早上進城,路上見了登雲山小頭目,說 鄒二哥要會我。又道方才同幾個嘍囉下山,在山神廟裡見個婆婆睡著,一匹馬 兒,一個包裹,去牽馬拿包,那婆婆不肯,連這婆婆攙到寨裡去了。如此說來 ,令堂定在哪裡。」阮小七吃驚道:「倘小嘍囉在路上害我老娘,怎處?」孫 新道:「不妨。鄒潤學了梁山泊好樣子,不許嘍囉私自殺人。」阮小七起來道 :「二哥,我和你就去看我老娘下落。」孫新道:「不要性急。鄒潤知道是令 堂,必然好待。日色已西,待晚涼些,且吃杯酒,明星皎潔,慢慢的上去,近 哩!不上五六里。」阮小七只是性急,連酒都不肯吃。孫新道:「不妨,離此 不遠。我且問你,你殺了濟州通判,非同小可,如今思量到哪裡安身?」阮小 七道:「我一時性起,開除了他,正不曾算得去路。就是到這裡,也是偶然相 會你夫婦。二哥,你為我擺划擺划。」孫新道:「本州自然申文到樞密院,各 處搜捕。小哥的所在,也隱藏不得。何不去登雲山入伙,若有變故,我夫婦也 同上來了。」阮小七大喜,謝道:「全仗二哥指點。」顧大嫂道:「那毛小廝 一發可惡,扈叔叔一擔貨物,歇在他門首,平空地搶了去。留他在此,到底要 和我們作對。斬草除根,何不先下手,奪這擔貨物,還了扈叔叔,也顯得與故 世的三娘情分。」孫新道:「這也使得,只怕連累我哥哥。我和你拚上了登雲 山。」顧大嫂道:「伯伯不急不走的。有前日的樣子,不怕他不來。」扈成道 :「貨物是小事,心上不甘。承嫂嫂盛情,方消得這口惡氣。」孫新道:「不 消說,今晚同到登雲山,會了鄒潤。明日是端陽佳節,他必然在家裡,晚上就 去罷。」
四個說得投機,猜枚行令。阮小七也連吃了幾大碗悶酒。看看紅日西沉,
星光燦爛,各人執件器械出門。孫新道:「二嫂,你明晚整頓酒肴,在這裡飲
過菖蒲酒就去。」顧大嫂道:「這個自然。」孫新在前引路,一同望登雲山而
去。有詩為證:
綠林豪俠舊知名,話到人情劍欲鳴。
塊磊難消須縱酒,水亭高樹晚涼生。
當下孫新引著阮小七、扈成,趁著星光,取路到登雲山。沒半個時辰,已 到山邊。林子裡伏路嘍囉,聽得有人走動,拿了鳥槍趕出來,見了孫新,連忙 先去通報。鄒潤便到寨口迎接,讓至聚義廳剪拂了。鄒潤道:「小七哥,令堂 老伯母已先接到敝寨了。得罪!」阮小七道:「不見了老娘,甚是憂疑。孫二 哥猜道,必在這裡,方才放心。」鄒潤喝嘍囉扶婆婆出來。孫新、扈成見過。 婆婆道:「你去尋火種,兩個人來奪包裹,我掯住不放,就攙我到這裡。見鄒 頭領,說起你姓名,鄒頭領甚是相敬。心疼已好,吃過茶飯了。」阮小七致謝 。孫新指著扈成道:「這位是扈三娘哥子扈成,有擔貨物被毛豸搶去,如今要 和你商議,同去討還。」鄒潤道:「這個毛賊,哪裡與他好話!竟剿除他罷! 」眾人大喜。嘍囉擺出酒肴。阮小七道:「老娘,你先進去睡罷。」婆婆道: 「已有牀鋪打點睡了,說道你來,故此走出,我會進去。」四個人開懷暢飲, 各訴心事,至更深方散。
次早,鄒潤宰了豬羊,置辦果品,慶賞端陽。飲到下午,撤過筵席,同到 山前遊玩。看那山勢雖不比梁山廣大,卻也險峻。周圍重巒復嶂,只有山前一 條大路,把木石築成寨門,若然守住,縱有千軍萬馬,容易也攻不進。中央一 片平坦之地,可容四五千人。只是草創未完。眾人看了一會,鄒潤又請吃酒。 孫新道:「不消了,我們再停一會。我家大嫂已備在哪裡,吃了去行事。」一 頭閒步,扈成閒敘那海島風景。看看日色轉西,孫新道:「此時好下山去了, 我們去罷。」鄒潤選十名精細嘍囉,準備器械引火之物,吩咐道:「黃昏時分 到孫二爺家裡取齊。」嘍囉應諾。
四個人同下山,到十里牌,顧大嫂接著。水亭上坐地擺出許多雞鵝嘎飯, 孫新在供桌上取過那瓶菖蒲,又折一枝榴花插上,放在中間,笑道:「應些時 景,不要被人笑我們梁山泊上好漢,一味是大碗酒、大塊肉。」顧大嫂道:「 伯伯差人送四尾石首魚在此。」搗上蒜泥,大家吃了一個更次。顧大嫂道:「 那廝雖無準備,也要詳細,不要被他走脫。打蛇不死,惹蛇毒了。」孫新道: 「這個自然。待那嘍囉來,把住前後門,斷絕鄰舍往來的人,從屋上進去,不 要大驚小嚇。」算計定了,聽得敲門,知道嘍囉到來。顧大嫂出去,俵賞酒肉 ,先教去四野裡埋伏。又進來同他四個又吃幾碗酒,紮縛起來,跨著腰刀,吩 咐伙家等候。出了門,望東而走。
其時約莫有二更天氣,星光閃閃,四野蒼茫。不多時到了毛豸門首,黑影 裡有個人蹲在神廟邊,打個暗號,大門緊閉,裡面並無動靜。孫新轉到後門, 望進去微有燈光。卻好有個採椿樹梯靠在牆邊,掇過放在夾巷上,爬上去一看 ,小天井內有株梧桐樹,跨在樹叉內,雙手抱著,一溜溜下去,向窗縫裡一張 ,見一個年少婦人,抱著小孩子,坐在牀沿上喂乳。那毛豸除下巾幘,脫去身 上衣服,立在春台邊,明晃晃點著燭兒,把竹籠裡的犀角、香珀另裝在一隻皮 箱內。把一串蜜珀數珠套在孩子頸上,笑道:「娘子,我這孩子剛剛滿月,撞 到野蠻這擔東西送上門,值一二千銀子,也是采頭哩。到明日把幾件送與楊太 守,不怕不做時人哩!」那婦人道:「虧你罪過!」毛豸道:「甚麼罪過!自 古道:『為富不仁』,我明日對太守說,那孫立、孫新、顧大嫂,梁山泊做過 強盜,廣有金珠寶貝,誣陷他與登雲山鄒潤交通,重複造反,拿了他,又有一 場大富貴。若不要人的財物,今日孩子滿月,哪裡擺設得筵席請親戚朋友,這 般光彩。」婦人道:「夜深了。」毛豸道:「待我鎖了皮箱,藏好了去睡。想 你一個多月不曾那話兒,有些喉急哩。我日裡吃多了菖蒲燒酒,正有些意思。 」婦人一隻手抱孩子,一手脫裙,笑罵道:「涎臉賊囚子!」
孫新在窗外聽得明白,踅轉身,輕輕開了角門,打廚房走過。莊客們都醉 了,已睡。一直開了大門,對眾人說了,都伸著舌頭道:「這廝好不狠毒!」 嘍囉身邊取出火種,點上松脂紋的繩,拔出腰刀,一擁進去。那毛豸正脫了褲 子,赤條條爬上牀去。阮小七把房門一腳踢開,毛豸聽得,回轉頭來,早被鄒 潤劈角兒揪住,一刀剁下頭來。那婦人驚慌,精著身子,從牀上滾到地下。顧 大嫂踏住胸脯,頸上一刀,死在牀邊。阮小七、扈成趕到,外邊兩個莊客闖出 來,一刀一個。再尋覓時,有命的開後門走了。孫新、顧大嫂打開櫥箱,把金 銀細軟束做兩包,牀底下尋出皮箱,是方才收拾的,只消挑去。將要出房門, 那小孩子在牀上呱呱的哭,孫新道:「前日斬草不除根,又要費這番手腳,留 這惡種何用!」提起來一摔,做個肉餅。喚進嘍囉,背上衣包皮箱,尋草把放 起火來,嘩嘩剝剝的聲響。有鄰舍聽得火起,開門出來。鄒潤喝道:「有冤報 冤,不干你們事!要死的出來!」鄰舍聽得,縮了進去。不逾時,房屋燒淨。 小嘍囉牽了一頭黃牛,扛兩個肉豬,說到山寨裡祭賽還願。可笑那毛豸: 滿口稱有福之人,轉眼作不毛之地。
再說五籌好漢,十名嘍囉,得了手,歡歡喜喜。到十里牌,天尚未明。孫 新道:「這番舉動,明日官府必然知道。你們先上山去,我去城中打聽,就要 我哥哥出來,好共歹也便收拾來也。」阮小七、鄒潤、扈成自去。孫新再吃些 酒飯,也便進城打探,不題。
卻說那鄰舍,當夜不敢救應,天明都到火場上,說道:「不知是哪裡強人 ,劫了財物罷了,怎的殺人放火!」有從後門走脫的莊客道:「我認得兩個, 是登雲山的鄒潤,十里牌開酒店的孫新。原是梁山泊餘黨。」有個年老鄰舍道 :「這干人不是好惹的,不要管閒帳。」有一個道:「倘官府責我地方不申報 ,怎處?」有一個道:「自有他莊客執認,不妨。」又有一個道:「祖宗該積 德,做些好樣子與後人看便好。那毛太公一味強賴,遭了毒手。那孫子又逞威 風,自然有此顯報。」莊客道:「不要閒話,煩列位動一報單,待小人自去執 證便了。」眾人寫下呈子,付與莊客,教他去遞。莊客急急裡走到州衙前,正 值太守升堂。莊客把報單呈上。太守接過看了,問道:「當夜共有幾多強人? 」莊客稟道:「有二十餘凶,明火執仗,打進門來,把主人、主母殺死,劫了 財物,燒了房子。內中小人認得兩個,是孫新、鄒潤。」太守道:「你且早晚 俟候,不許聲張。」莊客應諾而出。太守吩咐傳請欒統制來。
你道那欒統制是哪個?便是祝家莊上請的教師欒廷玉。那日祝家莊打破, 回身不得,仗這一條鐵棒,衝散梁山泊西北一路人馬,落荒得命。後來投在楊 戩門下,因他兄弟楊戡除授登州太守,那登州是瀕海地方,恐有疏虞,曉得欒 廷玉武藝非比尋常,便升了都統制,一同上任的。
閒話休提。且說欒統制請到,竟進後堂,相見已畢。太守道:「昨夜登雲 山反寇同孫新一班,殺了孔目毛豸一家,劫財放火,煩統制即去進剿。」欒廷 玉道:「這伙草寇倒不打緊,那孫新的哥子是病尉遲孫立,十分了得。當年劫 牢,救出解珍、解寶,同上梁山,受了招安,除授本職。今閒住在家,恐又裡 應外合,必要先拿了他,除了後患,方去進剿。」大守道:「有理。事不宜遲 。」就喚行轎。欒廷玉上馬,帶著兵役,竟到孫立家中來,正是: 楚國亡猿伐林木,城門失火害池魚。
卻說孫新跑進城,到哥哥家裡,相見罷。孫立道:「昨日拿石首魚送你過 節,你不在家裡,莫不又去會鄒潤?我對你說的話,不可忘了。」孫新正要說 知,只見門上人來說道:「太爺同欒統制來拜。」孫立道:「快取公服來。」 孫新曉得有些蹊蹺,一溜煙先出了門。正是:塤篪合奏推同氣,急難哀鳴感鶺 鴒。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三回 病尉遲閒住受餘殃 欒廷玉失機同入伙
卻說孫新來到哥哥家裡,正要說殺了毛豸,教他出城避禍。忽聽見楊太守 、欒統制來拜,曉得決撒了,躲出門看光景。那孫立不知來歷,忙討公服換了 ,迎進相見。楊太守、欒統制同到中堂,見了孫立,喝令拿下。孫立不及詢問 ,早被眾兵役簇擁著在太守轎前。到了州衙,太守升廳而坐,欒廷玉亦在東首 。太守道:「孫立,你怎麼結連登雲山反寇,和兄弟孫新,去殺毛孔目全家, 重複反叛!」孫立挺身說道:「這事從何說起?卑職從征方臘有功,蒙聖恩除 授本州都統制。因戰場風霜,染了痹軟的病,辭職在家,並不出門,何曾去殺 毛孔目?就是說我兄弟,也須實證。況大宋律上,兄弟分居的,也連累不得。 」太守道:「你先前劫牢放賊,今番決然通謀的。」孫立道:「現有誥敕在家 ,輕易拿我不得!」欒廷玉道:「孫統制,你到祝家莊假說助我,裡應外合, 破了祝家莊,使我置身無地。今又做出事來,不必抵賴了。」孫立道:「欒統 制,分明是你挾仇陷害,少不得要到樞密司分辨,與你做個對頭。」太守冷笑 道:「你說有誥敕,輕易動不得,且把你監下,待捉了登雲山反寇對證。」眾 兵役就把孫立推到監裡。太守道:「孫立已監,不怕內患。欒統制,你即刻領 兵征剿,不可遲誤。」欒廷玉應諾起身,點了二千兵到登雲山,不在話下。
卻說孫新閃在人叢中,見哥哥擁去,連忙到家裡與顧大嫂說知,收拾家資 ,叫伙家挑著,同到山寨裡來。那阮小七、扈成、鄒潤正在哪裡還願。孫新道 :「不好了,我的哥哥被太守拿去。那欒廷玉即刻領兵到了,快作準備!」扈 成道:「甚麼欒廷玉?」孫新道:「就是祝家莊的教師,新升登州都統制。」 扈成道:「嗄!原來是我的師父。不妨,我自有計。先把寨門山口都壘斷了, 不可與他交戰。」喚小嘍囉搬運木石堵塞,多備擂木、炮石、灰瓶,防備攻打 。不移時,盡皆完了。且到裡面散福。飲過數巡,孫新道:「我等衣甲不曾完 全,一二百嘍囉多是烏合之眾,糧草又無蓄積,怎麼守得住?扈大哥,你說有 計,還是何如?」扈成道:「機不可漏。只不要說出我姓名,待他攻打三日之 後,如此這般做作。」眾人聽了大喜,暢飲而散。孫新道:「雖然如此,眾弟 兄須要用心防守,不要懈了。」眾人道:「這個自然。」都結束停當,到寨口 守護,不題。
卻說欒廷玉點了二千兵,騎匹高頭劣馬,全副披掛,手執渾鐵槍,浩浩蕩 蕩殺奔山邊來。結下寨柵,把山勢周圍一看,層巒疊嶂,別無小路。那寨口盡 用竹籤蒺藜佈滿。沉吟了半晌,喝令兵士攻打。那高山上石塊、灰瓶雨點般打 下來,傷了幾個兵卒,無計可施。天色已晚,只得回營。次日又來搦戰,並不 見一人下來,小嘍囉只在高處百般辱罵。要想仰攻,那深篁密箐,山岡險峻, 箭炮都打射不著。略近山腳,上邊勢順,竹弩鳥槍容易傷人。欒統制不勝焦躁 。
到第三夜,在寨中納悶。轅門外傳鼓稟報:「有一個姓扈的求見。」欒統 制道:「恐是奸細,搜檢明白,才喚進來。」少頃,引進,拜伏在地道:「師 父在上,徒弟拜謁。」欒統制扶起,仔細一看,道:「你是獨龍岡下扈成,怎 得到此?」扈成道:「一言難盡。自從家口被李逵殺害,逃到延安府、尋訪師 父不著,流落多年。偶然遇著客伴,到海島做些生意,頗有利息。搭了洋船回 來,海口子上登岸。那客伴押著貨物先走,我中了暑氣,行走得慢,被登雲山 強盜捉到寨中,要我入伙。我是清白漢子,況且那廝們是梁山泊餘黨,原是仇 家,如何做得!只是被他們留住不放,天幸聞得師父領兵來剿,心中暗喜。那 伙強盜曉得師父英雄,個個心驚膽顫,盡到寨口守禦,無人防閒,被我逃出小 路,得見師父,實為萬幸!明日要進城,恐有盤詰,要求一枝令箭,城門口照 驗,發脫貨物,重到家鄉,整理舊業。故此特來叩見。」欒廷玉道:「令箭不 難。我還要問你山寨虛實。我到了這裡三日,不見出戰,又無路可上,正在此 納悶。」扈成道:「寨中只有一二百嘍囉,不曾經陣的,為頭的是鄒潤,湊著 阮小七,殺了濟州通判,逃難到此,與孫新、顧大嫂會著,同結了伙,衣甲全 無,刀槍缺少,只有一匹馬,是阮小七帶來的。糧草不足,每日叫小嘍囉到村 中打米。我昨日尋出山後小路,師父若要破他不難,這廝們盡把守寨口,後面 空虛。若從小路攻進,易如反掌。」
欒廷玉大喜,叫備酒饌相待,說道:「賢弟,你何不引我同破山寨,豈不 是好!」扈成道:「我這擔貨物,約有萬金,那伙客伴人心難托,倘然見我不 到,竟拿了去,況這是洋貨,哪裡聲張!」欒廷玉道:「小路離此多遠?」扈 成道:「在西南角上,只有五六里。有兩株大楓樹在上邊,叫做丹楓嶺。雖有 寨門,不過十來個嘍囉把守。」欒廷玉道:「那幾個賊寇料道不打緊。只有病 尉遲孫立,是孫新的哥子,是同我師父學的武藝,有些本事。怪他前日賺破祝 家莊,先稟太守拿他監禁,恐他越獄,放心不下。城中的兵我盡數帶來,倘有 疏虞,怎生了得!」沉思了半晌,說道:「賢弟,我曉得你材具,明日分三百 兵與你,領到城中,持令箭稟帖,呈上太守,守護城池。待我掃蕩山寇,回來 敘上你的功,圖得職銜,然後回去,豈不榮宗耀祖!」扈成致謝道:「蒙師父 見委,不敢推托。若是耽擱不久,這還使得。只候師父凱旋,就要回去。」欒 廷玉道:「且再商量。」
到次早,欒廷玉分點三百兵,討副衣甲與扈成穿扮了,取令箭稟帖,付與 扈成道:「小心在意,我在兩日內回兵。」扈成拜別,領兵出營。下午時分進 城,到州衙前,太守晚堂未退。扈成直至丹墀參見,呈上稟帖令箭,楊太守叫 聽事接到案桌上,啟封看道:
末將謹奉台檄,剿蕩登雲山賊寇,探知虛實,不日殄滅奏凱。唯恐城中無 備,孫立乘機逃越,特差敝門下扈成,文武全備,分兵三百名,回守城池。台 相可任調遣,巡察非常,庶無疏失。令箭照驗。
楊太守看了稟帖,見扈成一表人材,驗過令箭,說道:「欒統制差你守護 城池,責任非常,待賊平之日,敘功升賞。」扈成聲喏而出。扈成到營內傳下 號令:「每門分兵守把,辰啟酉閉,盤詰出入,不可違誤。」各門分把去了。 留下二十名隨身差遣,就在營內安歇。晚間各處巡察,十分嚴緊。太守放心, 回衙安寢。扈成取出銀子差隨侍的置辦酒肉,喚二十名同吃。兵士道:「扈爺 初到,不曾接風,怎麼反擾?」扈成道:「我不過一時遣委,又無統屬,全要 你們用心。待欒老爺回來,討得無事就好了。這個何妨!」那些兵士只圖嘴肥 ,管甚利害,盡意的吃,都醉了。
三更時分,聽得號炮連聲,曉得登雲山兵到,喚著兵士們開門迎敵。那兵 士多了幾杯酒,有甚主意,開了城門。阮小七、孫新等一擁而入,先放起兩把 火來,遍地通紅。守門軍士盡皆竄亂。孫新、顧大嫂直入監中,放出孫立,到 家收拾家資,孫立紮扮舊日模樣,鐵襆頭,烏油甲,手執竹節鋼鞭,乘馬往來 馳驟。阮小七、鄒潤打進內衙。楊太守聽知火發,慌忙起身,早被阮小七一刀 砍翻。鄒潤把衙內家眷殺盡。扈成在城門邊把守。城中百姓鼎沸,各自逃命。 到天明,救滅了火,把倉庫中錢糧裝在車子上,叫顧大嫂押著,護送孫立家眷 先回山寨。扈成選營內好馬,各騎一匹,餘多的馱著衣甲、器械、火炮等物, 出城而去。有詩為證: 城中烽火徹天紅,調虎離山草寨空。 不是逢蒙偏殺羿,只因事在兩難中。
卻說欒廷玉分三百兵與扈成去守保城池,只道是心腹徒弟,托了他,無內 顧之憂;又知寨內真情,可以唾手成功。先差「夜不收」尋土人引路,到山後 西南角上,果是有丹楓嶺,探實回報。到晚上盡皆飽餐,著五百兵守寨,截住 前路。自引一千多兵,人銜枚,馬摘鈴,悄悄的到丹楓嶺。寨口無人攔阻。吶 聲喊,殺進去,並無一人,是個空寨。欒廷玉跌腳懊悔道:「不好了,中他奸 計!」恐怕城中有失,連忙回兵,運開木石,從前塞而出。那守大寨的兵只道 是賊寇逃走,把銃炮矢石盡力打來,連忙吆喝是自家的兵,已打傷許多了。
欒廷玉傳令起兵回城,偏生作怪,城中星月清朗,山邊霎時雷電大作,雨 驟風狂,那山澗湧起水來,寸步難行。欒廷玉心中焦急,直到天明,方才雲收 雨歇。喝令起程,那泥濘濕滑,趕不得路。行到中途,有人傳來:「登雲山強 人打破登州,楊太守一門受害,各處放火,城中變做瓦礫之場了。」欒廷玉聽 見這個消息,魂不附體。兵士都念著家裡,心慌意亂,隊伍不整,攙落無次。 轉過一座林子,連聲炮響。欒廷玉喝令扎住。陣腳剛立未定,只見孫立橫著鋼 鞭,衝殺過來。欒廷玉恨不生吞了他,更不打話,挺槍刺去,鬥了二十餘合, 不分勝敗。斜刺裡阮小七手執三股叉,亂搠來。三匹馬轉燈兒廝殺。孫新、鄒 潤又領嘍囉裹將攏來。那官兵無心戀戰,又兼辛苦一夜,早上不曾造飯,腹內 空虛,先自棄甲丟盔四散走了。
欒廷玉抵當不住,虛晃一槍,敗陣而走。回頭只有十多個家丁跟著。轉抹 過林子,喘息方定。尋思道:「失了機,回登州不得,若到京師,怎見楊提督 !真是上天無路,入地無門!」只見扈成飛步前來,叫道:「師父,徒弟萬分 有罪了。」欒廷玉咬牙怒目的罵道:「你這畜生!我以心腹待你,幾時落了草 ?造這調虎離山之計來害我!」扈成道:「如今埋怨也無用了。我不曾落草, 有個緣故。」欒廷玉道:「既不落草,為甚的與他們出死力,獻了城池,殺了 職官,做這迷天大罪!」扈成道:「我原從海島歸來,有擔犀角、香珀貴重之 貨,僱個腳夫挑了。因天氣炎熱,在毛豸門首歇回涼。那毛家見了,問道:『 甚麼貨?莫不是通洋的?』不由分說,叫莊客搶了去,還要捉我送官。彼時孤 身,只得忍氣吞聲走了。到十里牌酒店裡吃杯酒解悶。偶遇著阮小七也在哪裡 吃酒,問起是石碣村人,記念妹子一丈青,當初被宋江捉去,不知怎地了。阮 小七說一丈青配與王矮虎為妻,後來從征方臘,雙雙打死。我不覺淚下。那酒 店是顧大嫂開的,聽得說起梁山泊事,走出來,邀進水亭飲酒。見我憂悶,問 是何故。我說一擔貨物在某處地方被一個人搶去,顧大嫂猜道:『必定是毛豸 了。』卻好孫新回家。一同抱不平,替我奪回貨物。那毛豸又與他們有宿怨, 就去糾合鄒潤,殺了他。聞得城中拿了孫立,遂上了山。我還不曉得師父在登 州做官,到得征剿說出姓名,我一時可憐鄒潤、孫新萬分窘迫,不合獻這條計 策。實是有累!但憑師父加罪!」
欒廷玉道:「便是殺了你,也替不得我的憂。只是我在楊提督門下效用, 蒙他十分敬重,因他兄弟楊戡升了登州太守,恐常有海警,便升我為都統制, 把兄弟托在我身上。如今教我有家難奔,有國難投了。怎麼處?」扈成道:「 師父有此潑天本事,在登州受楊戡節制,也幹不得甚麼事業。目今朝廷昏暗, 奸黨弄權,天下不日大亂。不如尋一個所在,安身歇馬,待時而動。後面建些 功業,名垂竹帛,享受榮華,豈不是好!就是我得師父教導,學得一身武藝, 也要巴個出身。豈料時乖運蹇,一家老小死於非命,家業銷敗,飄泊無依。幾 年從風波險阻中博得些財物,要回家重整家風,娶房妻小,接續宗祀。誰想撞 著冤孽,陡起戈矛,陷身不義了。先前只道梁山泊那班是亡命反寇,豈知一個 個是頂天立地好男子!疏財重義,路見不平,無一毫苟且之念,為著朋友死生 不顧的。所以宋公明赤心為國,建立功名,被奸臣所算,將藥酒鴆死,人人痛 恨,思量為他復仇。師父,你何不也一般替天行道,再看機會!」
欒廷玉道:「這個使不得。我忙著一張弓、一條槍,隨分到哪裡邊關上圖 個出身,豈可將清白英名一旦玷污了!」扈成道:「師父,邊關上圖個出身, 如今哪一處邊關上不是奸臣鷹犬?既是楊提督把兄弟托在你身上,全家殺死, 豈不懷恨!失守城池,要按軍法,況又有稟帖到楊太守差我保守,我是你徒弟 ,開門揖盜,豈不是交通叛寇?哪裡分辨!禍到臨頭,悔之晚矣!」欒廷玉沉 思了半晌,說道:「除非叫那班都來,再作區處。」扈成道:「這個容易。」 飛也似去了。
看官,欒廷玉敗了陣,為甚麼不去追趕?原是要招降他。被扈成說得透徹 ,自然依順了。扈成對眾人說了,盡皆歡喜。叫小嘍囉挑了一擔牛酒,孫立、 孫新、阮小七、鄒潤步行到林子裡,見了欒廷玉,一齊跪下,說道:「誤犯虎 威,望乞恕罪!」欒廷玉也按下馬,扶起道:「我辛苦了幾年,掙得這個前程 ,被你們送了,實是氣不過!今你們同來,有何話說?」孫立叫嘍囉捧過牛酒 ,斟了一大碗,又跪下去:「請大哥飲了這杯酒,方敢上稟。」欒廷玉也跪下 去接了,就同在林子裡團團坐下。飽餐已罷,又分給家丁吃過。孫立方才說道 :「小弟與大哥一個師父教出的弟兄,又是前後官。前年攻打祝家莊,委是小 弟不是。今棄職在家,自守本分。三日前曾囑咐我兄弟,不要與向日朋友往來 ,恐怕惹事。不料他不聽,又做出這件事。大哥同楊太守來拿,我實是一毫不 知。既被他連累,也無可奈何了。大哥你負此本領,今日失了機,哪裡去剖明 !不如同到登雲山安身,再圖進步。不是我勸你為此不義之事,其實朝廷不明 ,奸佞得政,縱有忠心,也無處用。請自三思。」欒廷玉歎口氣道:「罷!我 其實進退兩難,又承賢弟恁般屈己,幸無家小顧慮,同你去罷!只是後有可乘 之機,須要為朝廷出力。」孫立道:「這個自然。」阮小七拍著胸脯道:「我 阮小七一生耿直,前日削職歸來,原去打魚供養老娘,何曾再生別念!不料奸 臣撞到我刀頭上,又幹這樁,豈是要做的!」叫嘍囉牽過馬,一同騎了。
來到寨邊,顧大嫂聞知,出來迎接。到聚義廳上,焚起一爐好香,拜了天 地,同盟設誓,請欒廷玉為寨主。欒廷玉推遜道:「小可初到此間,無才無德 ,豈堪妄自稱尊!」眾人齊聲道:「統制英名,久已欽慕。宋公明當緊恨不能 請來聚義,時常惋惜。今幸執鞭,盡速約束。況又年長,不須固遜。」欒廷玉 推托不得,坐了第一位。孫立道:「梁山泊上小七哥原是天罡,該居第二。」 阮小七道:「我逃難到此,蒙你弟兄得以安身。我又粗直,只好廝殺,怎麼使 得?自然是孫大哥。」一把推孫立坐了第二位,說道:「第三該是扈哥了。」 欒廷玉道:「不是這般說。我已僭妄,小徒豈可再越!小七哥從直些。」阮小 七遂為第三。孫新道:「這山寨若無扈家哥算這妙計,怎得保全?欒統制如何 肯來?第四有屈了。」扈成再要推讓不得。孫新第五。顧大嫂第六。鄒潤第七 。
當日排定位次,殺牛宰馬,大設慶賀筵席。小頭目嘍囉俱加給賞。欒廷玉 道:「初出茅廬,就破府城,殺了太守,朝廷豈不遣兵來剿迄這一二百兵幹甚 麼事?須要大家同心戮力,做個準備,不可托膽。」孫立道:「統制言之有理 。」即日設立三關,蓋造房屋,安頓家小,修理牆垣、水柵,一如梁山泊豎起 杏黃旗,亦寫「替天行道」四字。置辦衣甲、器械,招軍買馬。四方聞風慕義 ,不上三個月,聚了二千多人。逐日訓練,號令嚴明,氣象崢嶸。有詩為證: 王楊高李蔡梁童,會進群雄草澤中。 若使量材能擢用,不教北狩泣途窮。
卻說七籌好漢在登雲山聚義,但取貪污不義之財,不殺孤窮無罪之輩。因 此地方懾服,官軍不敢輕來撩撥。一日,有伏路嘍囉報上山來,說有四五擔貨 物在大路上經過。阮小七跳起身道:「這幾日正少錢糧,待我去取了來。」欒 廷玉道:「孫二哥,你同去走遭,審看來歷。若是小本客人,放過了他。」孫 新應諾。同阮小七領了五十名嘍囉,趕下山來。見一條大漢,穿著青綾罩甲, 戴范陽大帽,身軀雄壯,跨口腰刀,提條梢棒,押著貨物,只顧低著頭走。阮 小七、孫新從後面趕上,喝聲道:「這鳥漢哪裡走!」那漢回轉頭道:「你這 伙毛賊,人也不識,敢來攔截!」掣梢棒打來。阮小七正要挺鋼叉搠去,對面 一看,同叫聲「阿呀!」撇了器械,拜倒在地。不教這人來,怎得梧桐葉被秋 霜落,菡萏花經曉霧滋。端的那大漢是誰,且聽下回分解。
第四回 鬼臉兒寄書罹重禍 趙玉娥錯配遇多情
話說阮小七、孫新見嘍囉來報道,有貨物在大路上經過,便同下山劫奪。 那押擔的大漢舉棒來迎,正要相持,卻認得是撲天雕李應的主管、也在梁山泊 地煞星數鬼臉兒杜興。當下相見,不勝之喜。孫新問道:「杜主管,你為甚在 此經過?」杜興道:「我家大官人不願為官,回到獨龍岡,重整家業。他本是 天富星,隨處可以發跡,依舊做了財主。況且獨龍岡下沒有了祝、扈兩莊,一 發可以獨霸了。發一股本錢在海邊生些利息,差我取討,順便帶這幾擔貨物回 去。你們兩個受了官職,為何還做這般勾當?」阮小七、孫新各把從前事跡說 了一遍,就邀到山寨款待。杜興念舊時情義,欣然便同上山,叫腳夫也挑上去 。
到寨裡與各位相見。杜興只顧看那欒廷玉、扈成。扈成道:「杜主管,你 不認得了?我是你主人的舊鄰舍。」杜興方才醒著道:「好不遲鈍!是扈家莊 大人和欒教師,日日相會的。隔了幾年,大官人你也蒼了些,不比那時標緻了 。」扈成道:「在外風霜,自然不似舊時。杜主管,你長得飽滿,不見咨牙露 嘴哩!」眾人皆笑。扈成問道:「我出外多時,家中田產想多荒蕪了。」杜興 道:「糧差役重,佃戶俱各逃亡。如今多是我家東人料理。」扈成不覺傷感。 遂置酒相待。阮小七道:「依我當初,不受招安,在梁山何等快樂!受了奸黨 無數的虧,今日又掙得這個所在,權且安身。你何不接了李應來,一同相聚, 豈不是好!」杜興道:「小弟與東人歷盡辛苦,將就留些安穩罷。」阮小七道 :「我也灰心,自在石碣湖中打魚。又遇著變故,不得不然。只怕那奸黨也放 不過你兩人哩!」孫立道:「杜主管,難得相遇,你多盤桓幾天,不知後會又 在何日!」杜興道:「出來久了,東人在家懸望,還要到東京起些賬目,不能 耽擱。明早就要起身,已領盛意。」孫立道:「到東京我有個書信煩你捎去, 不知使得麼?」杜興道:「總是順便,但不知寄與何人?」孫立道:「便是我 那樂和舅。他的姐姐多時不見,記掛他,我也有句要緊說話與他商量。」杜興 道:「他在王駙馬府中,怕道尋不著!你今夜寫起來,帶去便是。」孫立謝了 當日歡飲而寢。
明早杜興要行,孫立留不住,取出書信、三十兩銀子:「就把樂和盤纏, 叫他作速就來。悄悄對他說,不可聲張,怕哪裡不肯放,脫身不得。」杜興道 :「這個自然。當面會著遞與他,東京地面耳目多,我卻理會得。」就把書信 、銀子藏在貼肉順袋裡,作別下山。叫腳夫挑了貨物光走。孫立送到山邊,叮 嚀而別。
不說眾頭領在登雲山聚義,單表杜興取路往東京,其時深秋天氣,不寒不 暖,正好趕路。免不得夜住曉行,饑餐渴飲。不止一日,到東京,進了封丘門 ,尋著下處,安頓行李貨物。這主人家叫做王小山,是積年相識。見杜興到了 ,置酒接風。打發腳夫回去。次日,將各項賬目催討一番,都說還要遲十來日 方可清楚。杜興只得耐心等待,總是閒著身子,就記起孫立的書信。問到王都 尉府中來。門前靜悄悄不見有人,勛戚之家,不敢闖進去,立在府門首。一會 ,只見對門茶坊裡走出個虞候,與朋友會茶分散,將跨進府門,杜興迎住,唱 個喏道:「在下要會府中一個相識,不知可在麼?」虞候道:「你要會府中甚 麼人?」杜興道:「便是做陪堂的樂和。」那虞候把杜興一看,說道:「你是 哪裡人?與樂和恁相識?」杜興道:「在下山東人,與樂和舊交,說與他便曉 得。」虞候道:「既如此,你隨我進來。他與都尉爺在後堂下棋,教他與你相 會。」杜興不知好歹,便跟進去。轉彎抹角,到一間房內,說道:「你坐在這 裡,待我去看,若下完了棋,便喚出來。」杜興致謝。那虞候帶轉門,去了一 個多時辰,杜興有些不耐煩,立起身開門,誰知反鎖著的,心中疑惑:「怎地 鎖我在這裡?終不然有甚麼緣故?」又等了好一會,只見那虞候同五七個人開 門進來,指著杜興道:「這個便是樂和親眷,在他身上要樂和就是。」內中兩 個取出索子,向杜興項上緊緊扣住,拽著便走。杜興大叫道:「我是無罪平民 ,索我到哪裡去?」那些人道:「你自到開封府堂上對府尹說。」
不由分說,推推擁擁,帶進開封府。擊了一聲堂鼓,府尹吆喝坐堂,帶過 杜興跪下。府尹喝道:「你是樂和甚麼親眷?把樂和窩藏在哪裡?快快招來, 免受刑罰!」杜興分辨道:「小的濟州人,名喚杜興,與樂和不是親眷,在路 上遇著樂和的親眷,央小的順便送個書信與他。」府尹道:「他的親眷叫甚麼 名字?」杜興尋思不好說出孫立,胡謅道:「一時忘記了。」府尹喝道:「他 叫你寄信,怎的不記得?書信在哪裡?」杜興道:「沒有書信,是個口信。」 府尹大怒,叫搜他身上。做公的把杜興衣服剝下,從順袋裡搜出書信並三十兩 銀子,呈上拆開,看了大意。虧得書信上孫立不落姓名。笑道:「分明是一黨 了,扯下著實打。」眾牢軍拖下,打得發昏章第十一。咬定牙根,只說不知情 。府尹叫把這廝監了、再加勘問。杜興發在死囚牢裡,府尹退堂。有詩為證:
翩翩雲中雁,霜天多哀音。為重蘇卿節,寄書來上林。辛苦敢自惜,反有 繒戈臨。所以古君子,垂戒在高深。
看官有所不知,阮小七殺了張通判,濟州申文到樞密院,又有登州申到孫 立、孫新、顧大嫂、鄒潤,結連統制欒廷玉,殺了楊知府,攻破府城,劫了倉 庫,哨聚登雲山造反,都是梁山泊舊伙。蔡京、楊戩大驚,奏過天子,行文各 州縣:「凡係梁山泊招安的,不論居官罷職,盡要收管甘結。」有人首報樂和 是孫立妻舅,正是賊黨,著落王都尉要人。樂和是乖覺的人,聽得這個風聲, 走出府門,不知去向。開封府礙著王都尉是當朝駙馬,不便勾攝,親自打轎來 拜王都尉道:「樂和是奉聖旨的要緊人犯,求都尉發出。」都尉回道:「樂和 先在府中,見他怠慢,早已打發去了。若在,何惜這個人?他隔著三千多里, 恐他未必知情。既是奉旨,倘然回來,自然送出。」府尹只得唯唯而退。卻好 杜興三不知來寄信,王都尉要脫干係,就推到他身上,鎖在房裡,通知開封府 交付拿去,當堂打訊監禁。也是杜興老大晦氣,撞在網內。古人說得好:「能 管不如能推。」若是殷洪喬把人寄的書札俱付石頭城水中,浮者自浮,沉者自 沉,卻不省了這場是非?
閒話放過,且說杜興到了監裡,懊悔道:「沒來由受此屈事,怎得脫身? 」央人通信與王小山,要他僱人到獨龍岡李大官人處,請他到京救解。先將些 銀子牢中俵散,幸不吃虧。過了兩個月,李應使人回覆道:「樞密院行文到濟 州,凡是梁山泊舊人,都討收管甘結,進京不得。只好多帶金銀,買囑掌案孔 目,鬆其罪犯。叫你且耐。」果然錢可通神,上下受了賄賂,把犯由改輕,申 詳樞密院:「杜興係不知情。樂和逃遁在前,寄書在後,不合與叛黨相識。流 二千里。」樞密院依擬。府尹取出杜興,當堂杖脊,刺配彰德府。上了七斤半 鐵葉枷,貼上封皮,兩個防送公人,無非張千、李萬,押出府門。酒店裡坐下 ,王小山把行李金銀交付杜興,取二十兩銀子送與兩個防送公人,吃飽酒飯, 王小山別過。杜興帶上行枷,公人提著水火棍,取路而去。一路上買酒買肉, 將息身子。公人十分好待。風餐水宿,到了彰德府,投了文書,太守給發批回 ,公人自去。
隨將杜興發下牢城營內,討了收管。杜興到單身房內,不等開口,取十 兩銀子送與差撥,二十兩銀子送與管營。少頃,喚到營廳。管營道:「太祖皇 帝定下律令,凡配到囚徒,先打一百殺威棒。看你臉上黃瘦,想是路上害了病 ,權且寄下。」教他看守天王堂,不過燒香掃地,極是清淨省力。這是看銀子 分上。杜興又置辦酒食請差撥並合營人役,因此盡皆喜他。那管營姓李名煥, 是東京人,年紀六旬,為人忠厚有餘。見杜興能幹,志量爽慨,又為別人的事 受罪,自己沒有子息,抬舉他做個梯己人,叫他長隨買辦。杜興又肯使閒錢, 不時買些時新物件送進孝順。從此出入內衙,並無顧忌。
那李管營大奶奶亡過,只有一個小奶奶,名喚趙玉娥,原是營伎出身,年 紀不上二十四五,生得:
遠山橫黛,頻帶雲愁。秋水澄波,多含雨意。藕絲衫子束紅綃,碧玉搔頭 鋪翠葉。雙灣新月,淺印香塵。兩須芙蓉,淡勻膩粉。獨自倚欄垂玉腕,見人 微笑掠煙鬟。
那趙玉娥正在妙齡,那李管營怎能遂其所欲?一味顛寒作熱,撒嬌撒癡。 只為營內盡是配來囚徒,腌髒魍魎,沒有看得上眼,卻也按定心猿意馬。見這 杜興雖然人物粗陋,身軀雄健,衣服乾淨,又會逢迎,叫做饑不擇食,思量到 他身上煞些火氣。就像潘金蓮見了武松,忖道:「不有千百斤氣力,怎地打得 老虎!」所謂取材而不取貌,時常差他買東買西,賞酒賞食,甚是親熱。這杜 興是個直漢,哪裡曉得他的心事,況裙帶下的滋味從不嘗著,毫不招架。
一日叫買繡線,吩咐道:「就要交進。」杜興應喏去買。在營前酒店前走 過,有個人在店裡吃酒,叫道:「杜大哥怎的在這裡?」杜興回頭一看,原來 是錦豹子楊林。相見過,便把孫立在登雲山央煩寄書與樂和,開封府刺配到這 裡的事說了。便問:「你和裴宣在飲馬川作何生計?」楊林歎口氣道:「我們 是耿直漢子,為著招安,死裡逃生,誰耐奸黨的氣!故不願為官,閒居飲馬川 。身邊有些積蓄,不消幾時,都用完了。原做私商道路,打探有個小伙兒跟兩 個伴當,大有肥膩,聞說要到這營裡來,探個實信,先在此吃杯酒兒。」杜興 叫過賣添上些肴饌來,過賣認得杜興,只管搬來。吃了一回,說道:「小弟被 著冤屈,配到這裡,並無相識。楊哥,你到營中盤桓幾日,好訴說心事。」便 袋裡取塊銀子,丟在櫃上道:「一總算賬。」攜了楊林的手,到絨緞鋪買了繡 線,到單身房裡,說道:「你且坐下,待我交了繡線便來。」
走到裡邊,小奶奶假怒道:「我等著用,一去去了大半日!」杜興道:「 酒店裡遇著相識,請他吃杯酒,故此來遲,望奶奶饒恕。」玉娥道:「我不怪 你來遲,只怪你這樣一個長大漢子,好不曉事。我另眼看覷你,再不肯出力獻 勤!」把眼一丟,道:「待管營不在,還要和你吃杯酒。」杜興倒低著頭道: 「小人不敢。」竟自走出。楊林接著道:「兄長的罪名擔著別人的事,不如同 我到飲馬川,別作區處。何苦在此聽人使喚?」杜興道:「我去了不打緊,恐 怕根尋到東人身上,只得耐心守住,限滿自有出頭。那管營心腹相待,也不忍 撇他。單是小奶奶喬張做致,有些不尷尬,好生看不得。」楊林道:「這也由 他,只不要著了道兒。我們梁山泊上好漢,這個字兒極看得清。」正說間,有 個人傳拜帖,說東京馮舍人來拜。杜興接了帖兒去稟,楊林探頭一看,正是要 探聽的那小伙兒。連忙閃了進去。管營看了帖道:「是我表姪,快請進來。」 舍人走進,杜興看時,那舍人生得:
身材俊俏,打扮風流。一雙花眼渾如點漆,兩道柳眉曲似春山。口未言而 先笑,身欲進而頻回,荀令下香三日馥,潘安標緻一時傾。
老管營接著,馮舍人便拜道:「小姪久違老伯,因父親命到大名府討了銀 子,乘便教我探望。」管營扶起道:「一向契闊,甚是記念。今承光顧,喜之 不勝。」馮舍人叫伴當送上禮物。管營道:「怎好又叨盛儀!」命杜興收進, 就令備飯:「對小奶奶說:『有東京馮舍人探望,是個至戚,請出來相見。』 」杜興把禮物交進,說:「管營說:『東京馮舍人到此,是個至戚,快些備飯 ,說與小奶奶後堂相見。』」小奶奶慢慢的道:「什麼馮舍人?又來打攪!」 叫丫鬟隨著,先在屏風後一看。不看萬事全休,一見了這般風流人物,身子先 自酥了半邊。整衣掠鬢,裊裊的出來。馮舍人見了,慌忙起身。偷眼一覷,花 枝招顫,態度輕盈,魂不附體,倒身便拜。管營道:「自家骨肉,常禮罷。」 小奶奶笑容可掬,平拜了,坐在管營肩下,四目交注,兩意相投,就開交不得 了。
少頃養娘捧出酒肴,小奶奶滿面春風,舉杯相勸。馮舍人一團和氣,斟酒 回敬。兩下眉目送情,語言挑逗。管營認是自家親戚,絕不覺察。長長短短, 問些家務。吃了一回酒,馮舍人推辭量淺。管營道:「難得遠來,寬住幾日。 」留在東廂房安歇。這舍人的父親名喚馮彪,是童貫標下排陣指揮,廣有機謀 ,招權納賄,童貫托為心腹。單生這個兒子,乳名百花,賦性輕浮,百般伶俐 。見了標緻婦人,性命也都不顧的。今遇見玉娥恁般容貌,如何不動人?那玉 娥又是不遂心的怨女,就是杜興這般粗陋,尚且思量尋他救急,何況舍人是捏 得水出的美少年,怎不垂涎?兩下裡恨不得霎時攪做一塊,礙著管營,未能下 手。不題。
卻說杜興到外廂,對楊林叫聲:「失陪!因為這舍人來,耽擱半日。」楊 林附耳低言道:「這便是小弟所說來打探的。」杜興道:「是管營表姪,不可 下手。況又留住內衙,你且盤桓兩日去。」楊林道:「裴宣在哪裡等候,要去 回覆。既是管營親戚,只索罷了。」杜興取十兩銀子與楊林:「且拿去使用, 得便時同裴宣再來走走。」楊林道:「你在客邊,怎倒受你的銀子!」杜興道 :「銀子不打緊,用完了,李大官人又拿來的。」楊林作別而去。
過了兩三日,李管營奉上司差遣,到山西公幹。臨起身,吩咐杜興小心承 值。囑玉娥:「好生款待舍人,待我回來與他送行。」俱各應諾。管營出門之 後,玉娥等不到晚,親自洗手剔甲,整理酒肴,請舍人到房裡坐定,傳杯,笑 盈盈說道:「一向怠慢你不過意。況且心裡悶得慌,沒些頭緒,今日空閒,開 懷請你吃一杯兒。」揀好的蔬菜送過去。舍人是個慣家,怎不會意,連聲致謝 道:「承嬸嬸盛意,姪兒感戴不盡。為甚嬸嬸身子不快?敢是伯伯不遂心麼? 說與姪兒,或可分些憂。」那婦人雲情雨意,已自把持不定。又飲過兩杯,桃 花上臉,愈覺嬌媚,瞅著眼道:「口子長哩!也分不得許多憂。」兩個看看涎 上來,餳成一塊。玉娥腳下穿一雙老鴉青緞子靴頭鞋,面上金線緝成方勝,白 綾高底,尖尖蹺蹺,剛只三寸。舍人只顧瞧著,玉娥假做納鞋,橫在膝上。舍 人在桌底下伸過手來,鞋尖上捏了一把,道:「姪兒一見嬸嬸之後,不覺神魂 飄蕩。又見這雙小腳,身子都麻木了。只求嬸嬸救命!」一頭說,就捱近身來 摟抱。玉娥假意推開,舍人不由分說,抱到炕上,褪下裙褲,兩個就雲雨起來 ,翻天覆地這場好戰:
淫心久熾的嬌娥,如饞貓舔著魚腥,骨頭都咽;風流串過的浪子,似渴漢 飲著酒漿,糟粕皆傾。金蓮高舉,玉體相偎,一個也不管東京的父命,違限已 久;一個也不想山西的公幹,不日回來。正是慾火上騰燒赤壁,情波泛溢沒藍 橋。
這舍人弄得玉娥骨醉神融,喘吁吁一身香汗,方才罷手。穿好衣服,重新 倚肩並坐,吃到掌燈時候,竟同牀共寢。
自此如膠似漆,頃刻不離,養娘、丫鬟都不迴避。杜興聞知,心中不忿道 :「這淫婦果然肆無忌憚!待管營回來,慢慢和他講。」這玉娥初時有意杜興 ,今遇這般妙人,反嫌他礙眼,竟換了一副面孔,嚴聲厲色,憎長嫌短,開口 便罵。杜興受氣不過,未免出幾句怨言,玉娥與舍人商量道:「我和你這段姻 緣,是生死難開的了。便是老厭物回來,百般隨順,我倒不打緊,只是這個杜 興,恐他弄嘴,如何是好?」舍人道:「怕他則甚!這是該死的囚徒,了他性 命,只費一張紙。」連那舍人也喬妝家主的勢來,十分凌壓,杜興著實懷恨。
不一日,管營回來,並不覺察。玉娥道:「你出去了幾時,那杜興十分放 肆,不時進來調嘴弄舌,要來欺騙我,沒些尊卑。那樣做歹事的囚徒,你不該 重用他。若不處治,還我一個頭路!」就倒在管營懷裡哭起來。管營道:「怕 他不敢。若果如此,要處治他何難!」安慰了玉娥,要去拜客,叫杜興跟著, 問道:「我不在營裡,你怎麼沒規矩,去衝撞小奶奶?」杜興道:「恩相不問 ,小人正要稟知。那馮舍人與小奶奶終日同在一處飲酒作樂,養娘、丫鬟都不 顧忌。把小人百般凌辱,要結果小人的性命,舍人說只消費得一張紙。小人蒙 恩相恁般抬舉,思量酬報大恩,如何敢衝撞小奶奶!恩相,你看舍人的容貌與 小人嘴臉,小奶奶喜歡哪一個!」管營道:「不必多講,我自有處。」
過了兩日,玉娥見不難為杜興,又來挑撥道:「你雖然職小,也是個官, 怎容囚徒來凌辱於我!何不費一張紙結果了他!」管營聽了這句話,心裡老大 明白,便道:「不見什麼實跡,難道便好行此事?」玉娥發怒道:「要有實跡 ,你情願做老烏龜了!」哭著進房。管營忖道:「且支遣開了杜興,看他恁地 !」遂到營廳,對差撥道:「杜興到此多時,小心謹慎,可撥他到西門看守草 料場,待他覓幾分常例。」差撥道:「杜興在此長隨倒也出力,撥了他去,恐 無人使喚。」管營道:「你不曉得,叫他去便了。」差撥不敢再說,喚到杜興 。管營道:「你在這裡安身不得,差你到一處去,不可推卻。」杜興心下狐疑 道:「這是枕邊靈了。」說道:「蒙思相差遣,怎敢推卻!只不知哪裡去。」 管營說出來。有分教:鴛鴦浪暖翻紅雨,狼虎聲威起黑風。這一家兒手段不知 誰弱誰強;那幾個人性命畢竟誰生誰死。天下的事總定不得,不知究竟如何, 且聽下回分解。
第五回 老管營少妾殺命 撲天雕舊僕株連
卻說管營見玉娥背謗杜興,要了他性命;杜興又說玉娥與馮舍人勾當,一 時難辨真假,思量遣開了杜興,打發舍人回家。算計已定,對杜興道:「西門 外有座草料場,差你去看守。納草的來,有些常例。你即同差撥去交割。」杜 興想道:「又是林沖一般了。」說道:「小人自去,只是恩相年紀高大,身邊 少個親信之人,每事要防範些。」管營點頭。杜興自同差撥去了。
管營到裡面對玉娥說道:「杜興大膽,已差往西門外看守草料場去了。舍 人離家日久,恐父親記念,明日送他回家。」玉娥一喜一憂,喜的是杜興離了 眼前,憂的是舍人回去,做聲不得。舍人接口道:「姪兒要去,只是這幾日害 著腰酸腿軟,怕上牲口不得。」管營含糊答應。自此有心冷眼看他,兩個果然 親熱。
一日在廳上發放新解到的囚徒已畢,悄悄到房門邊,聽得嬉笑之聲,伏在 壁縫一張,只見玉娥坐在舍人身上,舍人摟著玉娥香肩,低低的道:「老頭兒 打發我去,怎麼割捨得親親!」玉娥道:「我有一個法,你只說腰疼未好。他 畢竟要打發你,我和你算計先打發這老厭物上路便了。」管營心頭火發,哪裡 耐得,推開門搶進喝道:「賤淫婦!你要打發我上哪條路?」兩個慌忙走開, 管營一把扯住舍人,罵道:「這小畜生,恁般無禮!」一頭撞去。舍人要脫身 ,用力一推,管營頭重腳輕,早已跌倒,四肢不舉,昏暈在地。玉娥也慌了, 來扶時,哪裡救得醒。一來管營年老,平日為玉娥淘虛身子;二來氣塞胸膛, 痰迷心竅,頃刻就嗚呼哀哉了。玉娥忙喚差撥來,說管營中風,一時身故,申 報上司,取銀子置辦衣衾棺槨。不題。
卻說杜興到草料場住了兩日,有幾件衣服煩養娘漿洗,不曾拿去。見獵戶射倒 一鹿,買了兩腿,順便到營取衣服,將來孝順管營。將到營邊,劈山撞見楊林 ,道:「我又到營探你,知你撥守草料場,正要問來。」杜興道:「被那賊淫 婦捻了去,今日來討兩件衣服,買這兩腿鹿肉,來看管營。」楊林道:「管營 早上死了。」杜興吃驚道:「甚麼病?死得恁快!我去的時節好端端的。既如 此,你在酒店裡坐地吃杯酒,我進去一探便來。」一頭說,把鹿肉放在店中, 走到營內,見差撥問道:「管營怎麼死了?」差撥道:「發放了新解到囚徒, 進後面去,小奶奶說道中風。見丫鬟傳說,小奶奶與馮舍人調戲,搶進扭住, 舍人把他推了一交,跌死的。你不要管他。」杜興到後堂,見管營直挺挺橫在 一扇板門上,不覺放聲大哭,磕了四個頭,見玉娥問道:「管營沒甚病,怎的 就死?」玉娥道:「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哪裡論得!你看守草料場 ,走來怎麼?」杜興道:「我與養娘討兩件衣服,聞管營身故,蒙他抬舉一番 ,就送他入殮。」玉娥變臉道:「哪個要你送!」舍人接口道:「你不過是個 囚徒,非親非故,干你甚事?還不快走!」杜興道:「你是親故,該來送他終 的。」舍人大怒,喝道:「放屁的死囚!」叫伴當打他。
杜興本待就要殺那淫婦、姦夫,恐營中人目眾多,尋思且與楊林商議而行 。忍氣吞聲走到酒店裡,對楊林說道:「管營死得不明,我要與他報仇,殺死 這淫婦、姦夫,出這口氣。」楊林道:「且慢,若然動手,恐脫不得身。」附 耳說道:「如此這般,方才做得乾淨。」杜興依計,吃了兩角酒,算還酒賬, 提了鹿肉,同楊林到草料場去了。
卻說那玉娥把管營入殮,裡穿孝服,喬妝淡抹,更打扮得妖嬈,與舍人朝 歡暮樂。舍人道:「已是天從人願了。只是此地不可久留,少不得新管管來, 就要出衙。把這棺材埋在郊外,我和你到東京。我父親有潑天勢要,誰人敢管 !可不是水運夫妻哩!」玉娥滿心歡喜,就把棺木抬出,結束行裝,僱了轎馬 ,同養娘、丫鬟,也不揀日,同上東京。
在路行了兩日,到紫金山,是強人出沒的所在,一望平沙白草,天色陰晦 ,行人稀少。只見兩騎馬,馬上兩個壯士,手擎硬弓,滿壺羽箭,跨著腰刀, 慢騰騰的來,擦著馮舍人並肩交過,把馬加上兩鞭,飛也似去了。那轎夫道: 「奶奶,不好了!方才過的是響馬,前面去不得,回去又路遠,怎麼處?」玉 娥、舍人慌做一團。伴當道:「不妨,待我們與他對敵。」說猶未絕,那兩匹 馬飛也轉來,颼的一響,把舍人透喉一箭,死於馬下。那兩個響馬跳下地,把 轎門扯開,推出玉娥。玉娥叫道:「好漢!拿了財物,饒奴性命罷!」一個響 馬道:「你肯饒管營性命麼?」拔出腰刀,照項脖上一勒,哪裡顧花容月貌, 也死在一邊。那伴當只好說得嘴硬,馬到時,和轎夫先走了,養娘、丫鬟驚倒 。響馬將行囊打開,把舍人討來的銀子、李管營平日積蓄,約有三千多兩銀子 ,裝上搭連,跨馬加鞭,一直投北去了。那伴當、轎夫望見響馬已去,方才走 得。伴當道:「有一個響馬是杜興的相識,在營裡見過,我認得的,但不知姓 名。」轎夫道:「且報當地官府,著人收殮。在杜興身上根尋響馬便了。」有 詩為證: 馬嵬山下遺香襪,群玉山頭怨晚妝。 一段殺機消不得,空留芳草怨斜陽。
那兩個響馬,便是楊林、裴宣。楊林先與杜興算計,路上結果他。打聽同 上東京,杜興不好出面,在十里外等候。裴宣、楊林殺了玉娥、舍人,劫了財 物,會著杜興,同到飲馬川。裴宣道:「我等重理寨柵,招集壯丁,再做一番 事業。」杜興道:「我未限滿,若在此間,必然尋究到李大官人身上。裴大哥 ,你在此招集整理,我同楊哥到獨龍岡叫了東人來,方才安穩。」計議已定, 消停兩日,杜興、楊林取路到濟州。
行了兩日,到一小市鎮上,見一個人與人廝鬧。楊林看時,卻是一枝花蔡 慶。攔開眾人,問道:「為甚麼在此廝鬧?」蔡慶道:「二位來得正好。昨晚 我同這伙人在店中安歇,我先出門,他趕來,賴我拿他甚麼行李。」楊林大喝 道:「這是我的兄弟,你們為甚賴他?」拽拳便打。那伙人道:「不曾賴他。 晚上同寓,不見了行李,問他一聲可曾見,這位客官便要廝打。」楊林道:「 他是清白漢子,可是拿你行李的?」看的眾人相勸開了。楊林問道:「你到哪 裡去?一向在哪裡?」蔡慶道:「哥哥沒了,我不願為官,原住在北京。一個 舅舅在凌州做知州,總是閒在家裡,思量去打個抽豐。」杜興、楊林道:「如 此甚好,我們一同行。」蔡慶問:「你兩個在哪裡相會?到濟州做甚?」杜興 把孫立寄書,為著橫事刺配,殺了玉娥、舍人的活潑了。一路同行同歇,不一 日到了山東分路的所在。杜興道:「我兩個到獨龍岡、你到凌州住幾時。若回 家去,必打飲馬川經過,千萬到山寨裡一會。」三人分別。不題。
卻說馮舍人伴當到彰德府首告,差人到草料場拿那杜興,早已逃去了。星 夜趕到東京,馮彪知道兒子被殺,又苦又恨,細問根由。伴當將囚徒杜興勾引 響馬的話說了。馮彪道:「既是杜興,自有下落。」稟過童樞密,一面行文到 彰德緝拿響馬,一面行文到濟州勾攝杜興主人李應,要他身上根捉杜興。說那 濟州知府接得樞密院文書,要捉李應,喚緝捕使臣商議。使臣稟道:「那李應 有萬夫不當之勇,容易拿不來。必須太爺自去,只說拜他,哄出來方好拿得。 」知府便擺執事,帶了一百多衙役到獨龍岡。
卻說李應雖知杜興刺配彰德,有兩三個月不通音信。其時秋末冬初,正在 家裡收拾稻子上倉,只見本府太爺來拜,慌忙出迎知府到廳上,正要參見,知 府道:「樞密行文,有件要緊事到府間去說。」衙役簇擁便行。李應脫身不得 ,只得隨去到濟州城內。知府升了堂,說道:「你主管杜興,縱容他劫殺了馮 指揮舍人,童樞密要你身上送出杜興。」李應分辯道:「杜興刺配彰德,隔著 三千多里,從來不通音耗,哪裡去尋他!」知府發怒道:「你和他同是梁山泊 餘黨,自然窩藏在家,推不得乾淨。今日且不難為你,暫時監下。我申文到樞 密院,自去分辯。」李應到監裡,尋思道:「怎又做出事來,連累著我!」只 得把銀子分俵獄中。那節級人等曉得李應是大財主,要趁他錢財,並不難為。 不在話下。
卻說那蔡慶到凌州,舅舅已升任去了,盤纏使盡,回去不得。思量到獨龍 岡尋楊林、杜興,取路到濟州,卻好會著楊林,說道:「我舅舅升任,沒有盤 纏,要回不能,正來尋你。」楊林道:「李應已被濟州太守拿去,監在獄裡, 杜興先把人眷家資同莊客護送到飲馬川去了。我要到濟州去救李應出獄,正無 幫手,你來得甚好。且去尋個客店歇下。」楊林道:「莫若如此,方可救他。 」蔡慶道:「有理。」
次日下午,來到監邊,對獄卒道:「我們是東京樞密院奉差到濟州公幹, 聞得李應監在裡面,與他有舊,要看他一看,煩你開門。」獄卒受過李應大注 錢的,不敢推托,開門放進。見李應悶悶地坐在牢房,見了楊林、蔡慶,倒吃 了一驚。楊林低低說道:「我和裴宣、杜興做了這樁事,恐怕連累你,到獨龍 岡報信,不料先監在這裡。杜興先把寶眷家資護送到飲馬川了。若解到樞密院 ,性命難保。不若這裡如此用計,方可脫身。」
李應大喜,把五兩銀子與節級道:「我不久要解到東京,一向承你們看待 ,今日有個朋友樞密院差來公幹,順便來看我,要煩你置備酒肴,款待則個。 」節級依允。不多時,擺列齊整,請楊林、蔡慶和節級、小牢子一同暢飲。又 分給牢中一般罪人。節級小心,封鎖獄門停當。吃到歡暢,李應起身向節級、 牢子各敬一大杯,不覺口角流涎,昏迷不醒。聽得樵樓上鼓打三更,李應、楊 林、蔡慶爬到牆頭上,撥開荊棘,一同溜下。正要移腳,只見兩個人提碗燈籠 ,手執棍棒,是巡更的。一個喊道:「有人越獄了!」李應把那人下頦上一抬 ,羊撇頭倒在地下,那個再要喊時,楊林早已拔尖刀夾耳一搠,也倒在地。兩 下裡並無動靜,蔡慶提了燈籠,李應、楊林拿了棍棒,認作巡更的,公然出了 大街,又轉過小巷。
黑影裡有人輕輕話響道:「此時城門未開,家中倘或追來,怎處?」蔡慶 搶步向前一照,有個年少婦人,青布兜頭在前,一個漢子,背一包袱跟著。蔡 慶大喝道:「背夫逃走麼?」那漢丟了包袱,望側邊巷裡一溜煙走了。楊林扯 住婦人。那婦人慌了,雙膝跪下,說道:「一時錯見,被他拐出,饒了我罷!
」楊林問道:「你住在哪裡?那漢子姓甚麼?」婦人道:「那漢子姓施,是奴 的表兄。丈夫出外經商,奴被婆婆打罵不過,私自要他領到娘家去,不是逃走 。」楊林道:「分明與表兄通姦逃出,還要抵賴。我們饒你,不扯見官,你快 些回到家去。」那婦人致謝不盡。楊林提了包袱,笑道:「我們巡更有功,捉 得一起姦情。」李應道:「且到城門邊看開也未開。」奔到城邊,卻好雞唱。 坐了一回,城門開了,黑影裡闖出城。走了五六里,到一小山腳下,天色漸明 。楊林道:「奪這包袱,且是沉重,不知甚東西在裡面。」打開一看,有幾件 女衣,裹著三串銅錢並釵鬟首飾,說道:「且拿這銅錢路上買酒吃。」重新包 好,棄了燈籠棍棒,一同趕路,說說笑笑,早行了六十里地面。
官道邊有座酒店,挑出望子。進去買些酒吃再走。揀副座頭坐下,叫酒保 打五斤酒、大盤牛肉來。走了這半日,肚中饑餒,狼吞虎咽吃了一回。見上面 一個人,軍官打扮,身軀雄壯,一部絡腮鬍,獨佔一副座頭。下首四個家丁, 又在一副座頭上吃酒。那軍官拱手問道:「列位從濟州來,不知還有多少路? 可趕得到麼?要去提一重犯。」蔡慶接應道:「上下貴處?要提甚重犯?」那 軍官未及答應,家丁便道:「我家爺是童樞密標下馮都爺,為著小舍人在彰德 府被響馬害了,打聽得梁山泊餘黨撲天雕李應的主管。因移文去提,不見解到 ,都爺親自下來並濟州官府提到東京,與小舍人報仇。」李應三個聽了,做聲 不得,支吾了幾句,楊林算還酒錢,出門便走。
只見一個鋪兵背著黃袱公文,急走進店,劈面把李應仔細一看,叫酒保: 「快些打角酒來,吃了要遞一角緊急公文。昨夜李應越獄走了,在獄牆邊殺死 兩個更夫,本府要申到樞密院去。」那軍官跳起來道:「怎麼說?李應越獄走 了!」鋪兵道:「方才出門的好像是李應。若拿住,倒有三千貫賞錢。」家丁 道:「不消說了,這三個人見我講了,慌忙出門。又這個闊臉的,正是殺小舍 人的,我認不真,不敢聲張。」馮彪喚鋪兵做眼,同家丁拔出腰刀,飛也趕來 ,叫道:「劫賊不要走!」李應三個回頭看時,已到身邊。雖藏暗器,卻不中 用,急閃入林子裡。鋪兵再一認,喊道:「正是李應!」那馮彪同家丁也奔入 林子,輪刀便砍。李應事急智生,見有株松木橫在地上,拿起來對面一掃,一 個家丁手中的刀拿不住,掃在地下。楊林急忙拾起,舉手相迎。李應又將松木 盡力一搪,那馮彪抵當不住,一個腳蹋跌倒在地,楊林一刀斲開腦袋,死於地 下。那家丁不敢向前,很命跑了。鋪兵走得遲些,也被楊林殺死。李應道:「 若沒有這根松木,我三人性命休矣。」恐怕地方知道追來,急急走了。那四個 家丁回到店中說家主、鋪兵被殺,店家吃了一驚。日已平西,到濟州不及,就 在店中安歇。次早回到東京,去報童樞密,叫地方店家去濟州首報,不在話下 。有詩歎道: 父當垂訓,子宜幹蠱。父子凶淫,死非其所。
卻說李應三人脫了險難,曉夜趲行,於路無話。到了飲馬川,裴宣、杜興 接著,不勝之喜。告訴店中遇著馮彪,殺死在林子裡,各各驚喜。李應見家眷 已在,說道:「本等我已重整家業,不圖甚麼了。偏又湊出這事來。今已住手 不得,須索整頓山寨,成一規模。」裴宣道:「小弟已聚得二百人在此。五里 之外,有座龍角岡,岡上有一佑聖觀,香火極盛。有個強人,喚做畢豐,殺了 道士,占住觀中,倒聚五百嘍囉,錢糧廣有。我舊時有個小頭目熊勝在他手下 ,前日來對小弟說:『那畢豐是任原的徒弟,在泰安州嘉會殿上被燕青撲翻, 與梁山泊是世仇。』見我這邊立起營頭,要來吞並。這是肘腋之患,不若我們 先下手驅除了他,招過嘍囉,方得安穩。」李應道:「我們立腳未定,先料理 一番,且看機會。」連日砍伐樹木,造起房屋,築了寨門、隘口,置辦馬匹、 衣甲器械,粗粗完備。
那熊勝又過來說道:「畢豐有勇無謀,極貪酒色,不恤士卒,用刑嚴酷, 盡皆離心。前日到山下搶了一個女子,名喚王媚娘,是大戶人家女兒,終日迷 戀,昏醉不醒。我原是頭領舊部,有心歸附,在那邊做內應,今夜過去,軟進 硬出,無有不勝。」李應、裴宣大喜,重賞熊勝,叫他先去策應,三更準到龍 角山。熊勝自去了。當下李應、裴宣、楊林領一百嘍囉去劫寨,留蔡慶、杜興 看守。二更時分,取路到龍角山來。其時正是臘月下旬,嚴霜滿地,萬木凋枯 ,那殘月在東山邊吐出寒光皎潔。李應上了山岡,那龍角山生得險惡,只有一 條小路,崎嶇陡絕。將到寨口,熊勝與心腹二十餘人守住,對裴宣道:「此人 還和王媚娘在哪裡飲酒,待我領路,悄悄進去。」李應、裴宣、楊林各執器械 ,從大殿側邊轉到餐霞軒,窗縫裡一看,見畢豐半醉,抱王媚娘在懷,一遞口 兒吃酒。王媚娘道:「你說三日後送奴回家,今有十來日了,怎留住不放?」 畢豐道:「這是哄你的話。要你永遠做個夫人,在此有甚麼不好!我劫得一百 顆大湖珠在這裡,與你穿戴。」媚娘道:「爹娘在家啼哭,放心不下。」畢豐 道:「明日請來在這裡一處過活。」又哺酒與他吃。媚娘道:「吃不得了,饒 了奴罷。」畢豐道:「昨晚那樁怪你討饒,我今夜再不饒你。」李應大怒,喝 道:「賊子,這般無禮!」一齊擁入,畢豐見不是頭,推開媚娘,往軒後窗子 裡一跳。裴宣趕去,已爬上嶺頭了。裴宣也跳出去,畢豐黑影裡一閃,不知去 向。王媚娘慌忙跪下,李應說道:「你不要慌,送你家去。」熊勝喚聚嘍囉, 到大殿上款拜。李應道:「那賊子走了,留著後患,不可不追。」遂同裴宣、 楊林、熊勝,叫嘍囉點起火把,四下搜尋,不見影響,道:「造化這賊子!」 對眾嘍囉道:「你們肯隨我到飲馬川麼?」同聲的道:「畢豐不仁,久欲散去 。見熊勝說頭領極有義氣,情願跟隨。」李應道:「既如此,可收拾了同去。 」搜出三五千兩金銀,兩倉米穀,三匹好馬,器械、衣甲,都叫馱回飲馬川。 楊林要放火,李應道:「不可!千年香火,慢慢尋道士來興復。」叫熊勝同自 己兩個小頭目送王媚娘還家,媚娘拜謝而去。
天已大明,回到飲馬川,宰豬殺羊,拜賽神明,犒賞嘍囉,商議坐位。李 應道:「這飲馬川是裴大哥舊日基業,原請坐了。」裴宣道:「大官人英雄無 敵,況梁山泊上天數定的,豈可再議!自然聽受號令了。」李應推不得,坐了 第一。裴宣第二。要請蔡慶坐第三,蔡慶道:「小弟正有一言相稟。」眾人側 耳聽著。正是:草昧群英方復業,煙霞仙客更同波。不知蔡慶說出甚麼話來, 且聽下回分解。
第六回 飲馬川群英興舊業 虎峪寨鬥法辱黃冠
卻說李應、裴宣在飲馬川讓定坐位,要請蔡慶坐第三。蔡慶道:「我兄弟 兩個是北京行刑劊子,沒甚村具。因救護盧員外,蒙宋公明挈帶上山。不幸征 方臘,哥哥死了,單有小弟一人,有老母、賤眷在家懸望,況我在此沒用,偶 然路上遇著杜、楊二人,救出大哥。這裡到底不是了局,只得容我別去。」李 應道:「既然如此,不敢相強。再從容幾日,送行便了。」楊林遂居第三。杜 興第四。李應初到飲馬川,並了龍角山這枝人馬,許多財物,大加整理,竟成 了一個局面。過了幾日,蔡慶堅執要行,取出金銀相贈,送至路口而別。
不說四個在飲馬川聚義,只講蔡慶背上包裹,獨自一個,取路回北京。饑 餐夜宿,走了兩日,到虎峪寨地方,是一個大市鎮,都是富戶居住。到市上時 ,只見大石場上搭起兩座高台,懸旌結彩,如迎神賽會一般。下面圍繞老幼男 女,約有千數多人,都望台上觀看。蔡慶也立住了腳,分開眾人,挨身一望, 只見東邊台上坐著一個道士,四個侍者各執旗捧劍。看那法官,怎生模樣: 魚尾冠橫簪碧玉,雲鶴氅遍繡銷金。眉濃臉瘦,蓬鬆一部絡腮鬍;口闊唇 掀,閃爍兩腔邪視眼。法鈴搖動鬼神愁,寶劍掣來天地暗。 再看西邊台上,也坐一個道士,並無侍從,如何打扮: 頭綰雙叉丫髻,腰繫八卦葫蘆。雜色絲縧,寬繫道袍香皂;淡青行纏,緊 穿草屨斕斑。面上猶存殺氣,胸中常養天和。
蔡慶定睛一認,卻是混世魔王樊瑞。尋思道:「他如何在這裡弄著把戲? 且不叫破,看他怎地?」又見中間高桌上立個官人,長髯綠鬢,相貌魁梧,朝 著兩邊台上拱手道:「小可難得二位仙長降臨,許多人在這裡看演妙法,只求 各顯神通。若是道高德重,鬥得勝的,便建造仙院,情願拜為師長,終身供養 。」那東邊台上法官道:「貧道是當今聖上親拜為師通真達靈先生林靈素傳授 的法侶。蒙檀越們一向優禮,今既有野狐外道要來鬥法,須索與他對壘。倘贏 了他,要拿去見官問罪,不可放他走了。」那樊瑞接應道:「小道偶然雲遊到 此,聞得仙長道法,特來請教,並無爭競之心。今日萬目同觀,倘小術勝時, 不過遊戲一番,飄然而去。請仙長先施神技,不必多講。」
那法官便接侍者所捧的劍,向空中畫一道符,口中唸唸有詞。忽然天昏地 暗,白日無光,巽地上起一陣狂風,半空裡震一聲霹靂,跳出一隻白額弔暗斑 斕猛虎來,竟到西台上咆哮剪尾,撲這道人。只隔一尺多近,不能到身。道人 把手一指,喝道:「孽畜,還不現形!」霎時間變做一張黃紙,一口氣吹入雲 端去了。那法官搖著法鈴,道聲:「疾!」又現出一條黑蟒,約有三五丈長短 ,目光如炬,口吐毒霧,把道人頸下蟠緊,昂起頭來,舌尖如閃電一般,伸入 道人鼻孔。看的人都道:「這番道人的性命休了!」蔡慶也驚出一身冷汗。
看那道人不動聲色,將手勒住黑蟒,吹口仙氣,霎時又化作一條草索擲於 台下。眾人一齊喝采。那法官見毒蛇猛虎害他不得,心下想道:「除非用此法 術,他決躲避不得。」把兩手空中一撒,令牌三響。頃刻間,漫天撲地,數萬 赤頭黃蜂,拖著螫尾,滿天展翅,烘烘如雷的叫,裹滿道人,叮的叮,刺的刺 。又放熖,騰騰烈火,滿天通紅。道人動也不動,袖中摸一小石子,向北方拋 出,再把拂子一展,一聲霹靂,震得屋宇皆動,大雨如注,火光頓滅,那些黃 蜂,盡是稻秕,隨雨而散。那台下看的人,身上並無一點雨點兒,盡皆驚異。
那法官法力已窮,無可奈何,思量下台走路。道人叫道:「仙長,還有什 麼奇術,再請賜教一番。小道也有些小技,不敢唐突。但既蒙先施,也只得略 做一二件,與眾位看官消遣一消遣,不知可否?」台下的人一來要看法術,二 來抱不平,齊聲道:「二位師父原說賭賽的,他贏不得你,禮無不答,自然該 顯手段。我們自有公道哩!」
說聲未罷,只見道人在葫蘆內取出個桃核兒,喚看的人在台邊掘一土坑, 將桃核埋著,又蓋上泥土。把一杯水念了咒語,澆在土上。須臾生出一株大桃 樹,繁簇簇開的滿樹花,結三顆桃子,其大如拳,鮮紅灼灼。道人把手一招, 雲端裡冉冉走下一個美女來,綽約仙姿,淡妝道服,非世間美貌可比。輕輕把 纖手摘下桃子,袖裡拿出個金鑲白玉盤,嫋娜娉婷走到東邊台上,深深道個萬 福,啟一點朱唇,露兩行碎玉,如流鶯嬌囀的道:「侍兒是王母娘娘殿前司香 玉女,慧眼觀來,知仙長在此演法,特遣送蟠桃三顆,食了長生不老。」
法官見玉女天姿國色,細語柔聲,不覺凡心頓起,正要伸手來接,驀有一 位天神,青面獠牙,身長丈餘,頭戴束髮冠,腰繫虎皮裙,手執狼牙棍,騰空 而來,把法官夾領揪住,望台下一丟,暈倒在地。天神玉女都不見了。侍者慌 忙跳下扶起,兀自昏迷不醒。駝到後邊去了。眾人拍手大笑道:「好一位道長 ,有這樣手段,我們從不見。」一哄而散。
那高桌上官人便請道人下台,倒身下拜道:「弟子肉眼凡夫,一向敬那郭 法官如神仙,不料師長有此神法,屈到舍下奉齋請教。」道人笑道:「何足為 奇,不過幻術。那法官自逞其能,略略取笑而已。貧道閒雲野鶴,不敢過叨, 就此告別。」卻好蔡慶走過相見。道人見有人在旁,不好問向來蹤跡,說道: 「適遇敝相知,還要說話。」遂稽首而別。那官人哪裡肯放,扯住道:「見了 活神仙,豈可放過!這位貴友不妨同請到靜室細談。」邀進廳堂,重新敘禮, 即設齋相待。正要叩問修真之奧,家人報道:「童樞密遣差官要見。」那官人 起身道:「天色已晚,請到雲房安歇,明日竭誠奉叩。」說罷自去。
樊瑞、蔡慶到雲房。蔡慶便把從前事跡說過:「我要回家,在此經過,見 是兄長,看演了半日的法。端的為何與他相鬥?」樊瑞道:「我不願為官,雲 遊訪道,得遇異人,傳授五雷正法。要去訪一清道人,結茅名山,也在此經過 。聞得那官人姓李,名良嗣,是個豪俠富戶,結識權貴,思量幹立功名,更一 心好那法術。那法官姓郭名京,是個破落戶,投在林靈素門下,傳些小術騙人 。李良嗣一見款住,甚是欽敬。我聞他名,到來相訪。不意郭京十分忌刻,要 與我賭賽,故顯些手段羞辱他一番。此間不是久留之地,明日我們早行罷。」 兩個自宿歇,不題。
再說李良嗣接見童樞密差官,設宴相待。差官道:「童樞密新奉聖旨,統 領大兵鎮守北京,防備大遼。出京之日,林靈素先生說:『有個門下徒弟郭京 ,薦在樞府效用。』聞知在府上,特來相請。」李良嗣忙使人與郭京說知。那 郭京受了這場虧,渾身疼痛,睡在牀上呻吟不絕。聞得樞府相請,慌忙掙扎起 來,與差官相見,謝道:「蒙恩相見收,又煩尊駕枉迎,便當晉謁。只是受了 一個賊道的氣,身子動彈不得,過兩三日,自叩轅門。」差官便問:「何事受 氣?」郭京道:「李大官人是當今第一個豪傑,胸藏韜略,武藝超群,貧道極 承款待。只是不辨賢愚,凡江湖游食之徒,一概收留。不知哪裡這個賊道,要 與我鬥法,被他先使個障眼法兒,把我閃了一跌,腰胯損傷,甚是狼狽。」差 官笑道:「先生,你與他鬥法,何不先使個障眼法教他吃跌,反自受了虧?」 那郭京滿面羞慚,無言可答。李良嗣道:「郭先生遺猛虎、毒蛇、黃蜂、烈火 ,卻也利害,誰知一毫動他不得。他取個桃核埋在地下,頃刻長株桃樹,結下 三顆蟠桃,雲端裡走下玉女,容貌非凡,摘來獻與郭先生。只道是美意,誰知 閃出一員天將猙獰可畏,把郭先生望空一擲,因此受傷。」差官道:「這道人 如今在哪裡?明日我去拜他。」李良嗣道:「我留在雲居安歇,還要傳授他的 法術哩!」
差官跟個家丁,在旁邊聽了,私自走到雲房門首一張,見道人正與蔡慶在 燈下細談,仔細一認,急急走來說道:「那道人不是好人!」李良嗣道:「怎 見得?」家丁道:「我到雲房悄悄一看,道人不認得,那個同他講話的,卻是 殺我馮都爺的響馬。若是好人,怎與響馬相識?」差官驚駭,問起根由,家丁 便道:「小舍人在彰德被響馬楊林、杜興所害,馮都爺自到濟州,提那李應, 酒店裡遇著鋪兵,認得趕去,林子裡被他殺死。這個人姓名不曉得,面龐認得 真的。目今童樞密正要捉李應、楊林、杜興,拿了這個人,那三個自有下落。 」郭京乘機說道:「李應、楊林是梁山泊餘黨;阮小七、孫立又鬧了登州,害 了楊太守一門良賤,楊太尉奏過天子,要發兵征剿。李應殺了馮指揮父子,重 造迷天大罪。那道人會使妖法,自然梁山泊上公孫勝了。李大官人素懷大志, 進取功名,何不乘此,順便拿了公孫勝和那響馬,解到樞府,一定奏聞,賞授 官爵。若是放他走了,日後根究起來,曉得在你家裡,推不得乾淨。」差官亦 思量請功,說道:「郭先生之言甚是有理。」李良嗣也動了功名之念,說道: 「拿了梁山泊餘黨,除卻朝廷大害,真可作進身之階。只是他道法高強,倘然 失誤,是畫虎不成,怎麼處?」郭京道:「不妨。我們妖術單怕狗血人屎。叫 人圍住,他在睡夢裡,把穢物渾身一淋,他便施展不得。甕中捉鱉,手到拿來 。」當下算計已定。到三更時分,喚莊客、家丁,各持刀杖,把雲房守住,安 排污穢之物,打進去拿那道人。
卻說樊瑞已先曉得有人窺探,便自存心,對蔡慶道:「今晚須防人暗算, 不要脫衣服。」取兩塊泥土,念個密咒,與蔡慶捏著道:「若有動靜,我們竟 走,人不看見,此是土遁之法。」果然三更,郭京當先,領著家丁、莊客點了 火把,直擁進來。樊瑞、蔡慶早已起身閃左一邊,眾人對面不見。樊瑞望著郭 京面上吹口氣,一時昏迷,倒在牀上。樊瑞扯了蔡慶,竟出大門,說道:「差 官說童貫鎮守北京,你同李應殺了馮彪,今被家丁認得,定然安身不牢。我護 送你到家,搬了家眷,且到飲馬川,我也不去尋公孫勝,暫住山寨。」蔡慶聽 允,趁黑夜同去了。
再說郭京昏倒在牀,眾人把火一照,見道人綰著雙髻,鼾聲如雷。眾人將 穢物滿牀一潑,取麻索緊緊綁縛,只不見了響馬。扛到前堂,那郭京大喊道: 「捆的是我!」眾人看時,原來果是郭京,渾身血污,臭穢難聞,盡皆咤異道 :「分明牀上睡的是綰兩丫髻道人,怎變做郭先生?奇怪得緊!」李良嗣急叫 把繩索解落,將湯水洗淨,換了衣服。那郭京受這兩番荼毒,皆是自取其累, 啞口無言。差官道:「道人走了不消說,明日去見樞府,再作商量。」
次日李良嗣備了金珠彩緞,同郭京、差官騎著馬到了北京,差官先進稟明 ,少頃大吹大擂,開了轅門,兵威好不整肅。差官引李良嗣、郭京拜見,呈上 贄見禮物。童貫看過收進。見李良嗣一表威儀,動問道:「本朝向與大遼和議 交好,為宋江去征伐一番,惹動兵戈。目今命大將統領雄兵,要來復仇,侵犯 北界。朝廷特簡本樞鎮守。現奉敕劍,收錄賢才。果有奇謀異策,即填御敕, 除授顯職,一體重用。久聞足下英才武略,當今賢士。今蒙賜顧,有何良圖? 」李良嗣恭身答道:「山野鄙夫,不揆固陋,蒙恩相下問,敢不直攄愚悃!那 燕雲十六州,原係中華疆土,因石晉求救契丹,割地為賂。太祖時興兵恢復, 潘仁美違了節制,敗於蕭翰之手。真宗朝澶淵之役,寇準力勸御駕親征,方得 講和。宋江輕挑邊釁,致背前盟,故來侵犯,思復前仇。恩相且按兵不動,謹 守封疆。卑末有一條奇計,取燕雲如拾芥,滅遼國如破竹,使朝廷開拓萬里之 地,恩相享茅土之封。不識可上聞否?」童貫大喜,邀進密室慇懃致問。李良 嗣道:「大金國主雄踞東方,兵已滿萬,天下無敵。何不遣一介使臣,從登萊 泛海渡鴨綠江,深加結納,兩面夾攻。滅遼之後,燕雲十六州仍歸中國,那時 議加歲幣,一如納遼故事,金主必然喜允。那遼國平州守將張瑴、涿州留守郭 藥師,與卑末為同盟契友。待掉三寸不爛之舌,說他來歸,則遼之藩籬已撤, 首尾不能救應,豈不立時殄滅!」童貫聽了,以手加額道:「天祚大宋,生此 良士。一聞金石之論,頓開茅塞矣!」即具本奏聞,重封官職,先署樞府參軍 ,贊畫機務。郭京因林靈素見托,亦留軍中效用。自此李良嗣言聽計從,恨相 見之晚。
一日商議軍務,良嗣乘機說道:「滅遼已有成算,不必過慮。倒是宋江餘 黨,重複嘯聚山林,為禍不小。前日郭京在卑職家裡,有一道人要來鬥法,同 伴一個人,是和李應殺馮指揮的響馬。家丁認得,要拿解到樞府,不料使妖法 遁了。這道人畢竟是梁山泊的公孫勝,今在二仙山紫虛宮。若不剿除,日後與 遼國交戰,倘然乘機竊發,反為心腹大患。」童貫道:「我倒忘了。阮小七、 孫立占了登雲山,楊太尉兄弟受害,李應又殺我心腹馮彪。今公孫勝廣行妖法 ,著實攪亂,不可不捕!」即差標下統制張雄,領五百兵馬,郭京為嚮導,先 到二仙山擒拿公孫勝,然後進剿李應、阮小七。李良嗣奉著鈞旨,就發張雄領 兵前去,吩咐郭京道:「你不可怠忽,防他妖法。」郭京應諾而去。
卻說公孫勝自從汴京辭別宋公明,朱武拜為師父,回到二仙山。過了幾年 ,老母亡過,羅真人亦遂羽化。安葬已畢,自築一小庵在紫虛宮後,喬松翠竹 ,曲澗小橋,甚是清雅,與朱武終日修煉爐火,參究內丹,道業愈高,心怡神 曠。時當重陽佳節,丹楓滿林,秋氣高爽。兩人釀下椰子酒,炊熟松花飯,筍 脯嘉蔬,消梨雪藕,面著東籬黃菊,相對而飲。公孫勝道:「我本世外閒人, 因應天罡之數,不由不出頭做一番事業。還虧見機得早,跳出火坑。我和你今 日嘯傲煙霞,嘲風弄月,何等自在!宋公明滿腔忠義,化作一場春夢,豈不可 傷!」又飲過數杯,敲著漁鼓板唱道:
心上莫栽荊棘,口中謾設雌黃。逍遙大地盡清涼,丹汞鼎爐自養。 世事干戈棋局,人情蕉鹿滄桑。浮雲富貴亦尋常,且把恩仇齊放。
兩個唱罷,拍手大笑。只見小道童慌慌張張趕來,叫道:「師父,不好了 !紫虛宮有兵馬圍住,兩個將軍把本宮住持拿著,說奉童樞密將令,要來提師 父。住持說在小庵,領兵同來了。」公孫勝、朱武連忙立起,使個隱身法,倚 在松樹邊著個下落。
張雄、郭京押了住持,入小庵不見,山前山後各處搜尋,並不見蹤影。住 持道:「公孫先生自居小庵,不在宮內,這幾年從不見下山,恐怕誤認了。」 郭京喝道:「胡說!他親與我鬥法,鬧了虎峪寨,與李應殺了馮指揮,奉聖旨 來拿的,不是小可!兀自籬畔擺設酒肴,在此賞菊。你這賊道,先知風放他走 了,拿你去見樞密爺,重按軍法!」叫把住持鎖了,縱軍士把宮內錢糧衣資擄 掠一空而去。公孫勝搖著頭道:「奇怪!我遁跡多年,未嘗下山,並不接見一 人,哪裡有甚麼虎峪寨,殺甚馮指揮?好沒頭腦,害這住持受累。」朱武道: 「我前日下山買香,有人傳說飲馬川重聚強人,十分興旺,或者李應當真在那 裡惹出事來也不可知。只不該牽到師父身上來。總是這裡安不得身了。且到飲 馬川探個虛實,再覓名山洞府棲身,卻不是好?」公孫勝依允,進庵收拾行囊 ,同朱武從僻路下山到飲馬川。
不多兩日路程,已至山邊。果見刀槍密布,旌旗悠楊。到關上通了姓名, 嘍囉進報。原來樊瑞、蔡慶已先到了寨裡,一同出迎,到聚義廳相見。李應滿 面笑容說道:「二位師長已作世外神仙,不似我等復攖患難。雖時常想慕,急 切裡不能相會。今日不知甚好風,吹得到此,真是喜從天降。」公孫勝道:「 我兩個久離塵跡,高臥白雲,重陽那日,對菊小飲,不意童貫差兵將拿住紫虛 宮住持,說貧道使妖法鬧虎峪寨地方,和大官人殺了馮指揮。一些頭緒不曉, 請問眾位,為甚緣故重聚於此?」李應便將登雲山孫立寄書,杜興刺配,濟州 越獄,林子裡殺馮彪的事說了。公孫勝道:「這是一件,也與我無干。那虎峪 寨又是怎的?」樊瑞笑道:「這是我的事。我來尋訪師父,路經虎峪寨李良嗣 家,與郭京鬥法,作弄了他。蔡二哥偶然遇著,家丁認得同李大官人殺馮彪的 ,要來捉拿,被我使遁法走脫。想是他們猜到梁山泊上只有公孫先生會行遁法 ,故此錯認了。」公孫勝方才省得,說道:「怪道來的將官說道親與我鬥法, 想是郭京了。只是為甚做了將官?」樊瑞道:「童貫鎮守北京,郭京是林靈素 門下,薦與童貫。那晚差官來請,想是在童貫標下了。」李應道:「朝廷昏暗 奸權,把我兄弟們害得零落無多,還要得一個不容。雖然錯認了先生,也是天 其便。今乘到此,正好原照梁山泊上舊位,請先生居尊,共遵約束。」公孫勝 道:「貧道已離世網,心似寒灰不復燃矣。因事體模糊不知來歷,特來貴寨討 個實信。今已明白,即刻告別,再擇名山潛身遠害了。」李應道:「弟兄們還 多,倘然惹出事來,又錯認了先生,不能安身怎處?小弟有個兩便的善策在此 。」公孫勝道。「請教。」有分教:干戈再起談方略,水火抽添握勝謀。不知 撲天雕說出何事,且聽下回分解。
第七回 李良嗣條陳因賜姓 鐵叫子避難暫更名
卻說李應要留公孫勝、朱武在山寨裡,二人不肯,便要別去。李應道:「 師長既愛清閒,那飲馬川形勢非凡,山後高峰下面有一白雲坡,地面平坦,兩 道瀑布飛到坡前,匯成闊澗。苔石磷峋,四圍有千百株虯松,參天蒼翠。就在 坡上建個小院,請師長在內清修,自送供給。有事則請教方略,無事則閉門參 究,豈不是兩便之策?」眾人齊聲稱善。公孫勝就要去看,李應陪到白雲坡, 果然一派景致不讓二仙山,公孫勝方肯住下。駕起座竹橋,結個茅庵,前臨碧 澗,後枕蒼崖。花藥紛披,禽聲睆睆。公孫勝、朱武令小童炊篝,不要送供給 ,蔬食清香,安心住下。
過得五六日,忽探事嘍囉報上山來道:「有一二千兵馬,打樞密府旗號, 浩浩蕩蕩殺奔山邊來,頭領須作準備。」李應喚楊林、杜興緊守寨柵看他動靜 ,未可出戰。原來郭京、張雄鎖押紫虛宮住持去回覆童貫,道:「公孫勝哪裡 賞菊,這紫虛宮住持先通風放他走了,因拿這住持來回覆。」住持分辨道:「 公孫勝自居小庵,與本宮不相往來,他自遁去,與小道何干?」童貫道:「他 遁到哪裡?」住持道:「聞得李應在飲馬川哨聚,他是同黨,或者在哪裡。」 童貫道:「李應少不得要剿滅,再差都統制馬俊領二千兵,一並同李應擒來, 掃清山寨,不可失誤。」當下將住持攆出。
馬俊同張雄、郭京領兵殺到飲馬川,見山勢峻峭,不敢攻打,只在山邊搖 旗吶喊。到下午時分,忽聽一聲炮響,李應全身披掛,背上插五把飛刀,提著 點鋼槍。左有樊瑞,右有楊林,三騎馬飛出陣前。郭京指著樊瑞道:「公孫勝 ,你這賊道!兩番使妖法走了,今天兵到此,快快下馬受縛。」樊瑞笑道:「 你這天將摔不死的賊!真見鬼了,我是公孫勝?你若遇公孫勝,還死得早哩! 」郭京大怒,做勢要出馬。張雄恐他失了銳氣,仗大桿刀劈面砍來。李應接住 ,戰了十餘合,李應拖槍便走。張雄不知是計,飛馬趕來。李應覷得較近,暗 掣飛刀,正中肩上,負痛抱鞍回陣。樊瑞、楊林催動嘍囉衝殺過來,馬俊抵當 不住,官兵自相踐踏,傷者甚多。忙退十里下寨,計點軍士,折了三百餘人。 商議道:「賊寇凶勇難敵,敗了一陣。且安歇一宵,明日申文去討救兵方好。 」
卻說李應得勝而回,公孫勝、朱武知有兵到,也來寨中。李應道:「這些 疲兵小將,何足道哉!便是童貫自來,也殺他片甲不回。」朱武道:「他折了 一陣,銳氣已喪。兵貴神速,今夜分四路埋伏,去劫大寨,使他隻輪不返。童 貫害怕,再不敢撩撥了。」李應稱善。遂遣楊林、杜興、樊瑞、蔡慶,分頭埋 伏。二更時分,李應自搗中軍。到得寨口,分開鹿角,大喊殺入。官軍略無準 備,張雄、馬俊在睡夢裡聽得,馬不及鞍,人不及甲。李應衝到,一槍把馬俊 刺死,張雄望寨後脫去。喊聲四起,楊林、樊瑞各路團團裹攏。那些軍士殺的 殺,逃的逃,如疾風亂掃敗葉,只不見了郭京。剩下的衣甲器械、馬匹糧草盡 數搬回,置酒慶賀,不題。
卻說張雄只得領了殘兵回報。童貫大怒,欲起大兵親自征剿。忽邊報甚緊 ,大遼兵到,邊隘守將攔當不住,乞發大兵遣將救援,故此中止。又接中書省 行下文書,前日具題李良嗣破遼奇策,著到京陛見,具陳可否。童貫即發勘合 ,著良嗣馳驛進京,設宴餞行。說道:「參軍復中華之疆土,建蓋世之奇功, 在此一舉。朝中軍國重事俱是蔡太師判決,我有密啟專薦。參軍宜先晉謁太師, 備陳事宜。面聖之時,方可贊襄。」李良嗣領諾,拜別而去。
不一日來到東京,參謁蔡京,呈上密啟。蔡京道:「參軍此計真有旋乾轉 坤之功,可稱千古創見。若成得功來,自然應授顯爵,連老夫與童樞密俱有榮 施。只是科道中有幾個古板的官兒,定然上疏阻撓。面聖之時,須要明白敷陳 ,條析利害。」李良嗣再拜道:「卑職蒙太師獎拔,當竭犬馬之力,矢心報效 朝廷。但一得愚忱,不過草茅管見,還求太師指教。」蔡京和顏送出。
次日五更早朝,道君皇帝駕御邇英殿,閣門大使引進。李良嗣山呼舞蹈拜 畢。道君皇帝親降玉音道:「覽童貫所奏,卿建議破遼之策,不知果有成算否 ?」李良嗣叩頭奏道:「燕雲十六州已淪沒二百多年,不見光風化日。今遼主 微弱,將驕卒惰,正是天亡之際。況金國勁氣方張,近日與遼國構成嫌隙。遣 使航海與彼連和,兩面夾攻,易如拉朽。陛下英武聖文,豈但車書一統,遠過 漢武、秦皇;將見協和萬邦,媲美唐堯虞舜。」道君龍顏大悅道:「天生奇才 ,以佐朕躬。功成之日,定授節鉞。」傳旨先授秘書丞,賜姓趙氏。趙良嗣俯 伏謝恩。左班中閃出一員大臣,緋袍象簡,啟奏不可。眾官視之,乃參知政事 呂大防也。道君皇帝道:「何為不可?」呂大防正色道:「遼國與本朝為兄弟 之國,和議已成百年。一旦撤其藩籬,而近虎狼之金,他日難免侵凌。趙良嗣 草莽之人,不識朝廷大體,事宜速寢。若貪一時之利,他日悔之晚矣。」趙良 嗣道:「遼已敗盟,今遣十萬大兵侵犯北界,猶然守株待兔,歲加納幣,所謂 『齎寇糧而資盜兵也。』莫若以納遼之幣歸之於金,坐復燕雲故土,正合遠交 近攻之計。事機一失,時不再來,唯望宸斷。」蔡京道:「琴瑟不調,則起而 更張之。滅遼之後,與金交好,安有後悔!」道君皇帝變色道:「呂大防輔弼 之臣,只圖屍位食祿,無經國遠猷。齊桓公小國之君,尚能復九世之仇,春秋 大之。朕撫有四海,不得刷白溝之恥?敢有再諫者,加以上刑!」叱退呂大防 。蔡京奏道:「趙良嗣既建奇策,金國通問使就差他去,庶應對無誤,不辱君 命。所有應用禮儀,乞降聖旨,敕該部料理,擇吉啟行。」趙良嗣謝恩退班, 致謝蔡太師。各部奉旨,不敢遲慢。
宣和二年二月吉日,辭了朝,拜別蔡京,差人回覆了童貫。意氣揚揚,一 路馳驛,至登萊下海。到金國議定封疆、歲幣、出兵夾攻之期,就同金國報問 使孛堇來朝。八月中秋,回朝復命,厚賜孛堇,送回本國。趙良嗣加授侍御史 ,監童貫大軍,一同鎮守。那時高頭駿馬,富貴逼人,侍從暄赫,好不施為。
行至黃河渡口,皇華驛館,催刷船隻。正要過河,只見驛門口蹲著一人, 驛丞連忙打開。趙良嗣看那人:
頭戴逍遙巾,絲絲似千條柳線;身穿破衲襖,縷縷如百結流蘇。滿面灰塵 ,幾日不經漿水;四肢委頓,昨宵決少粥湯。手拿漁鼓簡,還裝落難神仙;胸 藏木漆碗,竟是叫街花子。
趙良嗣認得是郭京。到驛中坐下,喚驛丞問道:「那驛門口蹲著的人,與 我喚來。」驛丞急忙叩頭道:「不知哪裡這個花子,老爺降臨,有失迴避,驛 丞知罪了。」趙良嗣道:「我不計較你,只管喚進來。」驛丞趕出喚時,卻不 見了。東尋西抓,汗流浹背,直尋到驛後,見在茅廁中捉蝨子。驛丞一把扯住 ,罵道:「你這該死的花子!見大官府到來,不去躲避,連累我擔驚恐。還不 自去回話!」郭京戰兢兢被驛丞扯進,趙良嗣走出叫道:「郭先生你怎麼這般 行徑?」郭京方敢抬頭,見是趙良嗣,滿面羞愧道:「一言難盡。」趙良嗣喚 從人取過巾服換好,作揖坐下。驛中擺出下馬飯,一同吃過。
郭京方說:「前日同張、馬二統制去攻飲馬川,先敗了一陣,晚間又被劫 營。將士盡皆陷沒,我逃得性命。失了機,恐按軍法,不敢去見樞密。要到東 京再投林仙師,又無盤纏。路上害了一場時行疫病,掙扎起來,只得權唱道情 兒覓口飯吃,不想天幸得遇。」趙良嗣也把出使金國,已得定議,回朝超授侍 御史,欽命去北京協理軍務說了。思量原帶他去,因出軍失利,是沒時運的鈍 市貨,恐怕有礙。又因一番相與,不忍見他流落做乞丐,問道:「你如今行止 何如?」郭京道:「若到北京,童樞密定然見罪,又無面目去見林仙師,遑遑 無定。」趙良嗣想了一想道:「有個好去處,薦你去安身,自然重用。」喚從 人取過文房四寶,修了一封書札,取三十兩銀子,一副鋪陳相贈。說道:「這 封書你投到江南建康府王宣尉衙中,那宣尉是當朝少宰王黼的大公子,名喚朝 恩。年少風流,兼好旁門,今駐守建康。我備細寫在裡面,必當親任。只是要 誠實謙和,見機而作,不可妄自尊大,別惹事端。我因欽限甚緊,不便久留了 。」郭京感激不盡,送到黃河邊。趙良嗣自渡河而去不題。
單表郭京本是落難的人,要頓飽飯也不能勾。陡然換了一身華麗衣服,身 邊又有三十兩銀子,豈不是一朝富貴,氣宇便覺不同。昂昂然重走進驛裡,坐 在趙良嗣的公位上,奴才狗腿的海罵。驛丞從外邊走來,曉得是御史故人,又 送銀子,況且趙良嗣去還不遠,沒奈何,掇轉一副面孔,折疊兩個膝蓋,陪罪 道:「不知老爺是御史公的好友,有眼不識泰山,方才甚是得罪。」郭京躺在 交椅上,做個不見,憑那驛丞磕頭。慢慢的說道:「起來!我不計較你。去的 那位老爺,不是朋友,是我小徒。當初得我許多力,一朝富貴的。我是故意來 試他,他自然該敬我的。我如今要往建康,你該作何料理?」驛丞道:「這裡 有的是徒夫,但不知老爺用多少名數?」郭京是剛剛天上掉下來這一擔行李, 想多也沒有用處,捋捋鬚笑道:「我也不好十分擾你,只消一名。」驛丞喚過 一名囚徒,吩咐道:「這位老爺是方才趙老爺的師長,你在路上小心伏侍,老 爺自然賞你。」囚徒挑了行李,郭京起身,從山東取路到建康。
行了好幾日,天色已晚,錯過宿頭。官道旁有一所大莊院,叩門借宿。有 一員外,蒼髯古貌,面帶憂色。出來問道:「客官何來?」郭京道:「在下是 當今聖上拜為師的林真人位下,授洞霄宮法官。今江南宣慰王少宰的公子來迎 ,因錯過宿頭,待借仙莊過一宵,明早就行,房金依例拜納。」那員外自有心 事,意欲不留,見說了許多大來頭,只得恭身迎進。草堂上相見過,說道:「 難得仙長到此,只是有慢。」郭京道:「這裡叫什麼地名?敢問上姓?」員外 道:「是臨清州管下,地名豐樂堡。老夫姓錢,是祖代住下的。年紀六旬,並 無子息。單生一女,卻也生得不甚粗蠢。諸般女工曉得,今年十八歲了,並無 看得中的女婿,未曾婚配。近日卻害了一樁不尷不尬的病,甚是憂心。終日不 茶不飯,昏昏的睡,晚間倒梳妝起來,房中像有兩人講話一般。老夫和媽媽疑 心,細細察聽,不見人影。如此有三個月了,不知是人是鬼,委決不下,無法 可除。」郭京道:「敢是被妖祟所憑,何不請法師驅治他?」員外道:「便是 我這裡有個紫微觀葉法師,符咒靈驗。請他來施符設咒,莫想驅治得他,反被 腰胯上打了一下,至今害病不起。」郭京道:「畢竟那法師不得真傳,故吃了 虧。若有五雷正法的,隨他甚麼邪魔,遣天將即刻剿除。」員外道:「方才見 仙長說是林真人位下,定是道法高強。不揣欲求大力,若得平安,自當重謝。 」郭京道:「驅邪逐鬼,是我們分內的事。你若說謝,我倒不肯了。」員外大 喜,倒身下拜道:「請問要甚麼三牲福物?」郭京尋思道:「不知他女兒生得 何如,且哄出來一看。」答道:「香燭福物,是少不得的。還要令愛當面一看 ,就曉得哪一種妖邪,方可懲治。」員外道:「且待福物齊備,等老夫去喚小 女出來,仙長少坐。」走進去不多時,同那媽媽扶出女兒來。郭京仔細從頭上 看至腳下,怎生模樣:
粉臉生春,映出桃花兩朵,雲髻拖翠,天然柳葉雙彎。態度如湘煙淡蕩, 香風似花氣氤氳。立蒼苔淺印鞋痕,捻裙帶微垂玉指。
遠望來,行雨行雲渾似夢,定有妖憑。近看時,非花非霧總難描,宛然神 女。郭京見了,魂不附體,半晌說不出話。勉強掙著道:「細觀氣色,是九尾 狐狸為祟。若不早除,決然髓竭神枯而死。請小姐坐下。待我當面請將,那狐 狸自然頃刻現形。」員外、媽媽連聲稱謝。那女兒見郭京一雙賊眼注定了他, 滿面羞澀,低垂粉頸坐下。莊客擺起三牲福物,燈燭輝煌。郭京東指西划,念 動咒語,因無令牌,取一塊磚在桌上拍了三拍。一陣風過處,燭燈無光,郭京 手中那快磚卻在自己臉上雨點的亂打。一霎時皮破血流,口吐白沫,昏暈在地 。員外慌了,走來扶時,被郭京一推跌在地下,喝道:「你這老蠢物,不知高 低!我是北幽王太子,與你女兒有天緣之分,故來相聘。哪裡尋這油嘴搗子來 瞧我夫人,這般可惡!且暫饒他性命,我請夫人到宮中去也。」郭京說罷,倒 在地下。員外起來,那女兒已不見了,和媽媽大哭,懊悔道:「那江湖上的人 ,再不要信他。女兒雖然恍惚,還在家裡。誰想撩毒了他,如今不知攝到哪裡 去了,教我老景靠誰!」淚流不止。
又見郭京直挺挺在地下,昏迷不醒,怕惹出人命來,只得叫莊客把薑湯灌 醒。直至五更方醒,滿面血污。郭京爬起,自覺羞慚,等不到天明,叫囚徒挑 了行李出門。到門邊掬些水洗去血污,臉上青腫,疼痛難當。囚徒道:「相公 你不該招攬這事,自受其虧,餓了一夜。」郭京道:「平日我的法術甚靈,今 遭他毒手不消說了,只可惜花枝般的女子,被怪物攝去受用!」囚徒笑道:「 還說這話,北幽太子嗔你瞧了他的夫人,故此打你。」郭京道:「我自打的時 節,一些不知,可不磣死人!如今肚中餓了,快趲行到前邊買些酒飯吃再處。 」說道:「我不問得你叫甚麼名字?是哪裡人?為甚配在驛中?」囚徒道:「 小的叫做汪五狗,祖上原是陳州人。父親帶到河北經商,本錢消折,父親亡過 ,流落在那邊。一時短見,被人哄去做些掏摸勾當。犯出事來,刺配在驛,已 將滿了。驛官見小的誠實,喚來伏事相公。」郭京道:「你一路小心,我有心 要抬舉。你不若長隨了我,到王宣慰府中,自有好處。」汪五狗道:「相公若 肯提拔,是小人萬分之幸了。」
在路又經四五天,已在天長縣界上了。過了江就是建康。天晚投宿,卻是 小去處,不上三五十人家,大半務農的,只有一家安寓客商。郭京走進,叫店 主人有甚麼酒肉拿來吃。歇了半晌,一個老人家包了頭,摸壁扶牆走出道:「 這裡是草店,沒有肉賣,酒便剩下兩角,要米做飯,自去打火。我正發擺子, 動彈不得。有個兒子又不在家。」拿兩角酒、二升米、一碟熟菜放在櫃上,說 道:「我寒熱得慌,要去睡哩!」郭京道:「我相公是受用慣的,怎熬得清淡 !」老兒道:「說也無用。裡面先到一位客人,也只是熟菜。」說了幾句,喘 做一團,自進去了。汪五狗道:「相公,待我煮起飯來,自有菜蔬哩。」郭京 坐了好一會,汪五狗先點個燈,捧出一大盤肥雞,把酒斟上。郭京道:「這是 哪裡來的?」汪五狗打著手勢掩口而笑道:「見相公沒有嗄飯,小人撈來孝順 的。」郭京道:「這裡無人,你也同來吃。」汪五狗盛了飯,兩個低著頭大嚼 。
只見兩個人推門進來,一看說道:「好!好!你們做客的,怎麼偷我雞吃 ?」汪五狗道:「扯淡!這是前邊路上買來的,誰偷你的?」一個道:「真贓 現在,還要口強!見你籬邊一影,就不見了一個雞兒。抵賴到哪裡去!」一個 道:「不消說了,臉上刺著字,是個積賊,把來吊起,明早送官。」郭京道: 「不要放肆!我是當今皇帝拜師的林真人位下,不是好惹的!」一個道:「管 甚林真人鳥真人,便是皇帝自來,也不該偷人家的雞吃。」一把扭住汪五狗, 分扯不開。只見對門房裡走出一個客人,勸解道:「不必囉唣!這位客人來買 雞吃,不見有人,先自宰了。你不過要賣銀子,快些放手。我這裡有一錢銀子 ,你拿去罷。」一個道:「我養這個雞報曉,哪裡肯賣!況是偷的,定要究治 。」一個道:「罷麼,難得一位客人勸解,饒他罷。」接了銀子而去。郭京道 :「有勞客人解紛。不知上姓?」那客人道:「小子姓尹,名文和。要去建康 訪友的。」那郭京見客人丰姿俊雅,年紀後生,一團和氣。說道:「我也到建 康,明日是同路。不敢相瞞,在下姓郭名京,是洞霄宮有職法官。王少宰的公 子王宣慰在建康差人來迎。這雞委是小价不問而取,若沒有客官和解,明日要 去見官,又費兩日工夫。只是便宜了那個村夫。」尹文和道:「大人不爭小人 之過,請睡了趕路罷。」郭京道:「銀子明早送上。」客人道:「小事不勞掛 心。」自回房宿歇。郭京和汪五狗還未吃完,把雞骨朵咬得罄盡,肥汁泡飯, 吃了才睡。明早五更,算還了房錢,一同出門。路上說說笑笑,甚是合得來。 到晚,郭京叫汪五狗備些酒菜,請尹文和。
渡了揚子江,到了建康。是六朝建都之地,龍蟠虎踞之鄉。山川秀麗,人 物繁華。郭京尋神樂觀做了寓所,口裡又只說是龍虎山天師府差來查察各處宮 觀道士的,騙了道官一席盛酒吃了。過一晚,明早買件衣帽,與汪五狗穿了做 伴當,持了書札,問到王宣慰府中投遞。尹文和自去訪友,各自分路。
卻說郭京候了一會,王宣慰叫請進,降階而迎。相見罷,分賓主而坐。王 宣慰道:「久企高風,無由瞻仰。今幸鶴馭枉臨,三生有慶。」郭京鞠躬答道 :「台下世冑英才,神仙骨相,趨謁旌旄,足慰平生。」兩邊敘些閒話,甚是 契合。王朝恩是紈絝乳臭,專好趨承;郭京是側媚小人,見機迎合,故此一見 遂成莫逆。留過午飯,便叫排軍隨郭仙師到神樂觀搬取行李,後園安歇,以便 朝夕請教。郭京別過,來取行李。見尹文和走回,意致索莫。郭京問道:「貴 相知可尋訪得著麼?我蒙王宣慰厚雅,留款後園,正要候足下來相別。」尹文 和道:「一時訪敝友不著。昨承一路挈帶,不勝眷戀。」郭京想道:「這人伶 俐溫柔,不若收他做個徒弟,有些商量。」遂道:「王宣慰慷慨名流,最喜賓 客。我同足下路上相依,不忍遽別。貴友尚未遇著,旅邸淒涼,不若同我在內 衙住幾日,慢慢尋訪,豈不是好?只是有屈權作師徒,不知意下若何?」尹文 和不語。正是:薰蕕同氣終非合,玉石相形辨始知。不知尹文和去就何如,且 聽下回分解。
第八回 燕子磯玉貌惹奇殃 寶帶橋金蘭逢故友
卻說那郭京要收尹文和做徒弟,同到王宣慰府中。你道那尹文和是誰?原 來就是樂和,改姓不改名。他聞姐夫孫立鬧了登州,曉得要連累到他身上。況 且妻子久亡,身無牽絆,早已見機逃出在外。並不知在登雲山聚義、杜興寄信 刺配等許多事。出了東京,思量到哪裡安身?他是個精細的人,若至登州尋訪 姐夫,恐怕打在局中,在路展轉尋思,想到王都尉府中有個一般的陪堂,姓柳 ,是江南建康人,與他相好,半年前回到家鄉,因此特來相訪。誰知建康地面 廣闊,那姓柳的又不是赫赫有名之人。平時忽略,不曾問得他居住在城在鄉, 海闊天遠,哪裡去尋?悶悶回來,見郭京要他同到王宣慰府中,他暗想道:「 我有事在身的人,小可去處,不便安身。他哪裡深堂內院,改了姓,還容易隱 藏。」又想想:「那郭京脅肩諂笑,是個小人。王宣慰又是個奸黨,不可露出 圭角。權宜暫住,再尋退步。」正是「明知不是伴,事急且相隨」。遂應答道 :「既蒙青盼,萬分之美。只恐樗櫟下材,不堪教訓,若得拜門下,一發榮施 了。」郭京大喜,遂喚汪五狗將尹相公行囊一並同排軍挑進,自同樂和進府。 見宣慰,郭京道:「此是敝門人尹文和,相從貧道多年。性地聰明,諸般技藝 都曉,待引他晉謁。」樂和拜罷,王宣慰留住後園,供給極其豐厚。郭京閒常 弄些小法術撮科打諢。樂和是做過陪堂的,不消說識竅知機,又且清曲弦管, 色色過人。王宣慰滿心歡喜,一刻也少不得兩人。就是汪五狗也享快樂,日逐 跟隨使喚。樂和無事不出府門,謙和謹慎,合衙大小無不歡喜他。郭京未免預 些外事,納賄招權。
有話即長,無事則短。不覺臘盡春回。清明時節,王宣慰要去燕子磯遊玩 踏青,擺列侍衙,挈榼提壺,同郭京、樂和乘著金鞍駿馬,出了觀音門,就到 磯邊。那燕子磯是建康第一名勝之所。三春時候,柳明花放,士女喧闐,笙歌 鼎沸。遠遠望去,宛然如一隻燕子撲在江面。遊人不絕,題詠極多。但見: 山勢玲瓏,石上都裝螺子黛。苔痕鮮媚,路旁盡貼翠花細。下瞰萬里長江 ,遠縈若帶。上倚千尋高嶂,近列如屏。遠遠見龍城鳳闕,茫茫吐海市蜃樓。 香車寶馬,往來士女賽神仙。酒肆茶坊,羅列珍饈誇富貴。
那王宣慰看之不足,選一片綠茵平坡之土,高張錦幄,鋪設繡裀,與郭京 、樂和席地而坐。有許多王孫貴客,閥閱嬌娥,各取勝處,遊玩的遊玩,飲酒 的飲酒,任情取樂。王宣慰喚侍從擺列山珍海錯,玉碗金杯,開懷暢飲。郭京 說些風情趣話,樂和取過玉蕭,吹得悠悠揚揚,移商刻羽,又清謳一曲,真是 游魚出聽,飛烏迴翔。王宣慰大加稱賞。
飲到半酣,郭京探起頭來,指與王宣慰道:「神的下降了!」王宣慰、樂 和定睛看時,只見兩個佳人,前邊一個十五六歲郎君引路,後邊侍女跟隨,冉 冉而來。但覺得: 舉止端莊,性情閒雅。略過三旬年紀,未退嬌紅;輕描兩道春山,猶存淺 綠。衣裳縞素,暗送一種真香,非蘭非麝;插戴天然,點綴幾般異寶,不玉不 金。豐肌弱骨,合德新沐蘭青;低笑淺顰,西子乍酣春酒。珊珊瘦影,尾定被 髮郎君;裊裊腰肢,斜倚垂髫侍女。玉琢粉妝,衛玠被人看殺;冰心蕙質,奉 倩到處皆香。西母降凡攜玉女,湘妃倚竹侍金童。
那王宣慰少年好色,欣羨不已。郭京更垂涎那披髮郎君,喚汪五狗:「去 訪問是誰家女子,便來回話。」樂和正色止住道:「看他端莊貞靜,大家舉止 ,不可造次,恐失觀瞻。」王宣慰倒也罷,郭京哪裡丟得開,被樂和阻了興, 好生不樂。酒也不吃,只做起身開步,踅了一回。那兩位佳人卻好轉來下船, 又飽看得滿意。認得這船家長在府中裝載的,暗記在心。回來重複坐下,與王 宣慰猜枚賽色,吃得爛醉。王宣慰見天色將晚,喚侍從收拾樽罍回府。
那郭京在馬上東倒西歪,一到後園便睡。五更醒來,尋思道:「可耐這尹 文和,好意帶進府中,反阻我的興!慢慢在宣慰面前說他事端,逐了他去。」 又尋思道:「那兩個婦人不消說是天仙,這披髮郎君一發可愛。怎地弄得到手 ,平生願足!」摹擬了一會,天曉起來。叫汪五狗悄悄的吩咐他,去尋昨日那 船家,討個實信即來回話。不多時,汪五狗回來,說道:「問那船家,他說姓 花,也是官宦人家。住在雨花台,是水西門僱的船,不知他詳細。」郭京聽了 ,用過早飯,瞞了尹文和,喚汪五狗跟隨,竟到雨花台自去訪問。
出了聚寶門,過了朱雀橋,一路山明水秀。不上二三里,遠遠見昨日那披 髮郎君,穿著緊身繡襖,拿張彈弓,隨個小廝,從桃花林中走出。郭京想道: 「這是天緣湊巧了!」迎上前道:「花小舍人,昨日在燕子磯遊玩,怎麼就下 了船。」郎君道:「不是遊玩,是同家母、家姑在先父隴上掃墓回來。磯邊經 過,偶然上岸。」郭京道:「高居何處?正要奉拜。」郎君道:「不上一里之 遙。素不相識,不敢有勞。」郭京正要涎著臉胡纏,見個人牽匹馬來說道:「 奶奶請舍人回去。」郎君即便上馬揚鞭而去。郭京見他上馬便捷,解數風流, 一發可愛。心下想道:「他說掃先父的墓,那半老佳人是他母親了,那一個是 他姑娘,不知有丈夫沒有?」不曾問得詳明,心中鬱鬱。 望見竹林中有個庵院,且去討杯茶吃,解些煩渴。步到門前,見寫著「慧 業庵」,裡面佛堂供著白衣大土,好不清淨莊嚴。只見角門裡走個老尼出來, 打個問訊說:「請坐,待茶。」郭京走進坐下,女童捧出一杯雀舌新茶。郭京 一口吸乾,問道:「老師甚法號?此間有個花家可曉得麼?」老尼道:「賤號 素心。這裡花家,原是鄉紳,已經亡過。那花奶奶是本庵檀越,長來燒香的。 」郭京道:「是甚麼官宦?」老尼低低說道:「是梁山泊招安的,單生一個公 子,今年十六歲了,極是聰明。又有個姑娘,他丈夫姓秦,也是寡居。相公問 他怎的?」郭京道:「偶然問問。」又坐一會,謝茶出庵。心下已明白是花榮 的妻小,就有算計了。
回到府中,笑嘻嘻對王宣慰道:「昨日燕子磯兩個佳人,要收他甚是容易 。已訪知備細了。」王宣慰道:「端的是甚麼人家?不知我一見就放他不下。 在東京貌美的婦人也見得多,總沒有那一種天然之態,令人想了再丟不開。」 郭京道:「那中年的是花榮妻子,那少年的是花榮的妹子,配與秦明,都亡過 了,守寡在家。目今梁山泊餘黨重複哨聚,朝廷行文各州縣嚴加拘管,只消差 一隊官兵,說是奉旨拿解到京,誰敢阻當。一到府中,夫人水性楊花,見宣慰 這般富貴,用些甜言自然順從。就是有人知道,現任大官府用個盜婦也無大事 。況少宰老爺這等威權,怕他則甚?」王宣慰滿心歡喜道:「莫說年少的是天 姿國色,就是那中年的,更覺風騷。」郭京道:「做事要放辣手。當初高衙內 愛那林沖妻,染起相思病。若依我算計,騙他到白虎節堂登時按了軍法,那婦 人怕他飛上天去?何須刺配拖延,竟成畫餅!事不宜遲,明日就行。若取得來 ,我出家人,不敢妄想,這小官人賞我做徒弟罷。只是那尹文和古撇得可厭, 必須先遣開,方好做事。若在眼前,必然決撒。」王宣慰笑道:「尹文和幾年 前必然標緻,如今色衰愛弛,你就厭他了。」郭京道:「他原不是我徒弟,客 店裡偶然會著的。見他伶俐,收在門下,他若知道聲張起來,裡面奶奶知道, 這還了得?」王宣慰道:「我有道理。要差人到東京。寄封家信,莫若就遣他 去。」郭京道:「這個極妙!」
王宣慰進去修書,郭京見了樂和,說道:「王宣慰要差你到東京送家信, 你可收拾行李。」樂和想道:「東京我是去不得的,這裡原非久留之地,昨日 倒見府中人說,聞得柳陪堂住在雨花台,我自別過去尋他罷。」答道:「在下 蒙師長挈帶,在此半年有餘,正要別了往江北去。東京是不去的。」郭京道: 「宣慰這般看待,差遣一差遣就不肯!也罷,隨你。」正說間王宣慰拿出書信 來,郭京道:「文和自有正務到江北,東京寄書另差人罷。」王宣慰倒過意不 去,叫取十兩書儀相送。樂和拜別,竟出府門,不在話下。郭京道:「不過要 他離眼前,他自要到江北,一發好。」
次早郭京叫汪五狗跟了,領一隊兵趕到雨花台,問著花家,蜂擁進去,把 花恭人、秦恭人和花公子不由分說,一同拴住。郭京道:「是奉聖旨,著王宣 慰勾攝梁山泊餘黨扭解東京,不許遲延!」花恭人極口分辨,哪裡聽他,扯著 便走。鄰舍間說奉聖旨,哪個敢惹事,養娘、家人四散躲避。郭京叫兵丁讓三 匹馬與他母子三人騎了,到府中,鎖在東樓上。停了一會,郭京同王宣慰上樓 來,與恭人、公子見禮畢,郭京道:「這位是王宣慰大人,因奉聖旨勾拿梁山 泊黨人解上東京,家屬俱入官為奴,故此搪突,非干王宣慰之事。恭人若肯通 融,倒有個極妙的方法。」恭人花容不整,滿面淚痕,說道:「先夫不幸,孤 兒寡婦苦守在家。朝廷何故又來追求?既奉聖旨,有何方法?」郭京道:「宣 慰少年風流,為人寬厚,與恭人出一辨本,說花、秦二將軍早已身故,不會與 阮小七、李應等往來,所有妻孥自應免議。況有少宰太老爺在朝,自然依擬。 只是夫人新亡,沒有正室。恭人有了公子,堅心守志不消說了。那秦恭人,青 春年少又無子息,豈可擔誤?不若小子為媒,與宣慰做了夫人,公子就在衙內 讀書,應試求名,豈不兩便?」那秦恭人聽見,柳眉倒豎,星眼圓睜,說道: 「忠臣不事二君,烈女不更二夫。雖是女流,頗知大義,海枯石爛,自守其志 。豈肯做狗彘之行!奉旨入官,起解便了,何得妄生枝節?也沒有朝廷命婦可 以強佔得的!甘心受死不受污,不必多言!」王宣慰雖然好色,還有良心,見 說得決烈,不發一言,先下樓去了。郭京道:「良言不聽,後悔莫追!」也自 下去,鎖閉樓門,不通出入。
花恭人道:「我兩人甘心守節,不料有此奇變,拼得自盡,莫被解去出乖 露醜!」秦恭人道:「這賊子心腸在我身上。我若縊死,嫂嫂和姪兒自不妨得 !」花公子道:「孩兒想來,說奉聖旨是假的,前日不該到燕子磯,想是王宣 慰看見,起此邪心。我打彈回來,路上撞著那個人,只管盤問,我不睬他。方 才說做媒,這是真話了。」正說著,見開了樓門,兩個養娘捧一盒子肴饌來, 百般勸慰。三人因未早膳,只得吃些。花恭人問道:「你家夫人幾時死的?」 養娘只是笑,不肯說。花恭人好言相問,方說道:「夫人現在,老爺叫瞞著。 都是那姓郭的設的計策,喚我們伏侍。夜間就在伴宿,樓下有人看守。」花恭 人道:「那姓郭的是甚麼人?」養娘道:「東京來的,是個道士。為人極刁鑽 ,老爺偏喜他,無不聽從。」花恭人道:「相煩引我見夫人,哭訴苦情,放得 歸去,重重感謝。若是拘留在此,定尋死路!」養娘道:「老爺吩咐,若使夫 人得知,立刻打死,這是不敢。或者在老爺面前,說恭人秉性堅貞,立志不從 。倘得回心轉意也未可知,要甚麼飲食只管拿來,調養貴體為上。」下樓去了 。花公子滿心焦躁,要出來到正經官府告理,樓下有人守住,重垣峻壁,無路 可出。母子煩惱不題。
再說樂和出了府門,尋思道:「這郭京明知不是好人!良家婦女,訪問怎 的?我是好男子,這狐群狗黨看不上眼,要差我上東京,且推托出來再處。」 尋一所客店安寓,到雨花台去問柳陪堂,逢人訪問,卻訪不出。信步登雨花台 ,縱目一望,真是大觀。千岩萬壑,應接不暇。那大江中,煙帆飛鳥,往來不 絕。望著鍾山,王氣鬱鬱蔥蔥,不覺胸次豁然。遊賞半日,取路要回。穿過竹 林,見有慧業庵,進去隨喜,甚是清幽。側邊軒子內,見個老漢,像是人家的 蒼頭,對老尼哀求道:「我家奶奶和小舍人被王宣慰拿去,兩三日了,我去打 探,侯門如海,無路可入。你是出家人,假化齋糧,倘得信息,老大慈悲!」 老尼道:「長蒙奶奶佈施,這是該去的。但怕三姑六婆,不容進府。」那老蒼 頭回轉頭來,見有人,吃了一驚,都住了口。老尼便討茶待客,那老蒼頭只管 看著樂和,又不敢問。樂和忍不住道:「老人家,敢是認得我麼?」老蒼頭道 :「不知官人上姓?有些像與我老爺相識的。」樂和道:「你老爺誰?」老蒼 頭道:「便是花知寨。我是花家三世老奴,叫做花信。不幸老爺棄世,奶奶同 小舍人、秦家姑娘守制。誰想兩日前遭一場奇禍,被王宣慰說奉旨拿去。彼時 小人不在家,回來沒處打探,故央老師父去討個實信。」樂和大驚道:「你家 奶奶可同小舍人在燕子磯遊玩不曾?」老花頭道:「正是。老爺葬在楚州南門 外,清明掃墓回來,果到燕子磯就下船回家。」樂和道:「是了!必是那郭京 詭計拿到府中。你休吃驚,我便是樂和,與你老爺相厚的,自有計策救出。」 老蒼頭歡喜不盡。
只聽得佛堂裡有人叫道:「老師父有麼?」樂和一看,卻是汪五狗,說道 :「你到此何干?」汪五狗見了樂和道:「尹相公說到江北去,怎麼還在這裡 ?」樂和道:「正要問你,那兩位奶奶和這個小舍人在府中你見麼?」汪五狗 笑道:「不曉得!」樂和道:「王宣慰著人請我轉去商量這事,你怎麼不曉得 ?」汪五狗道:「尹相公知道的,何必再問。郭相公差我來請素心老師父到府 中去勸化兩位奶奶。」樂和取出二三錢銀子來,叫老蒼頭置辦酒菜:「我們同 吃了去。」老尼先擺出素點心茶果,少刻酒到,樂和勸汪五狗吃了幾杯,問道 :「你隨郭相公幾年了?」汪五狗道:「混帳!也同相公一樣,路上遇著的。 」樂和道:「有甚好處到你麼?」汪五狗道:「有甚好處!單只身上這領舊衣 服。我也不願隨他,要自去尋生意做。尹相公你不知,他出身是一個花子,敲 著魚鼓簡,沿門討飯。偶有趙御史到黃河驛,認得他,送他三十兩銀子,一副 鋪陳,薦到王宣慰府中,僱我挑行李。路上又惹出事來,哄我跟隨到此。醉了 便大呵小罵,受他凌辱。只為沒盤纏回去,權時忍耐。」樂和道:「如今這奶 奶、舍人在哪裡?」汪五狗道:「在東樓上。晚間養娘伴宿,樓下就叫我看守 。今日他同王宣慰到茅山頂上燒香,過三日才回來。教請老師父去勸化。若勸 化不轉,要用強哩。」樂和又取出二兩銀子與汪五狗道:「一向勞你伏侍,這 二兩銀子拿去買東西吃。我到府中,自看顧你。」汪五狗道:「若是尹相公這 般好人,要小人水裡水裡去,火裡火裡去。其實不耐煩他的鳥氣,伏事相公是 該的,怎好便受賞賜!」樂和道:「不當意思!」把銀子塞在他袖裡,丟個眼 色與老蒼頭道:「五哥,你自斟一杯,我去登東便來。」老蒼頭跟到僻處,樂 和說道:「王宣慰不在府中,極好用計。你去僱個船,把家裡細軟收拾,湊晚 搖到秦淮河邊停泊,我同老師父進府,不可有誤。」老蒼頭喜諾先去了。
樂和進來,汪五狗道:「小人吃不得了!尹相公同老師父進去罷。」樂和 進同老尼進府,府中的人見了樂和說道:「尹相公又來了?」樂和道:「我要 到江北,老爺又邀我轉來。」汪五狗竟領到東樓下,樂和道:「我前日在燕子 磯看得不仔細,同老師父去再睃睃兒。」汪五狗道:「尹相公,你前日古板, 故要遣你到東京去。若這般識趣,就不瞞你了!」就開了樓門。樂和同老尼上 樓,恭身施禮道:「嫂嫂不必憂心!今晚就好出去了。」花恭人卻不認得,不 好回答。樂和向花公子說道:「我是山寨裡鐵叫子樂和。數年不見,這般長成 了。」花公子道:「失瞻了!原來是樂叔叔。我母子受難,求叔叔救解。」樂 和低低道:「已算計定了,晚上便見。」老尼道:「奶奶到這裡放心不下,老 管家央我來探信,恐怕門上不放,卻好這位相公到來。原是老爺好友,要設法 救出。恰值宣慰差人來喚我勸化奶奶,故得到此。」樂和道:「老師父不消說 了,我們下去罷。」把一個紙包與花公子,附耳道:「如此如此。」花公子歡 喜不盡。遂走下樓,汪五狗道:「老師你勸得轉麼?」老尼搖頭。又問道:「 尹相公看得若何?」樂和笑道:「果然生得標緻!怪不得王宣慰。老師父,你 要出城門,快些去罷。」老尼自去。
到晚上,裡面知道樂和轉來,送出晚膳。樂和吃罷,提一壺酒,到東樓下 ,汪五狗在哪裡打盹,搖醒道:「我獨自沒興,剩這壺酒,晚間冷落,你吃了 罷。」汪五狗連忙接道:「又承相公厚情!」汪五狗原是酒鬼,到口便吃。樂 和袖裡摸出幾個果子道:「一發與你過口!」汪五狗道:「多謝相公!」把這 壺酒頃刻而盡,不多時口角流涎,昏迷不醒,倒在地上。樂和搜出鑰匙,開了 樓門,叫道:「嫂嫂、舍人下去!」見兩個養娘也昏倒一邊。母子三人急忙下 樓,恰好有朦朧微月,樂和引到後園門首,開了門走出。原來王宣慰正住在秦 淮河桃葉渡邊,老蒼頭停船俟候,一齊下船。花恭人見家中細軟並養娘、小廝 俱在船內,感激樂和不盡。有詩為證: 銅雀春深鎖二喬,玉蕭吹徹怨聲高。 虞侯意氣施奇策,護得青青舊柳條
花恭人道:「自從知寨亡過,我同姑娘矢志守節,不料遭逢奸計,監在東 樓。那姓郭的百般說合,我二人誓死不從。虧得叔叔義重,救我母子,真是大 恩難報!」樂和道:「我為姐夫孫立鬧了登州,暫躲在王宣慰府中,前日燕子 磯,我若知是嫂嫂,那賊道也不敢弄這詭計了。天幸完名全節,脫了牢籠。只 是如今到哪裡去好?北邊去不得,莫若杭州是個錦繡之邦,尋個所在權且安頓 。公子這般長成,定是偉器,慢慢圖個出身。」花恭人道:「女流之輩,無甚 見識,但憑叔叔主張。孩兒年幼,全仗教誨。」
說話之間早已雞鳴,城門開了。從龍江關取路到鎮江,進了關口,一路順 風。過了姑蘇,到寶帶橋,天色已晚,催著船家趕到吳江停泊。一時狂風驟起 ,那太湖裡的水從橋裡衝出來,洶湧難行。只見有兩個船駕起雙櫓,飛也似搖 來。船頭上立一條大漢,手執三股漁叉,一聲胡哨,先把船家搠下水去,兩個 恭人慌做一團,樂和、花公子立得身起,那大漢早已跳過船,拔出腰刀要砍下 去。把樂和一認,喝道:「那漢子!你是誰?」樂和也仔細一看叫道:「你莫 非出洞蛟童威麼?我是鐵叫子樂和!」那漢將刀入鞘,說道:「天昏月黑,險 些害了哥哥!」樂和道:「童大哥,船內是花知寨嫂嫂和他兒子都在。」童威 道:「這裡不是說話處,且到湖中去!」船家也爬起了,把船帶著,戧起兩道 篷,竟到太湖中去了。正是: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畢竟後來如 何結局,且聽下回分解。
第九回 混江龍賞雪受祥符 巴山蛇截湖征重稅
這回書該說樂和、花公子同童威到太湖中與李俊相會。只因尚有委曲,把 這裡暫時擱起,說那委曲的緣故,再接上文。 那太湖一名具區,一名笠澤,周圍三萬六千頃,環繞三州,是江南第一汪 洋巨浸。湖中有七十二高峰,魚龍變化,日月跳丸,水族蕃庶,蘆葦叢生。多 有名賢隱逸,仙佛遺蹤。昔人曾有詩道: 天連野水水連天,環列三州注百川。日月浴生銀浪裡,蛟龍鬥出翠峰邊。 帆歸遠浦飛煙雨,楓落高秋滿釣船。羨殺功成辭上賞,風流千古載嬋娟。
這首詩的結句,說范蠡破吳霸越之後,載了西施邀游五湖的佳話。大凡古 來有識見的英雄,功成名就,便拂衣而去,免使後來有「鳥盡弓藏、兔死狗烹 」之禍。
卻說那混江龍李俊本是潯陽江上的漁戶,不通文墨,識見卻是暗合。他征 方臘回來,詐稱瘋疾,不願朝京受職。辭了宋公明,與童威、童猛弟兄來尋向 日太湖小結義的赤鬚龍費保、卷毛虎倪雲、太湖蛟卜青、瘦臉熊狄成四個好漢 ,在水泊里居住,終日飲酒作樂。李俊道:「我生長潯陽江上,專一結識江湖 上好漢。因救宋公明,上了梁山做一番事業,受著招安,東征西討,與朝廷出 力。豈不知受了官職,榮親耀祖,享些富貴?只是奸佞滿朝,妒賢嫉能,再無 好結局!幸得先見,結識幾個好弟兄,得此安身立命之所,倒也快活。只是水 莊雖然僻靜,終是地面卑濕,胸襟不暢。哪裡去尋一個高爽的所在,盡造房屋 ,方可久居。」費保道:「大哥豈不聞太湖中有七十二高峰,只有東西兩山最 為高曠。那東山上有莫釐峰,居民富庶,都出外經商;西山上有縹緲峰,更是 奇峻,上頂江海皆見,民風樸素,家家務農、打魚,種植花果為業。更有消夏 灣,是吳王同西施避暑之地。林屋洞是神仙窟,宅角頭是「商山四皓」甪里先 生的故宅。這幾個去處,何不同去一看,擇可居之所,蓋造房子起來便了。」 李俊大喜,一同上船,竟到西山各處遊覽一遍,果是山明水秀,物阜民康。那 消夏灣四面皆山,一個口子進去,匯成一湖,波光如練。湖邊一片平陽之地, 可造百十間房屋。四圍有茂林、修竹、桔柚、梨花,真是福地。李俊就與土人 買了這片湖地,置辦木植,僱喚工匠,不消幾時就蓋造完了。都是壘石成牆, 結茅當瓦,不甚高大。前堂後廈,共一二十間。只有費保、倪雲有家眷,擇日 進房。置辦酒席,款待鄉鄰,盡皆歡喜,都稱李俊為李老官。蓋土俗以「老官 」為重也。
那沿湖的兩山百姓,都在太湖中覓衣飯,打魚籠蝦,籪蟹翻鳧,撩草刈蒿 ,種種不一。只有那罛船,是有大本錢做的,造個大船,拽起六道篷,下面用 網兜著,迎風而去,一日一夜打撈有上千斤的魚,極有利息。李俊與眾兄弟商 量,也打了四個罛船,使漁戶管著,日逐打魚起息。卻是那罛船利在秋冬,西 北風一發,方好揚帆。
一日,正當仲冬時節,西風大作。李俊要自去看打魚,同弟兄上了罛船,
向北面去。到半夜裡風息了,行不得,卻停在縹緲峰後。到得天明,飄飄揚揚
下起大雪來,霎時節瓊瑤滿地,唐人有詩道:
千山鳥飛絕,萬逕人蹤滅。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
李俊道:「這般大雪,那湖光山色一發清曠,我們何不登那縹緲峰飲酒賞 雪?也是一番豪舉。」費保道:「極妙!」將帶來的肉脯、羊羔、鮮魚、醉蟹 ,喚小漁戶挑了兩三罈酒,各人換了氈衣斗笠,衝寒踏雪而去。那峰只有三里 多高,魚貫而上。到了峰頂,一株大松樹下有塊大石頭,掃去雪,將肴饌擺上 。石中敲出火來,拾松枝敗葉燙得酒熱,七個弟兄團團坐定,大碗斟來。吃了 一會,李俊掀髯笑道:「你看湖面水波不興,卻如匹練,倒平了些。山巒粉妝 玉砌,像高了些,好看麼?嘗聞道:『朝臣侍漏五更寒,鐵甲將軍夜渡關。山 寺日高僧未起,算來名利不如閒。』我們今日在此飲酒賞雪,真是天地間的至 樂!憑你掀天的富貴,也比不得這般閒散。若論我李俊,年力正壯,志氣未衰 ,哪裡不再做些事業?只是古今都有盡頭,不如與兄弟們吃些酒,圖些快活罷 。聞得宋公明、盧員外俱被鴆死,往日忠心付之流水。我若不見機,也在數內 了。」說罷,又吃。
忽聽得西北上一個霹靂,見一塊大火從空中飛墜山下,大家吃驚,說道: 「大雪裡怎得發雷?那塊火又奇,我們走下去看。」叫小漁戶收拾傢伙,同下 山來。周圍一看,只見燒場了丈餘雪地,有一塊石板,長一尺,闊五寸,如白 玉一般。童威拾起,眾人看時,卻有字跡。都是不識字的,唯有李俊略略認得 幾個,所以前日揭陽嶺上宋江被催命判官李立藥翻,正等伙家開剝,李俊趕來 ,見有批回,識得宋江字樣,才得救醒。今將這石板著實摹擬了好一會,說道 :「原來是一首詩。」眾人道:「大哥,你讀與我們聽。」李俊又頓住一番, 念道: 替天行道,久存忠義。金鼇背上,別有天地。
眾人聽罷,都解不出。李俊道:「這分明是上天顯異。頭一句說『替天行 道』,原是忠義堂前杏黃旗上四個大字,合著我們舊日的事。且拿回去供在家 裡,日後定有應驗。」遂捧了石板到船裡,起篷回家,真個把石板供在神座內 ,自此無話。
卻說常州管下一座馬跡山,也在北太湖之濱。山邊村坊裡有個鄉宦,姓丁 名自燮,是丁渭丞相之裔。寅甲出身,累任升至福建廉訪使,拜在蔡京門下。 為人極是奸狡,又最貪贓,綽號「巴山蛇」。在任三年,連地皮都刮了來,丁 憂在家。那常州新任太守姓呂名志球,福建人,也是甲科,參知政事呂惠卿之 孫。與這丁廉訪同年,又是兩治下,況且祖父一般的奸佞,臭味相投,兩個最 稱莫逆。說事過龍,彼此納賄。丁自燮思量守制在家,終不比做官銀子來得容 易。清淡不過,想在漁船上尋些肥水。去與呂太守講了,頒下幾道告示,說馬 跡山一帶是丁府放生湖,不許捉捕,如違送官究治。有了告示,將大雷山為界 ,牽占了一大半的太湖。若是過了界,就喚狠僕拿住,扯破了網,掇去了篷, 還要送官,受他紮詐。那小漁船識竅,不到北太湖打魚也就罷了。那罛船全靠 是風,乘風駛去,哪裡收得住?偏是北太湖水深空闊容得大魚。眾漁戶沒奈何 ,與他打話。那丁自燮得計,說要領他字號水牌方許過界,若打得魚,他要分 一半。眾漁戶扭他不過,只得依從了。連那小漁船不過界的,也要平分。竟把 一個三萬六千頃的笠澤湖,與丁家做魚池了。
李俊、費保聞知,心中不忍道:「喏大一個太湖,怎的做了你放生池?我 們便不打魚也罷,怎生奪了眾百姓的飯碗!氣他不過,偏要去過界與他消遣, 看他怎麼樣!」七個弟兄都在一個罛船上,小漁戶扯起風篷,望北駛去。過了 大雷山,到馬跡山邊,有十來個小船,每船有三五個人,在哪裡守港。見沒有 字號水牌,便拿了去。有字號水牌的,便要分魚,日以為常的。他見李俊罛船 駛到,沒有字號水牌,喝道:「大膽的瞎賊!這裡是丁府放生湖,你敢過界麼 ?」費\道:「狗奴才!朝廷血脈,如何占得!放你娘的屁!少不得把你那巴 山蛇皮都剝了,與百姓除害!」那小船的人齊起,把撓鉤亂來扯網。費保、倪 雲、童威、童猛一齊動手,把木篙撐的撐、打的打,大船風高勢勇,小船抵當 不住,翻了三個小船,十來個人落水。李俊叫回舵而去。
卻說小船上救起了落水的人,去報丁自燮道:「方才有個罛船過界,沒有 字號水牌,小的們查他,大罵要剝老爺的皮,與百姓除害。撐翻三個船,十多 個人下水,救得性命。有人認得是李俊、費保等,住在消夏灣。」丁自燮呵呵 冷笑道:「這是梁山泊餘寇,反來惹我!是生意到了。」即刻修書,家人抱呈 ,差到常州府投下。呂太守拆開看了,叫該房行牌勾拿費保、李俊的一干人犯 。書吏稟道:「這消夏灣地方,是蘇州管轄,須要行關。」呂太守道:「既如 此,速備關文提來。」書吏備了關文,差人到蘇州府行提。那蘇州太守是清正 官府,聞得呂太守貪污,與丁廉訪表裡為奸。那南太湖漁戶也有去告理,礙著 同僚不行。又見關文來提李俊等,心中不悅,不准行拘,發批回轉去。呂太守 大怒,差人請丁廉訪到來商議。
次日到了後堂,相見已畢,呂太守道:「可耐蘇州府不准關文,有負老年 兄所托,甚是惶愧。」丁廉訪道:「他不遵老公祖的法度,事還倒小。那李俊 是梁山泊餘黨,恐怕他乘機作亂,這件事大,必須設法剿除得他。將來老公祖 威令遠行,治弟的地方亦得安枕。還有一節,若拿住了他,是積年盜首,必多 金銀珠寶,強如去零星收拾。」呂太守笑道:「當與年兄共享。」丁廉訪道: 「他們知道蘇州不准關提,必然放膽。老公祖這裡亦不必提起,把原牌銷了。 少不得元宵放燈,老公祖出曉諭,城中各戶僅要張掛,慶賀豐年。他們是硬漢 ,托大膽,必來看燈。那時,只消幾個緝捕使臣就勾了,發在監裡,緊打慢敲 ,怕他不來上鉤!」呂太守大喜道:「年兄神算。怪道敝省的土地都跟了來。 」丁廉訪笑道:「老公祖任滿,敝府的土地,少不得也要送去。」兩個拱手笑 別不題。
卻說李俊等回到消夏灣,倪雲道:「今日打雖打得暢快,那廝必然要來尋 事。」童威道:「怕他怎的!我們既船偏要使去,再翻他幾個下水。」李俊道 :「不是這樣講。今日略挫他威風,使他知我們的手段。又不專靠打魚為活, 何必定要到那邊去。他取怒於人,必有天報,省些是非便了。」費保道:「大 哥之見有理。」把罛船收了港,安然在家。
不覺臘盡春回,元宵節近。有人傳說常州廣放花燈,與民同樂。十二夜起 至十八夜止,十分繁盛。附近州縣,男男女女都去看燈。李俊道:「我們弟兄 同去看一看何如?」卜青道:「不可。丁自燮與呂太守挽手詐人,誰不知道? 前日這番廝鬧,他決不能忘情。若在消夏灣,忌憚我們,不敢輕易來惹。若到 常州,是他的世界了,萬一疏虞,如何是好?」狄成道:「兄弟,你長他人志 氣,滅自己威風。我等四人,在太湖中橫衝直撞,怕了哪個?又有李大哥三人 來,如虎添翼,有何顧忌!元宵燈節,人山人海,哪裡知道我們在裡面?便去 何妨!」李俊道:「宋公明到東京看燈,李逵鬧了元宵,也得平安無事。梁中 書在北京放燈,眾好漢偏去救出盧員外。兩番俱是驚天動地,何況這個小去處 !只是也要準備,就是不去看燈也使得。前日與丁自燮有這番口角,若怕了他 ,恐惹人笑話。」於是商議定了。
到十五早上,駕兩個船,七個弟兄分在兩邊。漁丁駕了,一帆風到常州西 門,尋隱僻去處停泊。尚是下午時分,船中整頓酒飯,都吃飽了。童威道:「 我兄弟兩個只在船內俟候,黃昏左右,到城門守著,倘有響動,好接應出來。 」李俊道:「也說得是!」身邊藏了暗器,五個人一同進城。見附近鄉村的老 幼男女,都來城門邊要進去看燈,李俊等一闖而入。但見六街三市,蓋搭燈棚 ,漫天錦帳,懸結彩球,笙歌聒耳,十分鬧熱。有詩為證: 十里香塵點落梅,溶溶夜色映樓台。 誰家見月能閒坐,何處聞燈不看來。
其時一輪明月湧出東方,照得天街如水。遍處懸掛花燈,看燈的人一片笑 聲,和那十番蕭鼓融成一塊。那紅樓畫閣,卷上珠簾。玉人嬋娟,倚欄而望。 衣香鬟影,掩映霏微。真是「天上月圓,人間月半」、早春節序,江南風景最 是銷魂。李俊等五人賞玩了一回,聞得樵樓上有三座鼇山,一發奇巧,同看燈 的人擁至府前。果然火樹銀花,照耀如同白日。呂太守與同僚官在樓上飲酒, 下面笙蕭迭奏,花炮橫飛,把人擠得腳不踮地,像在空裡走的。
李俊又看了一回,轉到大街東首一座酒樓上坐定。酒保擺下按酒,各色肴 饌,傳杯送盞吃了一會。那時約莫有二更天氣,倪雲、卜青道:「我們好出城 去了。」狄成道:「這般良辰美景,金吾不禁;城門自然徹夜不閉,再坐坐何 妨!」李俊此時也沒了主意,不肯動身。倪雲、卜青立起來道:「你們再飲幾 杯。我兩個先到城門邊等候。」下樓去了。少時,只見兩個穿青衣的人走來, 把各人一看道:「認做東洞庭山郭大官人在此飲酒,原來不是。」攝轉身便走 。李俊、費保只顧飲酒,不放在心上。又有個老兒領一個美貌女子,拿著廝瑯 鼓兒,走到桌邊,深深道個萬福,頓開香喉,敲著相思板和鼓兒,唱兩支小曲 。雖非繞樑之音,卻也浪浪的可聽。費保伸手去鈔袋中摸一塊銀子賞他,約有 二錢多重。正要遞過去,忽聽得樓下發聲喊,三五十個做公的都拿短棍,蜂擁 上樓。李俊、費保、狄成見不是頭,推倒女郎,踢翻酒席,要尋去路。那做公 的已到身邊,鷹拿燕搶的來。李俊三個措手不及,都被拿住,把麻繩背剪綁了 ,推下樓去。酒保聽得樓上廝鬧,飛也趕上,只見碗碟都打碎,酒肴潑滿。那 唱小曲的女子,還在樓板上叫疼,爬不起,休題。
卻說李俊、費保、狄成被做公的拿了,一步一棍,打進府門。那呂太守早 排公位坐在上面,銀燭輝煌,兩邊立著如狼如虎的兵壯。李俊三人帶到堂前, 都直挺挺的立著。呂太守喝道:「你們是梁山泊餘黨,重謀不軌,今到法堂之 上,怎麼不跪?」李俊道:「蒙聖恩三降詔書招安,北征大遼,南剿方臘,多 曾替朝廷出力。不願為官,隱居安分,不曾犯法,為甚要跪?」呂太守道:「 盤踞太湖。不遵憲示,翻丁鄉宦家人墜水,明是造逆,還要強辨!」李俊道: 「那太湖是三州百姓的衣食飯碗,你為一郡之主,受朝廷大俸大祿,不愛惜百 姓,反作權門鷹犬,禁作放生湖,平分魚稅。我等不過為百姓發公憤,今拿我 來,待要怎的?」呂太守道:「現奉樞密府明文,登州反了阮小七、孫立,飲 馬川起了李應、公孫勝。凡是梁山泊餘黨,都要收官甘結,故此拿的!」李俊 道:「就是樞密院,也只取收管甘結,不會說無故擒拿!」呂太守沒得說,冷 笑道:「你若知事的,我不難為你,若再倔強,申做結連李應、阮小七等造反 ,解到東京。且發去監下!」李俊還要折辯,被眾兵壯推擁入監,不在話下。
且說倪雲、卜青先下酒樓,走到城邊,見一起做公的,執著火簽吩咐守門 人役道:「奉太爺的鈞旨,城裡有奸細埋伏,快把城門封鎖!」二人聽見了, 慌忙出得城,那門早緊閉了。吊橋邊撞見童威、童猛,說道:「李大哥呢?」 倪雲道:「還在哪裡吃酒。我二人先到門邊伺候,剛走到門口,見說有奸細埋 藏,快把城門封閉,搶得出來。」童成道:「大半蹊蹺了,如今怎麼處?且到 船中去。」四個到得船裡,一夜不睡。巴到天明,同到西門。門已開了,早有 人傳說昨晚燈市裡拿得梁山泊盜首三名,監下了。四人聽得,吃了一驚。童威 道:「不知虛實。但今早不見來,必然有緣故。人多不便,你們住在船中,我 去打探個實信回來。」就分了路。
童威走到府門口,紛紛揚揚都是這般說。童威竟到獄門首。那牢子們凡有 人監下,巴不得親人通信,要那常例錢。問了備細,放童威進監。李俊、費保 道:「兄弟,果應你的言語。那太守的口氣,像是要啟發我們的東西,哪裡有 得給他!」童威道:「事已至此,且含糊應承。待我去竭力尋來,掙出身子再 作理會。我身邊帶的盤纏取出來,先俵散與眾牢子,教他看覷。」有十多兩, 遞與李俊道:「我且出去安慰弟兄們,三日後再來。」說罷走出。回到船中, 與眾人說知,面面相覷。童威道:「且到家中收拾起來,約三日要到這裡的。 真個是有興而來,沒興而返。
到了消夏灣,各人傾箱倒籠,共有二千之數。童威道:「這二千兩銀子, 也勾打發賊坯了。且遲些拿去,看那邊數目何如。」只帶一百兩,駕個小船自 去。到了監中,李俊道:「那廝教人打話,要一萬兩才肯釋放。都是那丁自燮 殺才定的計策,兩人剖分。我思量那有許多銀子,再三推敲,講定三千兩了, 限十日兌足,不得遲延。」童威道:「我已料著,今共湊合將來,只有二千兩 。缺下的,待我去設處來便了。先帶得一百兩在此,送些與掌案孔目,教他寬 限。我十日內必來。」別了回家,與眾人說知:「但是還少一千兩,我有個計 較在此。」正是貪泉不飲無廉吏,變虎何多封使君。不識童威有甚計較,且聽 下回分解。
第十回 墨吏貪贓賠錢縱獄 豪紳聚斂加利償民
卻說李俊、費保、狄成被呂太守用計監了,使人打合要三千銀子方肯釋放 。童威討了信,對倪雲、卜青、童猛說道:「呂太守要三千銀子,我這裡盡數 湊上不過二千,限十日內兌足,少這一千銀子哪裡得來?我尋思一個計較,除 非用舊時伎倆,方才可得。我同兄弟到蘇州界上去,倪、卜兩位同湖州界上去 衝塘,或者撞個大本錢客商,就可完局了。」三人依計,各駕一個船,藏著器 械,五七個漁丁操舟,五更開船,分路而去。
童威、童猛的船從木讀收港,過了蘇州,偶撞見樂和、花公子的船,裝著 箱籠衣包,知道有些油水,故此如飛趕來。到寶帶橋趕著,跳過來,拔刀要砍 ,誰知卻是樂和。兩邊相見了,把船帶著一帆風,回到消夏灣上岸。童威、童 猛與二位恭人見過禮,說道:「二位嫂嫂請進裡面,自有內眷陪奉。」費保、 倪雲娘子接進。童威問樂和向來蹤跡,樂和把從前的事細說了一遍。如今要到 杭州安頓恭人、公子,不想會著你哥哥兩個。又問李大哥怎的不見,童威歎口 氣道:「咳,不知我們怎麼樣,撞出來便是奸黨作對。自從征方臘回來,李大 哥明曉得雖建功勞,決無好收場。詐稱瘋疾,別了宋公明,向與四個好漢太湖 小結義,一同住下。水莊上地面卑濕,移到消夏灣,打些魚,吃些酒,圖個散 誕罷了。誰知馬跡山有個丁自燮,是進士出身,做到廉訪使。為人刻薄貪污, 與常州府的太守呂志球同年。那賊胚是福建人,兩個鑲了局害人。那太湖是三 州百姓的養生之路,道是他的放生湖,不許捉捕。若要打魚,必要領他的字號 水牌,不拘大小漁船,捕得魚來他要平分。我們也有四個罛船,偏不去領他字 號水牌,與他家人鬧了一場。他設個計,廣放花燈,哄我們進城。李俊大哥要 看燈,我力阻不住。元宵那夜,進城看燈,在酒樓上吃酒,被他拿了。費保、 狄成和李大哥監往牢裡,要扭做阮小七、李應一黨,解上東京。若有一萬銀子 便放,沒奈何只得應承了三千,這裡盡數湊來,還少一千。孔目處用了銀子, 寬限如今,已又兩個月了。沒設法,只得從新做舊時道路,不想天幸遇著你。 我等盡是粗人,不曉計較,樂哥,你是個伶俐人,怎地救出他們便好?花家嫂 嫂不消到杭州,這消夏灣盡好,不妨同住。」說罷,擺出夜飯。
正吃間,倪雲、卜青回來了,與樂和、花公子各通姓名,各見通禮。倪雲 道:「我二人到湖州東塘,有一起販紗羅的客人,搬得三四百匹紗羅,也准折 得銀子。你弟兄得彩麼?」童威道:「剛趕得一個船,卻是自家弟兄,請得花 家嫂嫂在裡面。我這樂哥聰明不過,要他算計救他們出來。」卜青道:「有何 計策?」樂和沉思了一會,笑道:「已有個極妙的招數了。要湊足銀子,不打 緊。花家嫂嫂有些積蓄,將來就勾,只是偏沒有得給他!今晚且安歇了,明早 要兩個大船,整頓到常州去。」眾人不知何故。
五更起身,樂和道:「今日要借重花公子一行。」公子道:「小姪年輕不 諳事,不知去作何幹?」樂和道:「我教你言語,假裝做王黼的公子王朝恩的 兄弟,如此如此。」童威、童猛扮做家丁,樂和自己充了虞侯,倪雲、卜青做 伴當跟隨,身邊各藏暗器。到城外停船,僱一乘四人抬的大轎,花公子換了華 服坐了。樂和手執雙紅全帖,竟進府門迎賓館中坐下,叫門上聽事的傳帖。呂 太守知道,連忙出來見禮送座。呂太守看那花公子丰姿俊雅,如粉雕玉琢,禮 數優閒,自然是清華貴冑。茶罷開談道:「令尊少宰公在京師參謁,極蒙優禮 。令見老台臺忝在屬下,上元送些薄儀,愧不成禮。今又承老世翁枉駕,不勝 榮幸。且不知幾時出京的?」花公子恭身答道:「晚輩向同家兄在建康肄業, 家嚴稱台下是名公之裔,斗山文望,叫備薄贄拜在門下。今隨奉家母天竺進香 ,經過貴郡,樞謁龍門,先瞻芝字,以慰積誠。」呂太守見說要拜門下,喜出 望外,不唯難得這樣玉筍班門生,自此又得夤緣權要。謙遜道:「不材樗櫟下 品,何敢屈尊?不知太夫人鸞軿亦在敝治,有失俟候,萬罪,萬罪!尊寓在何 處?暫屈行旌,薄設請教。少頃遣拙荊祗候太夫人。」花公子道:「若不鄙棄 ,待進香回來,趨侍絳帳,不敢過叨。」起身作別,呂太守送出府門,三揖上 轎,回到船中,樂和道:「那廝來答拜,如此如此,依計而行。」
不多時,呂太守果然雙鋪兵開路,兩首清道旗,許多執事儀從。到馬頭上 ,不見有大座船,正要訪問,花公子早先上岸,致謝道:「小舟窄隘,況有家 母在內,不敢有勞!」呂太守即忙下了轎,笑吟吟攜著花公子的手,遜至接官 亭上,分賓主作了揖。正要送座,那童威、童猛捱到太守身邊,說時遲,那時 快,把太守袍口封住。倪雲、卜青颼的一聲,拔出短刀,明晃晃的架在太守頸 上,喝道:「你這害百姓的賊!還是要死要活?」太守嚇得魂消膽喪,三十個 牙齒捉對兒相打,再掙不出一個字,戰兢兢抖著。衙役要上前救護,見鋒快的 白刃湊著頸上,恐害了太守性命,只好袖手傍觀。看的百姓擁上千餘,又驚又 笑。樂和道:「呂太守,你不要慌。我等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是梁山泊上好 漢。你為什麼拿李俊、費保、狄成監禁,要許他三千銀子?好好的即刻送出來 ,饒你性命!若然道半個『不』字,有一個人近前,教你身上搠百十來個透明 窟窿!」呂太守要性命,連聲的答應道:「好漢不要動手。就送!就送!」喚 書吏、皂快即刻到監裡取李俊等三人來。
無半頓飯時,三個送到了。李俊見拿住太守,圍繞許多人,又見樂和指手 划腳的說,反不知頭腦,呆呆的立著,呂太守道:「好漢三位已送到了,放了 下官罷。」樂和道:「還未!不要性急。那太湖是百姓的活路,怎麼與巴山蛇 連手出告示,做了放生湖,要領他字號水牌,平分魚利,私自起稅。我弟兄們 不忿,與百姓做主,你又陰謀詭計,拿住監禁,詐掯三千銀子。銀子現有在這 裡,卻沒得與你!你剝削百姓的許多財物,拿出來送三千與我們,方才饒你! 」太守道:「出告示做放生湖,是下官不合誤聽了。私起魚稅,設計拿好漢們 ,都是丁鄉紳的主意。既要銀子,只得取來。」又喚書吏、皂快到衙裡盡數拿 來。奶奶見說,慌了手腳,連忙搬出幾十封。樂和叫送到船內,呂太守哀求道 :「恐失官箴,好漢放手罷。」樂和道:「性命便饒你。只是那丁自燮氣他不 過,要同去和他對明白了,方才放你。若不放心,叫眾行役一同隨去便了。」 呂太守沒奈何,只得喚眾役齊到船中。倪雲、卜青還緊緊幫住。離郡城三十里 、便是太湖,拽起風帆,不消半日,到了馬跡山下。樂和自己扮做衙役,先去 報知,說本府太爺來拜。
卻好這日是丁自燮的生日,在家裡慶壽,見太尊到來,便道:「承呂公祖 這等美意,不過是散生日,他怎麼得知,親自來賀?又是哪個多嘴的!」忙換 冠帶相迎,親朋都躲在廂房內看,眾口欣欣稱羨。樂和原叫敲鑼開路,擺列儀 從上岸,卻無轎子。童威、童猛、倪雲、卜青原擁在身邊,步行到門前。丁自 燮鞠躬迎進,揖罷,坐下。丁自燮稱謝道:「治弟母難之日,因在制中,不便 設宴。怎勞老公祖遠步玉趾,反不安之極。」呂太守因芒刺在背,又不知是他 生辰,不好回答,勉強的道:「小弟此來,不曉得年兄華誕,因有幾句話要對 明,故此輕造。」丁自燮笑道:「有什話?敢屈大駕!那李俊等前件作速勒限 ,教他完納,不可過縱。」李俊、費保、狄成也藏械立在旁邊,丁自燮卻不認 得。三個聽他說了,那火直衝出泥丸宮,足有千丈多高,哪裡按捺得定,把丁 自燮劈胸扭住道:「我李俊正來交納銀子!」費保、狄成兩口短刀早向衣底抽 出,丁自燮面如土色,魂不附體道:「怎麼說?」李俊罵道:「怎麼說!你這 蛀國害民的活強盜!你占著太湖,抽百姓的私稅;紮詐我們銀子,今日你與呂 太守當面對明!」丁自燮見勢頭兇惡,雙膝跪下,說道:「總是該死!只憑好 漢怎麼,只留下這條草命罷。」李俊道:「我們不要怎麼,只剝你巴山蛇的皮 !」丁自燮只是磕頭討饒。樂和道:「要殺你只似殺豬狗一般,恐污了刀!饒 便饒你,單要依三件事。」丁自燮道:「莫說三件,就是三十件,也依得!」 樂和道:「你做官貪的贓與平日詐人的財物,共有幾多,盡數說出來!若隱藏 一些兒,就剁做十段!」丁自燮道:「不多,約有十餘萬兩,有簿籍登記,不 敢隱匿。」樂和道:「我們不要分毫。今年荒歉,百姓完納不起,入了官,代 闔郡作了秋糧。」叫搬出來擺在廳上,樂和道:「呂太守,你喚書吏寫下百來 張告示,各處張掛,說丁自燮代納秋糧之故。」就叫書吏納紙領狀,呂太守用 印簽押,這是一件了。又問道:「你倉中有多少米穀?」丁自燮道:「有三千 多斗。」樂和道:「可喚附近居民並各佃戶來,你畢竟一向刻剝他們的,分散 與他,這是二件了。第三件,太湖不許霸佔假做放生湖!大小漁船抽過的稅, 都要加倍還他。你今要改過自新,若再不悛,早要早取,晚要晚取,決放不過 了!」丁自燮又磕頭致謝。樂和道:「呂太守,你回去也要改過做好官,愛惜 百姓,上報朝廷。若蹈前轍,亦不輕恕!你兩個送我回船。」倪雲、卜青扯了 呂太守,費保、狄成揪了丁自燮到船中,揚帆而去。到半路拋在荻洲上,乘風 去了。那呂太守、丁自燮驚了半晌,互相埋怨,自有船遠遠尾著,載了回去不 題。名賢有詩歎息道: 為富由來是不仁,可憐象齒自焚身。 綠林反肯持公道,愧煞臨刑金谷人。
卻說李俊等一行人回至消夏灣,李俊拜謝樂和道:「兄弟,全虧了你!怎 地能得到此?」樂和道:「小弟在王都尉家做陪堂,倒也安樂。聞得姐夫孫立 與阮小七不知為什事鬧了登州,我恐怕連累,潛出府門,要到建康訪一個姓柳 的朋友。在客店遇見郭京,是東京道士出身,有人薦與王黼的兒子王宣慰處, 他要我同去,因權且容身。清明佳節,王宣慰到燕子磯遊春,那郭京見了花、 秦二嫂嫂和這花公子,陡起不良之心。彼時我不認得,他瞞了我,領一隊兵, 只說奉聖旨拿梁山泊餘黨解上東京,把他母子軟禁,要說合花知寨令妹與王宣 慰做偏房,秦恭人矢死不從。我曉得了,用計救出,思量到杭州居住。在寶帶 橋會著童威,說大哥有難,呂太守要三千銀子才肯釋放。童威又說呂太守是閩 人,我曉得他的毛病,就有計了,借花公子這丰姿去誘他。又說是王黼的小公 子,拜做門生,將勢利歆動,他果然落了圈套。他來答拜,叫弟兄們封住袍口 ,將利刃架在頸上,如單刀赴會的故事。料他要性命,決不敢違拗,反要他三 千銀子,教做陪了夫人又折兵。」李俊大喜道:「不料兄弟有此奇謀,只是那 丁自燮,恨不曾殺得他!」樂和道:「那丁自燮是第二個黃文煥,若殺了,倒 便宜了他。那貪吝人的財物,如身上肉一般不捨得,把他一生苦掙的東西一朝 分散,苦不可言,勝如千刀萬割。又替貧民納了秋糧,分給佃戶,賠還漁稅, 又做了許多美事。他雖奸狡,也是三品命官,若殺了他,事體弄得大了,所以 這般施行。」
李俊拍手稱妙,請出二位恭人相見,說道:「公子這般長成,又脫了我這 難,真為可喜!」花恭人道:「這孩子也有些志氣,父親在日,取名花逢春。 可憐母子孤煢,又被奸人所算,若無樂叔叔,不知怎的了!如今全仗列位伯叔 教誨。」李俊道:「不勞嫂嫂囑付。現放李俊在此,必要同做一番事業。」當 下宰了豬羊,賽謝神明,眾弟兄慶賀飲酒。樂和道:「李大哥,還有句話講。 那呂太守、丁廉訪受了這場虧必要復仇,我們也要防備。」費保道:「不防。 這消夏灣聚合將來有三五百漁丁,眾弟兄在此,他若來時,殺他片甲不留!這 太湖有八百里水面,七十二峰,錢糧廣有。招軍買馬,拼做個大戰場。」樂和 道:「太湖雖然空闊,卻是一塊絕地。在裡頭做事業的,再沒有好結果。若把 各處漊港塞住,蘇、湖、常三郡兵會剿,那漁丁不經戰陣的,怎麼用得?況洞 庭兩山沿湖百姓,都是殷富守本業的,豈肯順從?要防民變,決使不得。」童 威道:「不若再上梁山,重興霸業。」樂和道:「梁山泊興旺過一番,地氣不 能盛了。宋公明費許多心機,才招聚得一百八人,死的死,散的散。時移物換 ,哪裡還興得?況且路途遙遠,帶著家眷走,各處關津有阻,急切也不能到。 」李俊道:「樂兄這議論甚是有理。那廝們驚魂未定,就要報復,這三五日也 不能就來。感謝得神明保佑,眾兄弟同心協力脫了此難,今夜且盡歡吃酒,明 日從長計較。」大家開懷暢飲,酩酊而散。
李俊到牀上再睡不著,到三更天氣,正待合眼,只見一個黃巾力士,手執 令旗叫道:「李大王,星主在山寨裡,專等相會,差我來請,作速前去!」李 俊披衣起來道:「備了船隻渡湖。」力士催促道:「不消船隻,自有飛騎在此 。」李俊走出門,力士扶上一條大黑蟒,有十丈多長,金鱗閃爍,兩目如炬, 騎在背上騰空而去。耳邊但聽得波濤之聲,如流星掣電,竟到梁山泊忠義堂前 歇下。看那忠義堂比舊日氣象不同,卻是金釘玉戶,琉璃鴛瓦,高捲珠簾,香 噴瑞獸。上面燈燭煌煌,看見宋公明襆頭蟒服,坐在中間。左邊是吳學究,右 邊花知寨,都降階相迎。施禮罷說道:「兄弟,我在天宮甚是安樂,因念舊居 ,長與眾弟兄在此相會。我被奸臣所鴆,不得全終,你前程遠大,不比我福薄 ,後半段事業要你主持。你須要替天行道,存心忠義,一如我所為,方得皇天 保佑。我有四句詩,後來應驗,你牢記著:念道: 金鼇背上起蛟龍,徼外山川氣象雄。 罡煞算來存一半,盡朝玉闕享皇封。」
李俊聽了詩句,不解其意,正要詳問,只見黑旋風李逵手措雙斧,奔上堂 來,大叫道:「李俊!你好欺人。怎來會哥哥,不來看我?」把手一推,驚覺 醒來,卻是南柯一夢。殘燈未滅,天色黎明。喚起眾人,訴說夢中之事,念著 詩句,一字不忘。想起「金鼇背上」四字,又與石板字句相同,未審主何吉凶 。樂和道:「宋公明英靈不昧,故托夢與兄長。騎坐黑蟒背上騰空而去,變化 之象。力士稱呼大王,定有好處。我想起來,昨夜算計不通,終不然困守此地 ?宋公明顯聖說『徼外山川氣象雄』,必然使我們到海外去別尋事業。」李俊 道:「正合我意。前日在縹緲峰賞雪,見一聲霹靂,飛下一塊火,尋看時,得 一石板,也有四個字,是一樣的,至今供在神座內。」叫取來與樂和看了,道 :「我當初聽得說書的講,一個虯髯公,因太原有了真主,難以爭衡,去做了 扶餘國王。這個我也不敢望,那海中多有荒島,兄弟們都服水性的,不如出海 再作區處,不要在這裡與那班小人計較了。」眾人齊聲道是。就把四個罛船裝 好了,選二百多個精壯漁丁,扮做客商。收拾家資,載了人眷。其時正是三月 望夜,燒了紙。黃昏月明如晝,開了船,出了吳淞江,野水漫漫,並無阻隔。 到得海口,把船停泊,再定去向。
李俊、樂和登了海岸,望那海拍天無際,白浪翻空,寒煙漠漠,積氣彌彌 ,不辨東西,哪分晝夜。李俊看了有些憂疑起來,說道:「這般無邊岸的所在 ,哪有可居之地?」樂和道:「今日陰晦,景色淒涼。那天氣晴明,島嶼歷歷 可見,定有好去處,不必憂心。只不知那罛船出得洋麼?」見有個老叟拾螺螄 ,樂和叫聲老丈,問道:「那開洋的船,要幾多大?」老叟道:「倒不論大小 ,只要打造得合式。」樂和指停泊的罛船道:「這般船可去得麼?」老叟一看 搖頭道:「底平梢闊,經不得風浪。到大洋裡顛不上幾顛,就完帳了。客官, 你看澳裡豎著檣桅的兩個海船,是出洋的。」李俊、樂和舉頭一看,果有兩個 船泊在哪裡。李俊道:「一時少算計,那出洋的船隻要打造起來,幾時得成? 進退兩難,如何是好!」樂和沉吟了一會,笑道:「大哥放心,有極好的兩個 船在這裡送我們出大洋,不須顧忌!」李俊道:「又來取笑。這海濱並無相識 ,哪裡有船送我們出洋?」樂和疊著指頭說出來。有分教:蛟龍得雨飛天外, 虎豹依山踞穴中。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駕長風群雄開霸業 射鯨魚一箭顯家傳
話說李俊見天水相連,這風波又不是太湖氣象了。土人說罛船開不得洋, 甚是憂心,見樂和說有人送船,不解其故。樂和用手指道:「那兩個海舶,他 若不肯送我們,借了他的罷了。」李俊會意道:「這倒使得。」沿海灘上尋到 海舶邊來,見兩個西商,掀開衣襟,露出大肚子,指揮小郎們裝貨。旗號掛著 樞密府,是往日本貿易的。梢公水手共有百餘人,打點明日開洋。李俊、樂和 看得詳察,到船中悄悄與眾人商量定了。
到了半夜,海舶上人睡著了,費保、倪雲當先,一擁而上,大喊殺人。西 商、小郎聽得鑽出,排頭砍了十多人,喝道:「舵工梢水不許走!」只得伏定 。把死屍撩入海中,打掃血跡,引家眷上船,資財搬運過來,見舶內盡是綢緞 、絲綿、蟒衣,珍異物件。棄了罛船,叫舵工把定舵,水手拽起風帆,趁著東 北風,望西南而進。出了大洋,眾人一看,但見:
天垂積氣,地浸蒼茫。千重巨浪如樓,無風自湧;萬斛大船似馬,放舵疑 飛。神鼇背聳青山,妖蜃氣噓煙市。朝光朗耀,車輪旭日起扶桑;夜色清和, 桂殿涼蟾浮島嶼。大鵬展翅,陡蔽烏雲;狂颶施威,恐飄鬼國。憑他隨處為家 ,哪裡回頭是岸?
那海舶行了一晝夜,忽見一座高山,隱隱有鐘罄之聲。李俊問道:「這山 是哪裡?」水手道:「開船時東北風,轉到這裡是普陀山,觀音菩薩道場。如 今春天,進香的甚多。」花恭人在艙內聽得普陀山,與姑娘說道:「我二人遭 逢大難,幸得脫離。今便路到靈山,何不去進一炷香?也是難得的。」秦恭人 道:「但憑嫂嫂主張,這是善事。奴在家繡得兩首長幡,要舍到杭州天竺寺, 不得其便。今在此經過,舍在菩薩面前,尤為勝果。」花恭人叫兒子與伯叔講 知,母親、姑娘要到山上進香,不知可否。李俊道:「我等殺業已多,今遇活 佛去處,也要去磕個頭兒。」喚水手灣船,搭起扶手,花恭人、秦恭人,費保 、倪雲娘子,養娘、丫鬟隨著,先上了崖,留狄成看船,李俊、樂和、花逢春 、童威、童猛、費保、倪雲、卜青一同上去。本山住持見一起男女服色整齊, 迎到客堂先奉了茶,即設素齋款待。到晚,香湯沐浴。五更起來,同四方來的 善男信女,到大殿上焚香禮拜已畢,李俊取一百銀子與住持打個合山齋。到盤 陀石、潮音寺、紫竹林、捨身岩各處玩了一日,下船開去。
又行了兩日,到韭山門,是浙閩交界之所。有一員守備,領三百名兵,十 個戰船在那裡把守,盤詰奸細,防倭國侵犯及私通外番的。遠遠望見李俊船到 ,一聲號炮把戰船一字兒擺在隘口。鄭守備全身披掛,手拿三尖兩刃刀,立在 船頭,叫兵卒架起火炮便要打來。樂和急叫道:「不要動手!咱是奉樞密府令 箭信牌,到福建採辦香珀的。」守備道:「既有樞密府照驗,取過來看。」樂 和將前日劫了西商原有一角批文,看得不明白,就遞了過去。那守備接過一看 ,喝道:「分明是奸細了!既是樞密府批文,說著往高麗公幹,怎說福建採辦 香珀?」費保見決撒了,取一柄五股魚叉劈頭擲去,剛擲中守備咽喉,撲通的 倒墜下海。童威、童猛、倪雲、卜青一齊跳過,拔出腰刀便砍。有個人,將巾 綿甲,身軀長大,叫道:「不可造次!你這伙人都有些認得,莫不是梁山泊上 好漢麼?」李俊道:「只我便是混江龍,你問他怎的?」那人便在艙板上拜道 :「原來是舊主人。」李俊叫扶起,問道:「足下是誰?」那人立起,說道: 「我叫做許義,是浪裡白條張順部下。從征方臘,張頭領死在湧金門,我就不 去了,住在杭州。後來投到江都統標下,做了哨官,撥來守這韭山隘口。梁山 泊上頭領,俱是認得的,隔了幾年,一時叫不出。如今要到哪裡去,在此經過 ?」李俊道:「我等在中國,耐不得奸黨的氣,要尋一個海島安身。」許義道 :「我在此已久,海道盡熟。待我隨了去,揀一處豐腴地方何如!」李俊大喜 道:「這樣極好,只怕你是官身去不得。」許義道:「哪裡是什麼官身,我也 是潯陽江上人。從張頭領到江州劫法場,白龍府聚會我也在哪裡。上梁山泊幾 年,好不快活!宋大王真是好人,待我們如手足一般。聞得在楚州被奸臣藥死 ,著實傷感了一番。這守備是高俅的表姪,叫做田富,一些本事也沒有,有高 俅腳力,營幹這守備。專會克減軍糧,用刑嚴酷,這三百名兵都是切齒的。幾 番要結果他,奉我做主,也思量尋了小島容身。我自忖才力不濟,阻住了。不 然,叫他們都隨了去?李頭領,你那時還黑瘦,如今肥白得多了,又長出虯髯 ,幾乎認不出了。」李俊正恐兵力單弱,器械不備,今有三百名兵來歸,心中 甚喜,取出三百兩銀子,分給眾兵,盡皆叩謝。
在韭山門營房過夜,明早風色正順。許義引路,帶了十隻船一同進發。天 色晴明,波浪不起,李俊喜樂。叫取酒與眾兄弟敘談,喚許義同坐了吃酒。忽 聽得後面梢上舵工叫道:「不好了!快些灣船!」水手忙落了風篷,用力撐到 沙嘴上,拋下錨碇。李俊驚問道:「怎的?」水手搖手道:「不要響!」忽見 白浪如山,噴雪鼓雷的響,見一大魚,豎起脊翅如大紅旗一般,揚鬚噴沫而來 ,那船似笸簸一般翻覆不定。花逢春看見,立起身來,取下鐵胎弓,搭上狼牙 箭,左手如托泰山,右手如抱嬰孩,覷得親切,颼的一箭射去,正中大魚的眼 睛。那魚負疼把尾亂掉,那波浪滾起有三丈多高,十丈多遠,潑得滿船都是水 。虧得下碇堅牢,不致傾覆。許義急喚軍士放箭,二三十把弓一齊射去,那魚 雖然力猛,當不得亂箭攢射,也有穿腮的,也有透腹的,動彈不得,翻了轉來 ,浮在水面,那波浪勢定。二三百兵一齊把撓鉤搭著,用力扯到沙灘上來,首 尾足有數十丈,猶然巨口唅呀,眼珠閃動。舵工道:「此是鯨魚。我們慣行海 道,也時常看見。這是小的,若是大的,把口一吸,那船還不勾他當點心哩! 」李俊道:「花公子這神箭真是家傳!知寨初到梁山泊,見一群雁飛鳴而來, 知寨一箭貫了兩隻,晁天王和眾人無不驚異,可見將門有種。若無這箭中他眼 珠,怎生拿得?可喜可敬!」眾人盡把利刃剁割魚肉,剖開肚腹,見二三十斤 一個癩頭鼋尚未變化哩!那兩個眼睛烏珠挖將出來,如巴斗大小。樂和道:「 將他鏤空當水晶燈,點上火,瑩亮好看。」盡道有理。將魚肉煮起來,肥美異 常,五六百人個個厭飫,多的醃了。為這魚倒停住一日。
又行兩晝夜,忽然擱了淺。許義起來一看,道:「此是清水澳,暹羅國界 上了。這島土地肥饒,有些景致。」請李俊等上崖散步,只見山巒環繞,林木 暢茂,中間廣有田地。居民都是草房零星散住,牛羊雞犬,桃李桑麻,別成世 界。問土人道:「此間有多少地面?屬那州縣管的?」土人道:「方圓有百里 ,人家不上千數,盡靠耕田打魚為業。各處隔遠,並無所屬。我們世代居此, 也不曉甚麼完糧納稅。種些棉花苧麻,做了衣服,收些米穀做了飯食,菜蔬魚 蝦家家有的,盡可過得。再向南去三百里,有個金鼇島,屬暹羅國的。島長名 喚沙龍,暴虐不仁,貪婪無厭,長來騷擾,受他的氣。」李俊聽說金鼇島,觸 著宋公明夢中之言。又問道:「那金鼇島離暹羅國多少路?風景何如?那沙龍 是哪裡人?」土人道:「金鼇島到暹羅國也只三百里。那島四圍高山峻嶺,無 路可去。南面島口只通一個船的路,轉三個大灣,方得到岸。一座城門,甚是 堅固。裡面蓋造房屋,如宮殿一般。田地膏腴,五穀豐稔,山上野獸甚多,花 果諸般多有,約莫有五百里廣闊。那沙龍是洞蠻出身,長大雄健,遍體黃毛, 兩臂有千斤之力。使一柄五十斤重的大斧,腰懸弩箭,百步飛中。器械、馬匹 、船隻俱備。有三千蠻兵,都是慣戰的。那沙龍性極好殺,愛吃巴蛇耶酒。一 年來上兩次,有些姿色婦女,他便白晝姦淫。小男女抓去做奴婢。還要進奉豬 羊酒米,受他荼毒。那暹羅國共管轄二十四島,此為最強,便是國主也奈何他 不得。」李俊道:「我們是天朝大宋差來鎮守,要剿滅那沙龍,與你百姓除害 。」土人道:「若得老爺們駐此,百姓無不順從。四旁有與我清水澳一般的小 島都被他擾害。聞得官兵駐紮,盡皆說服的。」李俊大喜,遂與樂和、許義商 議,選擇中間高敞地面。築成石基。砍伐樹木,搭起營房,安頓家眷、兵丁。 一面招集強壯島民,造起戰船。置備器械,建立旗號,凡有歸順的重賞金帛。 遇著私商小伙通洋客商,邀截招撫。日日操練兵士,閒時屯田播種。不上半年 ,聚有二千餘人,成一模樣。
適遇中秋,那日李俊命宰了兩頭牛,幾副豬羊,大勞軍士,就同眾兄弟賞 月,到一高峰上坐下。那一輪皓月從東邊海中湧出,金光萬道,天宇清朗,擎 著杯道:「梁山泊與太湖中雖然空闊,怎比得這海外浩蕩?承眾位相扶脫了毘 陵之難,到這清水澳稍立根基。奈兵微將寡,還立腳不住,必得取了金鼇島方 可容身。聞得沙龍驍勇,急切難攻,如何是好?」樂和道:「班超以三十六人 破了鄯善國。將在謀而不在勇,且屯紮幾時,招集訓練,覷個機會方可攻他。 不可性急,只要防他來侵犯,當做準備。這裡又無險阻可守,沿邊宜建木柵, 撥幾個船遠處瞭望,放炮為號,這是要緊著數。」李俊道:「明日就樹柵瞭望 !」當下飲到二更始散。
到第二日,差許義領兵探望,使狄成監工造柵。尚未完備,忽聽遠遠號炮 連聲,李俊知道有兵到。差童威、童猛、倪雲、卜青四面埋伏,自己披了衣甲 ,同費保、樂和、花逢春領一千兵沙邊把守。只見五隻大海船,攏到岸口。那 蠻兵都是斑布盤頭,結著螺螄頂,穿綿花軟甲,掛兩把倭刀,有六尺多長。跣 著,一哄上岸。沙龍也一樣打扮,倒卷赤鬚,黃毛遍體,手持大斧跳舞而來。 俊、費保挺槍抵敵,沙龍將斧劈來,鬥了十來合,不分勝敗。那蠻兵跳開有一 丈多遠,兩把長刀著地掃來。費保抵當不住,退後便走,兵皆亂竄。李俊見陣 腳已動,虛晃一槍,撇了沙龍回轉。沙龍如風趕來,李俊正難措手,那花逢春 卻閃在沙龍背後,看得明白,彎起弓來,一箭射著沙龍左肩,撲地便倒。蠻兵 救起,回身就走。李俊、費保挺搶追來,到得岸上,四面伏兵齊起,奮勇砍了 一百蠻兵。童威、童猛便搶上海船,撐去三隻。沙龍和蠻兵剩得兩個海船,狼 狽而去。李俊等收兵回營道:「那蠻兵好狠!當不得那跳舞!若無花公子這箭 ,幾乎失手。喜添得少年良將,可見英雄有種!」樂和道:「他雖然敗去,必 要報仇。我這裡乘他喘息不定,箭瘡未愈,就領兵殺去,一鼓下了金鼇島,做 了基業,方成局面。只是衣甲未備,前日洋船中現有綢緞,各做一副綢甲,又 輕便,刀箭不能透入,就連夜造起來。還有一件,海面上征戰全憑火攻,韭山 門兵船內有三眼釘子母炮,將硝黃鉛彈裝好,也駕五隻大船,一千兵士。」留 狄成在清水澳守營,許義為嚮導,盡上船開去。
不消半日,到了金鼇島。那沙龍也有見識,恐怕乘勝而來,先使蠻兵在隘 口把守。堆著石炮,弄個機括,打得甚遠,利害得緊。李俊等船遠遠泊定,不 就上岸,只是搖旗擂鼓,吶喊連天。沙龍聞報有兵到隘口,把箭瘡紮好,親自 出來巡視。一連三日,再上岸不得,李俊焦躁。樂和道:「且自耐性。我同許 義去山後探路,或有可上的去處。」遂駕了一隻小船,周圍一看,都是高山疊 峰,樹木叢雜,上去不得。回來說知,無計可施。童威道:「土人說進隘口要 轉三個大灣方到城門口,就上了岸。那三個灣怎麼可進?我兄弟二人到夜深人 靜,用油紙包好了硫黃燄硝引火之物,打海底爬到城邊,發起火來。他只顧在 外防守,內必空虛。若見火起,必定驚惶。大哥這裡領兵去攻,自然可破。」 李俊大喜,依計而行。
童威、童猛吃飽了酒飯,脫下衣服,單穿一條褲子。把引火之物包好,縛 在腰裡,手中拿把尖刀。初更時分,船邊下水,慢慢泅去。行了幾步,探出水 面透氣,吐出些鹹水。到得隘口,見蠻兵打著火堆,席地而坐,沙龍來往巡察 ,再不防海底有人偷進。童威、童猛進了隘口,果然有三個大灣,逶迤曲折, 水急沙清。兩傍盡是石壁,只通一船路,如狹巷一般。到城門邊,輕輕爬上岸 來一看,那城牆是天生成光蕩蕩,草木不生。兩扇鐵門緊閉。童猛道:「這城 垣是石的,怎好放火?空費心力,不如爬出去罷!」童威道:「有心進來,且 再思量個計策出來。」其時深秋天氣,白露濃濃,金風淅淅,又在水中爬了半 夜,身上寒冷。正在無措,忽聽鐵門開響。童威、童猛重複鑽入水中,把頭略 昂起偷覷,見四個蠻兵提著大藤筐,不知甚麼物件在內,又扛了一罈酒。兩個 蠻女笑嘻嘻走出,蠻兵扶下一個小船撐了出去。原來沙龍是個酒色之徒,半夜 傳令進來,喚蠻女去作耍,卻不關鐵門。童威、童猛重上岸來,說道:「慚愧 !天幸開了門。」側身捱進,見兩邊都是民居,盡皆關門熟睡。一天星斗,四 野悄然。童威尋石塊敲出火種,引上硫黃燄硝。那房子原無牆壁,都是竹笆, 一發透得快。一連放了十來把火,燄騰騰燒起。那些居民睡夢裡慌忙開門走出 ,童威、童猛拿住兩個,將尖刀搠死,剝下衣服穿上。那些竹笆連片燒去,嘩 嘩剝剝,照天徹地的通紅,城內一霎時鼎沸起來。李俊在外邊望見火起,催眾 人向前。連聲子母炮震天的響,箭如飛蝗射來。沙龍見城內火起,前邊又殺來 ,首尾不能救應,蠻兵各各心慌逃竄。李俊、費保先跳上岸,沙龍箭瘡未好, 擎不起大斧,回身就走。李俊一槍搠倒,倪雲梟下首級。眾兵把蠻兵亂殺,李 俊叫道:「降者免死!」蠻兵投降者甚眾。就紮營在隘口沙灘上。
到天明方把戰船放進隘口,到城門邊,一齊上岸。童威、童猛迎著道:「 虧得殺了兩個居民,剝這衣服穿上,不然蠻兵也要認出來了!」李俊道:「實 是虧了你哥兒兩個!」先叫救滅了火。到沙龍的住房,真個壯麗。把沙龍妻小 盡行殺死,搶來的婦女、奴婢出曉諭教人領回。蠻兵降者共有一千人,改了服 色,配入隊伍。倉廒內米穀如山,金銀珠寶不計其數。有一百匹戰馬,牛羊成 群。李俊自稱征東大元帥,一應曉諭用大宋宣和年號。出榜安撫居民:被火焚 者,給賞銀米與他蓋造房屋。七十以上者,俱送綢緞一匹。百姓盡皆歡喜。差 倪雲到清水澳接花恭人、秦恭人、費保、倪雲娘子同來金鼇島,撥廳房居住。 樂和專管出入錢糧,商量軍務。童威、童猛把守隘口,操練軍士。費保、倪雲 為左右副將,卜青管領船隻一應器械。狄成領三百名兵鎮守清水澳,許義做心 腹長隨。花公子習學武藝韜略。井井有條,各安職事。又將太湖裡的漁丁、韭 山門官兵、清水澳招集的壯勇、降的蠻兵,共有三千多人,分派五營,設立隊 長哨把,一位中國法度,造作旗幟大纛,煥然一新。又問土人:「沙龍在日, 島內凡有訟獄錢糧是怎的施行?」土人稟道:「沙龍不用刑杖,若犯重罪,把 木舂舂死,輕者罰米穀。錢糧到收成時平分。」李俊、樂和頒下律令:「殺人 者償命,奸盜者杖七十,錢糧行什一之法。」百姓盡皆感仰。當下祭賽天地, 大排筵宴慶賀。正飲酒之間,只見守隘口軍士解兩名蠻女來,說道:「在沙灘 上草裡拿來,候元帥發落。」李俊看那蠻女時:
缽盂頭高堆黑髮,銀盆臉小點朱唇;西洋布襖到腰肢,紅絹舞裙拖腳面。 胸前掛瓔珞叮噹,身上插野花香豔。眼波溜處會勾人,眉黛描來多入畫。謾言 吳國能亡滅,眼見金鼇亦蕩傾。
那兩個蠻女說話也聽得出,說道是廣東香山人,被沙龍搶來,日裡唱歌, 夜間伴宿。童威笑道:「若非這兩個蠻女,金鼇怎麼攻得破?」李俊問道:「 怎麼虧他兩個?」童威道:「我兄弟到城邊,牆垣都是石的,怎生放火?虧得 開門送這兩個蠻女與沙龍取樂,才得入城放火,倒是有功之人。」李俊道:「 為將的貪了酒色,自然敗事。」對蠻女道:「路途遙遠,不能送你們回家,且 發與花恭人伏事。待有功將士,為彼完配。」教人領了去。飲至夜闌方散。天 明時,有飛報前來:「暹羅兵到!」李俊慌忙請眾人商議。正是:陣雲高處鳴 鉦鼓,烽火傳來整旗旌。不知與暹羅交戰勝敗何如,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金鼇島興兵圖遠略 暹羅城危困乞和親
卻說李俊破了金鼇島,作慶賀筵席。次日,報有暹羅兵到。李俊與樂和商 議,樂和道:「水來土掩,兵至將迎。有金鼇島做了基業。城池堅固,有三千 勝兵,兄弟協力,怕他怎的?先叫緊守隘口,看他兵勢何如,然後拒敵。」李 俊聽允,傳令童威、童猛防守隘口不題。
再說那暹羅國王,姓馬名賽真,是漢伏波將軍馬援之後。他承國統已歷三
世了,為人寬仁柔懦。國政有兩個大臣掌管,一個丞相名喚共濤,奸邪狡猾,
專權罔上;一個將軍名喚吞珪,卻也剛直,膂力過人,使兩條鐵鞭,職掌兵權
。連年豐稔,物阜民康。管轄下二十四島,各有島長自理其事。進納錢糧,四
時進奉,如唐朝藩鎮一般羈縻而已。那二十四島:
金鼇、鐵板、長灘、天堂、西岙、潢刺、
峻岡、白石、井沙、銅山、銅坑、長甸、
前豐、後豐、青霓、羅江、古渡、釣魚、
文港、銀灣、南津、竹嶺、甜水、大樹。
那各島大小不一,其中金鼇、白石、釣魚、青霓四島最強。分為東西南北 ,統率小島,如方伯連帥之意。凡暹羅有外邦侵犯,四島會兵,俱來救護。而 金鼇尤為雄盛,乃一國之藩蔽。當日聞得金鼇被宋兵打破,殺了沙龍,馬賽真 大驚,會集文武商議。共濤道:「金鼇是本國之門戶,今被宋兵打破,險要已 失,國勢將危。宋兵遠來,不知地利;乘他根基未固,起傾國之兵,傳檄各島 驅剿了他,方得安穩。若遲延不發,必然得隴望蜀,就難為計了。」馬賽真道 :「丞相言之有理。」一面差官到各島,速令會兵,並力恢復金鼇;一面命吞 珪為大將,領三千精兵,同共濤連夜進發,火速進征。共濤、吞珪上了戰船, 旌旗閃閃,戈甲森森,殺奔金鼇島來。
李俊已作準備,童威、童猛守住隘口。共濤、吞珪船到沙邊,耀武揚威, 統兵上岸。童威、童猛謹守寨柵,不與交戰。至第二日,李俊、樂和、費保一 同來到隘口。樂和見共濤、吞珪有驕矜之色,兵無紀律,附耳與李俊說道:「 如此用計。」李俊就領兵上戰船,共濤、吞珪也把船擺開,說道:「你宋朝好 不知足!中華許多國土,久享繁華,怎要到海外占我疆土?好好收兵,放你回 去;若不知機,教你盡葬魚腹!」李俊喝道:「蠢爾小丑,不沾王化!天兵到 此,要取你暹羅國,何況區區小島!你快回去喚馬賽真親來納款,年年進貢, 方才饒你!」共濤大怒,催兵衝殺過來,吞珪舞起雙鞭劈頭打來。李俊、費保 挺槍接住,廝拚了一會,李俊佯輸,喚水手開柁,皆四散開外洋去了。共濤、 吞珪趕了一回,共濤道:「我料宋兵有甚伎倆!抵敵不住,四散走了。竟進去 攻城,就復金鼇島!」將兵船收進了隘口,那條水路又狹又曲,只好魚貫銜尾 而進。到得城邊,旌旗密布,插滿刀槍,倪雲、卜青、花逢春在敵樓上。共濤 道:「你那宋兵俱逃走去了,還不開門讓我進來!」倪雲道:「教你頃刻死在 眼前!」
共濤令蠻兵爬城,通是光蕩蕩石壁,哪裡扒得上?火箭石炮雨點打下,傷 了好些蠻兵。共濤焦躁,無可奈何,只得下船。二更時分,忽聽得炮聲震天, 李俊、費保、童威、童猛外邊殺進,倪雲、卜青、花逢春城裡殺出,內外夾攻 ,共濤、吞珪進退無計,拚命衝出。花逢春射枝火箭在風篷上,各只船上盡燒 起來。煙燄沖天,殺聲震地,蠻兵上岸的盡被砍殺,下水的又皆淹死。吞珪舞 著雙鞭,護了共濤,殺出隘口,止剩得三五個船,蠻兵不上百餘,都是焦頭爛 額。李俊等趕上,團團圍住,吞珪大叫道:「丞相,待我殺條血路,你自回去 !」真個共濤死命掙出,吞珪被費保一槍搠在海中,穿著鐵甲沉到底了,共濤 剛剩一個船回去。李俊收兵,又得了二三十個船,蠻兵降者甚多,各皆大喜, 犒賞三軍。費保道:「共濤大敗而去,再不敢來了。我等再把別島破他幾個, 做成犄角之勢。」李俊道:「聞得馬賽真柔懦,共濤專權恣肆,君臣不睦。吞 珪勇猛陣亡,國中單弱。不若統兵取了暹羅,那二十四島自然降伏。我等海外 稱尊,同享富貴,豈不是一勞永逸?」休息了兩日,只留狄成屯清水澳,卜青 守金鼇島,盡數統兵到暹羅城下扎住。
那共濤奔回,說吞珪已死,全軍覆沒。馬賽真大驚道:「吞珪既喪,壞了 萬里長城。國中精銳已盡,如何是好?」正憂疑不定,忽報宋兵到了,驚得手 足無措。共濤點兵守城,不敢出戰。原來暹羅城倒不比金鼇島有隘口可守,石 城堅固,海岸沿城有三里陸路,並無險阻,全恃金鼇島為外援。凡有寇兵臨城 ,金鼇會合各島圍合攏來,往往失利,故不敢侵犯。今金鼇已失,各島島長聞 得沙龍、吞珪是兩員勇將俱殺死了,人人膽寒;又平日共濤專權無忌,欺凌諸 島,不肯救應。李俊等兵臨城下,隊伍嚴明,戈矛如雪,緊緊圍定,高叫投降 。馬賽真見各島不到,吞珪被殺,無人敢領兵出戰,共濤也束手無策,馬賽真 憂愁不已。回到宮中,與國母說道:「祖宗基業已是難保。內無良將,外無救 兵,若然攻破,玉石俱焚。不若開門納款,庶可保全性命。」流淚不已。
那國母姓蕭,原是東京人,父親為參知政事。惡了章惇丞相,被他陷害安 置儋州,還要傷他性命,因此逃到暹羅,把女兒配與馬賽真為妻,數年前壽終 了。蕭妃為人淑順,極是賢能。生下一雙男女,公主小名玉芝,生長一十六歲 ,一貌如花,聰慧幽閒,善通文墨,又好武事,時常走馬舞刀頑耍,國主愛惜 猶如珍寶。要選中華士人做駙馬,一時哪裡得來,尚未婚配。世子幼小,只得 六歲。當下見國主流淚要開門投降,玉芝公主便道:「宋朝是何等兵將,無人 敵得?待孩兒與母親同上城一看,或可用計退他。」國主即命內監、宮娥侍衛 ,乘了香車上城。玉芝公主憑城一望,見旗幟鮮明,兵強馬壯,李俊、費保、 樂和等全身披掛,手執兵器,指揮士卒攻打,如天神一般,威風凜凜,相貌堂 堂。又見一個將官,年紀約有十六七歲,輕弓短箭,銀甲錦袍,面如傅粉,唇 若塗朱,手執方天畫戟,騎一匹金鞍紫騮馬,真是風流儒將,年少英雄。見一 群天鵝飛來,那少年將官掛了畫戟,彎著弓,取枝響箭射去,一聲響,穿入雲 裡,毛羽紛紛,落一隻天鵝下來,三軍喝采。
蕭妃與玉芝公主見了,說道:「果是中華人物俊麗,兵強將勇,如何敵得 他過?若是投降,把錦繡江山付與別人,也不甘心。我有一計,不動兵戈,自 然保全。」國主問道:「中宮有何良策?試且說來。」蕭妃道:「我這玉芝孩 兒,一向要選配中國士人,因在海外,一時難得。今看這個少年將官,儀容俊 雅,武藝超群,著人打話,若未完姻,就招為駙馬。一則保全疆土,二則完了 孩兒終身大事,豈不兩便?」國主大喜道:「此計大妙,只不知女孩兒心下何 如?」蕭妃與玉芝講這篇話,玉芝一見花逢春,好生企慕,只是不便啟口。見 母親說著,滿面嬌羞,俯首不答。蕭妃又再三苦諭道:「要救國難,孩兒也說 不得了,只是不好強逼你。」玉芝方才低低說一句道:「且憑父王、娘娘做主 。」
國主歡喜,急命內侍傳說道:「宋朝將官暫且退兵,請一位將軍進城,國 主有話親自面議。」眾人皆道:「此是緩兵之計,不可聽信。」樂和道:「兵 臨城下,不敢出戰,外無救兵,此是計窮力竭了。待我挺身進去,看他有何說 話!班定遠說得好,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隨機應變,說他歸順,免動刀兵, 豈非美事?」李俊命軍士答道:「堂堂天朝,有征無戰。既要面議歸降,不妨 暫退。任有緩兵之計,也不懼怕。這回到來,寸草不留了。」李俊把令旗一揮 ,兵將都退下船。 樂和選十個彪形大漢,各帶弓刀,自己輕裘緩帶,騎著白馬,到城門邊, 果然大開,昂然而入。共濤來迎接,樂和見六街三市,人物喧鬧,與中華無異 。進了東華門,宮殿壯麗,槐柳成行。將到前殿,國主馬賽真降階而接。講過 禮,分賓主而坐,文武各官,侍立兩旁。國主生得面白身長,五綹鬚髯,衣冠 偉麗。茶罷,開談道:「小邦僻處海外,自守封疆,並不得罪天朝,不知何故 勞師遠涉,下臨敝境?」樂和欠身答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 ,莫非王臣。』我大宋中外一統,列聖相傳,歷世已久。今天子聖仁英武,荒 裔要服,無不重譯來朝。貴國並不朝貢,有失以小事大之體,故遣征東大元帥 率領雄兵十萬、戰將百員特來問罪。金鼇島沙龍貪淫好殺,天兵一到,駢首就 戮。貴國猶不悔過,輒敢復來抗戰。吞珪說是貴國大將,交兵已作波臣。今天 兵既臨城下,能戰則出師對壘,以決勝負。如其不能,則當銜璧輿櫬,面縛軍 門。何得首鼠兩端,束手待斃?大元帥仁義之師,不忍無辜受戮,不施火炮雲 梯諸般攻具,以示懷來之意也。今蒙見召,必有所論。若入情合理,自當拱聽 。」馬賽真道:「往年差使臣進貢,被蔡太師遏奏,不得瞻覲龍顏,又無賞犒 ,反勒賄賂,流落不歸,因此缺貢。寡人素性仁慈,不忍害民。師到城下,用 兵廝殺,惟恐兩傷。若便納土,但本係漢朝伏波將軍新息侯之後,立國暹羅己 歷三世,不忍祖宗疆土一旦淪亡,尚爾躊躕不決。寡人元妃是東京蕭參政之女 ,因被章惇丞相傾陷,安置儋州,故聘為妃。生下一女,小字玉芝,年已及笄 。儀容不劣,頗知德教,要招中華士人為婿,一時難遇。適在城上見馬上少年 將軍,軒昂英俊,氣度不凡,不知上姓,可曾憲姻否?情願招為駙馬,兩家息 兵罷戰,永作藩臣,重來進貢。漢、唐原有和親之例,不識可俯從否?」樂和 道:「那小將軍姓花名逢春,是世代將門之子。六韜三略無不精通,十八般武 藝盡皆精練,更擅百步穿楊之箭。方才在城下,射落天邊飛過的天鵝,已見一 斑。況美如冠玉,性地聰明,發願封侯拜將之後方議姻事。多有豪門巨室來聘 為婿,一概堅辭,尚未婚配。貴國既要和親,亦無不可,但末將不敢專主。乞 差一位使臣,同去稟知大元帥,可以行得,即來回覆。」國主忙排筵宴款待。 更送珍奇之物,求他玉成美事。跟隨的俱有犒勞,樂和一些不受。便遣共濤為 使,出城到中軍帳。
共濤暫候,樂和先與李俊說知和親備細,李俊與眾人商議道:「暹羅國雖 然單弱,可以取得;我們基業初定,也還勢寡,倘各島不服,要來爭競,惹起 干戈,不得安靖。若和了親,且守金鼇,養成羽翼,再看機會。但不知花公子 意下何如?」花逢春道:「小姪蒙眾位伯叔虎威,得脫患難,自當聽從。但本 中華世冑,恐蠻女陋劣,誤了終身大事怎處?」樂和道:「玉芝公主有傾國傾 城之貌,更兼知書識禮,愛習武事,溫柔聰惠,是東京蕭妃所生,不是蠻種。 父母愛惜猶如珍寶,要招中華士人為婿。在城上見你才貌,十分傾慕,故此求 和。正是一對佳人才子。雖在海外,也是一國駙馬,富貴無窮。況天緣是月下 老人赤繩繫定的,不必多疑。」花逢春道:「叔叔主張,不敢有違。但婚姻大 事,要稟過母親,方可行得。」樂和道:「這個自然,料令堂也是喜允的。先 與使臣相見,然後與令堂說知,納聘成親。」
當下大設威儀,擺列兵隊。李俊出來與共濤相見送座。李俊道:「樂將軍 備述國主之意,要和親息戰,這是美事。雖奉天子明詔來討不廷,只要畏威懷 德,不是貪取土地,致害生靈。若然定議,待退兵到金鼇島,齎了聘禮,就煩 足下與樂將軍為媒,擇吉成親。只是外邦多詐,哄我退軍,更有翻覆,那時進 兵,玉石俱焚了。」共濤道:「天兵到此,本不該抗拒。吞珪恃勇輕進,自取 滅亡。昨日國母與公主親見小將軍才貌雙全,故此真心實意招為駙馬。豈不知 元帥虎威,馬到成功,焉敢復生貳心,自取罪戾?」李俊亦設宴款待共濤,遣 他先去回覆國主。即日回兵到金鼇島,請花恭人出來,細述國主求和,願招駙 馬,玉芝公主德容俱備,也不辱沒了令郎。花恭人歡喜不盡道:「承各位扶助 ,小兒得成姻事,知寨在九泉也是感激的。不料姻緣定數,遠在海外。」李俊 、樂和即擇吉日,置備金珠彩緞、異巧奇珍禮物為聘,差倪雲、卜青領五百兵 護衛,樂和為大煤,置酒送行。花逢春拜別李俊眾人及母親、姑娘,鼓樂喧天 ,旌旗飄揚,海口下船。迎著順風,不消一日,到了暹羅國城下。先放三個號 炮,停泊了船。
那國主知道駙馬已到,差丞相共濤到海邊迎接。與樂和、花逢春相見過, 請到皇華館驛,飲過接風酒。倪雲、卜青全身披掛,五百軍士盔甲鮮明,簇擁 上馬,沿路懸球結彩。到城門邊,有四員內相,四名宮娥,捧著酒盒,撩衣跪 進。那些蠻民從不見中國禮儀這般富盛,又是駙馬生得風流標緻,身上結束非 凡,烏紗帽插兩朵花,罩著粉撲的面龐。不論男女,沿街塞巷的觀看,都嘖嘖 羨賞。一到宮門,國主率文武宮員恭身迎進,送到東宮更衣。少頃吉時,到金 鑾殿上行禮,國主、國母俱穿大紅吉服,排著香案,笙蕭細樂,響徹雲霄。花 駙馬從容朝拜,一般有序班鳴贊喝禮。少頃,宮娥擁出玉芝公主,交拜天地, 花燭合巹。真是王家富貴,與民間不同。但見: 黃金殿上,高控珠簾;白玉階前,平鋪錦褥。非煙非霧,狻猊口內噴 奇香;如日如雲,獬豸身邊排錦仗。隱隱聲聞天上,樂奏霓裳;叮叮響出花間 衣鳴佩玉。垂旒秉笏,蠻君亦習華風;繞翠圍珠,母后原依京式。蹣跚內相撩 衣,綽約宮娥窄袖。輝煌寶炬,紅雲捧侍神仙;燦爛銀屏,瑞靄映來鸞鳳。正 是日色才臨仙掌動,天顏有喜近臣知。
駙馬、公主結親已畢,送入宮中,更了便服。花逢春偷眼覷那公主,真有 天姿國色,竟是中華妝束,喜不自勝。公主在城上遠瞟,已生企慕,今對面親 切,更覺精采。因害嬌羞,不敢注視,心中暗喜。當夜翡翠衾中,鴛鴦枕上, 你貪我愛,說不盡山盟海誓,如魚似水。次早到殿前拜謝。國主敕有司把東宮 改作駙馬府,撥內相宮娥侍奉,供給極其隆盛,自不必說。
卻說樂和要回金鼇島,對花駙馬道:「國主寬仁,你在此間須謙和謹恪, 不可放縱。唯恐共濤奸滑,致生事端。留兩員裨將,統三百兵護身,預防不測 。」花駙馬點頭會意道:「不須叔叔致囑,自然謹慎。回去拜上李伯伯並家母 ,不必掛念。」樂和等回去不題。
花駙馬在府中與公主琴瑟和鳴,互相敬愛。公主更兼賢達,精通文墨,隨 著母后一口京話,並無半句蠻音。閒時與駙馬吟詩作賦,彈琴下棋,或到花間 打彈,或到柳陰走馬,暮樂朝歡,如膠如漆。國主、國母不時到府中宴飲歡樂 ,駙馬盡半子之禮,問安視膳,不敢怠惰,國主大悅。有時將軍國重務與他商 議,駙馬條對詳明,剖判停妥。國主道:「駙馬這般才貌,不唯小女終身有托 ,孤家亦得輔弼賢良了。」駙馬謙謝。一日,公主問道:「婆婆在金鼇島與李 元帥是甚親戚?可安樂否?」駙馬道:「元帥是先父同盟契友,又同做朝廷大 官,最有義氣,待我母子如骨肉一般。還有一位姑娘,也是孀居。去年患難之 中,全虧那樂將軍救援,所以得有今日。」公主道:「雖是他二人義重深恩, 終是外人。我和你人子之心,也當各盡。況遠隔海面,溫情之禮有缺。待我稟 過父王,差官接到這裡,朝夕侍奉,以盡孝心。」公主就去稟知國王,差官迎 來。駙馬又修書一封送去。公主吩咐內侍,打掃花樓一座,待婆婆安居不題。
那差官奉國主之命、駙馬書札,到金鼇島,說知來意一呈上書信。李俊拆 開看了,與樂和商議道:「花公子要接母親、姑娘到府中奉養,你道如何?」 樂和道:「他母子天性之恩不可違隔,公主賢慧,正該如此。況二位嫂嫂俱是 孀幃,雖我輩弟兄是頂天立地好男子,終有瓜履之嫌,自宜送去,兩全其美。 」李俊就與花恭人說知,花恭人心中甚喜,說道:「承列位伯叔這般美意,成 就我母子安享富貴,萬分難報。」即去收抬,思量起身。樂和對李俊道:「乘 這機會送花恭人去,還有一條妙計。」有分教:虎豹在山驚犬彘,蛟龍鎮海統 魚蝦。不知樂和說出甚麼計策來,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翻海舶天涯遇知己 換良方相府藥佳人
話說花逢春差官來迎母親到暹羅駙馬府中孝養,李俊正要送去,樂和道: 「這暹羅好一座錦繡江山,國主優柔少斷。那共濤是個奸邪險惡的人,長防肘 腋之變。花公子雖是在那邊,孤立無助,趁送花恭人去,差倪雲、卜青領五百 兵護送,待我說與花公子,教他稟過國主,就留在宮中防守。一旦有事,除其 元惡,那基業就是我們的了。」李俊大喜,依計而行。花恭人拜辭起身,樂和 對老管家花信道:「我前日不叫你跟隨公子去,有個緣故,恭人在此,沒有親 信使喚。今日你去,須要內外瞻管。」花信領命,就開船到暹羅。
花公子自押人轎,到海邊迎接。到得府中,玉芝公主行了大禮,次後國主 、國母俱相見過,就送在花樓與秦恭人同住,公主曲盡婦道,這不必說。樂和 將密計與花公子說知,花公子聽允,去稟國主道。「李元帥慮國中單弱,差倪 、卜二將軍領五百兵在此防護,小婿也好同習武事,特請欽旨。」國主道。「 既是至親,誼同一體。承李元帥美意,就留在府中便了。」公子來回覆樂和道 :「國主聽允,留住兵將了。」樂和又道:「公子,你可敬事國主,得其歡心 ,共濤以下臣僚謙恭浹洽,不可露一些圭角。百姓當施以恩惠,收拾人心,萬 勿驕矜失事。」花逢春一一領會。
樂和回到金鼇島,與李俊盡心料理。凡有荒島都加開墾,愛民練卒,招徠 流亡,與客商互市,日漸富強。李俊道:「當初宋公明,何等才技,又有吳學 究指點軍機,盧員外一班人物,梁山泊方成得局面。我本一介,全憑賢弟指教 ,來到海外,反成這個基業,豈不是僥倖?」樂和道:「時有不同,勢有難易 。中國人都是奸邪忌妒,是最難處的。海外人還有些坦直,所以教化易行。」 李俊大笑。
一日到清水澳回來,霎時狂風大作,波浪掀天。舵工連忙收在沙渚下碇等 候風色。忽見一隻大海舶衝風而來,一聲響亮,把一根大桅吹折,風篷倒搶水 面。那海舶滴溜打著旋渦,篙工水手支撐不定,船內多人一時慌亂,立腳不穩 ,把海舶一側,那海水滔滔滾入,人與貨物,幾個浪都打散。李俊急叫撈救, 兵丁都識水性,跳下海去,盡力將長撓搭住。救得二十餘人,貨物行李也撈得 一半。 那失風的人雖然救起,昏迷嘔吐,臉上滾滿泥沙,一時認不出。歇了多時 ,方才甦醒,李俊問是哪一國人,一個道:「我們是東京人,奉聖旨差往高麗 國回來,內中有兩位老爺,且喜多在。」李俊問是何官職,一個坐起來:「在 下是太醫院,姓安。」李俊定睛一看,失聲叫道:「莫不是安道全先生麼?」 那人也仔細一認,道:「慚愧!原來是李大哥。敢在夢中相會?」李俊急把衣 服與安道全換了,安道全道:「小弟自同宋公明征遼回來,就留在太醫院供奉 ,頗算平安。因高麗王染了瘵疾,本國沒有良醫,進上表章要到中國求醫。聖 上念高麗是個屬國,難拂其意,欽差小弟同這本院御醫盧師越到哪裡療治。住 了三個月,幸獲安痊,回朝復命。國王備下謝表進貢之物,我兩人亦有厚贈, 不想遇著大風,若無大哥,已葬魚腹矣!」李俊也叫把衣服與盧醫官換過。坐 定了,李俊訴說從前事跡,到這裡緣故,花知寨兒子花逢春已做了暹羅國駙馬 了,安道全見了樂和道:「樂哥,你便在這裡安享,只是虧了杜興!」樂和吃 驚道:「為甚麼?」安道全將孫立寄書,杜興刺配,李應越獄,飲馬川結寨的 事,也說一遍,樂和嗟歎不已。
敘談之間,漸漸風平浪息。李俊喝令起碇揚帆,頃刻到了金鼇島。安道全 見山川環繞,城垣堅固,人物繁盛,宮室壯麗,不勝歎羨。當日設宴款待,飲 酒中間,李俊問起近日朝中的事,安道全道:「燕雀處堂,不知禍到。君臣宴 樂,盜賊竊發,嚴刑重賦,上下欺蔽,是以天災疊見,人心思亂。又聽童貫引 用趙良嗣之計,通連大金夾攻遼國,恢復幽燕之地,不日用兵了。」李俊道: 「遼國自我們征伏之後,約為兄弟,相安無事。何必遠交近攻,致啟禍端!恐 強鄰生釁,日後悔之何及!」安道全道:「便是高麗王,倒也識見宏遠。道大 宋與遼百年和好,唇齒相依,不宜改圖,養虎自衛,要小弟回朝奏諫。我思量 不在其位,不謀其政,當國大臣並無遠慮,微賤之士何敢妄言?今日在這裡偶 言談及,一到東京便箝口結舌了。」
那盧師越在旁,再不開口。原來那廝是個陰險之徒,本是撐布傘賣藥的, 投蔡京門下,濫廁太醫院中。一向妒忌安道全本領高妙,見與李俊譏刺朝政, 暗記在心。
李俊道:「我草創這個所在,卻也自在。暹羅國內,亦少明醫,先生何不 住下,同敘向日情誼,省得回京受那奸黨的氣!」安道全道:「奉旨欽差,必 要復命。」李俊道:「假如淹沒海中,哪個去復命?待盧兄去繳旨,只說死了 ,再沒有查帳處。」安道全道:「若果然淹死,便沒得說。幸而更生,若說是 死,這是欺君了。」李俊道:「既然如此,不敢曲留。寬住幾日,待我安排行 李船隻,相送便了。」安道全稱謝。當夜酒散就寢。
次日安道全道:「大哥大才,必有大福。小可的『太素脈』能定窮通壽夭 ,試一診視。」李俊笑道:「一勇之夫,放膽做去,禍福在所不較!」就伸手 過來,安道全凝神定想診了一會,又換過那手,亦診一會,稱賀道:「神全氣 厚,脈秀絡清。必居南面之尊,自有非常富貴。昔日宋公明亦曾診過,原說他 福基淺薄,果不令終。」李俊道:「任所非常富貴,大碗酒、大塊肉是有的吃 的。」樂和、盧醫官都笑起來。
住了十餘日,盧師越歸家念切,催促起行。安道全要辭別,李俊把救撈的 行李貨物一一檢還,又制一套衣服,白金三百兩為贈,盧醫官也送二十兩銀子 。高麗國人留下另自遣回,東京來的一同上船。安道全致謝不已,說道:「盧 寅翁管家還在,我一個小廝卻淹死了,到東京原是隻身。」李俊道:「身邊乏 人,我這裡送一個伏侍。」安道全道:「不消,路上有盧寅翁挈行,到京一向 與蕭讓、金大堅同寓,有人使喚。」兩人辭別而行。樂和送至海口,取出一封 書信,說道:「先生到登州上岸,少不得從登雲山過,相煩寄與我姐夫孫立, 不知使得麼?」安道全道:「這是順路,有什麼使不得?」笑道:「前日杜興 寄到東京,為你牽累;今送到山寨,難道也把我解開封府不成?」接過藏在身 邊,分手而去。
金鼇島的水手慣行海道,認得路逕,識得風色,不消三五日,早至登州岸 口。發上行李,打發船回去。僱兩乘小轎,安道全、盧師越坐了,腳夫挑了行 李,行過六十里,便是登雲山路口。轎夫道:「此間悄悄過去,不要驚動了山 寨裡好漢!」安道全道:「不妨,我正要會他們哩。」說聲未絕,一棒鑼鳴, 早擁出三五十嘍囉,喝令住轎。盧醫官在轎內發抖不止,幾乎攧了出來。安道 全道:「不要囉唣,我來會孫頭領的!」嘍囉道:「既是會頭領,我等引路。 」一行人到了寨口,嘍囉報知。孫立出來迎接,到聚義廳上,逐位見過,安道 全不認得欒廷玉、扈成,眾人不認得盧醫官,互通了姓名坐下。孫立道:「先 生一向在東京,必是安樂。今日何幸至此?」安道全將奉敕到高麗醫好國王的 病,海中翻船遇了李俊,救在金鼇島住了多時,今去回京復命,樂和寄書,故 來探問。遂取書信與孫立。拆開看過,孫立道:「那樂和舅久無音耗,原來他 們做下這般大事業!」扈成接口道:「我曾飄洋到暹羅國,那金鼇島果是個好 去處。」安道全道:「孫大哥,你還不知,前日杜興寄書到東京,受了無窮的 累。」孫立急問:「怎的受累?」安道全備述前事,笑道:「我今日寄書來, 卻是無礙的。」阮小七大叫:「快活!我們弟兄都起事了!安先生,你不消到 東京,住在這裡,正用得著。我前日吃多了牛肉白酒,腹中作脹,幾乎死了。 倘再發作起來,哪裡尋你?」安道全未及回答,盧師越離家已久,歸心如箭, 恐怕淹留,連忙催促安道全匆匆作別。阮小七心中焦躁,立起身來,劈胸揪住 盧醫官,圓睜怪眼,喝道:「你這舍鳥!這是甚麼所在,容你放屁!」安道全 慌忙勸阻道:「兄弟不可!這是欽差的官員,休得粗魯。」阮小七一發吼道: 「莫說這個不入流的小人,就是趙官家觸犯了老爺,也吃我一頓拳頭!」欒廷 玉道:「不可胡說!安先生要去,豈能強留?只是今日天晚了,權宿一宵,明 日早行罷。」阮小七方才放手,盧醫官嚇得滿身冷汗。是夕設宴款待。明早孫 立送三十兩銀子與安道全,作別下山,安道全一路上安慰盧醫官。
不只一日,到了東京。安道全、盧師越先去參謁蔡太師,稟道:「高麗王 病得痊癒,有表章謝恩,並進貢禮物。行至暹羅國界,陡遇颶風,海船飄沒, 表章禮物盡皆遺失。卑職二人得人救撈,幸留性命。隨行的淹死了三十餘人, 先稟明太師,好去繳旨。」蔡京道:「海上風波不測,這也罷了。只是有個小 妾染病,久已不痊,專望二位來療治。」留進書房待茶,吩咐院子,傳雲板說 安、盧二位先生進來診視小奶奶的病,喚內傳們祗候。不多時,院子來稟道: 「請二位先生進去。」蔡京一拱先行,二人緩緩隨後。到得內房,朱欄畫棟, 錦幕珠簾。庭內文石砌成,排列奇花異卉。大理石小几上,博山爐內裊出縷縷 水沉煙,真是「天上神仙府,人間宰相家」。進明間內坐下,調和氣息,方可 診脈。一個披髮丫鬟,雲肩青服,捧到金鑲紫檀盤內五色玻璃碗陽羨峒山茶。 茶罷,養娘丫鬟引安道全輕輕行至繡榻邊,安放錦墩,侍兒從銷金帳內接出小 奶奶玉腕來。安道全閉目凝神,診了兩手的脈,已知病緣。重到明間內稟道: 「夫人脈帶洪弦,風火相搏,復有怒氣傷肝,故見發熱咳嗽、胸脹腹滿之症。 只消幾劑清火平肝的藥餌,自然平復。」蔡太師喚取過文房四寶,安道全立了 藥案,起身辭出。蔡太師道:「有勞了!恕不相送。」安道全自有院子引道, 竟出府門不題。
蔡太師對盧師越道:「你可到書房內將藥品制度停當,叫院子傳進。我到 朝堂議事,你明早可再同安道全進來。」盧師越領命,到書房中尋思道:「可 奈安道全自恃其能,每事小覷我。一路上受了他氣,明日太師面前,自有道理 。今晚教我配藥,先撮個綿包兒送斷他的命根!」抽開藥箱,將不按君臣的藥 品配了,遞給院子,自回家去了。
那院子送進藥,養娘丫鬟煎好,捧與小奶奶。服後沒有一個時辰,小腹絞 痛異常,渾身火熱,昏沉不醒,牙關緊閉,指甲青紫。養娘丫鬟慌張了,傳出 報與蔡太師知道。卻說那日朝堂,會集各官,商議與大金夾攻遼國的軍國重事 ,各出一見,紛紛不定,及至議定,又要進呈候旨定奪。直至一更三點,方得 回府。院子先稟:「小奶奶服藥之後,十分危篤,專候老爺永訣。」蔡京聞知 ,驚惶無措,急至榻旁,見小奶奶四肢不收,瞳神反上,汗出如油,蔡京又惱 又苦,叫道:「你心中怎麼?」奶奶喉中疾湧,沉迷不知,把腳一伸,已絕氣 了。蔡京大哭不已。原來這小奶奶年方十九歲,色藝俱絕,是揚州人。淮揚安 撫用三千金聘來送到府中,是個專房之寵,怎不疼痛!喚幹辦速喚安道全、盧 師越到來,送開封府治罪。
五更時分,幹辦回來,稟道:「盧師越已喚到,安道全昨日城外拜客不歸 ,禁門未開,不可出城,特復台旨。」蔡京道:「天明速去拿來,不可遲誤! 」幹辦應諾而去。蔡京道:「盧師越,我怎地看覷你,不肯用心,把我小奶奶 藥死了!」盧師越跪著說道:「太師爺在上,小人深蒙垂盼,雖粉骨碎身,恨 不能報,怎敢不用心!只是昨日小人並不參贊,也不診視脈理,通是安道全主 張,太師爺親見的。」蔡京道:「住了!你同是太醫院官,若見他差誤,就該 阻擋,怎緘口不言,致傷我愛姬!倘龍駕有恙,也可坐視不救麼?」盧師越道 :「安道全是神醫國手,豈有差誤之理?他有隱衷,要謀害太師爺,故先下此 毒手。」蔡京道:「你既知他隱衷要謀害,怎昨日不稟明?」
盧師越道:「見太師爺要進朝議事,其說甚長,急切不能上稟。」蔡京道 :「你且起來講。」盧師越站起說道:「前日奉旨差往高麗醫國王的病,盡是 他主持,幸得安痊,不消說了。他對高麗王道:『主上荒淫,任用群小,交通 大金,共破遼國,將來禍不旋踵,宗社丘墟。大王何不起一旅之師,乘機取其 疆土?』此是輸情外邦了。海中船覆,撈救的人就是梁山泊反寇李俊。診他太 素脈說:『非常富貴,位居九五之尊,我願為輔。』那李俊即稱平宋王,此是 交結叛寇謀反了。及至回來,與樂和寄信到登雲山孫立,阮小七指斥乘輿,喊 道:『就是趙官家也吃我一頓拳頭!』那--」盧師越把說話頓住了,蔡京問 道:「那什麼?」盧師越只得說道:「『蔡某奸賊,碎割了他方快我心!』這 是毀罵君相了。小人句句可以對質。」蔡京大怒道:「我只道他偶然差誤,送 去開封府,警戒一番。誰知輒敢大膽,如此作為!」叫寫本的把安道全輸情外 國,結連反寇,毀斥聖駕,謀害大臣的密揭,飛馬遞到掌東廠太監胡公公處, 速令進呈取旨,處以極刑,便來回話。寫本的應諾,火速起稿。蔡京對盧師越 道:「我錯怪了你!聖旨下來,處治了他,就升你掌太醫院事。」盧師越叩頭 謝恩回去。蔡京一面厚殮小奶奶,自不必說。 看官,從來九流術士慣要五毒推排,小人故套,不足為怪。那盧師越萋菲 貝錦,陷人死地。聽言者但喜其巧言如流,阿諛尊奉,不知如花如玉的一個美 人,被他輕輕斷送了。然君子出言,亦不可不慎,明知讒人在側,慷慨激烈, 論及時事,被他印記在心,安道全也是自取其禍。昔賢曾有一首古詩,歎息道 :良金不范,美玉不剖。君子修身,渾樸自守。危行言遜,禍免生肘。金人示 誡,三緘其口。鴻飛冥冥,弋人何有?
把閒話丟過,說那蔡京密揭送到東廠進呈。那道君帝聞著蔡京的屁也是香 的,見言多危詞,豈有不准?御筆親批道:「安道全著大理寺勘問,嚴刑究擬 具奏。」大理寺奉了聖旨,仰開封府提解,差官坐守。公文到開封府,不敢遲 緩,喚緝捕使臣火速拿到。吩咐道:「大理寺奉著嚴旨,要緊欽犯,不比等閒 ,要限時刻到的。」問陰陽官:「這時辰牌上是甚時候?」陰陽官回覆道:「 巳時初一刻。」府尹道:「若午牌不到,你們俱是死數!」退堂去了。 緝捕使臣領下台旨,叫齊做公的,到安道全寓所去拿。只見蕭讓與金大堅 閒談,見緝捕使臣走進來,舉手道:「列位何來?」使臣道:「我們是開封府 要尋安先生的。」金大堅道:「敢是請去看病?」使臣恐怕說急了放他走脫, 乘機答道:「便是。」金大堅道:「昨日到城外拜客不回,敢待這早晚就來哩 !請寬坐一回。」使臣丟個眼色,做公的會意,將前後把定。使臣坐了好一會 ,有些心焦,一個探頭望著日色,說道:「已過午牌了,再擔延不得!待到裡 面尋。」蕭讓道:「各有內外。怎麼恁般性急?」使臣道:「二位不知,安道 全是大理寺奉聖旨勘問,著開封府提人,不是當耍的。」蕭讓、金大堅才著了 急,道:「既然如此,列位自進去尋。」使臣不容二人轉身,押到裡面,各處 搜尋,只除地皮不翻過來,眼見得不在了。使臣要二人到開封府回話,金大堅 道:「各人自己的過犯,與我們有甚相干,要去回話?」使臣焦躁道:「一家 有罪,九家連坐,何況同居的好朋友!方才老爺坐在堂上說『若過午牌不到, 你們都是死數。』難道與我們有甚相干,是該死的!」蕭、金二人出於無奈, 只得隨到開封府。
府尹見午牌已過,不見人到,又升堂等候。使臣稟道:「安道全知風先遁 ,沒處勾拿。拘得同寓蕭讓、金大堅二人回話,著他身上追究,自有下落。」 府尹見二人不跪,問道:「是什麼樣人?」蕭讓、金大堅打一恭道:「是供奉 職員。」府尹道:「安道全是叛逆重犯,你怎的放他走了?」蕭讓道:「他奉 差回來,往各家探拜,昨日出城,竟不回寓。這是密旨,何人先曉?怎說放他 !」府尹道:「與你們同住,決知蹤跡。若根尋出來,你二人身上便無事了。 」金大堅道:「他無家無室,哪裡追尋?」府尹道:「我不管!聖旨敕大理寺 勘問,解到哪裡自去分辯!速喚該房備文申解。」蕭讓、金大堅叫苦不迭。正 是:楚國亡猿,禍延林木;城門失火,殃及池魚。天下這樣的事也是常有的, 不知後面如何結果,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安太醫遭讒先避跡 聞參謀高隱款名賢
話說安道全出了相府,想前日奉差時,諸大老多有餞贈,如今正務已完, 好到各家探候。回寓帶些高麗紙筆之類,街上僱一個小閒的兒跟了。到城外拜 張尚書,款住接風,宿了一晚。次早進城就去拜宿太尉,入朝未回,就打發跟 的小廝,坐在客座等候。宿太尉午候才回,安道全上前參拜,宿太尉連忙攜手 ,竟進書房內坐定。太尉道:「你可知蔡大師嗔你藥死他愛妾,密揭奏你輸情 外邦,結連反寇,許多說話,已發大理寺勘問了。」安道全如劈頭冷水一澆, 滿身發抖,半晌答道:「並無此事。」太尉道:「有個對頭,是醫官盧師越。 」安道全方省得被阮小七斥辱之事,懇求道:「醫士從高麗回來,海中翻了船 。幸得舊友李俊救起,送行李盤纏得回。果是與樂和寄書到登雲山孫立,盧師 越被阮小七呵斥了幾句,這是有的。若說藥死他小夫人,醫土有起死回生之術 ,這般病症,那樣藥方,怎麼會死?這個緣故,一些不知。求恩相憐憫垂救! 」宿太尉道:「別的事還好主張,這是奉著嚴旨,又是蔡太師先進了密揭,怕 一時分解不來。要留在府中,恐一時漏泄,蔡太師見怪。你不可回寓,出京遠 避,再看機會與你分理。」安道全只得垂淚作別。太尉道:「且慢,待我送些 行李盤纏,方可遠行。」吩咐院子:「取幾件衣被,包裹好了五十兩銀子來! 」不多時,院子取到。安道全感恩拜謝要走,太尉道:「且慢!大理寺仰開封 府提人,拿你不著,定然城門上要盤詰。你可換上衣帽,做承差打扮,叫院子 送你出城,原到南方去。」安道全千恩萬謝而別,同院子到封丘門,果然守城 門的官校奉開封府明文,緝拿欽犯安道全,凡出入的俱細細盤問。見安道全、 院子出城,認得是宿太尉府中,不敢細查。
直送至郊外,謝了院子,背上包裹,惶惶似喪家之狗。正值隆冬天氣,朔 風凜凜,白日無光,衰草連天,黃沙卷地,好不悽慘!他原是文弱的人,不慣 走長路,思量僱個頭口,前路又無定向,寫到哪裡,只得一步挨一步慢慢的走 。到晚投下客店,打一角酒,一頭吃,一頭想道:「早知有這場是非,淹死海 中倒也乾淨。金鼇島是個好去處,李俊留我,不來也罷。那李俊將來必然發跡 ,只是遠隔海洋,怎好過去?沒來由與樂和寄信,連杜興恰是兩番了。登雲山 雖可容身,我已跳出火坑,怎地又走進去?」胡思亂想了一回,吃完酒,炕上 宿了。
早起五更又行,離東京不上六七十里。只見兩個人趕上來,叫道:「安先 生,你到哪裡去?」安道全吃了一嚇,回頭看時,卻不認得,支吾道:「我自 姓李,要到南邊去。」一個笑道:「不要瞞,我是宿太尉府中幹辦,昨日大尉 叫院子送你出城的。」安道全道:「我一時慌迫失膽,得罪了二位!可知我出 城之後,開封府有人到府中尋訪麼?」幹辦道:「開封府有這樣大膽,敢到府 中尋訪!只是貴友蕭讓、金大堅拿去解到大理寺了。」安道全跌足道:「怎好 累他二人!如今二位到哪裡去?」答道:「太尉差到杞縣下書,明日就回的, 只在前邊分路。」安道全道:「自己脫逃,帶累別人,心上過不去。我要寫一 封書謝太尉,並懇周旋二人,求二位帶轉去。」幹辦道:「你的事重,不可分 解。他二人不過著他根尋,太尉自然肯用情的。」把手指道:「到那酒肆中打 了中火,你就寫起書來。」三人走進店中,喚酒保拿過酒肴吃了,安道全借筆 硯寫了書柬,取一兩銀子送與兩個,把書呈送太尉,又自還酒錢。出門不上三 里路,兩個自分路去了。
安道全聞了此信,又增憂悶,一發走不動。捱了十多日,方到山東地面。 若有牲口,一日走兩站,客店是有定所的。他是步行,隨路宿歇。看見日墜西 山,路上人少,巴不到宿頭,肚中饑了,腳又酸疼,問到歇處,還有十里。長 吁短歎,又過一二里,望見一座村坊。官道旁有一所莊房,門前兩三株古木, 屋背後枕著山岡;左邊一條小石橋,滿澗的水澌;有一老梅橫過澗來,尚未有 花,一群寒雀啄著蕊兒,見人來一哄飛去。裡邊走出兩三個小童,袖著書包回 去。隨後有個人出來關門,高巾道服,骨格清奇。安道全向前拱手道:「在下 是過路的,不合賤體贏弱,一時巴不到宿頭。斗膽欲借貴莊權宿一宵,房金明 日拜納。」此時夜色朦朧,月光未上,識不出人。那人對面一看,見他氣象儒 雅,且說得恬淨,答道:「是斯文人,不妨。只是荒僻有慢,請進裡邊來。」 安道全隨入草堂,作揖坐下。裡面小廝點出燈來,放在桌上。兩個面龐相對, 看得仔細,那人道:「尊駕可是安先生?曾在東京會過。」安道全有事在身上 的人,不敢即便應承,便問:「足下上姓?廝熟得緊。」那人道:「小可便是 聞煥章。」安道全方才放膽,道:「久違芳范,一時稱呼不出,足下便是。 」 聞煥章大喜,重複施禮,進去一晌,方始獻茶。說道:「安先生,你供奉 朝廷,王公大人不時晉謁,車馬盈門,怎生獨自一人來到這裡?」安道全道: 「奉旨到高麗療痊了國王的病,回到海中翻了船,險些傷了性命。幸得有人救 起,名利之心已冰冷了,思量回到敝鄉,圖個安閒。不想得遇台兄,連日客途 ,心緒不寧,今晚可以穩睡了。」又道:「台兄與高太尉交厚,何故卻在此間 ?」聞煥章笑道:「哪裡什麼交厚,勢利而已!生無媚骨,曳據侯門,非我所 願。來此避喧求靜,教幾個蒙童度過日子,倒也魂夢俱安。」談論之間,小廝 捧出酒肴,相對而飲。聞煥章道:「先生此來,自非偶然,昨夜先有吉兆。小 生無子,單生一女,年已長成,性頗端莊。拙荊亡過,主持中饋,全虧是他。 不意得一奇疾,白晝昏沉,終夜不寐,肌膚憔悴,飲食減進;又且獨言獨笑, 精神恍惚,遠近無有名手,再醫不好。幾遍要來迎聘先生,恐貴冗不能遠來, 又家寒難措輿從之費,所以未果。今日從天而降,小女可以得生了!」安道全 道:「診脈必須平旦,自當效力。」兩個俱是高人,情投意浹。飲至更餘,用 過晚飯,引至書房安歇。土垣茅屋,紙窗木榻,瀟灑無塵。又啜一杯茶,聞煥 章叫聲安置,自進去了。
安道全連日勞頓,客店裡未免有些戒心,此間高枕無憂,一覺睡去,直至 紅日三竿方才起身。梳洗畢,用過早膳,聞煥章迎進臥室。聞小姐在帳幔中伸 出玉腕來,安道全調和氣息,細心體認,審過左右手三部九候,說道:「脈理 已明白了。只是古方書上說得好:『病有四要:望、聞、問、切。』不揣要看 小姐面龐一看是何顏色,方可定那藥案。」聞煥章教養娘揭開帳幔,安道全略 看一眼,面如滿月,眉細目清,好個福相,只見色帶浮紅。同到書房內,論道 :「小姐這症是七情所傷,以致神魄失守,陰陽互格的症候,須得一月之功, 方可痊癒。」聞煥章道:「先生真神人也!果是荊妻亡過,小女至性過人,終 日悲泣,以致如此。昨晚不曾說完,小女病劇,小可望空祈禱,夢一天女對我 說道:『明日天醫星至,病自得痊,後為一國之母,不可輕許了人。』今得道 兄驀然枉臨,豈不是天醫星!國母之言,只是未可深信。小可寒素之家,那有 貴戚來聘!若是眼前這班權要富貴,又不在我眼上的。」安道全道:「令愛脈 理清而純,相貌莊而厚,自配大貴之夫。天緣必然湊合,不必掛懷。只是藥餌 不備,怎處?」聞煥章道:「不難,此間離東昌府只有二十里,應用的藥先生 開出來,遣人贖來便是。但要屈留一月,唯恐歸思難阻,又且簡褻有慢。」安 道全道:「既蒙見委,自當始終其事。」聞煥章大喜,開下藥帳,教人到東昌 贖了回來。制炮得法,服下去便覺寬舒,晚間熟睡。
安道全恐露圭角,只在書房靜坐,再不出門。將及一月,小姐病已痊癒, 精神倍復。安道全要作別起程,聞煥章留住道:「小女得先生神功治療,已得 再生,無恩可報,正當殘冬臘月,道路寒凍,行走不便。盤桓幾時,略等天氣 和暖,小盡芹意,方可送行。」安道全稱謝住下,與聞煥章朝夕談起,知是正 人君子,說也無礙,將身上的事盡行吐露。聞煥章道:「既然如此,一發不可 就行。先生被小人讒譖,都是有影無形的事,且再消停,待我央人到東京探聽 ,若得寬解,回到仙鄉方為安穩。」安道全因此放心耐住。
一日臘盡春回,大雪初霽,聞煥章道:「橋邊那樹梅花漸開,我同道兄到 門外一看何如?」安道全欣然而出。兩個站在小橋上,疏影暗香,自甘清冷, 屋後山岡積雪如銀,背著手玩賞。安道全驀然回過頭來,見兩個人帶著行枷, 背後兩個人,提水火棍,劈面撞見,吃了一驚,卻是金大堅、蕭讓。金大堅在 前叫道:「安--」蕭讓連忙搖頭,接口道:「張員外,恰在此相遇,正要附 個信兒,借一步說話。」走遠了二三十步,附耳道:「前日開封府使臣勾拿兄 長,不見了,便要我兩個回話。府尹不准訴理,申解大理寺,拶逼得緊。幸得 宿太尉申救,從輕發落,刺配沙門島。又吩咐解子不許難為,只是兄長囊中藥 資,衙門內都用盡了。」安道全道:「小弟那日去拜宿太尉,方曉得被盧師越 讒譖,又換過我定的藥案,毒害蔡京愛妾,故此深恨,密揭奏聞,置我死地。 宿太尉叫不要回寓,贈衣服盤纏,送我出封丘門。路上逢著他府裡的人,聞得 連累兩位,寄書囑托。行到這裡,會見聞參謀,留住治他令愛的病,故此耽住 。我起初只道牽連兩位,幾日自然無事,不想深累至此。我自身做事自身去當 ,就一同到東京挺身認罪,釋放兩兄。」蕭讓道:「不可。我兩個不過是干累 人,罪名還輕。兄長若去,性命必然不保。況累已過,罪滿回來,再圖出身。 所以金兄叫出尊姓,小弟搖頭接叫張員外。」安道全道:「聞參謀是正人君子 ,通曉得的。同解子到裡面一坐,好談心曲。」蕭讓走回,對解子道:「適遇 鄉親張員外,要寫封書信,有屈暫停片時。」
四人同進草堂,聞參謀會意,忙備酒飯。寒風凍雪,路上辛苦,解子見了 熱酒,流星趕月的吃。安道全又慇懃相勸,不覺沉醉。聞煥章道:「天色已晚 ,到宿頭還有十餘里,不妨在此草榻。兩位是故友,可以擔待的。」解子醉了 ,正走不動,趁便說道:「兩位有宅眷在京,況且宿太尉囑付過的,我們公人 也看好歹,只恐打攪不便。」就先吃飯,到房內安歇。
四個添酒肴,吃了一會,安道全致謝道:「我命運乖蹇,遭此奇禍,就死 也是該的。牽累兩位兄長,於心何安?」金大堅道:「朋友們義氣為重,替死 何妨!只有賤眷們在京中無人照管,未免耽心。」聞煥章道:「小可有個見識 。小女幸得安先生醫好了病症,無可報效。今日兩位既為安先生牽累,小可理 當分憂。兩位長兄何不修起家信來,小可親自進京,接了寶眷來與小女相依, 日後遇赦回來,重複完聚,尊意若何?」蕭讓道:「兄是古德君子,可以托妻 寄子。若是恁地,我們到沙門島也安心了。」吃過晚飯,二人各自修書。安道 全取三十兩銀子,送做盤費,說道:「待聞先生接到寶眷,安頓好了,我去泰 安州進過香,就來島中相會。」當夜宿歇。五更又吃酒飯,灑淚而別。
過了兩日,聞煥章收拾行李要到東京,安道全修一封書,去謝宿太尉。聞 煥章到京,把蕭、金家信與二位娘子,說知來意。次日參謁宿大尉,呈上安道 全書札,太尉拆開看了,說道:「難得足下如此高誼!去對安醫官說,事雖冷 了,尚未可出頭。近因朝廷與大金通好,謀伐遼國,蔡大師日進朝堂共議軍國 大事,無暇料理細務;我又向大理寺講了,故此蕭讓、金大堅得從輕刺配,不 然要問連坐的罪名哩。」聞煥章道:「安道全蒙太尉深恩,蕭、金二人又得垂 救,銜結無既。」太尉道:「本欲留足下小伙,也要進朝堂議事,不敢有屈了 。」叫院子取書儀相送,聞煥章拜謝出府。到蕭、金寓中,二位娘子束裝已完 ,僱兩乘車子坐了,自己上牲口,取路到東昌,往返一月有餘。且喜路上平安 ,到了莊門,下了車子,各收細軟包裹進去。
原來蕭讓也有一女,年方二八,容貌秀麗,姿性聰明,女紅針指無件不精 ,更兼父親教他,文墨皆通。二位娘子俱備賢惠,平日同居,如妯娌一般。安
道全見過禮,聞小姐接進,口稱嬸嬸,甚是親熱。見蕭小姐才貌,互相敬愛, 親姊妹一般,真是異性骨肉,和順得緊。聞煥章對安道全說道:「太尉說,京 中事務,雖是冷了,還要隱秀。前日與大理寺講了,蕭、金二人故得放鬆。他 又送書儀與我。朝廷新與大金通好,不日出兵,夾攻遼國。都是童貫、王黼主 張,滿朝文武知非良策,那個敢開口諍諫!恐不日有一番大變故,蕭、金二位 娘子出京倒好。倘日後有事,女流之輩,怎好支持!」安道全道:「多虧先生 為著小弟費一番跋涉,真是古人所難。蕭、金兩嫂已到貴莊,萬分安妥了。天 氣和暖,東嶽聖誕已近,小弟進過香,去沙門島回覆他一聲,明早就行。」聞 煥章知留不住,置酒送行。蕭、金二娘子道:「伯伯進過香,千萬到那邊一看 。有個家信煩伯伯捎去。我們有些積蓄,可以度日,不必掛念。」安道全又囑 付一番,謝過聞煥章,五鼓起身,背了包裹,竟向泰安州進發。
行了兩三日,晌午時分,走得饑渴,道旁見座小酒店,進去揀副座頭,放 了包裹,叫打角酒來,有什麼素菜點心,一發要些。酒保取角酒,一碗麻辣熝 豆腐,一盤素卷蒸。吃完了,正要起身會鈔,見兩個人也進店吃酒,叫道:「 張員外,你到哪裡去?」安道全看時,卻是解蕭、金二人的解子,答道:「我 到泰安州進香,二位到沙門島,恁地往回得快?」解子道:「不要說起!經過 登雲山下,撞出一伙強人,劫了兩個秀才上山,要殺我們。原來那秀才和強盜 是一般的人,看來是舊相與,虧他二人力救,饒得性命。那大王倒好,賞二十 兩銀子與我們做盤纏,打發回來。員外去進香,路上香客正多哩!」安道全別 了出門,尋思道:「他二人在登雲山權且安身,省得到那沙門島經這風浪。我 進過香,就到登雲山看他。」又想道:「神行太保戴宗聞得在岳廟裡出家,尋 著他便好作寓。」
又行兩日,到了泰安州,尋問戴宗,果然在岳廟裡。廝會著戴宗,不勝之 喜,問道:「安先生,你在東京供奉,怎得到此?」安道全道:「有許多曲折 ,一言難盡!」便把前邊事跡說了,今特來進香。戴宗道:「皇天再不容人安 閒的!似先生這般高品,又惹出事端!我所以看破了,納還官誥,誓不入利名 場中,出了家,盡是散誕。今日是三月廿六日,且消停一日,後日早上進香。 」擺設素齋相待,共談心曲。安道全道:「明日總閒在這裡,聞得海中日出甚 是好看!」戴宗道:「只要起早些。」說罷就寢。
到五更,戴宗引安道全到日觀峰上。其時尚早,星斗斕斑,海中墨黑。停 不多時,見一道紅光從海底透上來,霎時霞光萬道,一輪紅日湧上,照滿乾坤 ,無一點煙霧。兩人坐在大石上,漸漸看見升起數丈,方走下峰來,下面還是 黑朧朧的。早飯後,各處遍覽勝跡。廿八日三更,聽得一派仙樂,與聖帝上壽 。安道全沐浴更衣,捧了信香,同戴宗到嘉會殿的山門前,望見上山進香的, 一帶火光,足有數十里遠近,火龍金蛇一般。霎時間,人山人海,捱擠不開。 龍香寶炬,瑞氣氤氳,果是萬年香火。禮拜已過,下得殿來,壘台上原有教師 ,只是沒人放對。安道全道:「當初燕青與任原相撲,何等氣概!今皆煙消灰 滅了,可歎,可歎!」回到廟中,對戴宗道:「院長,你昨日說皇天不許人安 閒,你看那輪紅日,東升西沒,萬古奔忙,天也不得安閒哩!人要見機,得安 閒處且安閒。我在朝廷供奉,往來都是王侯貴戚,鑒貌辨色,鞠躬盡瘁,有何 意趣?倒不如院長放下名心,逍遙自在!我一時口直,被人讒譖,若無宿太尉 救拔,送我出城,已作刀頭之鬼!自己受罪是應該的,又連累別人拋家失業, 心上大不過意。如今把他家眷安頓好了,到登雲山回覆一聲,重到這裡和院長 出了家,做了道士,雖不能羽化登仙,眼前落得清閒。況久混紅塵,受盡波奔 ,還不得乾淨哩!」戴宗道:「安先生,你有妙術在身,四方相求的多,那容 你自在出家。只怕到登雲山,弟兄們就不放你轉身哩!且再消停幾時,慢慢去 會他不遲。」正敘論間,見香火道人來說道:「本州太爺來拜院長。」戴宗道 :「為甚麼事來拜我?」安道全道:「恐怕為我身上事。」戴宗道:「未必。 你且在後房,看他來有何事故。」有分教:兵戈動處搖山嶽,羽檄交馳見廢興 。不知州尹畢竟來怎地,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大征戰耶律淳奔潰 小割裂左企弓獻詩
話說安道全與戴宗閒談,忽聞泰安州太守來拜。安道全退入後房,戴宗出 迎,上前參謁。太守拖住道:「尊駕曾為朝廷建功,雖不願受職,亦應除都統 制之銜,文武並職,豈有行這個禮!目今童樞密鎮守北京,會金兵破遼,知尊 駕有一日能行八百里之具,奏過聖上,原授都統制之官,屈到軍前效用,本州 親齎敕命在此。」戴宗謙讓道:「治下原係兩院節級,為宋江之事牽上梁山, 幸受招安,立有微勞,征方臘回來,納了官誥出家。年非少壯,豈能任此?望 台相申覆童樞密,繳了敕命,實感大德!」太守道:「聖旨既下,誰敢繳納? 況童樞密渴望已久,本州為此親來勸駕。欽限甚緊,速行勿誤。」叫左右放下 敕命,上馬而去。戴宗呆了半晌,走進對安道全道:「這冤孽帳又來了!如今 怎處?」安道全道:「果然皇天再不許人安閒。太守親自來請,若不去,必然 見罪。沒奈何,只得再混一混。小弟即此告別了。」戴宗道:「上命難違。我 也明日到州裡辭過太守,只得啟行,再圖後會。」又共飲幾杯素酒,怏怏而別 。
不說安道全到登雲山,單話戴宗次早見過太守,結束行囊。若論都統制職 官,該有跟隨的,因他有神行之術,哪個趕得上?原是舊日打扮,從山東取路 到河北。不消幾日,到了大名府,尋寓所安頓。明日辰牌,轅門上遞了稟揭。 童貫升帳,喚旗牌官傳進。戴宗參謁已畢,童貫好言撫慰道:「本樞久仰神術 ,奏聞奉旨加授職銜。目下用兵之際,凡各省文移往來,恐有稽遲,特取爾傳 遞。功成之日,敘題升賞,你可盡心供職。」戴宗道:「卑職已出家為道士, 蒙恩相見擢,本州官自來催促就道,倘立微勞,望恩相原放還山。」童貫道: 「你既厭塵俗,破遼之後,就題授本宮提點便了。」戴宗拜謝而出。
原來這幾日,童貫正遣趙良嗣持書至金。其略云: 大宋皇帝致書於大金皇帝:區承信介,宣佈函書,致罰契丹,逖聞為慰。 雅示同心之好,共圖問罪之師。誠意不渝,當如來約。己遣樞密使童貫勒兵相 應。彼此兵不過關,歲幣之數同於遼。 金主看了道:「金兵自平地松林趨古北口,宋兵自白溝夾攻。」趙良嗣拜 諾而回,奏聞。道君皇帝大喜道:「卿可謂國之良棟。可速去與童貫出師,不 可失了大金之約。兵馬錢糧任從調用。」趙良嗣謝恩而出。道君皇帝即到上清 寶籙宮,聽林靈素講道經,鋪設大齋,謂之「千道會」。林靈素道:「天有九 霄,惟有神霄最高。玉清上帝之長子王南方,號長生大帝君,陛下是也。蔡京 即左元仙伯,王黼即文華吏,童貫即褚慧下降,共佐帝君之治。」時劉貴妃方 有寵,林靈素又說他是九華玉真仙妃。帝心獨喜其事,甚加寵信,賞齎無。 其徒美衣玉食者,幾二萬餘人。那時,郭京亦同王朝恩回京,復投在門下,十 分用事。
不說道君皇帝尊崇道教。再說金主與宋朝盟約之後,即起傾國之兵,命粘 沒喝為大將。至混同江上,夜眼就枕,像有人搖醒他,一連三次,金主驚醒道 :「這是神明警我!」下令三軍,鳴鼓舉燧而行。到江邊無船可渡,金主騎赭 白龍馬,逕到江中,傳令道:「看我鞭梢向哪裡,就依著走。」大軍果然跟了 ,水才浸到馬腹。上了江岸,遣人回到渡處一探,深不見底。軍士踴躍大呼道 :「這是真命天子了!」到了界口,那遼國大將蕭嗣先統兵十萬紮營拒守。見 金主領兵到來,列成陣勢,三通鼓罷,蕭嗣先立馬橫刀,說道:「汝向為大遼 屬國,何故與宋朝結連,倒來侵犯?」金主笑道:「你家氣運已絕,特來捉你 昏君!你若識得天命,快下馬投降,免你一死。」蕭嗣先大怒,一刀砍來,粘 沒喝挺槍接住,戰了五十餘合,未分勝敗。忽然西北上大風倏起,飛沙走石, 塵埃蔽天,遼兵不能開目,各自奔走,蕭嗣先被粘沒喝一槍刺於馬下。金主揮 鞭趕殺,遼兵大敗。金主乘勝趕去,追到黃龍府,有遼國都統軍蕭敵里守住。 金主四面圍困,率兵攻打,蕭敵里抵當不住,棄城而走。
金主領兵占了黃龍府,與粘沒喝、兀朮四太子、勃堇商議道:「我自起兵 以來,所向無敵。如今兵精糧足,拓地萬里,我意欲建號稱尊,你道何如?」 粘沒喝道:「遼主闇弱,勢如破竹,幽燕之地垂手可得。宋朝主驕臣佞,雖有 盟約,他日乘便進取,中原疆土不日是我們的。況且前日在混同江神明警示, 馬渡深淵,明明是天助我們,亟宜行事。」金主大喜,遂稱皇帝,改號收國元 年。金主道:「遼以:『賓鐵』為號,取他堅固意思。賓鐵雖堅,到底變壞, 只有金子不變不壞的。金是色白,我姓完顏,尚白,國號『大金』,改諱為『 旻』。」即位於虎水之上。群臣畢賀,郊天祭地,大賞三軍,連夜催兵進發不 題。
宋朝聞得金主大破遼兵,即加童貫為河北、河東路宣撫使,以開府儀同三 司蔡攸為副,趙良嗣為監軍侍御史,點羽林軍二萬夾攻。童貫升帳,與蔡攸、 趙良嗣計議道:「金兵已破黃龍府,建號稱帝,遼國看看難支。我這裡興兵, 直過白溝河,事不宜遲。」趙良嗣道:「遼涿州留守郭藥師與卑職結盟好友, 待卑職差人送一封書去,他必解甲來降。若得了涿州,遼國已失左臂,破之何 難?」童貫道:「既然如此,你作速差人去。」趙良嗣即修了書,星夜送到涿 州。
那郭藥師看了,即便回札,約大兵到涿州,開門相待。童貫見回書,郭藥 師已肯投順,即統十五萬大兵,同蔡攸、趙良嗣直到涿州。郭藥師郊迎進府, 童貫握手安慰道:「公知天命,一日來歸,真是英雄識量!本樞即刻奏聞,除 授顯職。」郭藥師道:「樞相威震遠近,末將久已要來歸附,又有好友趙良嗣 先在幕中,敢不簞食壺漿以迎王師!但遼國大將蕭幹統精兵在良鄉,必來相爭 。樞相宜先發制人,蕭幹自然束手就縛。」童貫即遣劉光世、趙良嗣領兵五萬 ,郭藥師為嚮導,直抵良鄉。蕭幹領兵出戰,兩邊排成陣勢。劉光世出馬,那 劉光世是劉延慶之子,勇力過人,廣有謀略,後來為中興良將,所謂張、韓、 劉、岳也。蕭幹更不打話,衝殺過來,劉光世接住,戰三十多合。郭藥師、趙 良嗣分兩翼兵衝進,遼兵大潰,蕭幹虛晃一槍,落荒逃走。乘勢奪了良鄉縣, 把兵屯住不題。
且說蕭幹敗回,見遼主道:「郭藥師據涿州降宋,童貫率師奪占良鄉,臣 抵當不住,乞主上御駕親征,庶可保全疆土。」遼主道:「金兵已破遼左,直 抵城下,勢甚浩大。雖是親征,兩頭來攻,首尾難救,如之奈何?」丞相左企 弓奏道:「宋朝向與本國約為兄弟,不若遣人到童貫處,原修舊好。緩了宋師 ,方好拒敵金兵。」遼主依議,就差官到童貫帥府,把書投下。童貫看道: 金之叛本朝,亦南朝之所甚惡也。今射一時之利,棄百年之好,親強暴之 鄰,啟他日之禍,謂為得計可乎?救災恤鄰,古今通義,唯大國圖之。
童貫看罷,與諸將計議。趙良嗣道:「垂成之功,豈可毀於一旦!況與金 國定約,又與遼國通好,沒有這個道理。」童貫不許,把使臣推出轅門。遼主 見童貫不肯,心中惶迫,蕭幹道:「事急了!須背城一戰,不可束手待斃。」 遼主不得已,盡點國中的兵,尚有三萬,紮一行營,等候交戰。金主通知童貫 ,遣粘沒喝、兀朮、勃堇、斡離不分為四隊,自領鐵騎做中軍。童貫也差劉光 世、辛興宗、郭藥師、趙良嗣分作四隊,自部中軍。四面八方布定,漫山遍野 ,盡是兩國之兵,鳴金伐鼓,吶喊搖旗。遼主見了憂惶無措,只得乘馬出陣。 左有蕭幹,右有左企弓。未及接戰,金主領鐵騎直搗中營,八營兵馬一齊衝突 ,遼兵膽顫心涼,無心戀戰。蕭幹護了遼主並蕭太后,突圍出奔天德;丞相左 企弓率領文武表降金主。
事已大定,那童貫就遣郭藥師進京奏捷。道君皇帝大喜,設大牢告了宗廟 ,受君臣朝賀,宣郭藥師進後苑延春殿,玉音加勞道:「卿知順逆,首建大功 ,百年逋寇,一旦銷滅,朕之本願足矣。特授卿為宣撫使,知燕山府知事。」 郭藥師俯拜庭下,泣謝道:「臣在遼國,聞大宋皇帝如在天上,不圖今日得觀 龍顏,實為萬幸。」頓首謝恩。道君皇帝道:「燕山府與大金為界,卿可盡心 防守。」郭藥師道:「敢不竭力效死!但前日在海上與大金定約,燕雲十六州 之地,復歸於宋。今疆界未明,乞差趙良嗣同臣到大金,分畫已定,再來復命 。」道君皇帝道:「卿能著此,真是社稷之臣!」解所御珠袍及二金盆賜之, 又張水嬉在金明池,使他縱觀,並賜甲第、姬妾,傳諭貴戚大臣更互設宴,寵 遇甚隆。
郭藥師謝恩而出。回到燕山,同趙良嗣領了敕旨,來到金國朝見金主,致 道君分界之旨,並求營、平、欒三州。金主道:「初與宋約,營、平、欒非石 晉所賂故地,乃劉仁恭所獻的。特與燕雲六州,共是薊、景、檀、順、涿、易 。」趙良嗣道:「臣由海道與陛下矢約,原許山前後十六州,今若如此,信義 何在?」金主道:「汝出兵失期,燕雲是本朝兵力攻下,租稅當輸本朝。」趙 良嗣因道:「租稅隨地,豈有一邊管地一邊收糧的!」金主道:「燕租六百萬 ,若要全得,輸我代稅銀一百萬,不然,還我涿、易舊疆。我提兵按邊,平、 欒就要做邊境也不可得了。」只因這時遼相左企弓以詩獻金主,其末句云:「 君王莫聽捐燕議,一寸山河一寸金。」金主細思,忿然作色,遣趙良嗣、郭藥 師回朝,定議畫定疆界,置榷場交易,每歲舊輸四十萬之外,又加代稅銀一百 萬,造使賀正旦生辰。金主下令班師,凡燕雲金帛子女、職官富民,盡數掠去 ,唯剩空城而已。
朝廷以復燕雲之功,加王黼太傅,封楚國公;蔡攸少師,封英國公;童貫
太尉,封豫國公;趙良嗣為延康殿學士。自此兩家和好,息境安民,不在話下
。昔賢有詩歎曰:
澤國江山入畫圖,生民無計樂樵蘇。
憑君莫話封侯事,一將功成萬骨枯。
話說童貫封了豫國公還朝,十分威赫。那戴宗奔走傳檄,受盡勞苦,幸得 大功已成,息兵罷戰,見童貫稟道:「卑職蒙樞相委用,日夜辛勤,今得平靜 。樞相已建百世之功,乞准卑職還山。」童貫道:「我知你積有功勞,業已類 題進呈,不日旨下,就是泰安州本宮提點。再候幾日,領了敕誥回去。只是還 有一角緊急文書,投到江南建康府。領了批回來,聖旨也就下了。」戴宗推辭 不得,只得領了文書,回到寓所。
次早結束了,換上多耳麻鞋,取四個甲馬縛在腿上,如騰雲掣霧一般走去 。見天色已晚,投著客店,取下甲馬,把紙錢燒比了,討些素酒飯吃過,上牀 安寢。辛苦的人,便鼾鼾睡去。忽有一黑凜凜大漢推醒道:「我奉宋哥將令, 和你到一處去。」戴宗看時,卻是黑旋風李逵,忘了他已死,說道:「哥哥有 甚將命?」李逵道:「你且起來,與我也縛上甲馬。前番請公孫勝時,被你作 耍怕了,我再不吃牛肉哩。」兩個出了門,挽手而行。忽行到一處,大水漫漫 ,一望無際。戴宗道:「恁般大水,怎麼去得?須尋個船渡過。」李逵道:「 不消船,你跟我來。」踏水如登平地,到一國土,宮室壯麗,金階玉陛,文武 班齊,有一王者坐在殿上。李逵道:「同你進去。」戴宗道:「這是甚麼所在 ?好輕易進去!」李逵道:「少不得你也到這殿上坐,我卻不能勾了。」戴宗 偷看時,卻有些認得,又一時叫不出。李逵要拖進去,戴宗不肯。李逵圓睜怪 眼,喝道:「你這廝好不忠義!哥哥的將令倒不遵,卻與童貫這奸賊遞文書麼 !」腰間拔出雙斧,劈面砍來,戴宗一閃,醒來卻是做夢。尋思道:「好不詫 異!為甚麼夢見這李鐵牛?他怪我與童貫遞文書,他是個直性漢子,死去還恨 那奸黨。我也是沒奈何!又說『這殿有你坐』,解說不出。夢是幻境,卻自由 他。」聽得雞鳴,起身梳洗,算還了房錢,出門又走。
不消四五日,已到建康,尋個寓所安歇。次日換了大帽箭衣,軍官打扮, 到建康府投遞文書。見批文上是都統制,太守不敢怠慢,延至後堂,分賓主作 揖,送坐留茶,說道:「台駕親臨本府,速行備辦,五日後定然有回文。」少 停,有薄儀專役奉上,戴宗致謝,知府送出儀門。戴宗又換便服,各處遊玩。 到第三日,本府有兩個孔目前日解錢糧到童貫軍前,與戴宗廝熟,又周旋款待 了他。聞得戴宗來遞文書,要還個禮,到寓所探望,就邀到府前大街上酒館內 ,有新到姑蘇的梨園,演得好院本,搭一桌兒酒相款。
三個人剛轉出大街,見四五個大漢扭住一個人,罵道:「這有名的強盜, 到這裡欺負人!同你去見太爺!」那個人掙扎不脫,戴宗劈面一看,叫道:「 蔣兄弟,你為什與人廝鬧?」那人抬頭見是戴宗,喊道:「院長救我一救!這 班白日鬼賴了我貨物,反毒打我,要扯我到官。」戴宗道:「放手!」那為頭 的大漢道:「誰要你管這鳥事!」只是扯著走。兩個孔目喝道:「你這廝的煞 無禮!這位是童樞密差官,怎敢無理!還不放開!」那大漢認得本府孔目,只 得放了,道:「且慢慢和他講。」揚揚走去。
那人正要分訴,孔目道:「既是統制貴友,同到館中坐定,慢慢的講。」 一把邀進酒館,正面設一席盛酒。孔目送戴宗與那人上坐,兩個孔目東西列坐 。館中擺滿酒席,因孔目吩咐,留這正席,候到了梨園子弟,方呈院本。酒過 三巡,戴宗道:「兄弟,你幾時到這裡?和這干人費嘴!」你道那人是誰?便 是神算子蔣敬,漳州人氏。蔣敬道:「小弟不願為官,回到家裡。閒坐不過, 拿些本錢到四川,販些藥材到建康發賣。這大漢叫做中山狼甘茂,是本地破落 戶,專一掯賴客貨,行兇健訟。牙行忌他威勢,賒把他黃連、川附,共領一百 兩,約定十日之後完銀。豈料三個多月,不見一釐。要討起賬到湖廣買米,心 焦得緊。早上和他討取,他平白地生出一片話來,道在梁山泊時劫了他千金貲 本,叫這干無賴亂打,扭到建康府,要太守解到東京。你道有這道理麼?」戴 宗對孔目說道:「我這兄弟姓蔣名敬,也受了招安。征方臘有功,也該授統制 之職。他納了官誥,守本分做些生意,這裡光棍賴了他貨物,生造這無影的話 來。少不得後日領批回要辭謝太守,就求大爺與他追本正法,還要仗兩位作主 。」孔目道:「這甘茂幾番闖禍,府尹也曾處他,再不改過。統制先說了,少 不得要我們錄案。孔目決斷,自然追還銀子,問他一個大大的罪名。如今且吃 酒。」戴宗、蔣敬致謝不已,直飲至更餘方散。戴宗對蔣敬說道:「你同我宿 了,明日去稟太守。」又謝了孔目,同到寓所。
蔣敬道:「兄長你在岳廟出家,因甚至此?」戴宗攢著眉說道:「我已脫 離世網,誰知童貫奏過聖上,仍加都統制之職,取我軍前效用,本州知州親自 來請。到了北京,替他傳文遞檄,奔走了半年。力辭還山,又要我遞這角緊急 文書。這一回去繳了批回,原舊出家了。朝廷新與大金通好,滅了遼國,少不 得還有一番大變亂哩!你可知李應、裴宣們占了飲馬川,阮小七、孫立結寨登 雲山麼?兄弟,我明日與你追了銀兩,回到家裡置些田產,將就過活,再不要 攬事了。」蔣敬道:「這個自然。小弟識破世情了。」兩人同榻,又講了半夜 話。
次日進府,把甘茂賴了蔣敬貨物誣陷打他的事說過,太守即刻押拿甘茂到 堂上,請戴宗坐在後堂聽著,打了三十大板,立追原價給與蔣敬。這是兩個孔 目送情。戴宗謝過太守,領了批回出府,又同蔣敬去謝了孔目,就與蔣敬分別 。正是:患難相扶逢故友,金蘭交契夙同心。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 潯陽江悶和酒樓詩 柳塘灣快除雪舟恨
卻說戴宗與蔣敬追還銀子,領了批回,自到河北去。蔣敬討完帳目,共有 五百兩本錢,還剩二三十兩的零星帳尾,一時不得清楚,尋思道:「建康連年 亢旱,荒歉無收,米價湧貴;湖廣甚是豐熟,若販米到這裡發糶,自然多有利 息。倘耽遲久了,米船來得多,利錢輕了。把這帳目且丟在這裡,後次再來催 討。」算計定了,到龍江關上寫了一隻江西三板船,把行李裝好,燒了神福開 船。兩個梢子卻也小心伏事,蔣敬道:「不曾問得梢公的姓?」一個大頭闊臉 腿矮身肥的答道:「我姓陸。那個伙計姓張,尊號雪裡蛆。」一個眉濃面削的 後生笑道:「你的尊號就不說與客官知道!叫做癩頭黿。」頑笑了一會,卻好 東北風,上湖廣是當梢順。趕著船幫灣歇。
一路風好,不消十來日,將到江州。還差三十里,江面陡然轉了西風,掀 天白浪,行不得船。少頃,彤雲密布,大雪飄飄,一個伴船也無,只得收了港 。是個荒涼去處,梢公認得地名,叫做老鸛渚,岸上不過十數家人家。雪裡蛆 道:「不遇這場風,此時已到家裡了。」癲頭黿笑道:「只是你家嫂子沒造化 ,又要忍著一夜淒涼。」又道:「我們連日擾著客官,今日灣船,弄些酒菜來 還個禮。」跳上岸去。蔣敬道:「不消,若要買,我這裡有銀子。」雪裡蛆道 :「是小人們一點孝順,難道客官怕沒有銀子?」不多時,提了一隻大公雞, 十來個鴨子,一段鱘鰉魚,酒店後生抱了一罈熟白酒,送到船裡,兩個整治得 停當,擺在艙裡一同坐下,慇懃相勸。蔣敬因風寒雪冷,一連吃了十多碗,猛 然想道:「這般荒僻去處,兩個船家口甜貌惡。我是單身,恐不懷好意。」又 想道:「梁山泊好漢,怕他怎的!」又吃上幾碗。又想道:「當初浪裡白條張 順過揚子江,也著了道兒,還是少吃些好。」推辭不飲。癩頭黿把篷推開,叫 道:「客官,你看這般大雪,寒冷得緊,還虧得幾杯酒做裡牽綿。無物孝敬, 再開懷暢飲。明日到了江州,若要換船,不消說;要送上湖廣,就去。難得客 官這般和氣,真是老江湖!」只顧斟來。蔣敬又吃兩碗,堅辭不飲,討飯用了 。船家收拾已過,蔣敬展開鋪蓋,腰刀放在頭邊,不脫衣服,把被渾身卷了自 睡。此時也有五六分酒意,容易睡熟。
約莫有三更天氣,朦朧中聽得響動,連忙坐起去摸那腰刀,不見了,雪光 照進,艙中明亮,見癩頭黿就拿那把腰刀,船頭上鑽入來;雪裡蛆拿一把柴斧 ,後梢爬進。蔣敬心慌,並無器械,勢急了,把身子一挺,那扇箬蓬掀在半邊 ,癩頭黿劈面把刀砍來,蔣敬一時無措,踴身向那江中一跳,撲通的沉了下去 。癩頭黿道:「伙計,斬草不除得根,恐怕有礙。」雪裡蛆:「自古道:『江 無底。』莫說這廝是旱地上蠻子,不識水性,就是識水性的,這般雪天,凍也 要凍死,只管放心。但不知他包裡中有多少財物,若不是銀子,乾做了。」癩 頭黿道:「打開來看。」雪裡蛆便把被套子一提,抖出兩大包,把青布裹著, 解開一看,都是大錠紋銀,雪色耀著,分外晶瑩,約有五百餘兩。兩個歡喜不 盡,雪裡蛆道:「我和你對分了,你去娶一個嫂子,好做家業。」癩頭黿道: 「分什麼!左側在你家裡,若娶了妻小,反多牽纏。且再商量。」此時雪下得 深,風息了,兩個駕槳掉船,竟回江州去了。有詩為證: 貪夫徇利不知休,黑盡心頭白盡頭。 世上若無阿堵物,華胥國裡可遨遊。
卻說蔣敬被兩個梢公謀財害命,前後砍來,倉皇無計,只得跳下江中,還 虧得他是湘江人,從幼識得水性,猛力一跳,沉了下去。到得江底,把腳一撐 ,重送起來。竭力爬到岸邊,卻不是泊船的老鸛渚,通是蘆葦,尋不出路。況 又嚴寒大雪,身上濕衣服拖住,凍得發顫不止。撥開蘆葦,捱步向前。上得高 岸,一望茫茫都是瓊瑤碎玉,又踏著雪尋路。忽見松林裡隱約有些燈光,拼命 走去,原來是個小茅庵。不防雪裡橫著一塊青石,踏著一滑,撲地倒了。吃驚 受凍的人,一時掙扎不起。
那茅庵有個老僧,五更起來做功課,聽得門外有呻吟之聲,開門出來。見 雪地上有一人倒著,發慈悲之念,用力扶起來,衣服渾是冰水。攙進庵裡,泡 碗薑湯與蔣敬吃了,叫脫下濕衣,拿件道袍換了,烤起火來。有一個多時辰, 蔣敬方說得話出,謝道:「多虧老師父救了性命!」老僧道:「想是在江中吃 人暗算了?」蔣敬道:「被兩個梢公將酒勸醉,半夜裡拿刀砍來,我無計可施 ,只得跳在江裡。」老僧合掌念聲佛,道:「只願他長福消災。」蔣敬倒笑起 來。天色已明,老僧做些素飯用過,替蔣敬把衣服曬起。雖是雪霽天晴,那綿 衣急切難乾。蔣敬道:「這裡還是老鸛渚麼?」老僧道:「上面十里路便是。 」蔣敬道:「想是那兩個賊徒昨夜放下船,到沒有人家處下手。尚不曉得老師 父法號?」老僧道:「貧僧是西川人,賤號淡然。行腳至此,蒙村中幾個檀越 施些齋糧,將就度日,已有十多年了。」
到第三日衣服方乾,蔣敬作別,謝道:「弟子性命幸蒙老師父救得,只是 身邊沒有一些東西可以酬謝。」老僧道:「貧衲一片平等心,莫說居士是被難 的,就是那歹人落水受寒,也要相救。說哪裡話!便是這碗素飯,也不是貧衲 自己耕種的,都是檀越的福田,不消謝得。」用手指道:「出了松林,轉上南 有座澗橋,過了橋再往東,不上半里,就是大路了。」蔣敬拜別而行。到得大 路上,尋思道:「還是重到建康去討那些零星帳目?還是到江州?或者碰上有 相熟客伴,借些盤纏再處?」以口問心一會,想道:「此去建康有千里程途, 腰間並無一文,怎生去得?且到江州再作進退。」踏著凍,走過三四十里,到 了關邊,尋個客店安寓。
那店家見單身客人,又無行李,不肯相留。蔣敬只得出門,惶惶無定。背 後總有人叫道:「蔣客人!」蔣敬回頭看時,卻是前日販藥材過關寫稅單的主 人家。相見了,主人問道:「恭喜回來了,可曾得利?帶甚麼貨物轉來?要寫 單麼?」蔣敬道:「不要問起!利息頗有些,盡被船家所劫,逃得性命,只剩 一雙空手。思量在關上尋個相認的客伴,借些盤纏。前邊那店家見無行李,不 容安寓,正在兩難。」主人道:「既然如此,且在舍下暫住,等候客伴何如? 」蔣敬道:「如此極感!」一路同走。到了主人家,身邊止剩得一個束鸞帶的 金環,解來稱有二兩重,央主人家兌換些銀子使用。到晚吃了夜飯,主人家拿 出鋪蓋與他睡了。
到次日,在關上尋訪,並無相熟的,悶悶不已。轉過江邊,見一座大酒樓 。挑出酒帘,正是潯陽樓。想道:「是個名勝去處,且上去吃杯酒消遣消遣。 」走到閣子裡,開窗一望,廬山晴雪,那五老峰就像五個白頭老人一般。酒保 搬上酒肴,自斟自飲,漸漸酒上心來,忽然想起宋公明當初在這樓上醉後題了 反詩,險些喪了性命,幸得眾兄弟救上山寨。隔了許多歲月,經了許多變更, 風景依然,良朋何在?不覺悽慘起來,想著宋公明吟的那《西江月》至今還記 得,步他原韻,也題一首,寫今日落魄淒涼光景。喚酒保借過筆硯,磨得墨濃 ,蘸得筆泡。他本是落第舉子,不待思索,寫在粉壁上道: 萬事由來天定,空多神算奇謀。當年管鮑遇山丘,一晌豪華消受。浪跡天 涯歸去,青衫重到江州。千金散去不為仇,恐惹英雄笑口。
題罷,念了一遍。正要放筆,背後有人拍著肩膊道:「你又學宋江在此題 反詩麼?」蔣敬吃了一驚,回過頭來,卻是小遮攔穆春,歡喜不迭。對揖坐下 ,叫酒保再添酒來。飲了幾杯,蔣敬道:「我在家閒不過,往山中販藥材到建 康發賣,一個破落戶要賴我的貨物,幸遇戴院長在府討批回,對太守說,追還 了。要到湖廣買米,在這江州三十里外老鸛渚上停泊,被兩個梢公劫了五百多 兩銀子去。我跳入江中逃得性命,打點到揭陽鎮尋你,偶在這裡吃杯酒消遣, 不想得遇兄弟,絕處逢生了。你近況何如?」穆春歎口氣道:「我弟兄兩個原 在揭陽鎮上一霸,不幸哥哥亡過,家業消敗,興復不來,受了人欺侮,孤掌難 鳴,因此只在江州城內東混西混。連日又賠得精光,氣悶不過,到這裡賒角酒 吃。遇著兄長,心懷開了。」兩個吃得杯盤狼藉。穆春道:「船是哪裡討的? 梢公姓甚麼?是哪裡人?」蔣敬道:「在龍江關僱的,是只三板船,船家一個 姓陸的,綽號癩頭黿;一個姓張的,綽號雪裡蛆,不問得名字。阻風在老鸛渚 ,他兩個取笑道:『若是順風,今晚到家,你嫂子好受用哩!』想就是這江州 人。」穆春道:「三板船通住在柳塘灣,離此不遠。趁這酒興找著了他,怕銀 子還未散哩!就和你去。」蔣敬算還酒錢下樓。穆春道:「我不說虛話了,其 實身邊沒有一釐銀子。」
兩個沿江走了二三里路,穆春道:「這裡像是柳塘灣,待我問聲看。」籬 笆內見個老兒,彎著腰在哪裡鋤地,認得他叫做胡撇古,聲喚道:「胡老官, 這裡可是柳塘灣麼?」老兒仰起頭來道:「原來是小郎,這里正是。」穆春道 :「你一向撐船,為何在此鋤地?」撇古道:「我這柳塘灣遠近聞名,極是老 實的。客貨丟在船裡,再不敢動。就是剩下物件,憑你幾時來討,就送還他。 如今世態不同了,新出幾個後生,不幹的好事。我老了,不去撐船;便是兒子 ,叫他務農,省後邊做出事來,干連受累。小郎為甚到此?」穆春道:「有個 人要到建康去,來尋癩頭黿,可住在這裡?」胡撇古道:「他是沒爺娘的祖宗 ,名喚陸祥,與張德做伙計,三四日前從建康回來,張德兩日不見了。陸祥方 才提著筐子買東西去了。小郎為甚麼定要租他的船?」穆春道:「是舊主。僱 換了陌生的,不識性子。」胡撇古向東指道:「那柳樁上繫的不是他的船?缺 牆內遮著蘆簾的,便是張德家裡。」胡老兒自搖著頭,關了籬門進去了。
穆春迤邐望東走去,不上一二百步,見一年紀少的婦人,堆著滿面粉,喬 眉畫眼的,穿一領對衿布襖,束根桃紅縐紗汗巾,內繫一條沙綠布裙子,腳下 高底鞋,提著木桶湖邊打水。蔣敬、穆春讓他走過,揭開蘆簾閃入屋裡。是兩 間房子,後面廚房臥室,並無一人。不多時,那婦人嬌模嬌樣喘吁吁提那桶水 進門來,見有人在屋裡,吃了一驚。穆春道:「張大哥在家麼?」婦人道:「 不在。」穆春又問:「陸祥呢?」婦人道:「他到城邊買東西去了,恐怕就來 。」穆青指著蔣敬道:「這位客官僱你們的船從建康來,有五百兩銀子遺失在 船裡,拿出來還他。」婦人臉上變色,說道:「恐沒有這事,我不知道。」穆 春努個嘴兒,蔣敬會意,便拴上了門。穆春腰邊拔出解手刀,把婦人推倒在地 ,一隻腳踏著胸脯,把刀在婦人面上撇了兩撇,喝道:「潑婦,你不說出來, 性命只在頃刻!」婦人亂抖,求道:「官人饒命,銀子在在牀底下酒罈裡。」 穆春又喝道:「你丈夫兩日哪裡去了?」婦人道:「丈夫--」住了口。穆春 把刀刺近喉嚨,道:「你快說,快說!」婦人道:「他--」說得一個「他」 又住了口。穆春焦躁,扳開胸脯,露出白馥馥嫩鬆鬆兩乳,思量下手,婦人慌 了,急口叫道:「不要動手,他也在牀底下酒罈裡。」穆春道:「怎麼也在牀 底下酒罈裡?」婦人道:「他兩個帶這許多銀子回來,燒了神福,陸祥便起心 沒得分給他,把酒灌醉,就把船裡帶來的這把刀劈面砍殺,剁做幾塊,裝在壇 裡,埋在牀底下。」穆春道:「張德是你丈夫,被他殺了,怎不叫喊地鄰?」 婦人道:「陸祥是好殺人的,若是叫喊,也被他殺了。」穆春道:「當夜有刀 在手,不敢叫喊,這兩日何不通知地方拿他送官?」婦人閉口無言,穆春道: 「不消說了,必定與他通姦,謀害親夫!陸祥如今去買甚東西?」婦人道:「 怕這裡露眼,燒了神福,今夜要同我過鎮江過活。」穆背道:「也是個淫婦! 謀殺親夫,天理王法卻饒不得!」把刀向咽喉一勒,那股血直噴出來,婦人把 腳掙了兩掙,死於地下。兩人到牀底下翻出酒罈,兩袱銀子動也不動。果然聞 一陣血腥。鋪陳衣服,俱在牀上。腰刀掛在壁間,拔出鞘來,尚有血跡模糊。 就把鋪陳衣服銀子分作兩處卷好。
只聽見敲門響,穆春走到前面,便拔下拴兒,閃在門背後。陸祥筐子內放 著魚肉香紙等物,跨進門來叫道:「大嫂!」只見婦人死在血泊裡,嚇得魂飛 魄散,正要聲張,後面蔣敬走出來喝道:「陸祥你認得我麼?」陸祥轉身就走 ,不防穆春撞進,劈角揪住,罵道:「賊驢!你劫了客人銀子,又謀死張德, 占了婦人,萬剮猶輕!」蔣敬把腰刀砍翻,穆春又將解手刀胸前搠了個窟窿。 穆春、蔣敬各背上包裹,跨著腰刀,反拽上門兒走去。胡撇古還在鋤地,叫道 :「小郎,方才陸祥買東西回來,怎麼不僱他船?這行李是一向寄他家裡的麼 ?」穆春道:「他不得閒,另僱罷!」
兩個飛步到主人家,裡面點出燈來,買酒吃了。穆春道:「暢快得緊!只 是反與張德報了仇。」蔣敬道:「若沒有兄弟,也尋不出他的腳跟。」吃過多 時,穆春道:「小弟有句話要與兄長商量。前日要救宋公明,把莊子燒了,田 產棄了,同上梁山。誰想弄得家破人亡,回來莊院復不起,身邊的財物日逐用 完,無家無室。有個西莊並山界田地,被一破落戶占住,喚名天狗星姚瑰。這 廝刁詐不仁,霸住揭陽鎮。幾遍和他合嘴,要還我莊房田地,他說開墾、修理 、糧務、當差,費了好些銀子,憑著親鄰議處,貼他二百兩銀子才肯交還。我 一時難措,近日又賭輸了,哪有銀子!不識進退,要借兄長二百銀子贖了回來 ,方可安身。」蔣敬道:「我弟兄們幾時把銀子放在心上的!這宗銀子多虧兄 弟抓得來,又出一口惡氣,只管拿去!」穆春道:「兄長既是慨然,明早就要 哥哥同去做個見付。」蔣敬道:「使得。」就安寢了。
明日穆春把二百兩銀子束在腰裡,其餘行李都寄在主人家。兩個廝趕著到 揭陽鎮。姚瑰見了穆春,滿面春風,請到裡面。穆春道:「向所議二百兩銀子 ,蒙這位朋友相助,特來交明。須出房子還我。」就取出來,逐封遞與姚瑰收 進。姚瑰是個笑裡藏刀的猾賊,說道:「小郎既有銀子,何消說得!少不得備 些薄酒,請原議親鄰當面交割。今日晚了。」一面擺出酒菜,請蔣敬上坐,穆 春對面,自已打橫,慇懃相勸。姚瑰道:「小郎連日進城得彩麼?」穆春道: 「不知怎麼只是輸。」姚瑰道:「夜長無事,再耍一番。若是小郎贏了,明日 把這原銀與房產即便交還,如何?現有這位貴友作證。」穆春有了酒,拍拍胸 脯道:「這也使得,只不許胡賴。」姚瑰道:「豈有此理!我與小郎交手幾次 ,難道不曉得我的賭性是極直的!」桌上鋪下紅氈,明晃晃點上蠟燭,掇過色 盆,點下籌馬。蔣敬見穆春高興,暗地裡阻當不住。兩個擲了一個更次,姚瑰 的籌馬盡被穆春贏過來,立起身來道:「夜深了,且睡,明早交還我房產銀子 。」姚瑰堆著笑容,說道:「這不消講。小郎,東邊連著那一號山是小可的, 原價一百兩,貼上再擲,若我輸了,一並交割。」穆春貪心所使,點過籌馬, 重複下場。這回風色不順,丟下去純是小色。霎時,三百兩籌馬,盡數送過去 了。姚瑰立起身道:「夜深了,且睡。」穆春道:「我贏了,你要再擲;你贏 了,就不肯。」姚瑰道:「我是貼一號山;要再擲,拿銀子出來!」就變了臉 ,往內便走。穆春一把扯住,道:「我拿銀子贖房產,怎的哄我賭輸了!貼一 號山,山在哪裡?白占我的房產,又恁般局哄,忒煞欺心!」姚瑰道:「你弟 兄窩藏強盜,鬧了兩座軍州,自去落草。官府著落地方,攪得雞犬不寧!你今 日還有宋江麼?你自賭輸了,又來賴人!」穆春大怒,兜的一掌。姚瑰大喊: 「強盜殺人!」穆春又兜心一腳踢倒,提起一條板凳亂築下去,裡面趕出男女 莊客救助,蔣敬也惱了,飛拳拽腳,打得東倒西歪。那姚瑰已是頸破腦裂,死 於地下。穆春道:「今日才得豁出心頭這口惡氣!一不做,二不休!」搶到裡 面,婦女莊客都出後門躲避,到臥房裡,見這二百銀子放在牀上,打開箱籠, 也有百來兩銀子並金珠首飾,都拴在腰裡。尋十來個草把,放起火來,燄騰騰 燒著。說道:「哥哥,去罷!」已是四更天氣,殘月東升,趁著亮光,連夜趕 到關邊。蔣敬取一兩銀子謝了主人家,背了行李,大踏步望官道進發。穆春道 :「雖然做了兩樁爽快的事,如今哪裡去好?」蔣敬道:「不打緊,有個好去 處。」正是:豹入虎群添羽翼,蛟回龍穴起風雲。不知到何處去,且聽下回分 解。
第十七回 穆春血濺雙峰廟 扈成計敗三路兵
話說穆春因平日氣憤,打死姚瑰,放火燒了房屋,與蔣敬在路上商量到何處 安身。蔣敬道:「前日會著戴院長,他說李應、裴宣在飲馬川,阮小七、孫立 在登雲山,重複起事。飲馬川在河北,一時難到。登雲山就在山東,我和你到 哪裡何如?」穆春道:「山寨裡住慣了,在家裡甚是不服,不去賭錢便是闖事 。如此甚好!」竟取登雲山的路。
行不上五十里,蔣敬因前日雪天跳江受了寒氣,又辛苦了,覺道身子不快 ,頭疼身熱,著實狼狽。說道:「兄弟,我有些病發,走不動了。」穆春道: 「這怎麼處?這裡還是江州界內,倘事發起來,就了不得!哥哥勉強前進,尋 客店歇住了,覓個醫生,贖貼散寒的藥吃,自然好了。」蔣敬只得捱去。又走 四五里,見一座廟宇,扁額上寫著「雙峰山神之廟」,要在門檻坐一坐,忽打 個寒噤,仆倒在地。穆春慌忙扶起,道:「哥哥,你病勢沉重,去不得了。且 靠在這門檻上,待我進去問過廟祝,借間房睡著,好尋醫生來看。」蔣敬點頭 。穆春走進前殿,轉到廚房,見一香火在那裡燙酒,穆春道:「我是過往客商 ,有個哥哥在路上染了病,行走不動,要借貴庵權時歇息,尋醫生贖貼藥來, 好了就行。重重把香金奉送。」香火道:「我做不得主,要問師父。」穆春道 :「師父在哪裡?你請出來,我自對他說。」香火提了一杯熱酒,到房裡好一 會,有個道士慢慢的踱出來。穆春看那道士,赤眼鬍髯,身長面闊,穿一領鑲 邊香皂鶴氅,戴一頂黑氈純陽巾。穆春向前施禮,又把方才對香火的話說了, 道士手捋髭髯,說道:「只恐有病的人不便。」穆春道:「我這哥哥不過感冒 些寒氣,沒甚大病,求老師父方便。」道士對香火把嘴一努:「教他西廊下住 著。」又踱了進去。
香火引穆春到西廊下,卻是報應司的神座。地上卑濕,門窗破敗,又無關 閉。沒奈何,只得走出,扶了蔣敬,背上行李,到西廊下。掇扇破門放在地上 ,將被窩打開,伏侍蔣敬睡好。纏袋裡取出二錢多重一塊銀子,到廚房遞與香 火道:「這塊銀子,把你買酒吃。有薑湯與我泡一碗,我去贖藥來,勞你看覷 ,還要重重相謝。」香火接了銀子,覺道沉重,歡天喜地的道:「有,有,客 官你去,我就送出來。」穆春轉得身,那香火泡一大碗濃濃的薑湯來。蔣敬勉 強坐起,一氣吃下,重複睡倒。穆春道:「兄長且安心睡著,我去贖藥就來。 」香火道:「下北五里路便是雙峰鎮,那鎮上有名的太醫叫作賈杏庵,細說病 緣,對症發藥,一貼就好,遠近聞名的。這客官還要湯水,我自送來。」穆春 取了銀子,剛要出門,見裡面走出個人來:
身材瘦小,性格兇頑。數莖鈐口鬚,襯著雀斑凹臉;一雙彄顱眼,聳出鷹 嘴鼻頭。行業沒有專門,姓名不時改換。慣要吹毛求黑痣,無非淺水起洪波。
那人帶六七分酒意,踉踉蹌蹌,攜著一個小舍出來解手。那小舍見了穆春 ,叫道:「小郎!」穆春為贖藥心忙,竟不聽得,一直去了。那個人姓竺,名 大立,是江州一無賴子弟。倚著母親有些姿色,有人幫貼,略讀幾行書。只是 唇槍舌劍,覆雨翻雲,紮火囤,開天窗,做刀筆訟師,無所不為;更兼好淫, 不論男女。那小舍與他鄰居,是開賭坊的池大眼的兒子,乳名芳哥,生得眉清 目秀,面白唇紅,年紀十五六歲,性好頑耍,不肯讀書。先生要責他,一時害 怕,被竺大立哄到雙峰廟裡,幹那沒要緊的事務。這道士又是不守本分的,喚 做焦若仙,與村中保正袁愛泉交好,就聯絡了竺大立,拜為兄弟,三個人一串 。焦道士察聽地方事故,袁愛泉便申報上司,竺大立把持衙門。有些油水,三 股均分。當地人無不切齒,叫做雙峰三虎。那竺大立騙池芳哥到庵中,與道士 公用,這不消說得。
當日在房內飲酒,竺大立聽得有客人與道士借寓,也不放在心上。半酣之 後,攜了芳哥的手出來小解,見芳哥叫穆春聲「小郎」,便問:「甚麼小郎? 」芳哥道:「長在我家賭錢的穆小郎。」竺大立關了心,道:「前日柳塘灣殺 了兩個人,酒罈中又有個碎屍,胡撇古報官說是穆小郎同一個不識姓名的人, 定是他了。現今出一千貫賞錢,何不通知袁保正拿去解官領賞?」走到前廊下 ,見蔣敬把被蒙著頭睡,頭邊堆兩個大包裹。急回房道:「老焦,上門買賣到 了!」焦道士不解其故,正要相問,忽有三個人撞進房來。大家坐下,竺大立 道:「袁保正,我正要使人請你,來得卻好!」問:「這二位何人?」袁愛泉 道:「是本府公差,來討地方盜賊的甘結。」指左邊坐的道:「有名的朱潑天 ,官名喚做朱元。這位是他的伙計。聞得竺相公大名,下鄉來特來一會。」竺 大立大喜,道:「人有善願,天必從之。」叫道士取三個大碗來,每人吃三大 碗:「有一樁美事在此,你們吃了方才說出。」三個真勾吃了,竺大立道:「 江州柳塘灣殺了兩個人,一男一婦,地鄰胡撇古報官,一個不識姓名,一個是 穆小郎。這事有的麼?」朱元接口道:「我同伙計正為此討甘結,恐怕地方窩 藏。」竺大立道:「先把這一千貫賞錢大家均分再處。」袁保正道:「竺相公 又來取笑。影也沒有,怎的便分賞錢?」竺大立道:「這兩個人我已捉在便袋 裡了。老焦,就是那問你借寓的。」道士道:「一向認得的麼?」竺大立道: 「我不認得,芳哥見他出門,叫聲小郎,問起來,說長在他家賭錢的穆小郎, 豈不是他!」保正道:「他出門去了,哪裡尋他?」竺大立道:「有個害病的 在西廊下,他到鎮上贖藥,自然就回。」朱元跳起身道:「先拿了那害病的, 問知真實,方可行事。」齊道有理。
一哄到西廊下,朱元便揭被喝道:「你這殺人賊,卻躲在這裡,可見天理 昭彰!」蔣敬見了一伙人,曉得事發,便立起來道:「列位不須性急,自有分 辨。在下是潭州人,姓蔣,從建康回到湖廣。船家陸祥、張德將酒灌醉。半夜 裡拿刀搶進艙來,我一時無計,跳入江中,多虧茅庵裡老師父救得。劫了我五 百兩銀子。到江州會著個弟兄,訪到柳塘灣,仇人相見,分外眼明,因此殺了 他。到官也便是這篇話。」朱元道:「強盜的口哪裡聽得!」袖中取出青索子 ,扣頸縛了:「我是江州差來緝捕使臣,等拿了穆小郎一並解官。」扯了便走 。蔣敬身上有病,見五七個人,敵他不過,隨他扯去。到柴房裡,把門鎖了。 竺大立、焦道士、袁保正便把行李包裹拖到房裡,打開一看,見雪白的五六百 銀子,又有金珠首飾,喜出望外。竺大立道:「這宗財物是我尋出來的,我應 該得一半,那一半你們均分。」保正道:「這個自然。且提了穆小郎再處。」 焦道士喜歡得緊,重去宰兩個雞,開了窖下的好酒,擺出果品菜蔬,開懷的吃 。竺大立教道士喚香火到西廊下伺候:「穆小郎回來,不可驚動,哄他說這位 客人有病,師父恐外面有風,移到房裡,騙他進來捉住便了。」道士就去吩咐 香火,依計而行。
那池芳哥一時衝口叫了一聲,見他們如此舉動,懊悔起來,想道:「那穆 小郎在我家賭錢最是直氣,長把頭錢給我。今日分明我害了他性命,日後回家 ,父親知道必然埋怨,須通知他才好。」其時已是掌燈時,竺大立等人財物到 手,大家歡呼暢飲。池芳哥只推酒醉,先去尋睡,輕輕走出來。到西廊下,見 香火坐在門檻外打盹,芳哥推醒,香火只道穆春回來,叫道:「客官,你贖藥 來了。」見是芳哥,便道:「小舍,你出來做甚麼?」芳哥道:「那兩個客人 知道是真是假!那干人存心不良,我和你著甚來由?須要救他。」香火道:「 我也是這般想。那客人是個好人,一進門就送二錢銀子。哪裡不是方便,我同 你去門外等他才是。」芳哥和香火剛走出門,只見穆春急奔回來。香火搖手道 :「不要進去。」穆春不解其意,見了芳哥,叫道:「池小舍,你何故也在這 裡?」芳哥便扯穆春到松林裡,如此這般說了,道:「我與香火商量救你,小 郎,你走了罷!」穆春道:「多承兩個好意,只是我的哥哥在內,怎處?」芳 哥道:「再消停一會,待他們醉後,悄悄的進去,放了同走便是。」穆春道: 「不打緊,我且進去看他們動靜。」
輕輕的到房門前,探頭一望,只見亂呼大嚷的,猜枚行令,都是歪斜身子 ,醉眼朦朦。朱元道:「此時也該來了。」竺大立道:「又無人走風,自然撞 到網裡。」忽叫道:「芳哥呢?」焦道士道:「你的心愛人先去睡了!」朱元 笑道:「你兩個受用的勾了,今夜讓與我罷。如今雞奸的罪名改得重了,要我 出首麼?」穆春按不住心頭火發,因無器械,轉身到灶邊尋劈柴的斧子,又尋 不見,只有一把開山的鐵錐,口上銀子也似亮的,提起來,那腦頭闊厚,約有 十多斤重,歡喜道:「勾了!」把衣服紮起,提了鐵錐,直闖進房,大喝道: 「你這干賊囚如此可恨!吃我一錐!」眾人見了,慌做一團。這間小房子又無 後路,擠做一處。穆春咬牙切齒,奮起勇力,先把袁保正打倒。那伙計要奪門 而走,穆春把錐柄當胸一摚,也翻在地。朱元拿條板凳來抵,穆春用力一錐, 卻打在桌子上,碗盞打得粉碎。把腳一踢,那桌子倒了,焦道士被桌子橫壓在 壁邊,滿身雞汁。朱元將板凳劈頭打來,穆春左手接住,右手奮錐,一聲響亮 ,早已腦漿迸裂,跌在一邊。焦道士推開桌子,立得起來,穆春夾脖子一下, 便歪在桌子底下。單不見了竺大立,穆春道:「奇怪!」向院子裡一看,那竺 大立卻躲在芭蕉葉裡,把錐隔窗打去,竺大立擎手來遮,一錐把右臂打折。穆 春回頭看,那保正、伙計、焦道士還在哪裡掙命,料是走不動了。
走出廚房,見香火、芳哥兩個做一堆兒,蹲在灶下草裡,兀自抖不止。穆 春道:「我的哥在哪裡?」香火掙了半日,才掙出道:「鎖在後面柴房裡。」 穆春拿了亮子,叫香火引去,見門鎖著,問道:「鑰匙呢?」香火道:「他們 鎖的,不知在哪個身邊。」穆春踢開門,叫道:「兄長!」見蔣敬坐在柴上, 說道:「那些狗頭都被我打倒了,好快活!」見項上有索子拴著,取出解手刀 割斷:「且到哪裡,我還有施為!你這一會身子怎的?」蔣敬道:「我吃下薑 湯,又是一驚,出了一身冷汗,倒覺鬆爽。那幾個人來盤問,我身子還軟弱, 動手不得,且待你來。」穆春再到房裡,尋包裹行李不見,香火指道:「在那 首臥房內。」穆春進去,果然放著,腰刀也在。就拔出了鞘,再到前房把保正 、朱元、伙計、道士的頭都割下,問香火道:「可有酒麼?」香火道:「庫房 內有。」穆春走去,提出一罈叫香火溫來。又去櫥內搜尋,還有一腿羊肉,半 只熟雞,將解手刀切開,請蔣敬坐地道:「兄長吃碗熱酒,雞肉且不要吃。」 叫芳哥、香火也同來坐。芳哥道:「小郎,你把我膽子都嚇碎了!」穆春道: 「小舍,你後日切不可同這干人走,明早快些歸去,你父母在家懸望。」斟上 大碗,一連吃上五七碗,跳起來道:「還有一件未曾了當!」叫香火點了亮子 ,到院子內提出竺大立,把衣服剝去,喝他跪下,罵:「你這狗頭!快把從前 虧心短幸事從實說來,我便饒你。」竺大立道:「好漢若肯饒我,我便實說。 某日詐某人若干銀子,某日強姦婦女,某日拐小官,某日謀死某人,那興訟構 非、誣誑詞狀、唆人起波的事一時記不起許多。小人死不足惜,只有母親在堂 無人養贍,求好漢饒了狗命罷!右臂已折,再寫不得刀筆,情願改過自新了。 」穆春笑道:「你的母親,我曉得有人照顧,倒不勞你養贍!你說右臂已折, 寫不得刀筆,只怕你腳指頭夾起筆來,還要陷人。我與你平日無冤,往日無仇 ,何故生此毒念?就是池小舍,是好人家兒女,不該騙他出來壞他行止。」又 斟上大碗酒吃了,把竺大立拖轉來,一刀剁下頭來。摸著胸膛道:「惡氣已消 ,再和你吃幾碗!煎藥與你吃。」蔣敬道:「兄弟,我見你這般豪俠,病都好 了。此間不是久留之地,且打點前路。」穆春道:「有理。」吩咐香火道:「 那焦道士自然有些積蓄,你先收拾過了,明日去對地方說,叫他報官。」對池 小舍道:「你作速回家,省得報官牽累。已後不可再去遊蕩。」到房裡駝出行 李包裹,把刀插在鞘裡,掛在腰邊,同蔣敬出了門。
其時約四更天氣,霜華滿地,寒星閃閃,也辨得大路。獨自背上行李包裹 ,教蔣敬空身走。蔣敬道:「身子如舊了,不知昨日怎的一霎不好起來。」穆 春道:「想是這干人惡貫滿盈,鬼使神差的要我們替天行道。」走到天明,店 中打了中火再走。
不多幾日,已到登雲山下,只見旌旗遍野,密布刀槍,紮下三個大寨,便 不敢近前。退到大路上,見一座酒店,且買酒吃。叫打兩角酒,有好嗄飯拿來 。酒保道:「實不相瞞,有官兵在此紮營,賣不得酒肉。」蔣敬道:「為甚官 兵在此?」酒保道:「登雲山有幾個頭領屯紮,東京樞密院差一員大將,領三 千兵,會合登、青、萊三府征剿,到這裡有半個多月了,客商也都斷絕。」穆 春道:「山寨裡頭領有個阮小七、孫立麼?」酒保道:「客官是何處?問這兩 個頭領?」蔣敬道:「向在梁山泊同受招安的。」酒保道:「即是如此,請到 裡面亭子上坐。」搬出酒饌款待,說:「是顧大嫂伙家,開著做眼的。若要會 他們,要到晚間,從小路上去。」
等至更深,酒保引路,到了後寨,嘍囉通報。直至聚義廳上,相見畢,阮 小七道:「兩個兄弟來得正好,幫助幫助。」孫立道:「前日我們打破登州, 殺了楊太守,請這位欒廷玉大哥做山寨之主。那一個是扈三娘哥子扈成,都是 他計謀。楊戩恨殺了他的兄弟,蔡京又怪安先生,把蕭讓、金大堅刺配沙門島 ,被我們劫了上山,安先生聞知也就來了。奏過朝廷,差御營大將鄔瓊領三千 兵馬,調齊登、青、萊三府都統制會剿,見過兩陣,雖不分勝負,只是寡不敵 眾,相持半月,無有退兵之策。你兩個怎知我們在這裡?」蔣敬道:「小弟在 建康遇著戴院長,知道列位在此聚義,要來投奔。不想在江州被劫,幾喪性命 。兩次患難,多虧穆兄弟救得,今日又得相會。」那扈成看說完,問道:「孫 大哥,這兩位好漢可托得心腹的麼?」孫立道:「都是梁山泊舊時弟兄,哪個 不是同心合眼水火不避的!」扈成道:「若然如此,倒有一個極好機會。」欒 廷玉問:「計將安出?」扈成道:「青州都統制黃信,念向日情誼,推病不出 。蔣大哥好扮作黃信,選五百精壯嘍囉,打青州旗號,竟去合營。說太守催促 ,患病得痊,共建功業。那鄔瓊是京官,登、萊將官都是新選來的,決不認得 。過幾日,我這裡差人去投降,必然將驕卒惰,那時裡應外合,定獲全勝。」 眾頭領聽罷大喜,設席慶賀。
第二日挑選嘍囉,製造青州旗幟,諸色停當。扈成又使蕭讓做了青州知會 文書,金大堅雕了印信,先差人遞去。又過一日,蔣敬裝做黃信,領五百兵, 原從小路下山,大寬轉從青州路上來。 到了大營前,報青州都統制領兵來合營會剿,鄔瓊因先有了知會文書,坦 然不疑,開轅門傳進。蔣敬到中軍,見鄔瓊坐在上面,萊州、登州統制官俞仁 、尤元明列坐兩旁。蔣敬向前參見,鄔瓊起身回揖,俞仁、尤元明平拜送坐。 鄔瓊道:「將軍托病不來,敢是為舊日情分麼?」蔣敬打一恭,正色答道:「 末將前日在梁山泊造下迷天大罪,幸蒙恩赦,建立微功,除授顯職,已是粉身 鎮三山』之號,果然名不虛傳。」蔣敬遜謝,請問:「主帥見過幾陣?強弱何 如?」鄔瓊道:「這些草寇都是狂魂野鬼,只是欒廷玉武藝略可,先是楊都督 標下,在東京曾會過,除授登州,不想也反了。其餘多不足道。三戰三北,死 守巢穴不出。將軍看我不日成功!」正談論,中軍官報道:「登雲山差嘍囉來 遞降書。」鄔瓊道:「喚他進來!」嘍囉膝行到帳前,叩了頭,呈上降書。鄔 瓊看了,道:「這伙草寇來納款,列位將軍以為何如?」尤元明道:「王者之 師,恩威並用。他們也為時勢所逼,權時哨聚。今既向化,當開一面之網。就 是前日梁山泊,亦用詔書招撫。」蔣敬毅然道:「不可!」只因這一句話,有 分教:雄兵一旦填溝壑,猛將須臾喪戰場。不知蔣敬說出什麼話來,且聽下回 分解。
第十八回 鎮三山遭冤入登雲 焦面鬼謀妻落枯井
卻說蔣敬假作黃信領青州兵來合營會剿,登雲山嘍囉來遞降書,尤元明主 剿撫並用之說,當受他納款。蔣敬恐怕鄔瓊疑心,故意說道:「不可。若是良 民不得已而哨聚山林,情猶可恕。今這伙賊寇,投誠復叛,法所不容。況區區 小寨,破之何難?不可聽信。」俞仁道:「黃將軍之言,雖是有理,只是山勢 險峻,林木叢雜,死守不出,曠日持久。目今朝廷西北用兵,糧餉不敷,我等 三軍暴露於外,登、青、萊的兵盡數調來,城守單弱,恐怕別寇乘機竊發,為 禍不小。且受他納款。只是兵法云『受降如受敵』,不可懈怠了。」鄔瓊道: 「俞將軍之論,深為得計。」吩咐嘍囉道:「降便准了,限三日內都要面縛轅 門。若再遲延,攻破山寨,寸草不留!」嘍囉稟道:「明日燒燬寨柵,料理花 名冊籍,全伙下山。求元帥先給免死牌。」鄔瓊喚軍政司給一張大牌,凡來投 誠,魚貫而入,逐名聽點,備花紅給賞。營中兵士免得廝殺,盡皆歡喜。
嘍囉叩謝。回到山寨,將鄔瓊准降、蔣敬等各人的話說了,欒廷玉就差孫 立打東寨,阮小七打西寨,孫新、顧大嫂埋伏登州去路,鄒潤、穆春埋伏萊州 去路,自同扈成直搗中軍。分撥已定,三更時分,人銜枚,馬摘鈴,悄悄下山 。到得寨邊,並無動靜。
先說欒廷玉、扈成排開鹿角,發一聲喊,殺入中軍。鄔瓊終是慣將,不卸 衣甲,急起身來,見一派火光,滿營通紅。那些軍士都在睡夢裡,馬不及鞍, 人不及甲,亂竄起來。鄔瓊手拿大桿刀,當先抵敵。欒廷玉挺點鋼槍,兩下相 持,忽然黃信領嘍囉殺出。鄔瓊見裡應外合,心慌意亂,被欒庭玉一槍搠倒, 扈成趕上一刀殺了。兵卒各自逃生。尤元明聽得中軍喧嚷,方起身來,阮小七 早已入營,一朴刀砍翻。俞仁知兩寨已破,飛身上馬,往寨後逃走,孫立緊緊 趕來。一聲炮響,閃出鄒潤、穆春,措手不及,被孫立一鞭劈下半個腦袋,死 於馬下。四路裡剿殺,到得天明,三營的兵盡皆敗沒。奪得馬匹、衣甲、器械 、糧草,搬回山寨。正是:鞭敲金鐙響,人唱凱歌回。眾頭領不勝之喜,重賞 嘍囉,大擺筵席,歡呼暢飲。
欒廷玉道:「眾寡不敵,困守多時。若無蔣大哥改扮青州兵將裡面殺出來 ,幾乎存紮不住。」孫立道:「我這兄弟本是個落第舉子,文武全備的。只看 他假做黃信,一些圭角不露,使鄔瓊並不疑心,便見他的才調。只是黃信身上 用計忒毒了,須知會他上山,免得受害方好。但恐怕未必肯來。」蕭讓道:「 黃信武藝高強,極有意氣。只因權宜之計,借他名兒,破了三路大兵。前日調 青州兵將會剿,他托病不來,足見昔時情分。今陷害了他,坐視不救,於心何 忍?待小生掉三寸不爛之舌,說他同歸山寨。若是執迷不肯,這也由他了。」 欒廷玉道:「蕭先生言之有理,事不宜遲,恐登、萊殘兵回去,說是青州統制 內應,就有口難辨了。敢煩明日就行。」當晚宴罷。次早蕭讓原扮白衣秀士, 取些銀子在身邊,作別下山不題。
且說登、萊兩府的敗兵回來,稟道:「青州統制黃信領五百兵來合營,結 連賊寇,引他晚間劫寨,在裡面殺出,壞了三位將官、五千兵馬。」兩府一面 會稿申報樞密府,就行關知會青州,把黃信收管。青州太守姓張,是科甲出身 ,為官清正,一塵不染,與黃信極是相知。當下見了知會文書,不勝駭異。就 請黃信到來,與他說知。黃信道:「末將因有瓜李之嫌,又且染病,前日預先 申覆不去合營,這幾時從不出城,恩府深知的。哪裡有這樣事?」太守道:「 統制,你素履忠貞,本府佩服的。想是賊人反間之計,假冒將軍領兵助戰,破 了官兵。現放本府作證,如今先回文到兩處,說將軍從不出城。然後申到樞密 府,力為辨明。願以百口相保,不須憂慮。」黃信致謝不盡。回到府中,終是 放心不下,悶悶不已。
過了兩日,門上報道:「有東京蕭秀才來訪。」黃信想道:「東京有什麼 蕭秀才?」再省不起。道:「有請。」見是蕭讓,相見畢,黃信道:「蕭先生 ,你在東京供奉,哪得光降?」蕭讓道:「為朋友一件事牽累,安身不得,特 來投奔。兄長大才,復任青州,一向定是得意。」黃信道:「向日為花知寨一 事,宋公明勸上梁山。招安之後,東征西討,留得性命,蒙聖恩重授此地。新 任張太守與小弟極合得來,倒也無事。不料孫立、阮小七等不知為甚事,重聚 登雲山,樞密府差一員上將,領三千御營兵馬,又會合登、青、萊三府統制征 ,打青州旗號去合營內應,三路兵將盡行敗沒。登、萊西府會稿申報樞密府, 又行關來討收管。太守雖極力分辨,恐有不測,因此納悶。先生來得正好,與 我籌畫則個!」蕭讓道:「總是朝廷昏暗,奸黨專權,我們舊日弟兄一個也容 不得。宋公明一生忠義,日望招安。血戰多年,功高不賞,反齎鴆酒藥死了他 。小生是閒散之人,」指臉上金印道:「為安道全出使高麗,被盧師越讒謗, 蔡京發怒,奏過聖上,著大理寺勘問,安道全知風潛避,開封府將小弟與金大 堅申解,幸得宿太尉營解,從輕發落,刺配沙門島。在登雲山經過,被他們劫 了上山。剛退鄔瓊來會剿,眾寡不敵,存紮不住。恰好蔣敬上山來,扈成獻這 條計,叫他扮做兄長,就破了三路兵。兄長雖然不去,盡說青州統制內應,況 又是舊日同伙,哪裡去分辨?雖有太守作證,那高俅、童貫一班奸黨豈肯聽信 ?不如及早同了小弟去,免得禍到臨頭,悔之晚矣!」黃信沉吟半晌,說道: 「先生且留幾日,看太守申文分辨得明,權且容身;若有變故,只得依著兄長 了。」蕭讓見他猶豫,不好十分催促,只得住下看光景。
到第二日辰牌,只見一個將官,身披細鎧,腰懸利刃,領百來個關西大漢 ,弓上弦,刀出鞘,直入統制府。黃信忙問來歷,那將官喝令把黃信拿下,推 過車囚住。原來是鄔瓊的女夫,姓牛,為濟州都監。聞得丈人被黃信內應殺了 ,心中仇恨,不待樞密院來文,就先捉住,太守聞知,急來分解,哪裡肯聽? 罵道:「這賊子反性尚在,朝廷升你做都統制,不思量盡忠報國,又通同舊黨 壞了三路兵將!」太守道:「黃統制患病,與下官終日在此,並不出城!這是 賊人詭計,假冒青州兵,下官可以力保。已申辨到樞密院了,不可造次!」牛 都監道:「他假推患病,潛到哪裡通謀劫寨,大小三軍親眼見的。太守你先有 文書知會,也要連坐!」喝令軍士推著囚車竟去。太守嗟歎不已。
卻說蕭讓見黃信拿了,如飛回到山寨報知。欒廷玉即點五百嘍囉,引孫立 、扈成、阮小七理伏在青州來路。等到次日,只見牛都監氣昂昂騎在馬上,兵 士簇擁囚車前來。林子裡一棒鑼聲,閃出四騎馬,五百嘍囉一字兒擺開,阮小 七道:「知事的,留下買路錢,放你過去。」牛都監大怒,道:「我是濟州上 司官,哪有買路錢與你這伙草寇!輒敢大膽!」阮小七道:「莫說你這蠢牛, 便是宋官家在此經過,也要脫下平天冠做當頭。」牛都監也不回言,把潑風刀 對面砍來。欒廷玉挺槍接住,孫立又提虎眼鋼鞭橫打過來,牛都監抵當不住, 拍馬便走。阮小七、扈成早打開囚車,放出黃信。欒廷玉見牛都監走了,也不 追趕。黃信騎了嘍囉一匹馬,回到山寨,一齊拜見。黃信致謝道:「這位好漢 是誰?來救小可的性命!」孫立道:「是祝家莊上教師欒廷玉,與我同學武藝 的弟兄,除授登州都統制,請來做山寨之主。」指扈成道:「是扈三娘哥子扈 成,這條妙計是他定的。」對蔣敬道:「兄弟,你假冒我得好!」蔣敬道:「 若不是假冒,兄長在青州做官,威風凜凜,哪肯到山寨裡來?」眾人齊笑起來 。蕭讓道:「我苦口勸你,只管遲疑,誰知禍在頃刻!」黃信道:「多蒙列位 救拔,從此死心蹋地了,只是負了太守一片好心。」當下大排筵宴,與黃信慶 賀。連夜差人下山,迎取黃信家眷。
酒至半酣,安道全道:「蕭、金二位為著小可無辜受累,賴眾弟兄救得上 山,只為兩家宅眷寄在聞煥章莊上,不通音信,兩地掛心。連日見山寨有事, 不敢說起。今日寧靜,意欲到哪裡接來,無有親信人可托,自已下山,恐人認 得不便。只有穆兄弟初到,身上沒事,央煩走一次,不知意下若何?」穆春道 :「兄弟們總是一般,明早便去。」安道全大喜。當夜席散,安道全修了書札 ,封一百兩銀子相謝聞煥章。蕭讓、金大堅各有家信,穆春就下山。安道全道 :「聞煥章莊上離東昌十里,地名安樂村,在官道邊。門前一座小石橋,有株 古梅橫過來便是。」穆春道:「不消細說,路在口邊。」掛口腰刀,提條朴刀 ,背上包裹,作別下山。
在路不消幾日,到了安樂村,問到聞煥章家,有個小廝出來問道:「客官 哪裡?到此何事?」穆春道:「訪聞先生的。有安道全、蕭、金二位家信在此 。」蕭、金兩個娘子因久無音耗,甚是耽心,說有家信,自走出來。穆春向前 施禮。蕭、金娘子問道:「客官上姓?家信在哪裡寄來的?可曾親見我們官人 麼?」穆春道:「我便是梁山泊上小遮攔穆春。二位哥哥俱在登雲山寨裡,恐 二位嫂子記念,特要我來迎接二位嫂子到哪裡去。」就把家信遞過,蕭、金娘 子道:「原來是穆家叔叔。雖在山寨多年,不曾會面,故不認得,有勞叔叔遠 來。聞先生為著我們有些事故,到東昌府去了,敢怕晚上回來。我們這幾日如 坐針氈,如今有了音信,萬分之美了。叔叔請坐。」轉到裡面,整頓午飯,叫 小廝搬出來吃了。
穆春坐到將晚,聞煥章才來。相見罷,穆春道:「小可從登雲山來,有安 道全書札在此。」打開包裹,取銀子一並送過。聞煥章看了書中來意,道:「 足下高姓是穆,一向久慕的。安先生送銀子來,便是客套了。」穆春道:「教 小可致意,略表寸心。」聞煥章收進,搬出酒肴相待,說道:「小生一心耿直 ,路見不平,長受小人之累。蒙安先生托蕭、金二位宅眷在家,蕭小姐與小女 情投意合,如嫡姐妹一般,終日做些女工針指,閒時吟詩寫字。蕭、金二位娘 子俱各賢淑,竟是異姓骨肉。只為有一朋友,姓仲字子霞,是個風雅之士。前 邊夫人生下一子,甫得六歲,夫人不幸得病身亡。那仲子霞囚中饋無人,幼子 沒人撫養,只得續娶了一個姓胡的。那胡氏是再醮之婦,兇悍異常,性情惡劣 。那前邊的夫人聰明賢達,知書識理,夫妻相敬如賓。子霞當初看做世間極平 常的道理,也就不知不覺過了。誰知續娶那胡氏,這般暴戾,大不相合。被媒 人所誤,只得無可奈何。在家一日也住不得,因有個舊友升任西川採訪使,請 他為記室,把兒子送在小生處讀書。子霞出門之後,胡氏就喚前夫之子,綽號 焦面鬼,來家同住。那焦面鬼稟了母氣,一發狠毒不仁,唆著母親百般凌辱, 竟把仲子霞幼子磨滅死了,占了他家私,一窩的快活。小生其實可憐那孩子受 屈而死,未免發了幾句公道說話,衝撞了他。這胡氏陰險之極,並不發怒,反 央人來求小女的庚帖,聘做媳婦。又對人說:『不肯時,就把他的陰事到東京 首報,怕他不連夜自己送過來!』我一聞知,氣得發昏。我這女兒要覓個快婿 ,倚托終身。多有豪門世族要來聘定,一概謝絕。怎肯與焦面鬼為配?不要說 他庸惡陋劣無賴小人,只是那胡氏,天下第一個惡婦,怎肯送到他手中磨折! 回絕了他。果然那焦面鬼到開封府呈首,道是窩匿反寇家室,縱放欽犯,逆天 大罪。行文到東昌府提人。我尋思提到開封府,自有宿太尉營救,料沒大事。 只為受了安先生萬金重托,豈肯使二位娘子去出頭露面?這叫做『為人謀而不 忠』了。正在萬難擺佈的時節,得足下接了去,擔子就輕,十分之美!」
穆春見說,怒形於色,說道:「那惡婦與這焦面鬼住在哪裡?我今夜殺了 他!和聞先生同上登雲山,怕他叫起撞天屈來!」聞煥章道:「這個使不得。 小生是閒曠的人,事情分解了便沒事。只要二位娘子完美其事,就無對證,怕 他怎的?穆兄你且耐性,我今日東昌去打聽,呈首是真的,來文還未到,恐怕 只在日內。」穆春道:「如此,明日早些僱兩乘車子押送到山。安先生知道, 放心不下,必然要小可到東京來看覷先生呢!」聞煥章道:「我到東京有人護 衛,再不敢動煩。還有一件難處,拙荊亡過,只有這個小女,我到東京去時, 舍下無人照管,又恐那廝心懷不仁,要使強暴。若帶到京時,近日聞得金國敗 盟,統兵南侵,在京官員多有打發家眷回鄉。若有變故,進退不得了,思量安 頓在親友處,亦無至親切友可以托妻寄子的。如今世上人轉眼相負,因此躊躇 不定。況是蕭小姐要與小女分別,戀戀不捨,各自流淚,正難為情。」穆春道 :「小可有個計較在此。安先生與尊駕為金石之交,蕭讓、金大堅蒙先生高誼 ,刻銘不忘。山寨裡目下殺敗了三路大兵,官軍魂飛魄散,不敢正眼相覷,萬 分寧靜。小可輩雖是粗人,都是頂天立地的漢子,立心不苟。不若小姐同到山 寨,待事平之後,迎接還家,實為至便。」聞煥章道:「便是二位娘子也是這 般說,今得穆兄這般肝膽相待,事有經權,只此便了。這裡鄰家是個車夫,我 去僱定了,五鼓啟行。」進去對女兒說道:「我到東京必無大事,只是放你不 下。方才那穆兄講得有理,明早同二位嬸嬸去,權且安身。有安先生在哪裡, 自然無事,你還要謹慎。事若一解,我就來領你回家。」小姐見說同蕭小姐去 ,也依允了。
當夜一家不睡,收拾行李停當,到五更吃了酒飯。車子到門前,先裝了細 軟行李,蕭、金娘子各坐了一乘,兩位小姐共坐了一乘。聞煥章又吩咐一番: 「你出門之後,我也即上東京,不等來提。」蕭、金娘子謝過登車,聞煥章取 一封回書與安道全,並寫寄托女兒之事。各各垂淚而別。
穆春提了朴刀,大踏步押著車子前進,到晚足行一百里路。晚間尋客店, 揀一間潔淨的房,安頓了女眷,自已在房門前安歇。這客店是三岔路口,河北 、山東、河南往來道路。客房裡也下得人多,見一個人滿面黑斑,兩眼彄進, 狀貌猙獰,打角酒,一盤牛肉,同一個人共吃。那個人問道:「你從哪裡來? 」這個人答道:「我在東京開封府呈首反叛事情,已蒙准了,發在東昌府提人 。我回家去料理。」那人道:「你何苦惹這空禍!敢是有仇麼?」這人道:「 仇也有些。若不去闖空頭禍,我焦面鬼怎得香噴噴老婆到手?」那人道:「明 早晨趕路,不陪你了。」走了去。穆春仔細一認,又聽他自說出諢名。暗記在 心。到雞鳴時候,各自起身。穆春看蕭、金娘子、聞小姐上了車子,吩咐車夫 道:「你們先去,在十里亭等我,我就來。」車夫推著先走。原來這三岔路到 登州過東,東昌反轉落北。
穆春先在大路上,見焦面鬼背了布套子,獨自出門。讓他走過,隨後跟來 。行了五里多路,天尚未明。到一古廟邊,周圍一望,並無行人,趕上叫道: 「焦面鬼,和你同走。」焦面鬼只道昨夜同吃酒的人,就立住了腳。穆春向前 ,把腳做了鐵門限,劈胸一拳,望後便倒,喝道:「你要香噴噴的老婆,叫你 先吃碗板刀麵著!」拔出腰刀,照頭砍下,直挺在地。廟前有口枯井,提了腰 胯,望黑洞洞井裡一丟,眼見得井底窺天了。把布套子一抖,抖出一個小皮護 書匣兒,一二兩零碎銀子,幾張有字的紙,藏在自己纏袋裡。提了朴刀,從舊 路趕過東。
往回有二十里,車子歇在亭子上,車夫蹲著打盹。穆春道:「小姐,我為 聞先生報了仇了,到東京必然無事。」聞小姐不知緣故,不好問得。穆春喚醒 車夫走路。第三日,到了山邊,先去通知安道全,備說聞煥章之事,蕭讓、金 大堅出來接了家眷,自有顧大嫂、阮小七母親陪進。安道全看了回書,見聞小 姐同來,甚是歡喜。穆春道:「還有一樁快事!」纏袋裡摸出字紙來,卻是焦 面鬼開封府呈首的底子,說:「他在店中吃酒如何講,被我趕上殺死,丟在枯 井內了。」欒廷玉與眾頭領贊道:「兄弟,你真是好漢子!每事做得斬絕!」 擺筵席與穆春接風,又與蕭讓、金大堅暖房。裡面款待聞小姐、蕭、金娘子自 不必說。正是:聚散卻如萍打葉,歡娛深喜鳥歸巢。不知聞煥章到東京畢竟如 何結果,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九回 啟兵端輕納平州城 逞神力奪轉唐猊甲
卻說聞煥章被焦面鬼挾仇呈首開封府,要到東京分理,心中放女孩兒不下 ,卻好安道全央穆春來接蕭、金二位娘子,到山寨完聚,也喚女兒同去,身子 才無羈絆。五更送上車子,未免有些孤淒。恐怕東昌府有人來提,把房屋封鎖 ,托與鄰人照管。自己即上東京,先去參謁宿太尉,把焦面鬼挾恨呈首開封府 ,蕭讓、金大堅宅眷有安道全差人來接,打發到登雲山的事說了,懇求太尉分 解。宿太尉道:「不妨。我遣官對府尹說,把呈首人治他誣陷的罪。」聞煥章 拜謝而出。到大相國寺尋一寓所住下,且看下落。
那時智清長者已回首了,寺中一個老僧,法號真空,是個有德行的禪師, 一向廝熟的,就留松月軒宿歇。真空到晚上喚侍者烹茶與聞煥章閒話,說道: 「聞先生,你真誠君子,隱逸避世,今日何故復到此地?」聞煥章道:「只因 愚直,觸了小人之怒,有些事在開封府。早上見過宿太尉,與我分解,少不得 要耽擱幾天,借寓貴剎,但恐打攪不便。」真空笑道:「只是有慢,何出此言 !老衲雖是世外的人,眼中看不過,也要出京尋一個隱僻之所安身了。朝廷的 事都被一班奸黨弄壞,這不消說了。還有災異的事,可曾聞得麼?」聞煥章道 :「遠在鄉僻,不曾知道。」真空道:「夜靜無人,不妨閒講。有龍掛在軍器 作坊,兵士取來作脯,大雨七日,京城水高十餘丈。禁中出了黑眚,其形丈餘 ,毒氣噴開,腥血四灑。又有黑漢蹲踞,像犬一般,點燈時候就搶小兒吃。狐 狸坐在御榻上。東門外一個賣菜的,至宣德門外,忽然癡迷,叉手罵道:『太 祖皇帝、神宗皇帝使我來說,快些改過!』又有賣青果男子,有孕生子。酒店 姓朱的妻子,忽生髭髯,長六七寸,宛然一個男子,特詔度為女道士。天狗星 隕,有聲如雷。彗出紫微垣,長數丈,北拂帝座,掃文昌。種種怪異,不可殫 述。總之『國之將亡,必有妖孽』。眼見得天下大亂了。這是老僧饒舌,先生 須要謹言。」談至夜深,到客寮送單安寢。次日,聞煥章會見高太尉,亦將此 事囑托。高俅道:「軍務倥傯,這些細事哪裡來追究!不必掛心,我去對開封 府說便了。」聞煥章辭謝,回大相國寺中不題。
原來大金與宋朝和議之後,以燕雲之地與宋,將富室大家遼國舊臣左企弓 等盡行東徙。那些百姓在路,流離困苦,棄子拋妻,逼辱鞭扑,備極艱辛。行 到平州,一齊訴與守將張瑴道:「丞相左企弓等投降金朝,百姓多被遷徙,家 業失散,妻孥被擄,生不如死。求公做主,使我等復歸鄉土,生死感恩!」張 瑴召諸將商議道:「我本遼國大將,鎮守平州,兵強將勇,何不投降於宋,興 復遼國,使百姓安集,名標青史,何所不可!」遂請丞相左企弓來說道:「公 為遼國大臣,當盡忠竭力,死守社稷。怎麼金兵一到就稽首迎降,使遼國絕滅 ?今又百姓東徙,備極苦難,皆汝之罪!」左企弓無詞可對,張瑴喝令武士絞 死,棄屍野外。遣牙將李弼投降童貫軍前。童貫密本啟奏道:「平州形勝之地 ,張瑴總練之材,足以御金人、安燕境。」左司郎中朱昭諫道:「不可。前者 與金破遼,棄兄弟之國,親虎狼之鄰,已為失策。今新與金盟,納叛受降,自 啟其釁,後必有悔。」王黼大怒,將朱昭削職為民,勸帝納之,加授張瑴為鎮 東將軍,欽賜黃金彩緞。張瑴受詔,遂改宋朝旗號,練兵守城。
金主聞張瑴降宋,大怒道:「那宋朝借我兵力破了遼國,好意分燕雲之地 與他,貪心不足,背了盟誓,不可不伐!」遂差大元帥斡離不領兵二萬,攻打 平州。一連攻打三日,張瑴無措,只得棄了平州,同二子逃到童貫營中。斡離 不得了平州,火速追來,切責童貫:「棄盟納叛,快把張瑴送出,尚可饒恕。 若是執迷留住不放,殺到東京,連那無道昏君,一並捉來。」童貫心慌,只得 把張瑴父子灌醉絞殺,將木匣盛了首級,送到金營。斡離不不肯罷兵,必要童 貫親自來謝罪。童貫心中害怕,哪裡肯去,連夜逃回京師。那時郭藥師專制一 路,募兵三十萬,心懷進退,聞縊死張瑴,首級送到金營,憤然道:「金人要 張瑴,即殺與他;若要我,也照樣了!」即率眾投金,作為嚮導,知宋虛實, 領兵深入。
金國又遣大將粘沒喝統兵十萬,進攻太原。邊報甚急,羽檄交馳。道君皇 帝心中憂懼,集文武多官商議避兵之策。詔天下勤王,以皇太子為開封牧,將 幸亳州。太常少卿李綱刺臂血上疏,請假皇太子位號,使為陛下守宗社,收將 士心,以死捍敵,天下可保。帝意遂決,明日傳位皇太子。太子即位,尊帝為 太上皇帝,居龍德宮,改為靖康元年。以李綱為兵部侍郎,分遣十員御營兵馬 指揮使領兵二千,前往黎陽防遏金兵渡河。此乃朝廷大事,且擱過不題。
且說那焦面鬼的母親胡氏在家,不見兒子回來,心內起疑。有個鄰舍從東 昌來,說三岔路口古廟前枯井內,地方人起出一個死屍,好似焦面鬼。胡氏聞 知,魂不附魄,就央鄰舍領到哪裡,見拋在荒地上,面色從來焦黑,死後喜得 不改,只是沒有了一隻腿,想被狗嚼了。號啕大哭,身邊帶有銀子,買口棺木 盛貯停好了。回到家中,日夜悲哭,想道:「必是聞煥章謀死。」要去東昌府 告理。雖然陰狡,終是女流,鄰里都恨他平日所為,無人幫助,患病起來,不 消幾日,也就嗚呼哀哉。古人說得好:「青竹蛇兒口,黃蜂尾上針。兩般猶未 毒,最毒婦人心。」那胡氏既喪了丈夫,自該守節;忘了昔日恩義,去再嫁仲 子霞,又應該與他照管家業、撫育兒女;反溺愛前夫之子,把他一個聰俊孩子 ,可憐生辣辣磨滅死了。又怪旁人公道之言,教兒子去呈首陷害賢良。皇天有 眼,母子俱亡,是不足惜。閒話丟過。
再說聞煥章在大相國寺已久,不見焦面鬼來催審。開封府因宿太尉囑托, 並不來提。終日遊玩,閒時與真空禪師談說佛法。一日,在大殿上隨喜,看趕 廟市的。見一個軍官跟兩個家丁,騎著馬,到寺內拜客。下了馬,叫家丁遞帖 。見了聞煥章,舉手道:「久違了。怎的在此?」聞煥章看時,卻是雙鞭呼延 灼。忙向前施禮道:「老將軍,闊別多年了。一向定當納福!小生有些小事在 此作寓。請進待茶。」呼延灼道:「有一敝友亦在此作寓,特來拜他。」家丁 來回覆道:「某爺出京了。」聞煥章邀進松月軒坐定,侍者獻茶。呼延灼又問 :「先生為著何事?」聞煥章把安道全偶然到莊上,留他看病,蕭、金二人刺 配,寄放家眷,被焦面鬼呈首的事講了。呼延灼道:「此是小事,無影無蹤, 怕他怎的!我們舊時的弟兄多事得緊,受了招安,為朝廷出過力,拜除官爵, 也該守些本分。為甚麼東也起事,西也嘯聚?不唯壞了宋公明一生忠義,連我 們面上少了光彩,動不動說是梁山泊餘黨!」聞煥章道:「總是為官司逼迫, 出於無奈。就是小生局外之人,也牽惹在內。」呼延灼道:「有個小兒,取名 呼延鈺,年已長成,頗有膂力,武藝也習熟了,只是不通文墨。欲屈先生訓誨 ,不知尊意若何?」聞煥章尋思半晌:「女兒已安頓得所,回家也無甚事,況 且京師請先生是按月的,進退可以自由。」回言道:「但恐才疏學淺,不能為 公子之師。」呼延灼道:「不必太謙。敝寓離此不遠,少停奉迎。」舉手作別 出門。
果然到下午,家丁牽了一匹馬一個名帖來接。聞煥章謝過真空禪師,騎馬 到門,呼延灼父子迎進。看那公子相貌魁梧,身軀雄壯,英氣逼人,真是將門 之子。進到中堂,呼延灼叫院子鋪單,請聞煥章上坐。公子呼延鈺倒身拜了四 拜,聞煥章在旁邊受了兩禮。晚間設席款待。次日進書館肄習,六韜三略,盡 心講訓,公子也穎悟領略,不在話下。
一日呼延灼營中操練回來,到龍德牌坊下,見側首小巷裡,一個人抱著一 個紅羊皮匣子,急忙忙奔出來。後面一個小學生,年紀不上十五六歲,眉目清 秀,面白唇紅,飛也趕來,大喝道:「你這大膽的賊!拐了東西,往哪裡走! 」旁邊三個閒漢一把攔定,道:「小子,你為甚趕他?」那小學生焦躁道:「 你們敢是他同伙?」分掙不脫,心中大怒,把前面的一掌,踉踉蹌蹌,倒過一 邊;又飛起右腳,將這個腰胯下用力一踢,便護疼痤了下去。還有一個,不敢 向前。那小學生飛也趕上,將抱匣子的照背心一拳,劈手奪過匣子,罵道:「 這干殺不盡的賊囚!拿去送宮便好!」看的人擠滿了,都道:「恁般四個大漢 ,經不得這個小娃子動手,端的好氣力!後來長成不知怎的哩!」呼延灼也勒 住馬看得呆了,喚道:「你這小官人,是哪一家的?匣子內什麼物件?」那小 學生把呼延灼上下一看,知是有職分的,不慌不忙放下匣子,叉手答道:「姓 徐。匣子裡是祖上三代傳下的一副雁翎砌就留金鎖子甲,名喚『賽唐猊』。先 父在日,花兒王太尉情願出十萬貫來買,不捨得賣他。先父從征方臘,途中病 故,母親又亡,只同一個乳母養活。家道雖然消乏,遵著遺訓,珍藏在家,等 閒也不把人看。三日前,這兩個搗子說是老种經略相公來借去一看,我回說沒 有了。叵奈打聽我不在家,乳母是女流,竟闖進內室搶了出來。我恰好回家, 方才趕來奪回。」呼延灼曉得是徐寧之子,見他勇力過人,又有志氣,便道: 「這般說來,令先尊是金槍手徐寧了。我是雙鞭呼延灼,曾為八拜之交。賢姪 ,你既父母雙亡,何不到我家裡與我小兒同學?現請聞先生為西席,通家之誼 ,極是便的。」那小官人見說是呼延灼,在山寨裡也還依稀認得,向馬前便唱 一個大喏,說道:「小姪苦無依傍,得伯父這等美情,不敢自外。」
呼延灼叫跟隨的接過匣子,同到府中,與恭人說知就裡,道:「這般英俊 ,後來必成大器。」恭人也歡喜,即取一套新衣服換過,問道:「多少年紀? 」答道:「小姪十六歲,名喚徐晟。」呼延灼道:「小我孩兒一歲,叫他兩個 結為兄弟。」當下徐晟就拜呼延灼為父,恭人為母,呼延鈺為兄。恭人吩咐衙 中下次人等稱為「二相公」。呼延灼到書館中與聞先生說了,同拜在門下。徐 晟便拜為師,自此同習兵書。資性聰明,非常穎悟,更兼做人謙讓老成,上下 都歡喜他。徐晟叫人去喚乳母,並家中物件搬來。閒時與呼延鈺比較氣力,走 馬試劍。呼延鈺也使雙鞭。徐晟原是父親存下一條金槍,呼延灼自來點撥。不 消幾日,兩個一樣精通。呼延灼誇獎道:「這一對少年,他日必為朝廷良佐。 」那恭人一發喜歡。他有個女兒,小字玉英,年長十五歲,生得容貌端妍,有 心要招他為婿。
不上一月光景,呼延灼從帥府回來,說道:「不好了,皇上輕信王黼、童 貫,納降平州守將張瑴,金人借敗盟為題,分道南侵,攻破河北州郡,將次渡 河。聖上危急,思量避兵亳州,李綱請傳位太子,改為靖康元年。明日點兵到 黃河守禦,特旨內侍梁方平為總監督帥,就在教場內閱武,召募天下英勇,有 一番大征戰哩!」呼延鈺、徐晟道:「既是閱武召募,孩兒們也要去看看。」 呼延灼道:「這也使得。只要五鼓起身。」
次早,呼延鈺、徐晟一齊結束,執了器械,同呼延灼到教場裡來。只見千 軍萬馬,擺列得十分嚴肅,各將官全副披掛,齊整整伺候。到辰牌時分,內使 梁方平,蟒袍玉帶,百員家將,簇擁而來。放了三個大炮,登將台而坐。左右 擺著刀斧手,扯起帥字旗。中軍官傳下號令:「若有膂力過人,深諳韜略,弓 馬熟嫻,武藝出群的,不論有職無職,俱准面試。若果才技優長,不次重用。 」三通鼓畢,各營各隊的比較,其間優劣不等。中軍官又傳下令來:「凡軍民 人等來應募的,要試三事:第一試力,將台下有兩個鐵墩,要提起走三匝;第 二試箭,二百步外立下一標,標上畫個紅心,紅心內安一枚金錢,馬上射三枝 箭,要中紅心,若能中金錢尤為超等。第三是試武藝。」傳令已畢,那些應募 的紛紛去試力。那鐵墩重有五百多斤,提不起的多。有略提起的,走上幾步就 氣喘吁吁,只得放下。馬箭都有射中紅心的,金錢眼內並無一人。試武藝這是 容易的。
呼延鈺、徐晟看了半日,並無一個才技絕倫的,就放膽走到將台邊。兩個 俱是垂髫,穿著緊身繡襖,相貌齊整,盡皆矚目。呼延鈺、徐晟各立一邊,將 鐵墩輕輕提起,繞將台走了三圈,原放在舊處,面色不改。眾軍士齊皆喝采。 喚家丁牽過兩匹馬,呼延鈺、徐晟把手一按,騰身跨上,那馬嘶了一聲,如飛 跑去。兩個各張弓搭箭,流星掣電一般,兩枝箭齊插在金錢眼內,鼓聲大振。 梁方平見了也歡喜。已後四枝箭俱中紅心,團團把金錢圍在中間。射完了箭, 下馬離鞍,呼延鈺手執雙鞭,徐晟提金槍,盤旋擊刺,解數筋節,毫無破綻, 多少老成宿將喝采不絕。梁方平大喜,喚上將台,問甚姓名。呼延灼從左邊班 裡走出,打恭道:「兩個都是末將的兒子,一個名喚呼延鈺,一個繼養的,名 喚徐晟。」梁方平道:「今日本監奉聖旨召募英勇,隨各將出兵守禦黃河渡口 黎陽一帶地方。許多應募的都是庸材,唯有將軍兩位令郎天生豪傑,堪為國家 梁棟。承制先授驍騎校尉,就同出征。若退金兵有功,更加顯職。」呼延灼同 呼延鈺、徐晟拜謝回班。梁方平命軍政司撥御營十員名將,各領兵二千,分守 汛地。明早即要出師,後期者斬。那十員將官是誰?王進、劉光世、汪豹、岳 飛、楊沂中、韓世忠、呼延灼、張俊、馬杰、胡定國。
那十員將官有好幾個有名宿將,其中也有個把搭色的。梁方平發放已畢, 就去回覆聖上,辭朝出師。各兵將盡回去料理出征。
呼延灼同二子回家,對聞先生說道:「今日梁太監奉聖旨在演武場點兵出 守黃河,就召募英勇隨征,並無出色的;唯有兩個小兒技勇馬步各樣合式,除 授驍騎校尉,隨我出征。想起來金國遣斡離不攻河北,粘沒喝打河東,各統十 萬雄兵。今梁太監點十員將官,各領二千兵去分守汛地,那十員將雖有幾個好 的,恐眾寡不敵守禦不住。金兵一渡了黃河,東京危如纍卵,恐不可保。我同 兩個兒子去倒不打緊,只是賤眷們在京,放心不下。在朝官員多有進家眷回鄉 的,我意亦欲煩先生叫家丁跟隨,送老荊、小女回到汝寧。那邊有些薄產,可 以住得。但是不敢動尊,不知先生肯否?」聞煥章道:「承台翁這般雅愛,豈 敢推托!在京中無事,學生亦要南還,送寶眷到了汝寧,也要看覷小女,這是 兩便的。」呼延灼大喜,即進去叫恭人收拾家資細軟:「我央聞先生送你們到 汝寧家裡。明早我同兩個兒子從梁太監到黃河口防禦金兵,不可遲緩。」恭人 依命,又置酒餞別。一夜通不睡,五鼓僱車子坐了恭人、小姐,聞煥章騎馬, 四個家丁跟著,出門分手,未免各人含淚而別。
先說聞煥章押著車子出了京城,行不上三日路程,只見那些百姓攜妻挈子 ,紛紛逃難。說是汝、穎、光、黃等處有土寇王善作亂,聚兵五十萬,搶掠子 女玉帛,殺人放火,甚是猖獗,官兵望風而沒。聞煥章聽得這消息,老大驚憂 。下了馬,到車子邊,對呼恭人說道:「有土寇王善作亂,光、黃、汝、穎州 郡都破了,人民逃散,汝寧是去不得了。重回京師,又使不得。今在路途,進 退兩難,怎麼處?小生的小女在登州,有幾個道義朋友住哪裡,也是將軍的舊 相知,不若且去權住,待呼將軍得勝回來,再作區處。」呼恭人道:「我是女 流,有甚見識?既是登州可以安身,但憑先生主張。」聞煥章就令車夫取登州 路上去。
又行五六天,方到登雲山下,使嘍囉通報。安道全、蕭讓、金大堅、穆春 齊來迎接,到聚義廳上,一同拜見。安道全等各加致謝,問:「東京事情若何 ?」聞煥章道:「我的事小,已解散了。所患金人敗盟,攻破河北、河東,聖 上傳位太子,改為靖康元年。差內侍梁方平領十員名將去守黃河渡口,呼延灼 亦在十員之中。他恐家眷在京有失,央我送回汝寧。不料土寇王善在哪裡作亂 ,回去不得,故同呼恭人、小姐來此權住。」眾頭領道:「正該如此。」顧大 嫂便請恭人、小姐到後寨,與蕭、金兩娘子、聞小姐相見。把細軟家資收進, 打發車夫回去。聞煥章父子重逢,這歡喜自不必說。大排筵宴,內外款待。穆 春將店中遇著焦面鬼口出大言,次早跟到古廟邊殺死,投入枯井中說了。聞煥 章道:「難得穆兄幹此快事,怪道再不見原首人到了。」當夜盡歡而散。正是 朝廷變亂難安坐,朋友歡逢且論心。不知呼延灼出征何如,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回 呼延灼父子透重圍 美髯公良朋解險阨
卻說呼延灼打發家眷回到汝寧,連忙整頓鞍馬兵器,到酸棗門外取齊。各 將官次第皆到,行伍整肅,等候總監梁方平啟行。不逾時,梁太監擺列儀仗執 事,許多內官牙將,傳呼而至。各官向前呈上手本打恭。就吩咐放炮起馬,旌 旗金鼓,絡繹不絕。馬上飛報說:「金兵將次渡河。」梁太監傳令火速趲行。
到了黎陽,梁太監安營升帳,說道:「邊報緊急,有五處極衝隘口,當曉 夜防備。今撥爾等十員將分為五營,各領四千兵,奮力同守。有功者升賞,失 機者連坐。」呼延灼卻派在楊劉村,是第一要緊去處,與汪豹合營同守。領了 將令,遂與汪豹統兵來到楊劉村。正是黃河岸口,四野蕭條,人民逃散。擇地 形下了寨柵,喚呼延鈺、徐晟兩路提防,曉夜不寐,不在話下。
卻說那汪豹原是一遊手之徒,實無本領,投在蔡京門下,營鑽做了御營指 揮使。心術更是不端,見金兵勢大,有心歸附,暗地裡使人到斡離不處通了線 索,獻這楊劉隘口以為進身之階。恐怕呼延灼連營掣肘,請呼延灼到來,置酒 相待,慢慢挑說道:「朝廷昏暗,大勢已傾,非一木所能支。我與將軍雖用盡 血汗,哪個知道?若然得勝,上面的人奏了功去;倘一跌挫,歸罪我們。豈不 聞『良禽擇木而棲?』唯要見機而作。」呼延灼聽了這篇言語,毅然說道:「 汪將軍差矣!我等深受國恩,當以死報。有功無功,在所不較。金國雖然兵多 將廣,我這裡緊守隘口,黃河天塹,豈能飛渡?況有老种經略相公統勤王之師 三十萬,不日就到,勝負正未可知。大宋列聖相承,恩澤布在人心,大河以北 ,必有豪傑響應。金國孤軍深入,亦未為得計。不可自挫銳氣,以慢軍心。」 汪豹見說不動,冷笑道:「將軍之言,真金石之論。末將不過一時戲言,不可 認真。自當同心竭力,共立功名!」將酒來勸,呼延灼推辭不飲。
回到營中,與呼延鈺、徐晟商議道:「方才那汪豹來下說詞,要我見機而 作,分明他有背叛之意,如何是好?」呼延鈺道:「兩營並力備禦尚且支持不 住,他有了此心,倘私去賣國,如何了得?爹爹明日寫一密揭,到梁太監處揭 了他,免得日後連坐。」呼延灼道:「汪豹見我詞色俱厲,便改了口,又無實 據,怎好輕易揭他?」徐晟道:「那廝既是心變,見爹爹不從,恐有肘腋之禍 ,待我與哥哥分兵五百,另立一營在那前邊小山之上,以為犄角之勢。倘或有 變,好來救應。」呼延灼道:「此言甚是有理。」即分兵五百,結一營在小山 之上。呼延鈺道:「雖然有了犄角,還防爹爹這邊孤力無助,我與兄弟輪流一 個在旁護衛,始可放心。」呼延灼喜道:「此更有理。」遂分了兩營,更加嚴 緊。那汪豹見呼延灼分小營在山上,已知他疑心。恐防泄漏,暗暗差人去金營 ,約定日期,所以一連幾日,並無動靜,也不見金兵一人一騎到黃河岸邊。
忽然一晚風雨大作,天色漆黑。呼延灼道:「這般風雨,更要嚴備!」同 著徐晟領一隊兵沿河巡哨。只見營裡火光沖天,喊聲震地。原來汪豹勾結奸細 在營,乘這風雨昏黑,發作起來。呼延灼、徐晟慌忙趕回,已有數百金兵殺人 放火。汪豹在火光中指揮。呼延灼大怒罵道:「你這叛賊!怎勾引奸細背叛本 朝!」把雙鞭劈頭打去,汪豹挺槍接住。徐晟前來助戰,汪豹力怯,拍馬便走 。呼延灼、徐晟奮力趕去。不防金兵乘了大筏,竟過黃河,漫山塞野而來。急 轉身到小寨邊,呼延鈺知道下來救應,正遇斡離不到來。呼延鈺把雙鞭抵敵, 呼延灼、徐晟來助。那金營又有別將接戰,相持了半夜,當不得金兵眾多,把 呼延灼父子三人團團裹住。拼命到山上小寨,二千兵剩得百餘。金兵又緊緊圍 住,無計可施。斡離不得汪豹獻了楊劉隘口,無人阻當,滔滔不絕,把十萬大 兵盡數渡了黃河,那各營支持不定,盡皆潰散。梁太監見各營俱敗,棄了黎陽 ,也逃回京去。
再說呼延灼父子三人,困住了一日,糧餉已絕。徐晟道:「且到夜深,拼 命衝下山去,不可死在此間!」其時九秋天氣,積雨初晴。到二更時分,霜氣 迷漫,星光燦爛,西風蕭颯,孤雁哀鳴。望見金營火光未息,呼延灼道:「趁 此時衝下去。若到天明,必然難保。」領著殘兵,抖擻精神,三個並力衝下。 金兵都起,四面圍住,一將在馬上挺槍刺過來,呼延灼見是汪豹,心中大怒, 罵道:「你這反國逆賊,敢來阻當!」把鞭駕住。呼延鈺、徐晟鞭打槍挑,殺 條血路。呼延灼且戰且走,汪豹猶然不捨,放馬追來。呼延灼大喝一聲,雙鞭 齊舉,打下馬來。金兵拚命救起,便不敢來追。出得金營,回頭看時,兵卒盡 無,只剩父子三人。黑暗裡不辨東西,隨路奔走。到天明,離楊劉村已遠,喘 息方定。呼延灼道:「天幸逃得性命!如今哪裡去好?被這汪豹所誤,失了隘 口,東京決去不得了;若同到汝寧,那些奸黨必然罪我失機,哪裡分辨?我想 起來,那美髯公朱仝在保定府做都統制,且到哪裡權且容身,再看京師消息。 」遂取路到保定來。
晌午時分,肚中已饑,見村裡有座酒店,下了馬進店,喚:「打酒來!有 甚麼嗄飯?」酒保道:「金兵殺來。連日牛也不宰,只有幾瓶熟白酒在此。」 呼延灼道:「也罷,拿酒來吃。做五升米飯。」酒保取三隻大碗,兩瓶酒,一 盆熟菜。呼延鈺見門前有一隻大雞公,在沙泥裡抓尋蟲蟻吃,說道:「把這個 雞宰了,一發算錢還你。」呼延灼吃了幾碗酒,歎口氣,對徐晟道:「我前日 往討梁山泊,被你父親用鉤鐮槍破了連環馬。我兵敗了,要去青州借兵復仇, 也到店中,身邊沒了盤纏,把金帶解下回一腳羊肉煮吃。不料隔著多年,又被 這逆賊所賣,教我有家難奔,有國難投。今日還虧有你兩個在此,正不問得你 們帶得銀子麼?」呼延鈺道:「孩兒身邊有些。」呼延灼笑道:「還好,不然 又要解金帶。」酒保煮得雞熟,搬過飯來。吃飽了,會著鈔,把盔甲拴在馬上 ,一同上馬。
行到傍晚,已到保定城下。見城門緊閉,遍插旌旗,城外居民盡皆逃散。 呼延灼仰面問守城軍士道:「都統制朱爺可在麼?」軍士道:「為金兵犯界, 朱爺在三十里外把守飛虎峪,不在城內。」呼延灼立馬躊躕。只聽得金鼓亂鳴 ,一二百皂雕旗擁到。呼延灼知是金兵,忙同二子撥轉馬頭,望小路便走,那 箭如雨的射來。把馬加上兩鞭,飛走得脫。在馬上商量道:「如今怎處?朱仝 會不著,金兵遍地攔截,到哪裡去好?」又走錯了路,都是山僻小徑。看看紅 日西沉,深林中怪鳥亂啼。轉過一個山坡,長松夾道,翠竹陰森,林子裡一座 大寺。殿閣嵯峨,鐘聲遠徹。呼延灼道:「好了,且向寺中借宿一宵,明日再 處!」
到得寺前,正要下馬,忽聽一聲梆子響,山門裡趕出四五十個和尚,都執 槍棍合攏來,喝道:「你這飲馬川強盜!敢來窺探麼?」呼延灼道:「我們父 子三人,去保定府尋朱統制會不著,天色晚了,要在上剎借宿一宵,不是甚麼 強盜。」和尚道:「我這萬慶寺,是北齊所建,今歸順金朝,頒下禁示,凡有 面生奸細,拿去請賞。你馬上現有盔甲,定是宋朝敗將,捉去請賞!」眾和尚 把槍棍亂打來,呼延灼父子大怒,將鞭打去,早打傷了幾個禿驢,餘皆退去。 呼延灼父子放馬就走。又行一個更次,見大樹下有一所山神廟。困乏了,且進 去歇息。下了馬,推開門看時,月光滿地,並無人影,空蕩蕩地,落葉堆階, 蛩聲唧唧,又饑又冷。在門檻上坐了一會,徐晟跳起身,取塊石頭敲出火來, 將落葉引著,拆了竹扉,燒了向火,覺得身上溫暖。又點火各處搜尋,並無一 物。走到門外,尋枯樹枝湊那火堆,往前一張,急轉身到裡面,提了金槍便走 。呼延鈺道:「兄弟提槍到哪裡去?」徐晟招著手,呼延鈺也拿一條鞭跟來。 徐晟到澗邊,指道:「哥哥,有一個獐子在哪裡吃水。弄了他,好當晚飯。」 輕輕蹴去,把槍一搠,直透肚肋,那獐子還喲喲的叫。呼延鈺拔出腰刀,剁落 了頭,就在澗邊開剝洗淨,拖到廟裡,說道:「兄弟搠得獐子在此,權當夜消 。」兩個重去搜出一個大酒罈,抹淨,把獐子剁做十來段,裝在罈裡。放了些 水,打下窗楞,四圍煽炙。將次熟了,徐晟道:「只是沒有鹽味,怎麼好吃? 」呼延灼道:「行軍勾當,長是淡吃,哪裡尋得鹽味?尋得獐子也就好了,譬 如忍餓。」正要動手去撕開來吃,只聽得隱隱哭聲。呼延鈺側耳聽著,說道: 「奇怪,荒山靜夜,怎有哭聲?莫不是有歹人!」
呼延鈺、徐晟同走出門外,又不見人。只見大樹邊有條小路,月色明朗, 兩個隨路進去,望見竹林中射出燈光。走近看時,恰有個小靜室。細聽,似有 婦人聲音喊哭。徐晟推開竹籬,從窗縫張看,只見一個和尚摟著個婦人,那婦 人蹲在地上,極聲的喊叫,又有個和尚來解婦人下衣。呼延鈺也鑽進來,窺見 大怒,把亮格窗一扳,用得力猛,那窗裂開,同徐晟跳進去。那兩個和尚開了 側門一閃,徐晟大喝道:「賊禿!往哪裡走!」
呼延灼在廟中不見兩個走回來,也出廟門一看,聽得徐晟聲喊,又見兩個 和尚飛奔而來,撞個滿懷,呼延灼順手撈住一個,那一個走脫。徐晟趕到,拔 出腰刀,將刀背一築,早把和尚一隻右臂築斷垂下,拖到靜室裡,婦人還在地 上啼哭。雖是村妝,倒有些姿色,兩髻蓬鬆,衣衫不整。呼延灼問道:「你從 哪裡來,落在和尚手裡?」婦人拭淚答道:「奴是近村人家,丈夫姓李。為金 兵各處擄掠,丈夫攜著婆婆並奴家到山僻處躲難。金兵衝來,不見了婆婆、丈 夫,夜深路難,奴家行不得,只得坐在前邊林子裡。不防這兩個和尚看見,推 擁到這裡,奴家寧死決不受污,故此叫喊,虧得搭救。」呼延灼又問和尚道: 「你是何處寺裡?怎不守清規,要強姦良家女子?」和尚道:「小僧原是萬慶 寺裡,要養靜參禪,同師父築此靜室居住。因本寺新來一個住持,名喚曇化, 是嵩山少林寺出身,使得好拳棒。他歸順了金朝,都要去點名。他的兄弟叫畢 豐,前日占住龍角山,被飲馬川強人所破。故此去金朝元帥斡離不處,請兵會 剿這飲馬川。我同師父吃了晚齋,到林子中經過,見了這婦人,是我師父不合 起了邪心,扯到靜室裡。都是師父所為,不干小僧事。」呼延鈺喝道:「這禿 廝還要抵賴!那個和尚一把摟住,你解他的下衣,還說不干你事!」徐晟扯到 洞邊,一刀砍了,回轉靜室。呼延灼道:「小娘子,我們替你殺了這和尚了, 到天明你自去尋丈夫、婆婆。」婦人拜謝道:「多虧爺們救小婦人性命。若被 和尚所污,必然撞死!」呼延灼道:「好一個貞烈女子。」徐晟道:「肚中餓 了,又遇著這樁事,耽閣了半夜,可惜那個和尚被他走了!」笑道:「那獐肉 好煮爛了,哥哥,你去取來,這裡自然有鹽味,待我尋出來。」把燈到房裡, 開了食廚,甜醬,悶醋,米麵菜蔬,是件俱有,牀底下搜出一大甕好酒,徐晟 大喜,把酒燙熱。呼延鈺取到獐肉,和了醬醋,大碗酒大塊肉的吃。又把米做 飯,三人吃得醉飽,也叫婦人吃些。
天色已明,商議道:「到此地位,進退不得,不如到飲馬川權且安身。」 問婦人道:「你曉得飲馬川離這裡多少路?」婦人道:「只在西南上,不勾二 十里。聞得那山大王極有義氣,只要取那不仁強橫的財物,並不擾害良民。這 萬慶寺和尚比強盜更凶!」呼延灼三人遂上馬,吩咐婦人自去,望西南而行。 不上十里多路,平坡上見一騎馬飛奔而來,後面喊聲大震,一隊皂雕旗金兵, 追那騎馬的將官。呼延灼定睛看時,原來正是美髯公朱仝。正要動問,那皂雕 旗已趕近身邊,把刀砍來。徐晟一槍挺去,早挑一個金兵下馬,呼延鈺舞著雙 鞭,也打傷一個。那金兵胡哨了一聲,退轉去了。朱仝下馬,仔細一看,道: 「原來是長兄。若不相遇,我性命休矣!長兄從何處來?這兩位少年是誰?恁 地英雄!」呼延灼正要回答,忽然一棒鑼聲,側路裡湧出三五十個嘍囉,馬上 坐著個頭領,押一和尚在前。
那頭領見了呼延灼、朱仝,滾鞍下馬,原來是錦豹子楊林,盡皆大喜。一 同拜畢,在大松樹下坐了。呼延灼道:「我在東京做御營兵馬指揮使,因金兵 敗盟,搶到河北、河東,聖上傳位太子,命內侍梁方平督十員名將分守黃河岸 口,阻遏金兵。我同江豹連營,駐紮楊劉地方,誰知汪豹暗通金兵,放過隘口 。那時兵敗,幸得小兒呼延鈺,與這金槍手徐寧令郎徐晟,也過繼我為子,並 力殺出。欲到保定投朱大哥,剛至城下,一隊金兵衝來,只得望小路而走。夜 深山僻,見座萬慶寺借宿,那些和尚認做飲馬川奸細,將槍棍打來,我與小兒 打傷幾個和尚。又走十多里,見一所古廟,進去歇息。聞婦人聲,尋到靜室裡 ,兩個和尚摟住一個婦女強姦,被我拿住一個殺了,救了這婦人。父子三人進 退無路,思量到飲馬川。一路行來,卻好會著朱大哥,不意又逢兄弟。」朱仝 道:「金兵犯界,太守命我把守飛虎峪。金兵勢大,難以抵敵,兵卒皆散。我 匹馬逃生,幸遇賢喬梓,得解此難。」楊林道:「此去飲馬川不遠,請同上去 。」五人上了馬,呼延鈺見傍邊押著的和尚,說道:「這便是昨夜強姦婦人逃 走的,哪裡拿得來?」楊林道:「萬慶寺與山寨屢次作對,拿去幾個嘍囉。我 今日見這和尚慌張逃走,也便拿住,到山寨裡取他心肝做醒酒湯,不想正是強 姦婦女的,一發該拿了。」
說話之間,已到飲馬川。楊林先去通報,李應等齊出來迎接。到聚義廳上 ,一同相見。李應道:「萬慶寺曇化和尚要請金兵來攻山寨,喜得二位長兄到 來,便不怕他了。」朱仝道:「我同呼將軍是過時的人,這兩位少年,一個是 呼延鈺,乃呼將軍令郎;一個是金槍手徐寧之子徐晟,真是後進英才。我方才 被皂雕旗追來。被他一鞭一槍壞了兩個,方得轉去。」李應道:「隔得幾年, 這般長成!若不說明,就不認得了。可喜可敬!公孫先生、朱軍師也在這裡, 因愛清靜,築一小院在白雲坡,叫人請來。」楊林道:「我拿得一個和尚,原 來昨夜在靜室裡強姦婦女,被呼大哥殺了一個,這是逃脫的。」李應道:「且 監著,若曇化來打仗,殺了祭旗。」正說間,公孫勝、朱武來到,各敘契闊之 情,設席款待,不在話下。
卻說當夜靜室內還有個道人,見有人跳進行兇,開後門走脫,見一個和尚 殺在澗中,去到萬慶寺報與曇化知道。那兩個和尚是曇化付法徒弟,聞得傷了 ,大怒道:「這飲馬川賊人這等可惡!幾番來攪擾,與他勢不兩立。本待等兄 弟畢豐到來,同去剿滅,如今忍不得了!待我自去斡元帥處,請兵掃蕩他,出 這口惡氣。」當下置備厚禮,侍者跟隨,到金營報知。走進中軍帳,見斡離不 ,合掌拜稟道:「萬慶寺是北朝胡太后所建的香火院,列朝並皆供養,護國祝 聖。今大兵一到,首先歸順。有飲馬川草寇李應等,是宋江部下,梁山泊餘黨 。占住山寨,打家劫舍,無所不為,他要興復宋朝,與大兵作對。前夜到靜室 ,殺了我兩個法嗣,殊為可恨,不可不除!請元帥發兵,待貧僧自去掃平山寨 ,庶王化無梗,佛法興隆。」遂呈上珊瑚數珠一串,流金緬佛一尊。那斡離不 性極好殺,卻深信佛法,尊隆三寶,說道:「我大兵一到,無不向化!這伙草 寇,輒敢如此?撥五百皂雕旗的雄兵,隨師父去,立等報捷。」曇化拜謝,同 領兵的將官到萬慶寺,設齋相待。又選三百僧兵,結束雄壯,在前引路。到十 里松紮一大營,到明早討戰不題。
卻說李應和眾頭領敘談,探事嘍囉報上山來,說萬慶寺曇化和尚領皂雕旗 金兵,已屯紮在十里松,來攻山寨。李應道:「那和尚姦淫兇惡,正要滅他, 卻反自來送死!」朱武道:「那和尚不打緊,恐金兵剽悍,未可出戰。且守寨 柵,耐住兩日,待他銳氣將闌,方可出戰。」李應遣樊瑞、杜興、楊林、蔡慶 守定三關,各處小路俱用木石壘障,安排炮石、火箭,檑木,灰瓶,把寨門緊 閉,偃旗息鼓,等他到來。
說那曇化五鼓造飯,揚旗展旙的殺來。到得山邊,靜悄悄並無一人。周圍 一看,見路逕盡皆斷絕。喝令僧兵爬山,那炮石、灰瓶雨點的打下來,那僧兵 像葫蘆一般滴溜溜亂滾下山腳,不能上去。無可奈何,到日色平西,只得退轉 十里松。正是:世外尚然饒毒計,塵中那不起雄心。要知勝負,且聽下回分解 。
第二十一回 撲天雕火燒萬慶寺 小旋風冤困滄州牢
卻說曇化和尚我相未除,毒心更熾,自去請了金兵到飲馬川,思量即刻踏 平山寨,泄了毒氣。誰知緊閉寨門,塞斷山路,並不出戰。焦躁了一日,次早 ,又到山邊,耀武揚威的搦戰,只不見出來。那些皂雕旗大半去村中撈掠資財 ,姦淫歸女,曇化又拘束不得。
到下午時分,精神厭倦,正要回營,忽聽得一聲炮響,李應、呼延灼、楊 林、樊瑞飛下四騎,領著四五百嘍囉,來到陣前。那曇化身軀壯大,騎一匹白 馬,手執渾鐵禪杖,有六十多斤重,宛如魯智深轉世,罵道:「你這伙梁山泊 殺不盡的殘寇,敢來攪我清淨法門!金朝大兵到此,快下馬受縛!」李應喝道 :「殺不盡的禿驢,敢來尋死!」挺槍便刺,曇化輪禪杖來敵。鬥三十餘合, 不分勝敗。呼延灼忍不住,提雙鞭助戰。那和尚毫無懼怯,又鬥了多時。那金 兵嗚嗚的吹動笳聲,直衝過來,楊林、樊瑞率嘍囉混戰,互有損傷。天色已晚 ,各自鳴金收兵。曇化退到十里松。
李應等回寨,說道:「那禿廝果然驍勇,我同呼將軍兩個剛剛敵著。」朱 武道:「曇化武藝高強,只可智取,不可力敵。明日再守一日,不要出戰,只 在山上搖旗吶喊,吸住了他。另遣一枝兵,從山背後下去,竟攻萬慶寺。那寺 裡必然空虛,先破了他巢穴,再差兩路埋伏。那和尚聞知,必然回兵去救,我 這裡追去,必獲全勝。」眾頭領盡皆稱善。李應便請呼延灼、徐晟、呼延鈺、 楊林去破萬慶寺,裴宣、蔡慶、樊瑞、杜興分兩路埋伏,自與朱仝對陣追趕。 分撥已定。
三更時分,呼延灼、裴宣等各引嘍囉下山,楊林引路。裴宣等四人埋伏在 寺前二三里之外松林裡。呼延灼等領三百嘍囉到寺門,聽得大殿上做晨朝功課 。眾嘍囉把守門打開,一湧而入。寺裡只留得一二十個老弱、裝戒律、強吃齋 的禪和子,並些火工道人。逢著便殺,霎時間死橫滿地。楊林就要放火,呼延 灼道:「且慢。寺內必有積蓄,搬回山寨,都有用處。」三百多人到庫房、方 丈各寮遍處搜尋,若干的陳年好酒、薰臘火肉、魷魚海錯、果品蔬菜、油鹽等 物,又有金銀、緞匹、衣服、布帛、銅錫、器皿、米麥、豆麵,不可勝計。裡 邊又有一條曲折深巷,黑洞洞的,點了火把照進,有一扇石門。打開看時,內 有兩房客室,花竹繽紛,麝蘭氤氳,藏著十來個年少尼姑,二十多個有姿色的 婦女。見打進來,都在睡夢裡扒起,衣褲都穿不迭,也有尼姑披著女衫的,也 有婦女拖了僧鞋的。見眾人哄進,都跪下哀告道:「我們盡是良家,被和尚拐 騙來的,晝夜輪流奸宿,要出去不能勾,求老爺饒命!」呼延灼喚出,教鎖在 一間空房裡。把錦帳繡被玩好之物,一齊取出。嘍囉便炊飯煮肉,打開好酒, 盡意的吃,都醉飽了,伏在兩廊,專等和尚回來。
卻說曇化復引金兵到山邊,又不見一人,山頂大吹大擂,搖旗吶喊,不覺 怒氣填胸。正無可奈何,只見寺裡幾個和尚,滿面灰塵,汗流浹背,如飛的趕 來,喊道:「堂領,不好了!一班強盜把寺打破,常住搶光,大眾都殺了。有 一個強盜頭現坐在方丈裡,我們幾個因在外巡山,逃得性命,趕來報知。」曇 化聽得,頭頂上失了三魂,腳底下走了六魄,忙叫回兵。山上李應、朱仝見陣 腳動了,知道萬慶寺已破,統兵遣下,喊道:「禿賊,休走!」緊緊追來。曇 化無心應戰,到三叉路口,那隊皂旗金兵不顧和尚,從東去了。曇化一發勢孤 ,只得奔前。將到寺前,一聲炮響,松林裡轉出裴宣、樊瑞、杜興、蔡慶四個 好漢,一字擺開,喝道:「快留下驢頭!」曇化並不回言,輪禪杖竟打。後面 李應、朱仝已是追到,曇化心慌,拖了禪杖衝去。裴宣等讓他過去,只把這些 僧兵真如砍瓜一般。曇化將到寺門,呼延鈺、徐晟雙馬飛出,曇化前後不能抵 敵,被徐晟一槍刺著右肋,跌下馬來。眾嘍囉拿來綁了。
李應到殿上,一同坐下。呼延灼說:「密室內藏著許多尼姑、婦女,並搜 出葷酒等物。」押過曇化來,問道:「你既出了家,當慈悲為本,清淨為心, 怎麼貪淫好殺,何苦與我們作對?這萬慶寺是胡太后香火院,受列朝供養,是 大宋的土地,是大宋的人民。金兵南來,勝敗未分,你爭先去投順,引兵來攻 山寨,是何道理?又暗藏婦女,恣啖酒肉,你也受用得勾了!莫說我們容你不 得,就是菩薩金剛,也要努目了!」曇化道:「不必多講,只求速死。」楊林 立起,拿刀要砍,李應道:「佛家弟子,不可加之刀刃。有個妙法,送他西歸 。」喝令嘍囉把寺中所有之物,盡數搬運上山,放出尼姑、婦女,教他各自認 路回家。發放已畢,放起火來,把曇化綁在殿柱上,看看火逼近來。樊瑞道: 「你這個和尚,今日圓寂了,可惜沒處尋善智識封龕!我道士竟與你下火。」 乃作偈: 曇化曇化,諸善不修,眾惡盡作,朝酣酒肉,高坐蓮台,夜摟婦女,同歸 極樂。更好殺人放火,兼會趨炎使作。咦!這回送上三昧神光,掃盡六根齷齪 。 又有名賢作詩歎道: 世間何物最堪憎?蠹國殃民莫若僧。 梁武捨身朝見滅,漢明作俑禍旋興。 低眉菩薩慈悲少,努目金剛忿恚增。 更有一般堪惡處,姦淫陰毒罪難勝。
卻說眾頭領俱在寺門立馬觀看,霎時間透上萬道紅光,燄騰騰火趁風威, 如金蛇閃掣,眼見得那曇化荼毗了。李應等馬上加鞭,同回山寨,椎牛餉士, 大排筵宴慶賀。
正在歡暢之際,忽小嘍囉報道:「有一戴院長要見。」李應忙叫請進。戴 宗走到,眾頭領階下相迎,見過禮,就請上坐。戴宗道:「小弟已在岳廟裡出 家,百念皆灰。誰知樞密府奏加原職,再三勉強下山,軍前效用,往來傳遞文 書,受盡辛苦。及至回京,辭別還山,童貫又苦苦相留,說已題授本宮提點, 候下敕命。不料王黼又開邊釁,納了平州守將張瑴,金人來責敗盟,郭藥師做 了嚮導,分道南侵,直渡黃河,把東京圍住。那朝臣主和主戰,紛爭不已。幸 得兵部侍郎李綱力陳守禦,檄河北、河東、關、陝勤王之兵。老种經略相公和 姚古、耿南仲之師已屯城下了,差我齎詔各處催促,因此先到大名府。誰道太 守劉豫心懷不軌,投順金朝,粘沒喝許他立為中國之主,傾心吐膽,向著北朝 。不唯不肯發兵,連各處詔書都焚毀了,將我趕出,還要把我解到金營。我走 得快,只是失了詔旨,回京不得,思量到滄州投奔柴大官人。數日前,因浪子 宰相李邦彥力主和議,與粘沒喝講定,割了三鎮,再要一百萬金子、五百萬銀 子犒師。先在京城內搜括巨室富商的財物,不勾十分之一,就差使臣到各州縣 搜括,若有藏匿不獻者,全家處斬。這個旨意傳到滄州,那太守高源正是高廉 的兄弟,因前日破了高唐州,害他滿門良賤。柴進撞著冤家對頭,高源要與高 廉報仇,湊著奉旨的大題目,要他三千兩金子、一萬兩銀子,哪裡得來?這樣 亂世,太祖皇帝的誓書,哪裡還講得起!拿到州裡,三日一比,連家眷同監禁 了。我到牢中去看他,再三致囑眾弟兄救取性命,故特到此。」李應道:「柴 大官人義氣最重,征方臘回來,雖不會面,書信長是往來。既然有難,豈可不 救!煩眾兄弟莫辭勞苦,到滄州走一遭。」就點一千兵,同呼延灼、楊林、呼 延鈺、戴宗、徐晟進發,囑托朱仝、樊瑞等道:「倘金兵來與曇化復仇,只宜 堅守,不可出戰。緩急之間,戴院長往來通信。」戴宗道:「前日,高廉有妖 法,宋公明使我去請公孫先生,受盡跋涉。今高源若作妖法,喜公孫先生現在 ,不勞再請了。」李應道:「戴院長作起神行法,先到滄州,通個信與他,使 他安心耐守,我等兵馬在路,還有幾日方到。」戴宗依允,作法先去了。
那高源是狡詐之徒,極有惡才,手段最辣;也曉得飲馬川好漢是柴進舊相 識,恐怕來攻城,先把城垣修築,柵木堅牢,城裡城外編著保甲法,盤詰奸細 ;城門出入,盡用小票照驗,甚是嚴緊。探得飲馬川果然有人馬到來,拽起吊 橋,城門閘定,傳令統制、團練等官,領兵各守汛地,又點民兵登城,堆垛石 塊、灰瓶等物,晝夜提防。
卻說李應等兵馬到了城下,戴宗來見道:「城內水泄不通,並不容人出入 ,進去不得。」李應周圍看了一遭道:「城池雖小,卻是堅固,急切難攻。且 遠遠圍住,再作算計。」卻說高源全身披掛,親自巡察,吩咐官兵:「不許出 戰,只是堅壁清野,待這干賊寇糧盡力弛,方可追他。」李應等一連三日,無 計可施。
那高源坐下州衙,傳進兩院節級、牢子,吩咐道:「柴進這廝慣會結連山 寇,謀為不軌。向年使黑旋風李逵打死殷直閣,我那大太爺也把他監禁在牢裡 ,只是下手不早,反被他通著梁山泊賊寇引兵到來,攻破高唐州,全家受害。 今是奉旨搜括金銀,並非公報私仇,又約飲馬川餘黨來侵犯,這是背道朝廷, 罪在不赦了。我想那些賊寇不過徇舊日情面,故來搭救。你們今夜將柴進盆吊 死了,明早把屍首拋出城外,他們見柴進死了,難道真有甚麼生死交情?自然 敗興而回,我自用計擒他。速速下手,不可遲誤!天明立等回話。」節級、牢 子領了鈞旨下廳。
那兩院節級姓吉,名孚,為人仁恕,雖在公門,肯行方便。心裡沉吟道: 「那柴大官人是個金枝玉葉,仗義疏財,真是好男子。州官將奉旨為名,明是 要報私仇。今夜要害他性命,如何下得!眼見天下大亂,這州官的冰山也將次 倒了。何不救了他,卻是一樁的老大陰騭!」以口問心,算計定了,就穩往小 牢子,說道:「相公鈞旨,要盆弔柴進,且未可行事。他身邊有的是銀子,待 我再去哄些出來,與你們用度。直待五鼓下手。」眾牢子盡皆歡喜。吉孚到牢 裡,對柴進道:「大官人,你知喜信麼?」柴進道:「我在牢裡,知甚麼喜信 ?」吉孚道:「飲馬川貴相識已領兵到城下,攻打三日了。」柴進聽見,喜動 顏色,便問道:「勝負若何?」吉孚道:「州裡相公倒有主意,只是高壘深溝 的緊守,並不出戰。」柴進道:「若是這等,攻打也無益。」吉孚道:「還有 一個喜信,不好說得。」柴進只道有甚解救,急問:「怎麼不好說得?」吉孚 道:「方才領相公鈞旨,道前年在高唐州留你性命,不早下手,致被梁山泊攻 破,殺哥哥全家。今夜吩咐牢子,把你盆吊死了,拋屍城外,飲馬川兵馬自然 退去。」柴進聽了,嚇得魂飛魄散,一字也說不出,淚如泉湧。吉孚道:「哭 也無益。你身邊有銀子拿出來,我與你調度。」柴進道:「還有一百多兩,盡 數送你。我死之後,煩你保全我的家眷罷,我在九泉也得瞑目。」吉孚道:「 奉旨搜括金銀,若隱藏不納,全家處斬,哪裡保全得來!若是我有了銀子,也 保全不得自己。」柴進道:「不消說了,只累你買口棺木盛殮我罷。」就取出 大包銀子遞過,吉孚道:「這不難。」接了銀子,竟出監門,到使臣房裡,那 些小牢子還坐著等。吉孚把二十兩分給眾人,又將二兩置辦三牲福物:「祭了 青面聖者,吃了敬福酒,然後動手。」眾牢子得了銀子,俱喜攢攢去分了。
到三更時分,將牲醴香紙祭賽青面聖者。吉孚喚柴進道:「你也來拜拜, 要聖者引出,免得魂沉獄底。」柴進道:「死在頃刻,拜之何益!」只不動身 ,眼睜睜看吉孚同眾牢子盡意的吃。吉孚拿一分福物,一壺酒,對柴進道:「 你也受用些,做個飽鬼。不是我不救,奈上命差遣,概不由己。你叫我買棺木 盛殮,明日把屍首拋出城外,貴相識不忍,自然好結果你的,不必掛心。」柴 進見吉孚這等說,冤苦填塞,如萬箭攢心,哪裡吃得下,連哭也哭不出了,如 死人一般,呆呆等著。吉孚側耳聽樵樓已打四鼓,提鈴喝號,巡視獄官已過, 對小牢子道:「此時好下手!」喝道:「剝下衣服,扁紮起來!」眾牢子七手 八腳,拿麻繩的,取套索的,正要套上脖項,吉孚道:「且慢,晚上又領相公 鈞旨,道臨時用刑可再到衙內,還有甚麼言語吩咐。你們且看守在這裡,不可 睡著,我去稟復一聲就來。」提燈籠出監門而去。柴進此時倒無別念,惟打點 嘗這上路滋味。
不一時,吉孚叫開獄門。柴進聽得,魂已輕輕飛舉半空。只見吉孚手內執 著一根火簽,急急走來說道:「這相公好不鶻突賬!又要帶柴進到內衙去,另 有發落。你們且伺候著,恐怕也要叫進內衙。把獄門鎖好,還有許多重犯,恐 怕走失。」即將柴進綁縛解開,穿上衣服,提了燈籠,牽了柴進,竟出獄門, 往一小巷偏走。到府門口,叫守門的開了門,說道:「奉相公鈞旨,押這犯人 到一處安放。」守門人役見是兩院節級,囚犯是他執掌,不去詰問。出了府門 ,從大街上走,將來到一小巷,見火把照耀得通紅,一二十個兵丁,都是營中 出來巡哨的。馬上騎著一個將官,吉孚看時,卻見孫統制城上巡察過來。孫統 制喝道:「甚麼人?此時還夜行!拿下鎖了,帶進營去。」吉孚不慌不忙,跪 下稟道:「小的是本州兩院節級吉孚,奉太爺火簽,捕得一名奸細,押到死囚 牢裡去。現有火簽在此。」孫統制見有火簽,又是節級,吩咐道:「去罷。」 吉孚和柴進反慢慢的走。見孫統制去得遠了,方急進小巷。
又轉過兩個彎,到一人家門首,輕輕把門彈了一聲,就有人開門出來。放 吉孚、柴進走進,重把門拴好了。引到後半間屋裡,點著燈火,吉孚把柴進項 上青索子解下,說道:「大官人,此時恭喜了!」柴進不知所以,不好回答。 吉孚道:「我敬你是個好漢子,用計來救你。恐怕小牢子作梗,故把銀子穩住 他們,領你到這個所在。這個人是鄆城縣裡出身,叫做唐牛兒,向托著盤賣糟 薑過活的,常常得宋公明周濟。宋公明殺了閻婆惜,虔婆騙到縣前買棺木,扭 住叫喊起來,唐牛兒向前解救,宋公明便走脫了。他頂替罪名,刺配到滄州, 罪是滿了,沒有盤費,回去不得。我見他有義氣,常看顧他做些小營運。我要 救你,無處安頓,想到這裡,先與他說知等候。」柴進聽了,如死去還魂的一 般,撲地便拜道:「再生之德,實難補報!」吉孚扶起道:「還有商量。我也 出身不得了,幸無妻小,沒有牽掛。你的家眷還在監裡,怎的救解?你寫起封 書來把唐牛兒擲到城下,叫他退兵。少不得開門放樵彩,使勇士扮做百姓雜進 城內,復引兵攻打,有了內應,方可破得。」柴進大喜道:「我的恩哥,你怎 不先通知一聲,免得這般嚇破肝膽!」吉孚道:「若先說了,你心上不慌,就 做不出這般悲苦臉來。那些牢子久慣成精,看出破綻,豈不誤了大事!我所以 無半個字的口鬆,扁紮起來,到萬分危急,方好脫身。大街幸遇孫統制,還好 掩飾,若州官自來巡察,我兩個性命休矣!」唐牛兒燙出一大壺熱酒,一隻熟 雞,柴進道:「監裡教我吃酒,如何咽得下!這回要吃了。」吃罷,手顫顫的 修了封書付與唐牛兒,辛苦了一夜,且在炕上暫息不題。
且說高源天明就坐早行,喚吉孚將柴進屍首呈驗。小牢子稟道:「昨夜三 更扁紮了,正要動手,吉孚稱相公還要帶進內衙回話,帶出監門去了。」高源 大怒,喚守門人役,喝道:「為何放了柴進出去?」門役稟道:「三更時分, 見吉孚手持火簽,說相公叫帶這犯人到一處去。小的見囚犯是他掌管,又有火 簽,故此放出了門。」高源道:「眼見得這廝買放了。現今城門閉著,怕他飛 上天去!」把牢子、門役各加重責,喚該司速傳曉諭各坊鋪小甲,沿門搜捕, 若擒得者,官給賞錢一千貫;窩匿者,按軍法斬首。霎時間,滿城傳遍,沸騰 起來。沿門逐戶,庵觀寺院,三瓦兩舍,廢廨東廁,翻轉地皮。搜檢已遍,哪 裡有些影響?
再說唐牛兒上城守垛,乘旁人眼空,把石塊包了這封書拋下,親看見一個 好漢撿去。輪次回家吃飯,大開了門,盛一碗小米粥堆一箸鹽菜在上面,戧著 門櫺上吃,對著鄰舍道:「連日閉了城門,出去營運不得,身邊一文錢也沒有 ,剩得這些小米胡亂熬碗粥吃。再過兩日,就要餓死了。若拿得柴進時,領一 千貫賞錢,盡勾發跡哩。」巷口鄰舍道:「唐大官,你上城時,該坊小甲到這 巷裡搜尋,見你鎖著門,我們取笑道:『敢是反鎖在這屋裡?』小甲也笑道: 『這丟小房子藏隱不得,諒他也沒有這膽!』」唐牛兒道:「列位不放心,請 進來看看,省得日後敗露出來,連累各家。」一個道:「我是說笑話,你便認 起真來。」一個道:「便進去看看,嗔道瞧了他嫂子!」真勾探頭一望,後半 間黑洞洞,一個破炕上面有幾件破衣服,堆著亂柴草,笑道:「炕上窩藏的是 『柴』,不是『進』。我家裡柴毛也沒有!我的大嫂老大怨悵。真是再關兩日 ,板凳兒就要晦氣了。你一身一口,倒有得堆著哩!」正說間,聽得巷口人說 道:「賊兵都退了,好了!」正是:烽煙暫息人安枕,金鼓重鳴血滿城。不知 畢竟如何結果,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二回 破滄州豪傑重逢 困汴京奷雄遠竄
卻說吉孚用計救出柴進,使唐牛兒上城拋下書札,楊林拾得與眾頭領看了 ,商議道:「柴進既已出獄,家眷尚然監禁,他又不能出城,當依他計策,退 兵到楓樹坡埋伏。有了內應,再來攻打。」遂傳令回兵,旌旗倒卷,戈或橫肩 ,拔營盡去。守城軍士見敵兵盡退,報與太守,高源道:「柴進城中緝捕不著 ,想是又有奸細弔下城去。他的家眷還在,盡行誅戮,亦可泄憤。」又見在城 百姓,紛紛來稟:「城門閉久,薪米俱絕,乞老爺軍令開城,暫放樵彩。」太 守只得下令開門,只許巳、午、未三個時辰,出入的人嚴加盤詰。
卻說楊林、戴宗扮做行公文的承局,呼延鈺、徐晟裝小學生模樣,使人挑 著書包,小嘍囉挑幾擔柴草,暗藏軍器火藥混進城來。原來唐牛兒住的一條小 巷,貼近城門,屋後便是城牆。左邊是段空地,右邊一家鎖了門,往鄉間去了 ,並無緊鄰,便於隱藏,都是書札中注明。戴宗等四人趕眼錯,一溜進唐牛兒 家裡,暗屋中與柴進、吉孚見過。小嘍囉的柴草,唐牛兒只說買的,也挑進屋 裡,只等兵馬到來。 至二更左側,忽聽得炮聲連響,守城的軍士飛報到州衙。高源親自上馬巡 察,又撥民夫上城,唐牛兒與鄰舍俱去守垛,戴宗、楊林也跟上去。到四鼓之 時,守城的民夫都神思困倦。戴宗取出一條白絹號帶豎起,城下望見,將竹梯 依著,嘍囉魚貫而上。守垛的喊叫,楊林拔刀就砍。呼延鈺、徐晟就到城門邊 殺散守門的,大開了門,放下吊橋。李應、呼延灼領兵擁入,一連放了幾把火 ,照徹通紅,城中鼎沸。高源聞得西門失守,同孫統制領兵來拒戰。李應、呼 延灼劈面遇著,更不打話,李應把高源一槍挑於馬下。孫統制拍馬便走,呼延 灼趕上,一鞭打死,那些兵各自逃命,柴進、吉孚也出來,與李應、呼延灼相 見,致謝不盡。一同到州衙裡,把高源家口殺得罄盡。柴進、吉孚引楊林進牢 ,小牢子早皆躲開了。吉孚把一應罪囚盡皆釋放,柴進自去領出家眷,對楊林 道:「若無這個節級,我已冤沉獄底矣!」一行人坐在州堂上。呼延鈺、徐晟 、戴宗皆到,李應傳令,救滅了火,不許秋毫相犯百姓。將高源衙內資財並倉 庫錢糧,俱裝載回寨。唐牛兒對柴進說:「取數挑米分給巷內鄰舍。」盡皆感 謝。一個道:「前日我們取笑,果然藏在裡面。唐大官真個好大膽!」
天已大明,遂收兵出城,原行到楓樹坡,安營造飯。柴進自去把家財也載 上山。一路上聞得東京十分危困。李應道:「我們都是大宋子民,自祖宗至今 ,恩養一百六十年,君父有難,也該去探個真消息。欲煩戴院長去走一遭,再 得一個同去便好。」轉過楊林道:「小弟願往。」李應大喜,多取銀兩與楊林 藏了。打過中伙,柴進自同家眷、吉孚、唐牛兒隨李應等到飲馬川不題。
且說戴宗、楊林作起神行法,不消幾日,到了東京。尚隔十里多路,人民 逃散,遍地干戈。天色已晚,並無宿店,官道旁有座清虛觀,戴宗道:「我進 城不得,且借觀中安寓。你明日進去,探聽消息。」取下甲馬,兩個走進。玉 皇殿上靜悄悄,不見一人,煙消燭滅。尋到廚房內,只有一個瘸腳道人在哪裡 掃地,楊林問道:「恁般一座大道院,只有你一人在此?」道人仰起頭來,答 道:「客官,你難道不知金兵把京城圍住,殺人搶掠,居民盡皆逃散。我這清 虛觀在大路上,兵馬不時往來,哪裡攪擾得過!房頭師父都躲避了,我是殘疾 人,沒有去處,只得守住。死生大數,聽他便了!」戴宗道:「我兩個要進城 探望親戚,天晚會不及,要借你觀中一宿。有米一發借些煮飯,明早送香金與 你。」道人道:「在此留宿不妨,晚間只要自己即溜些。米卻沒有。」楊林道 :「可有買處麼?」道人道:「有了銀子,只怕近村人家還有。我是病的,腳 上又生個大癤子,走不動。你出了觀門,從東首轉過大樹林,有座石橋,過橋 就有人家。」楊林道:「有瓦罐子借一個,看有酒也沽些來。」道人掂手掂腳 到裡邊,提出一個沒嘴的大瓦罐。楊林提了,依道人指點的路逕走去。果是出 了林子有座石橋,立在橋上,看那景致清幽,一帶清溪,潺潺不絕。靠著山岡 ,松竹深密,有十餘家人家,都是草房。門前幾樹垂楊,一陣慈鴉在柳梢上呀 呀的噪,溪光映著晚霞,半天紅紫。下得橋來,人家有鎖著的,有緊閉的,通 不見有個人影。到村盡處,一帶土牆,竹扉虛掩。楊林挨身進去,庭內花竹紛 披,草堂上垂著湘簾,紫泥堊壁,香桌上小爐內裊出柏子清煙,上面掛一幅丹 青,紙窗木榻,別有一種清況。楊林立住了腳,咳嗽一聲,裡面走出一個雙丫 髻小廝,問道:「為甚的?」楊林道:「過往客人,在清虛觀借宿,要買些米 做飯,你家可有得賣麼?」小廝道:「東人不在,做不得主。」楊林只得走出 ,到門邊呆呆立著。想道:「哪裡去買?今夜只索耽饑了!」
正要轉身,西首山巷裡走個人來,巾幘短袍,絲鞋淨襪,手裡拿一張弩弓 ,背後小廝跟著,折一枝野花,並提一對斑鳩。那人把楊林一看,說道:「虧 你尋到這裡!」楊林不勝之喜,兩個納頭便拜。此人是誰?就是浪子燕青。便 邀進去,楊林道:「還有戴院長在清虛觀。」燕青道:「兄長接了回來,我在 此等。」楊林忙走到觀裡,戴宗道:「怎去了許久?可買得米?」楊林道:「 不消買了,有個弟兄在此,請你同去。」還了道人瓦罐,叫聲聒噪,背了包裹 ,同走出觀。戴宗問是哪個,楊林道:「到哪裡便知。」
走進草堂,燕青已點了燈火等候。戴宗見了大喜,相見後各敘闊蹤。燕青 道:「沒處買米,想是饑乏了,先拿些東西吃了再講。」小廝捧出菜蔬野味, 一大盤鹿脯,斟下好酒吃了一回。戴宗、楊林把從前事跡說過:「李應要我兩 個探聽東京消息。若不借宿清虛觀,到村中買米,一世也會不著!」燕青道: 「小弟從征方臘回來,苦勸我東人隱逸。明知有『鳥盡弓藏』之禍,東人欲享 富貴,堅執不從。我只得將書柬別了宋公明,潛身遠害。東人有個姑娘的兒子 ,冒姓了盧,稱為盧二員外,在京城裡開個解鋪,來投奔他。因我好那清閒, 他這裡有個莊子,我就住下,打些鳥鵲,植些花木,逍遙自在,魂夢俱安。前 年聞得宋公明和東人被奸臣所害,我東人葬在廬州,我到墳前哭奠,又到楚州 墓上奠了宋公明,回來就不出門。東京裡面消息大是不好,金兵紮營在駝牟岡 ,皇帝又是個柔軟的,拜李邦彥為相,力主和議。那兵部侍郎李綱是個文武全 才,忠貞為國的大臣,反不聽任。割了三鎮,搜括富室金銀犒師。百姓愁苦不 可勝言!我盧二員外被拷不過死了。旨意行到外邊州郡,若不獻納,全家斬首 。前日正聞得柴大官人也遭此事,監在滄州牢裡。如今得眾兄弟救出,這是極 好的事了!目下京城光景,雖有老种經略相公、姚平仲等勤王之師齊集城下, 那誤國之臣,偏要和議,不許出戰,眼見得大事已去了,城內城外水泄不通, 二位兄弟如何進去得?不如住在莊上,聽個消息。若汴京破了。此處也安身不 得,要別尋去處了。」楊林道:「小乙哥,眾兄弟都重聚會了,何不也上山寨 ?」燕青道:「且看。」自此戴宗、楊林只住在燕青莊上不題。
且說欽宗皇帝,五更早朝,文武百官皆列班次,欽宗道:「金兵攻打各門 甚急,諸卿何以禦之?」宰相李邦彥奏道:「金朝興十萬大兵來打河北、河東 ,其勢方張,莫能相抗。今四面合圍,三軍喪膽,若與之戰,如泰山壓卵。請 呈上暫幸襄陽,以避其鋒,俟天下勤王之師,以圖再舉。」班部中閃出一員大 臣,緋袍象簡,乃是兵部待郎李綱,叩首諍諫曰:「不可。道君皇帝挈社稷以 授陛下,京師百萬生靈,奈何委而棄之?且天下城池,豈有如京師這般堅固的 !今日之計,當整飭軍馬,固結民心,以待勤王之師。若出都城,金人健馬來 追,何以待之?」欽宗道:「當今誰可為將以退敵兵?」李綱道:「朝廷高爵 厚祿崇養大臣,原為有事之用。如种師道、姚古、宗澤等,皆老將知兵,拜為 大將,悉以外事付之。京城裡面遣大臣彈壓,隨機應變,憑城固守。待金兵糧 盡力疲,然後出戰,必獲全勝。如此則宗社可安。」欽宗道:「著种師道即拜 大將,授以兵倆。城內防禦,無過於卿,即除尚書右丞,兼親征行營使,東京 留守。」李綱謝恩而出,整頓守城之策。
李邦彥、白時中又奏道:「李綱書生之見,不可聽從。种師道年邁八旬, 豈可為將?今軍心離散,勢已崩潰,萬一都城失守,豈有聖躬竟作孤主?昔太 王遷於岐周,興周家八百年之基業。斷無捨萬全勝策,蹈此險著!」欽宗聽了 ,顏色陡變,道:「幾為李綱所誤!」倉卒降御榻道:「朕不能再留了!」命 禁兵攝甲,帝駕乘輿並六宮妃嬪將出宮門。李綱聞知,趨到駕前,慟哭死邀道 :「陛下已許臣留,今復成行,何也?六軍父母妻子皆在都城,願以死守。萬 一中遭敗歸,陛下混為護衛?昔日唐明皇聞潼關失守,倉皇幸蜀,宗廟朝廷毀 於安祿山。陛下奈何蹈其故轍?試呼禁卒遍問,還是願守宗社?願從行章外? 」欽宗傳旨詢問,禁兵皆說願以死守。欽宗感悟,遂止不行。禁衛六軍拜伏, 皆呼萬歲。
時有太學生姓陳名東,是個忠貞之士,學貫古今,道師孔孟,遇事慷慨激 烈,不避權貴。見欽宗止輦不出,遂率諸生俯伏奏道:「太祖皇帝,天縱聖神 ,削平禍亂,打城四百座軍州;太宗以下,列聖相承,深仁厚澤,培養元氣。 故天降祥瑞,五穀豐登,人民樂業,遂成一百五十餘年至治。自王安石首變舊 章,紛更新法,天下為之凋敝,至今切齒。太上皇帝任用群小,不理國事,漸 至土崩瓦解。蔡京父子為宰相二十餘年,妒賢嫉能,貪婪無厭,誤國欺君;高 俅、童貫皆一介小人,攀附蔡京,致身顯爵,朋黨弄權;王黼、楊戩擾亂朝綱 ,擅啟邊釁;梁師成結怨於北,朱勵貽禍於南。此數賊者,同流合污,敗壞國 政。陛下新登寶位,宜信任賢良,遠斥奸佞,庶可宗社危而復安。請亟發玉音 ,將此數賊即加顯戮,使萬民吐氣,六軍歡心,則金人不戰自退矣。」欽宗道 :「朕在東宮,深知此數人壞事,但是太上皇帝撫任大臣,朕初即位,未可驟 改其政,以傷太上之心。可將此數人貶斥遠方,俟金兵退後再加誅戮。」遂傳 旨到開封府提問,陳東謝恩而退。
卻說那開封府尹,姓聶名昌,為人鯁直,亦素嫉此輩。當下奉了聖旨,即 刻差使臣將蔡京、蔡攸、高俅、童貫、王黼、楊戩、梁師成等,並家屬俱已拿 到,細加勘問。蔡京等見時勢已易,權不在手,無可營謀,各俯首伏罪。聶昌 逐款逐事勘對明白,皆發遠惡軍州安置。家屬俱發配充軍,田產資財籍沒入官 ,充為軍餉。具獄奏聞,欽宗依擬。即日押出都門,不許停留,京師百姓無不 踴躍稱快。
尚書右丞李綱請府尹聶昌到來商議,道:「那六賊釀禍已深,得陳東敷奏 聖上俞允,敕批貴府,充軍籍沒,安置蠻煙。人心雖快,猶未足盡其辜。聖上 因初登天位,恐傷犯太上,故不肯加戮,況本朝亦無誅斬大臣之例。貴府若全 解出京,我這裡有一勇士,名喚王鐵杖,此人力可扛鼎,膽氣粗豪,遣他去把 六賊刺死,與天下伸冤。倘聖上知道,我自去密奏,必不妨事。況這班奸黨不 知屈害多少忠良,即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極是快心之事!」聶昌道:「 李大人之論,正與下官暗合,就去行事。」李綱喚出王鐵杖叩見府尹聶昌,看 那王鐵杖: 七尺以上身材,三旬之內年紀。兩臂如鑌鐵之堅,筋絡結成紫塊;雙眼比 銅鈴之大,瞳神暴露赤絲。腰懸利刃,慣能黑夜除奸;胸蘊機謀,偏要眾中刺 佞。若非易水悲歌客,定是吳門任俠流。
府尹見了王鐵杖這般雄猛,說道:「此人的是可用。」遂作別而去。到了 府堂,簽押文書,把各家人眷另行發遣。蔡京、蔡攸、高俅、童貫作一起,押 赴儋州。王黼、楊戩、梁師成作一起,押赴播州。連夜趕出汴京,不許遲延一 刻。那押差官不敢遲慢,火速催逼起身。
那蔡京畢竟是老奸巨猾,與高俅、童貫商量道:「我等作盡威福,真是一 人之下萬人之上。只道萬年富貴,傳之子孫,誰知倉卒變起。道君皇帝傳位太 子,我等便失了勢。朝廷別用一班人物,那新進書生,下手必毒。雖蒙聖恩安 置煙瘴地方,只得苟延性命,但萬里之遙,前途難保無事。先要結識那押解的 官,悄悄出城,不要去落驛館,隨路借賃民房。捱到哪裡,再看機會,以圖生 還。二位以為何如?」高俅道:「老太師所見甚明!平日只瞞聖上,恣意而行 ,未免結怨於人。今已失勢,決宜謹慎。」童貫道:「從來貶謫大臣,多有中 道被害,況這等事我們長做過的,輪到身上,豈可不見機而作?」蔡京就與押 差官慇懃款洽,厚送禮物,求他保護,差官允諾。連夜出京,從小路而去不題 。
那王黼、楊戩、梁師成原用舊日規模,隨著家人多攜行李,一路館驛宿歇 ,毫不準備,又不加禮於押差官,意氣自若,誇口道:「朝廷還有用我們日子 。待金兵退了,使道君皇帝復辟,大行誅戮,那些後生小子還不知我們手段哩 !」行至雍丘驛,廖驛丞不來迎接,王黼大怒道:「我是極品貴臣,雖遭貶謫 ,還是節度副使,你這廝怎的不遠接?」驛丞道:「兵馬充斥,供應皆缺,凡 有官員來往,先發勘合,好準備伺候。今驀地裡到來,焉知是貴官不是貴官? 這等威勢,只好前日使,如今用不著了!」竟自走了出去。王黼自想,原說不 通,只得罷了。叫家人自備夜膳,與梁師成、楊戩同飲。押差官見不請他,已 含怒意,教官丁看守,自去別房安歇。王黼飲至半酣,說道:「我三人曾做掀 天大事業,不料一旦失了權柄,受這小人欺慢。少不得再尋頭路,別圖富貴, 豈可鬱鬱到那煙瘴地方,埋頭縮頸的過日子?」楊戩道:「『時乎時乎不再來 !』道君皇帝傳了寶位便是閒人,詔旨一些傳不通,何況我等!只索達命安時 罷了。」梁師成道:「不是這般講,天下事尚可為,難道就罷了?王老先生必 有一個大主意,不要把自家的氣先餒了。」王黼笑道:「實不瞞二位先生說, 我已使小兒王朝恩到金營與元帥粘沒喝說了,道不日攻破汴京,擄二帝北去, 立異姓之人為中國之主。」捻著白鬚笑吟吟的道:「安知我三人不在議立之中 ?不消幾日,便有好音。」楊戩、梁師成聽了,喜動顏色,稱贊道:「王老先 生真有旋乾轉坤手段!若然事成,我二人當盡心輔佐。」王黼道:「富貴共之 ,不必多言,恐有泄漏。」於是開懷暢飲,大醉歸寢。
卻說王鐵杖領了開封府尹之命,扮作差官,跨口腰刀,又藏鶻翎匕首,一 路蹤跡來。那蔡京一起,並不見影,那王黼三人曉得落了雍丘驛。黃昏時分, 先已飛入驛垣,閃在照壁後,窺見王黼、楊戩、梁師成共飲。王黼所談的心事 ,句句聽得明白,吐著舌頭:「這賊如此無禮,怪不得尚書和府尹要殺他!」 思量就要動手,恐怕人多未睡,驚動走了。耐至夜深,俱已大醉熟睡,家人等 亦去安息,輕輕抉開了門,閃入房中,把殘燈剔起,明白地好下手。見王黼等 三人各自在張牀上,鼾聲如雷。在衣褶底取出匕首,那匕首真如一泓秋水,價 值千金,刺出了一縷血,即便身死。拿起匕首,將大指捺定,向王黼咽喉一刺 ,又復一繳,血如泉湧,真勾直挺挺地,並無聲響。又向楊戩、梁師成兩個, 亦用此法,不消半杯茶時,三個窮凶極惡的奸臣,輕輕送入地獄了。王鐵杖看 那匕首,毫無血污,納入鞘中。又拔出腰刀,將三人首級割下。身邊有二皮囊 ,將首級納入囊中,收了口線,把腰刀也入鞘中。背了皮囊,原從驛後牆上跳 出,真是會者不忙,不費一毫氣力。昔賢有詩歎曰: 開國承家遠小人,殃民陷主亦亡身。 千年遺臭污青史,玉帶緋袍化野磷。
不說王鐵杖背了革囊去回府尹的話,且說押差官五更起來,催趲行程。那 些家人裝束行李在牲口上,請三位老爺起身。再喚不應,把手去推,見血污滿 手。急忙拿火去照,只見三個無頭的死屍,直僵僵在血泊裡,嚇得魂魄俱喪。 押差官走來驗視,曉得被仇家所殺,只得自回京城申報。家人買下棺木,將沒 頭的死骸入殮,寄放郊外,候旨發落。正是:陽間幸少狐群輩,地府新添獰惡 魂。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三回 跨青騾英雄尋退步 演六甲兒戲陷神京
卻說王鐵杖到雍丘驛裡,將千金匕首刺殺了王黼、楊戩、梁師成,把三顆 頭割下納入革囊,回到開封府復了府尹,將首級呈驗。府尹大喜道:「這三個 奸賊也有今日,可與天下後世吐氣!只是可惜放過了蔡京、高俅、童貫!」王 鐵杖道:「從京城暗暗尾去,只見王黼這一起,那蔡京等並無蹤跡,不知打哪 一路去了。」府尹道:「不打緊,且等他到了儋州,慢慢的處置他。」重賞王 鐵杖,教去回覆李尚書,把這三個首級沉於汴水之中,不在話下。
那押差官也來申報。李綱在睿思殿朝見。欽宗道:「王黼等朕寬宥他,誰 知在雍丘驛被仇家所殺,也算做申了刑章。這不必題起。只是金兵不退,朕日 夜憂心,卿有何策可以拒之?」李綱道:「現今种師道、姚平仲勤王之師已集 城下,陛下可即召見,築壇拜將,總統六軍,則金兵不日可平矣!」欽宗開安 上門,命李綱延入。時种師道年高,天下稱為「老种」。欽宗一見甚喜,道: 「今日之事,卿意如何?」种師道朝見畢,奏道:「金人不知兵,豈有孤軍深 入而能善其歸乎?」欽宗道:「業已講和了。」師道對曰:「臣以軍旅之事事 陛下,餘非所敢知也。昔日澶淵之役,真宗皇帝獨奮乾綱,寇準勸御駕親征, 六軍望見御蓋,皆呼萬歲,故能成其和好,百年得以寧謐。今金人逞無厭之求 ,要割三鎮,搜括金銀犒物。三鎮為汴京之捍蔽,若一旦與之,則汴京勢孤, 無險可守。犒物之費,雖竭天下之力,尚不能足。廷臣不知立國之本,但從和 議,被金人所欺,將見財窮地削,國運隨之。金人自稱有兵十萬,今臣與姚平 仲勤王之師共三十萬,城中弓弩手尚有七萬,以數倍之眾,豈不能相拒?待其 力盡渡河,遣兵追躡,邀其輜重,奪還子女,使彼畏懼,再不敢南侵矣!」欽 宗大喜道:「朕知卿老成練達,深曉兵機。」即拜同知宣撫使,統四方勤王兵 ,以姚平仲為都統制。种師道、李綱同出朝門,料理軍事,剋日交戰不題。
卻說李邦彥見欽宗信任老种,慌忙奏道:「种師道年已衰邁,況且有病, 如風中之燭,豈堪為大將?金兵攻圍甚急,倘一戰而敗,陛下求為匹夫而不可 得,何有於三鎮?何有於金銀等物?莫若力主和議,則國家有泰山之安、磐石 之固矣!」欽宗心中惶惑,復以張邦昌為計議使,奉康王構往金營為質求成。 張邦昌、康王秉筏渡濠,自午至夜分,始達金營。斡離不道:「和議已成,何 得違誓用兵?」張邦昌恐懼,涕泣對道:「用兵乃李綱、姚平仲耳,非朝廷意 也。」康王屹立,顏色自若,略不為動。斡離不甚是重他,命康王還,更以肅 王樞為質。
李邦彥又奏:「乞罷李綱,以謝金人。」欽宗從之。太學生陳東率都民數 萬人上書言:「李綱奮不顧身,任天下之重,所謂社稷之臣也。李邦彥、張邦 昌等庸謬忌嫉,不恤國計,所謂社稷之賊也。恐李綱成功,乘間阻撓,正墮金 人之計。乞復綱而斥邦彥等。」李邦彥尚不知人情洶洶,擺著頭踏,傳呼入朝 。陳東直至其前,大罵道:「你這伴食庸流,竊取大位,主和議而害忠臣。不 殺誤國之賊,何以謝天下!」毀裂衣冠,揮拳亂打。百姓撾破登聞鼓,喧聲動 地。殿帥王宗濋極力救解道:「諸生且退,待我奏聞。」啟奏欽宗道:「人心 已變,乞亟復李綱,以免生變。」欽宗遂命內侍朱拱去宣李綱,復為尚書右丞 ,充京城四面防禦使。內侍朱拱軀體肥胖,行步甚遲,百姓大怒道:「你這閹 狗,一向專權用事,蒙蔽聖聰!今著你宣召李綱,故意遲慢,違背聖旨!」眾 人頃刻臠割了,並殺內侍十餘人。詔趨种師道入城彈壓,師道乘輿而至。眾百 姓看道:「果是我相公也!」一麾,聲喏而散。
當下李綱與种師道、姚平仲商議進兵,師道曰:「敵勢方張,不可僥倖。 待我舍弟師中到來,他有關兵二萬,皆是貔貅之士,方可並力成功。」李綱唯 唯。平仲道:「汴京危困已久,君父焦勞,士民倒懸。今有勝兵三十萬,可以 一戰,何必要等師中來?若逗留不至,恐失天下之望。」師道不聽。姚平仲忿 然回營,召將校計議道:「种師道真是老悖無能!身為都將,手握重兵,不肯 速戰,必要等師中到來。此不過功名欲出於一門耳!我姚氏世為山西大將,何 弱於种家!我獨驅麾下二萬精兵,去駝牟岡,自破金營,生擒斡離不,奉肅王 而還,豈不成震世之功,羞殺那老悖!」眾將校皆踴躍願戰,姚平仲大喜。遂 挑選精兵二萬,兵器鋒利,盔甲鮮明,待明日黃昏進發,部署已定。誰料麾下 有一裨將,犯了軍令,姚平仲喝令斬首,從將請饒,免了罪,打一百棍,正懷 恨在心,聞知去劫金營,暗思道:「何不去通報金營?不唯泄了這恨,抑且富 貴可圖。」遂偷出到金營,報與斡離不,已作準備。
姚平仲至初更時分,人銜枚,馬摘鈴,領二萬雄兵到駝牟岡來。聽得金營 內鼓打三更,並無動靜。排開鹿角,大喊殺入,是個空寨。姚平仲大驚,知是 中計,連忙退兵。只聞號炮連聲,四面八方的殺來,姚平仲雖然英勇,怎當十 萬大兵攢殺攏來。奮起神威,殺條血路,出得金圍。回頭看時,二萬雄兵盡皆 陷沒,只剩得一人一騎。仰天長歎道:「皇天不佑大宋,何不能使我成功也! 」泣數行下,尋思道:「主上懦弱,李邦彥等力主和議,獨有李綱一人忠心為 國,極勸交戰。今全軍覆沒,有何面目去見那班奸黨?种師道持重,也嗔我恃 勇輕進了。雖然後會可圖,大丈夫豈受他人之辱!不如自刎!」遂抽出佩刀。 又尋思道:「人生富貴功名如水上浮漚,縱使成得功來,也不免兔死狗烹,鳥 盡弓藏,所以范蠡作五湖之游,張良訪赤松之跡。父母妻子,亦不過愛欲纏牽 ,與自己有何關係?不如尋仙訪道,作世外之游,是英雄退步的本色。」把念 頭放下,頓覺遍體清涼。脫了血污的袍甲,除下兜鍪,把兵器擲於道旁。又尋 思道:「到何處去隱逸方好?」猛然想著道:「從關、陝、秦、隴入蜀,有峨 嵋青城之勝,必然神仙窟宅。那時求師修煉罷了。」看官,那姚平仲是熙河宣 撫使姚古之子,世為將種,身長八尺,奕奕紫髯,有萬夫不當之勇,胸懷慨爽 ,愛惜士卒,是一員名將。那乘著的青騾,矯健如龍,渾身青毛,無一點雜色 ,日行八百里,是一神駿。姚平仲道:「青騾!青騾!我思量與你共立功名, 以垂不朽,誰知不偶,棄職歸山,永作世外閒人,你也免受奔馳矢石之苦。我 今與你如骨肉一般。」遂加鞭前進,不分晝夜,兼程而行。那青騾也會意,四 蹄騰空,如流星掣電相似。
到了青城山,長松古澗之傍,解了鞍轡,放青騾去吃草飲水。姚平仲見峰 巒奇秀,洞壑幽邃,伸一伸腰,道:「這身軀今日才是我的了!若在富貴場中 ,不是鼎鑊,便是斧鑕。要甚分茅胙土!要甚蔭子封妻!不如餐霞吸露,養汞 調鉛,才是英雄退步也!」正在自言自語的說,只見山岡上走下一個道人來, 頭綰著雙髻,坦開大肚子,懶敲著漁鼓簡,唱來道: 咄,咄,咄,茫茫大地如墨黑。休,休,休,世人盡到烏江頭。忍,忍, 忍,弄盡聰明反作蠢。來,來,來,戰場白骨生青苔。
姚平仲看那道人,生得清奇,唱得透徹,想道:「必是神仙了。」道人道 :「你為著蠻觸上一丟兒功名,陷害了二萬人的性命,這罪業卻也不小。」姚 平仲吃了一驚,拜伏在地。道人笑道:「幸你見機得早,事跡與我同類,特來 度你。我是大漢鍾離權是也。你雖有根器,還須行頓漸之法,方成仙道。你隨 我來。」姚平仲起身,那青騾像認得路一般,在前先走,道人與平仲翻山度嶺 而去。
後至孝宗年間,吳郡范成大為劍南採訪使,已過五十多年,在青城山遇著 姚平仲。紫髯過腹,兩目炯炯如電,長嘯一聲如裂帛,響振山谷,跨著青騾, 層巒疊嶂之上,如飛而去。蓋真得道者。陸放翁有古風一篇紀其異云: 造物困豪傑,意將使有為。功名未足言,或作出世資。姚公勇冠軍,百戰 起西陲。天方覆中原,殆非一木支。脫身五十年,世人識公誰。但驚山澤間, 有此熊豹姿。我亦志方外,白頭未逢師。年來幸廢放,倘道與世辭。從公游五 嶽,稽首餐靈芝。金骨換綠髓,歘然松杪飛。
閒話休題。再說斡離不獲了全勝,反遣使臣王汭來責敗盟用兵之故。欽宗 不勝戰慄,心中甚悔,命吳敏復去求成,斡離不不准和議,攻城甚急。李邦彥 從中又加讒謗,因罷李綱、种師道兵權。時有參知政事孫傅奏道:「臣遇異人 ,姓郭,名京,善演六甲遁法,談笑之間,可退金兵。」欽宗便教宣來。
原來郭京在建康哄王朝恩,取花恭人、秦恭人、花逢春監在東樓,被樂和 用計逃出,一場掃興。歸到東京,原在林真人門下,林靈素死後,無得歸著, 因王朝恩一脈,去趨附王黼。王黼又貶削被刺,尋一薦主,得入孫傅之門。那 孫參政是個誠樸的人,被郭京一片浮詞說得天花亂墜,信為實然,遂去保奏。 奏旨宣召,同進內廷。郭京朝拜畢。欽宗道:「孫參政奏卿有六甲神術,可退 金兵,不知果否?」郭京道:「臣從幼好道,修煉西蜀鳴鶴山中,得漢天師張 道陵所藏秘訣,遂能役鬼驅神,移山喚海,五行遁法。縱有十萬敵兵,只消作 法一晝夜,盡皆伏倒,欲誅則誅之。恐傷上帝好生之德,令其納款輸心,抱頭 鼠竄而去,終世不敢再來侵犯。臣祖父以來,世沐皇恩,親見陛下睿思不寧, 故與參知政事孫傅言之。今蒙聖上宣召,敢不竭盡犬馬之勞?使金人降伏,社 稷復安,臣之所幸也!」欽宗大喜道:「太祖列宗有靈,降此奇人以佑社稷。 凡有應用之物,卿可開列,敕該衙門備辦。」郭京道:「命有司擇一空闊之處 ,築一座天壇,三層共高七丈二尺,擺列九宮八卦、天地風雷、五行旗幟、華 蓋幢幡。選民間十六歲以上十八歲以下相貌端妍的童男童女,捧劍執爐,司香 秉燭,共二十四名。甲士選七千七百七人,不論軍民雜役,只要年甲相合的。 並牲醴彩繒什物。演法七晝夜,然後出師,金兵自然退服。」欽宗准奏,即命 孫傅監督料理。各部錢糧,並許調用。孫傅、郭京領旨出來,即擇艮岳中高爽 之地,依法築台,置備應用之物。郭京出了曉諭,招集年命相合的人,旬日之 間,俱已齊備。欽宗御駕到壇焚香視天,祈求保國。看郭京披髮仗劍、步罡踏 斗、書符噀水畢,聖駕還宮。郭京每日演法三次,支用金帛,俱乾沒入囊。其 童男童女,晚間隨侍,多被點污。那郭京原是貪淫小人,前日見了秦恭人、花 公子,不勝垂涎,豈有端妍妙齡的男女,奉聖旨聽他調度,安能放過?只是朝 廷合當傾敗,信此邪法,思量去退勁敵,真是貽笑後世。
卻說斡離不望見城中起這座高台,香煙繚繞,絳節飄搖。不解其故,使細 作打探,卻是郭京演法。斡離不大笑道:「這宋官兒這等孩子氣!兩軍對壘, 不去挑兵選將,卻行邪術,真是死活不知的!我所忌者,李綱、种師道二人, 如今俱已罷職。任他百萬天兵,我何畏哉!」遂催兵晝夜攻打。滿朝文武,盡 皆寒心。欽宗深信七日之後決能破敵,在宮中且自飲酒作樂,反不以社稷為事 。郭京演法七日,毫無應驗,談笑自若,說道:「非至危至急,吾師不出。」
時大雨雪,旬日不霽,萬民愁歎。金兵卻分四翼攻通津門,欽宗差內侍催 郭京出兵。郭京遣守禦兵盡皆下城,不許窺探,大開通津門,領年甲相符的七 千多人出戰。都被金兵如風捲殘雲,殺得一個個罄盡,死屍填滿護龍河。郭京 知事已敗,慌忙收拾金資逃遁。金兵鼓噪登城,無人敢敵,把汴京陷了。這分 明是「開門揖盜」。欽宗聞之,慟哭道:「悔不聽种師道之言,以至如此!」 何栗、范瓊欲率民兵巷戰,斡離不宣言:「自古有南必有北,不可無也。今日 所議,請道君與少帝親到營中面商和議,割地退兵。」欽宗道:「上皇驚憂成 疾,不能出城,如必要往,朕當自去。」遂奉表請降。士庶太學生等迎謁,欽 宗掩面大哭道:「宰相誤我父子!」觀者無不流涕。
欽宗至金營,斡離不留住不放,索黃金一千萬錠,白金二千萬綻,綵帛一 千萬匹,割河北、河東三鎮,逼帝易服。侍郎李若水抱持而哭,斡離不令曳出 仆地。旁邊有人勸道:「事無不可為,今日順從,明日就富貴了。」若水歎道 :「天無二日,我豈有二主哉!」罵不絕口。金兵大怒,以刃斷頸裂舌而死。 斡離不道:「遼國之亡,死義者十數;南朝為李侍郎一人!」斡離不下令逼道 君皇帝、太上皇后、康王之母韋妃、夫人邢氏、諸妃、諸王、公主、駙馬、都 尉及六宮有位號者,皆至金營。獨元祐王后以廢居私第得免。凡法駕鹵簿、冠 服、禮器、法物、大樂教功、八寶九鼎、圭壁、渾天儀、銅人、刻漏占器、秘 閣三館書、天下州府圖籍及官吏、內人、內侍、伎藝、工匠、優倡、府庫積蓄 ,為之一空。又遣吳幵、莫儔入城,集百官議立異姓為主,眾莫敢出聲。王時 雍探知金人之意,以張邦昌姓名入議狀。太常寺主簿張浚、開封士曹趙鼎、司 門員外郎胡寅,不肯署名,逃入太學,餘皆唯唯。遂立張邦昌為楚帝,朝見百 官,署職加稱「權」字。是日風霾,日暈無光,百官慘沮,邦昌亦變色。王時 雍勸邦昌坐紫宸垂拱殿。呂好問道:「相公認真要立為楚帝呢,還是暫塞金人 之意徐作良圖?」張邦昌道:「說什麼話!我身為大臣,不能匡救國難,今為 金朝所立,勉強應命,豈有自立之意!」呂好問道:「中國人民共沐大宋恩澤 ,無日不思其德,特畏金朝兵威,暫時順從。若金兵一去,就不能保如今日了 。只看康王為大元帥徵兵於外,元祐皇后垂簾於內,此殆天意欲中興來祚,相 公亟宜改圖。且宮省故吏,豈可一旦居正殿!宜寓宿直殿廬,毋令衛士夾陛下 。行文書,不可稱聖旨。為今之計,當迎元祐孟太后,請康王早正大位,庶可 轉禍為福。天命人心,皆歸康王,相公先遣人推戴,則功在社稷。若貪居天位 ,遲疑不發,他人聲罪致討,悔之晚矣!」於是張邦昌乃遣謝克家至濟州迎請 康王還都。
且說康王在金營逃回,追兵趕來,黑夜之中躲在樹林裡。忽見一匹白馬騰 嘶,康王連忙跨上,加了兩鞭,那馬咆哮飛走。到得天明,離金營已遠,那馬 便立住不肯走。康王仔細一看,乃是崔府君廟中的泥馬。至今傳說「泥馬渡康 王」,可見真命天子百靈自然呵護的。康王不勝奇異,下了馬,東西瞻顧,不 知投何處去好。只見旌旗閃動,金鼓齊鳴,塵頭起處,一彪人馬到來。康王只 道金兵追到,心驚膽戰,道:「這番姓命休矣!」近前一看,乃是東京留守宗 澤領一萬人馬來勤王,見了康王大喜,拜畢,說道:「天幸留得殿下,中興有 日!」即請到濟州,州衙暫作行殿,招集四方豪傑。旬日間,張俊、苗傅、楊 沂中、田師中、梁揚祖等一班戰將,皆歸麾下,兵勢大振。當日集各將商議進 兵。聞得二帝俱留金營,東京已破,張邦昌立為楚帝,康王大慟。宗澤等勸道 :「大王當枕戈嚐膽,即日興師,克復京城,以救君父之難,哭之無益。」忽 報謝克家齎元祐孟太后手詔迎接還都。康王收淚接詔,率眾將開讀,詔云:
大宋歷年二百,人不知兵,傳序九君,世無失德。雖舉族有北轅之釁,而 敷天同左袒之心。乃眷賢王,越居舊服。漢家之厄十世,宜光武之中興;獻公 之子九人,唯重耳之尚在。茲乃天意,夫豈人謀!亟嗣統給,以永皇圖。
開讀詔書已畢,諸將皆勸進。宗澤道:「南京乃太祖興王之地,為四路之 中,漕運尤便,請幸之以圖大事。」康王遂決意趨歸德,改為應天府,命築壇 於府門之左。五月庚寅朔,康王登壇受命,慟哭遙謝二帝,尊欽宗為孝慈淵聖 皇帝,生母韋氏為宣和皇后,遙立夫人邢氏為皇后,其下文武百官升拜有差, 改為建炎元年,是為高宗。
不說南京即位之事。再說金兵屯在駝牟岡,斡離不因金帛未足,必要勒完 。戶部尚書梅執禮道:「天子蒙塵,臣民皆願致死,雖肝膽不計,於金銀何有 !實是比屋枵空,無以應命!」斡離不大怒,將梅執禮梟首示眾,仍著監禁各 餉戶家屬責限比完,士民無不隕涕。
卻說那戴宗、楊林在燕青莊上,聞知汴京已破,二帝俱留金營,嗟歎不已 。戴宗道:「大事已去,我同楊林回到飲馬川去復李應。」燕青道:「且再留 兩日,更有商量。我想京城已陷,河北、河東皆割與金朝,此間亦不能久住。 我欲更尋去向,只是還有一段心事要完,待做了,方送二位還寨。」戴宗道: 「有何心事,就去做來。」燕青笑而不言。正是:亡國孤臣空飲恨,讀殘青史 暗銷魂。不知燕青說出甚麼心事來,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四回 換青衣二帝慘蒙塵 獻黃柑孤臣完大義
卻說金兵羈留二帝,並后妃宗室盡驅歸北。因追索金銀緞匹不完,屯紮在 駝牟岡。其時四野蕭條,萬民塗炭。戴宗、楊林要到飲馬川回覆李應,燕青道 :「我有樁心事未完,再消停兩日。」問他,又不肯說。次早對楊林道:「今 日我同兄長到一處去完心事,戴院長且住在這裡。」燕青扮做通事模樣,拿出 一個藤絲織就紫漆小盒兒,口上封固了,不知甚麼東西在裡面,要楊林捧著, 從北而去。約有十五里多路,只見一座山岡下,平坡之上,紮一個大營。排千 餘頂皮帳,數萬金兵屯駐。楊林道:「怎麼走到這個所在來?」燕青道:「你 只不要開口,只顧隨我走。」到得營邊,楊林舉目一看,但見:
刀槍密密,戈戟重重。皂雕旗,閃萬片烏雲;黃皮帳,映千山紫霧。如山 馬糞,大堤上消盡無數鶯花;遍地人頭,汁渠中流出有聲膏血。悲笳吹起,慘 動鬼神;吶喊聲齊,振搖山嶽。石人見了也生愁,鐵漢到來多喪膽。
楊林是個殺人不眨眼的魔頭,見了不覺毛髮直豎,身子寒抖不定。燕青神 色自若,向著守營門的官丁打了一回話,叫小校執枝令箭引他兩個進去。轉過 幾個大營盤,中央一座帳房,內有二三百雄兵把守,擺列明晃晃刀槍。只見太 南香嵌就碧玉帶,著一雙挽雲鑲錦早朝鞋。一片紅氈鋪著,坐在上面,眉頭不 展,面帶憂容。燕青走進帳房,端端正正朝上拜了五拜,叩三個頭,跪著奏道 :「草野微臣燕青,向蒙萬歲赦免。罪犯流落江湖,天高地厚之德,粉身難報 !今聞北狩,冒死一覲龍顏。」道君皇帝一時想不起,問:「卿現居何職?」 燕青道:「臣是草野布衣。當年元宵佳節,萬歲幸李師師家,臣得供奉,昧死 陳情,蒙賜御筆,赦本身之罪,龍札猶有。」遂向身邊錦袋中取出一幅恩詔, 墨跡猶香,雙手呈上。道君皇帝看了,猛然想著道:「原來卿是梁山泊宋江部 下。可惜宋江忠義之士,多建功勞,朕一時不明,為奸臣蒙蔽,致令沉鬱而亡 。朕甚悼惜!若得還宮,說與當今皇帝知道,重加褒封立廟,子孫世襲顯爵。 」燕青謝恩。喚楊林捧過盒盤,又奏道:「微臣仰覲聖顏,已為萬幸。獻上青 子百枚、黃柑十顆,取苦盡甘來的佳讖,少展一點芹曝之意。」齊眉舉上。上 皇身邊止有一個老內監,接來啟了封蓋。道君皇帝便取一枚青子納在口中,說 道:「連日朕心緒不寧,口內甚苦。得此佳品,可以解煩。」歎口氣道:「朝 內文武官僚,世受國恩,拖金曳紫。一朝變起,盡皆保惜性命,眷戀妻子,誰 肯來這裡省視?不料卿這般忠義,可見天下賢才杰士,原不在近臣勛戚中!朕 失於簡用,以致如此。遠來安慰,實感朕心。」命內監取過筆硯,將手內一柄 金鑲玉把白紈扇兒,弔著一枚海南香雕螭龍小墜,放在紅氈之上,寫一首詩道 : 笳鼓聲中藉毳茵,普天僅見一忠臣。 若然青子能回味,大賚黃柑慶萬春。 寫罷,落個款道:「教主道君皇帝御書。」就賜與燕青道:「與卿便面。 」燕青伏地謝恩。上皇又喚內監:「分一半青子黃柑,你拿去賜與當今皇帝, 說是一個草野忠臣燕青所獻的。」內監領旨而去。燕青還要俄延,當不得執令 旗的小校連次催促,止不住淚落滿腮,上皇亦掩面而泣。又降玉音道:「和議 已成,蒙金朝大元帥許放我父子回朝。那時宣卿特授清職。」燕青復拜了四拜 ,隨小校而出。守營官見燕青手內紈扇上有字跡,恐傳遞機密事情,細細盤問 ,燕青解與他聽,方才放出。
兩個取路回來,離金營已遠,楊林伸著舌頭道:「嚇死人!早知這個所在, 也不同你來。虧你有這膽量!」燕青道:「遇著要緊所在,再變不得臉色,越 要安舒,方免疑惑。我已完了這件心事了。當初宋公明望著招安,我到李師師 家,卻好御駕到來,乘機唱曲,乞這道恩詔,實是感懷聖德。可憐被奸臣所誤 ,國破身羈,中心不忍,故冒死朝見,以盡一點微衷。他還想著回朝,這是金 人哄他的說話,恐永世不能再見。」楊林道:「天下多說是個昏君,今日看他 聰明得緊,怎麼把錦繡江山弄壞了?」燕青道:「從來亡國之君多是極伶俐的 ,只為高居九重,朝歡暮樂,哪知民間疾苦!又被奸臣弄權,說道四海昇平、 萬邦寧靜,一概的水旱饑荒、盜賊竊發皆不上聞。或有忠臣諫諍,反說他謗毀 朝廷,誅流貶責。一朝變起,再無忠梗之臣與他分憂出力,所以土崩瓦解,不 可挽回的。」楊林道:「我們平日在山寨長罵他無道,今日見這般景象,連我 也要落下淚來。」
兩個說著,走不上五里路,只聽得一片哭聲。一隊兵押著男男女女二三百 的難民,都是蓬頭垢面,衣衫襤縷,號啕的哭來。走得慢的,那兵丁拿藤條劈 腳打來。燕青、楊林閃在一邊,讓他們走過。內中有個中年婦人,攜著一個青 春女子,見了燕青,一把扯住,哭道:「小乙哥,你救我母子兩個!」拿藤條 的又是一棍,道:「還不快走!」那母子哀求道:「要納銀子時,遇著親人, 也要通個信設處。」又哭道:「小乙哥,二員外比責不過,已身故了。還要八 百兩銀子,才可足數。如今家資蕩盡,女流之輩,哪裡得來?開封府不顧死活 ,把我母子二人和一班未完的,解到金營追比。若三日不完,帶到大名府老營 裡去。再若不清,拿去作奴婢驅使。少年有姿色的賣為娼妓。這怎麼做得?你 是至誠君子,必要救我母子二人性命,再不忘恩!」燕青滿口應承道:「二安 人不必憂心,我小乙明早必來回贖。二員外身亡我知道的,只因京城圍住,進 來不得。今見了二安人和小姐這般慘狀,如何不動念!」二安人又千叮萬囑, 灑淚而去。燕青又挑著愁擔子,回到莊上,與戴宗說知:「朝見道君皇帝,進 獻黃柑青子,蒙聖恩賜這柄白紈扇,上面親題一首詩。」戴宗接過看道:「寫 得這般好字,卻救不得身陷國亡,說也可憐!」楊林道:「院長,你不見金營 中這般威勢!我見了膽寒起來,虧小乙哥不動聲色。」燕青道:「這個心事也 算完了。只是盧二安人和小姐解到金營,還要八百兩銀子才好回贖。莫說我受 東人這般抬舉,二安人是他至親瓜葛,該當搭救報恩。楊林哥,你見的那般慘 狀,鐵石人也要慈悲!我從山寨裡分給的,並從征賞勞的,都積在這裡,一毫 也不敢妄用,思量做些正經事。今日去回贖二安人、小姐,極是正經事了!難 道是守錢虜吝惜財物的?但不知有這許多也沒有,待我取出來看。若湊得來,
走進房裡,傾囊倒筐,盡數取出來,稱估一番,正符其數。歡天喜地的道 :「我便應承,唯恐不足,如今恰好,這是天從人願了。」叫小廝把報曉的公 雞宰了,取著弩箭,同戴宗、楊林到岡子邊樹林裡。道:「我前日要上梁山泊 ,請兵救盧員外,身邊沒有盤纏,剛剩一枝弩箭,見一隻喜鵲飛來,我對天買 卦:『若射得這個鵲著,盧員外性命還有救。』一箭射去,正中喜鵲尾上。我 今日兌足銀子要去贖回安人、小姐,這枯枝上一群的慈鴉,若贖得回,也要射 一隻下來。」一眼覷定,叫聲:「如意子,不要誤我!」颼的射去,倒跌下兩 個。原來弩箭鋒利,慈鴉並棲,射透一隻,傷著那只翼翅,也墜下來。燕青不 勝之喜,說道:「本意要中一隻,卻是連中,正應他母子二人。」正說著,見 個兔兒撲速的跑來,見了人往草中一鑽,楊林便隨手抓住,同那慈鴉拿回來整 理起來,吃得歡暢。
次早又同楊林把銀子打作兩包背了,從舊路到駝牟岡來,尋著看守收餉銀 的頭目說:「是開封府解來盧俊德的家屬婦女兩口莫氏、盧氏助餉缺額銀八百 兩,今來交納回贖。」那頭目把餉簿查閱,果有這婦女兩口,尚少八百兩。喚 出莫氏、盧氏當面認過,把天平兌足銀子,給了征收印票。二安人見燕青來納 銀子已收過了,心中歡喜,思量同燕青走出,頭目喝住道:「往哪裡走!在開 封府交納,只要此數目;既解到營中,還要三百兩常例。若去大名府,就要六 百兩了。」燕青目瞪口呆,半晌開口不得,尋思道:「已盡數收拾,哪裡再討 得來?」二安人兩淚交頤,只要尋死。燕青道:「也罷,限我五日再納常例。 」頭目道:「若不拔營,十日便限你,拔起營來,一刻也限不得!兌足六百兩 到大名,即刻便放。」燕青見那人是東京聲口,裝做金兵模樣,便道:「三百 兩銀子也是小事,只一時不湊手。上下也同是本京人,略放些情面。」頭目道 :「錢糧干係,一毫也通不得情。若是不捨得,連這八百兩也拿了去,只怕這 兩口婦女到大名府要受苦哩!」楊林在旁,心頭火發,兩眼睜起,恨不得一刀 就砍了他。燕青知道拗不過,安慰二安人道:「正額不缺,現有印票在此,五 日內決尋這三百兩常例來,若到大名府,只索加上三百兩,必來相贖,不可心 焦。」又取五兩零碎銀子遞與二安人道:「這銀子放在身邊,恐怕還要小使用 ,買些食用。」二安人哭謝,可憐又被他牽了進去。
楊林走出營門,說道:「怎奈這廝本是東京人,裝出這般腔子來勒掯人, 哪裡看得過!」燕青道:「莫說這些小人,多有朝廷大臣,一掇轉身子,了心 腸。所以人心不好,天降禍亂,正好殺戮哩!這不必提起,只是哪裡去尋這三 百兩銀子?」楊林道:「不難。要戴院長作起神行法,去山寨裡取了來就是。 」燕青道:「我也是這般想,故要他限五日,只恐怕來不及。」兩個有興而來 ,沒興而返,一步懶一步。走回對戴宗道:「極刁惡的是中國人!搜括金銀, 本要和議,今京師已陷,二帝宮嬪俱留住營中,眼見得和議不成了,便可饒了 那些助餉的百姓,偏要獻勤解到金營,敲脂吸髓,竭盡無餘。正數不少也就罷 了,又加出甚麼常例,睜起雙眼,不留一些情。你說氣得過氣不過!我想『救 人須救徹』,這裡再無擺佈,要煩院長去飲馬川,說我一時仗義,要救安人小 姐,尚少三百兩常例,求弟兄們完美這樁事。不知五日內,可往回得麼!」戴 宗道:「空身轉回也來不及,帶著銀子作不得神行法,須用牲口馱著,五日決 不能勾。」燕青道:「若移營到大名府,又增出三百兩,一發鼎致眾弟兄那借 六百兩,敢懇院長作速竟到大名府城外,我同楊哥在哪裡等候。」戴宗依允, 到五更自去不題。 燕青、楊林到午後又去駝牟岡,看拔營也未,只見淨蕩蕩地,昨夜就去了
。道君皇帝和欽宗、六宮妃嬪、文武官僚,並助餉百姓、搶擄來的子女、玉帛 ,一齊北去。那營盤空地上,無非殺戮的死屍,牛馬撒的屎,臭穢不可當。燕 青不勝感歎。有詩為證: 藝祖開基惠澤存,金甌無缺錦乾坤。 青衣行酒重遭辱,野老江頭聲自吞。
燕青道:「大營已拔,在此無益,我和你到城中去看看,明日起身到大名 也未遲。」楊林道:「使得,看亂後的光景怎麼樣。」兩個迤邐行去,從宣化 門進城。只見萬戶蕭條,行人稀少,市肆不開,風景悽慘。那龍樓鳳闕,依然 高插雲霄,只是早朝時分,鳴鐘伐鼓,九重之上百官朝拜的不是姓趙的皇帝了 。燕青不勝傷感。轉過兩條街,到盧二員外門首,見房子已被火焚,一片瓦礫 之場。鄰人大半逃散,又增一番悲切。楊林道:「肚子已饑,沒處買東西吃。 天色將晚,出城回去罷。」燕青走不上百步,見個人衣襟內包了二三升米走來 ,燕青認得是二員外家小主管盧成,叫住問道:「這房子幾時燒的?」那盧成 見了,大哭道:「小乙哥,二員外死得好苦!安人和小姐又被解到金營去,小 的去尋訪,管營門的不肯放進,杳無音信。聞得拔營到大名府去,也是死數。 房子是破城時放火燒的,傢伙蕩盡,我在後巷裡賃間房子住。手內苦無一個錢 ,饑餒不過,把件衣服換得這三升米。」正說間,天忽然下起一陣驟雨來,盧 成道:「且到小人家裡躲過雨。」燕青、楊林急走到後巷。
盧成推開門,是一間破房子,掇一條折腳的板凳坐下。燕青道:「安人、 小姐解到金營,尚缺正數八百兩銀子,我已兌足,現給印票在此。還要六百兩 常例,到大名府回贖,使人那借去了。我明日就趕到大名府去贖領回來。」盧 成道:「難得小乙哥這般仗義!若論我但有傷心,要尋一貫錢,也沒處不出。 」燕青見雨又不止,天色昏黑、出城不得,取出二錢銀子,叫盧成買些酒:「 且過了夜,明早出城。你在此艱難,可跟我到大名去回贖安人、小姐。」盧成 道:「小人也巴不得見安人一面,恁地便好。」到鄰舍家借了酒壺,不逾時, 買了酒,提一塊熟羊肉回來,燙酒煮飯同吃了。沒有鋪陳,睡不得,同楊林就 坐在板凳上打盹,巴到天明。盧成並無家業,一同出城。到莊上,燕青把細軟 衣服裝做兩擔,兩個小廝,喚大的隨去挑行李,那小些的是本村人,把家內什 物並田園產業,俱著他父母來居住看管。
他四個都換了服色,楊林提把朴刀,燕青跨口腰刀,掛了弩箭,盧成和大 小廝各挑一擔行李。在路行了幾日,雨霖不止,道路泥泞,甚是難走,又多土 寇乘機劫奪。燕青道:「這般泥泞天氣,男子尚然難行,不知二安人和小姐怎 地受苦哩!本等納了正數就該放回,又增出常例。都是人心不好,大適逢著劫 數,自然生出許多魔難來,把人性命細細消磨。」
一日天晴,正是五月間,甚是暄熱。燕青、楊林空身走還好,盧成、小廝 挑著重擔子趕不上,長差一二里路。有座小岡子,燕青、楊林先走上,也覺喘 急,坐在松樹下等他兩個來。半日不見到,燕青、楊林重複下岡,只見盧成空 著身子如飛趕來,見了燕青道:「不好了!小廝被剪逕的害了,還要殺我,只 得丟下擔子才走得脫。」燕青吃一驚,問道:「在哪裡害了?」盧成道:「東 首廟邊。他在前面走,不防閃出兩個人,一棍打倒。我慌了,撇下擔子走來報 知。」燕青、楊林同到廟邊,果見小廝頭破腦裂死於地下,燕青道:「可憐! 這小廝隨我幾年,倒也乖覺,卻被人暗算死了。怎地抓出那毛賊與他報仇!」 叫盧成廟背後掘一深坑,把他埋好,免得暴露。楊林與盧成把死屍抬到廟後, 擇一塊平坦之處。又沒有鋤頭,怎生好掘?楊林將朴刀把泥土掘起,約有三四 尺深,將來放好,把泥土蓋上,又尋兩塊石頭壓在上面,恐有野獸來侵犯。不 多時埋好了,燕青道:「衣服盤纏都沒了,怎處?」楊林道:「我身邊還有幾 兩銀子。」燕青道:「既如此,快去趕宿頭。」
正要到廟前大路上,只見塵頭起處,金鼓齊鳴,有一起過路客商如飛的走 ,說道:「不好了!金朝大兵在此經過,隨路殺人,到哪裡躲避方好!」燕青 、楊林也退了轉來,隱身在樹木深密處,偷瞧那金兵一隊隊的來,絡繹不絕, 旌旗擁蔽,戈戟森嚴,一隊步兵一隊騎馬間雜而來,塵沙蹴起,半天昏黑。燕 青道:「十來萬大兵,明日也過不完。這裡不可久住,萬一被他看見,性命難 保。且去尋條小路,抄出大名方好。」遂取小路進去。
不上四五里,有個小村務,挑出酒帘。楊林道:「且買些酒吃,就好問路 。」走進店中,叫酒保打角酒:「有甚麼過口?」酒保道:「大兵荒亂,宰不 得牛,只有鹽煮豆子。」把三隻大碗,一盤煮豆,吃了一回。燕青問道:「這 裡可有小路轉到大名府麼?」酒保道:「有條山路,比大路近一百多里。只是 崎嶇險峻,不好行走。再走五里,便是金雞嶺,下嶺是野狐鋪,到大名只有一 日路程了。」燕青道:「如此,快去。今日趕到野狐鋪安歇。」楊林算還酒錢 ,出門便走。果有五里遠近,見那金雞嶺卻也險惡。三個都立住腳,聽得雷鳴 的響,不知甚麼聲音。有分教:狹路相逢天網密,軍中辯難故人歡。此去野狐 鋪有何事故,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五回 野狐鋪正言折王進 大名府巧計救關勝
卻說燕青挑行李的小廝被剪逕的悶棍打死,楊林、盧成將他埋在廟背後。 正值金兵經過,前去不得,問酒保,走出小路。到金雞嶺下,聽得雷聲轟激的 一般,原來一道瀑布泉,從高峰頂上衝到石潭內,放溜下去,那碎石阻住,水 勢激怒,故這般作響。將要上嶺,見大墳塋內兩個人廝打,聽得一個道:「你 這沒人倫禽獸,怎麼把嫂子占了!今日又要獨吞這兩擔行李!」那個也罵道: 「沒廉恥!甚麼嫂子!白欺占的!自然公用。兩擔行李是我動手的,理該多些 。」楊林聽得道:「這兩個說得詫異。」盧成仔細一看,便道:「那個臉上有 刀疤的就是打死小廝的。」楊林挺朴刀趕去,大喝道:「你們這兩個毛賊!打 死我小廝,在這裡分贓不明,吃我一朴刀!」那兩個見了,放了手便走。一個 走得遠的,卻先倒地。楊林把這個砍中,頭顱跌在一邊。那先倒的是燕青放弩 箭射中心窩,口吐鮮血而死。
那墳塋有座祠堂,楊林推門進去,見行李俱已打開,一個村莊婦人閃在牀 背後。楊林扯出,婦人跪下說道:「奴不是那兩個賊人妻子,是城內鄉宦人家 看守墳塋的,丈夫名喚井大。因這曠僻去處,並沒有鄰舍,那兩個是弟兄,叫 做郎富、郎貴,不知是哪裡人。黑夜趕來把丈夫殺死,輪占了我。這郎貴要與 哥子廝並,今日為這兩擔行李,故此相鬧。」燕青道:「鄉村婦人不知節義, 責備不得許多,饒他起來。我且問你。被他欺占幾時了?還有宗族可回去麼? 」婦人道:「不上一個月。日間鎖我在屋裡,晚間去剪逕。我有個哥哥在城裡 ,因兵荒馬亂,幾時不來,若無人構管,自會去尋。」燕青見日色平西,問道 :「過這金雞嶺到野狐鋪有多少路?」婦人道:「差不多七八十里。那嶺上虎 狼極多,晚了上去不得。」燕青對楊林道:「真是晚了,去不得,且到酒店宿 了,明日過嶺罷。」婦人道:「多虧了官人們殺了那賊,與丈夫報仇。我這裡 害怕,也住不得,明早去尋哥哥。官人們就在這裡宿了,這兩個是獵戶出身, 有醃臘野味在此。」燕青笑道:「我們也不是好人,你要仔細。」婦人道:「 看來是斯文君子,不比這兩個賊頭賊腦的。」燕青道:「他把我小廝打殺了, 搶這兩擔行李。因大路上金兵經過,抄出小路,卻償了小廝的命,可見天理昭 彰。」叫盧成把兩個死屍拖過。燕青、楊林玩那瀑布泉,多時回來,婦人整備 了兩瓶燒刀子,幾品獐、兔、野雞之類。吃飽了,把草柴鋪在飼堂內,將被窩 打開,睡了一夜。天明婦人又整頓早飯吃過,楊林道:「今日我要挑這行李了 。」婦人拜謝。
燕青三人上了金雞嶺,遠望大路上金兵還未過完,看了一回,急急下嶺, 到野狐鋪,已是申牌時分。楊林一看,說道:「前日來時,鬧嚷嚷是個大市井 。想經著兵火,一家店房也沒有。今夜到哪裡安歇?」只見市內結一個營寨, 有五六百人把守。楊林、燕青是金朝服色,一隊兵趕來,鷹拿燕搶的來捉。楊 林便要動手,燕青搖頭道:「不可。去見將官,自有分辨。」三個被扯至中軍 ,見一員老將坐在上面。燕青看時:頭戴金紮額藍緞包巾,身穿龍吞肩綠綢戰 襖。腰緊九連環挺帶,腳踏三接雲鞋。蒼白髮髯,還賽黃忠老將;渥丹顏色, 常同伍相忠心。
那老將軍升帳,兩邊擺列刀斧手,甚是威嚴。中軍官稟道:「拿得三個奸 細在此,聽候發落。」老將喝問道:「這等大膽,敢來做奸細!」燕青道:「 不是奸細,是被難的良民。」那老將大怒,案上一拍道:「若是金朝人還可恕 ,說是百姓,其實難容!推出轅門斬訖報來。」刀斧手便來扭拽,燕青全無懼 色,說道:「我們不怕死的,要殺便殺!只是你說得不明白,怎麼百姓倒容不 得?」老將笑道:「金兵是本國人,自然要遵制度。若是大宋的百姓,受列聖 惠養之恩,不思報效,一見金兵,便爭先投順,改換服色,反去挾制鄉民,你 說該殺不該殺?」燕青也笑道:「但知其一,不知其二。朝廷設兵以衛民,若 敵國犯境,忠良壯士當捍禦疆場,使百姓安堵,才是道理。那驕兵惰帥,平日 受了大俸大祿,畏敵如虎,不敢一矢相加,以致京都失陷,二帝蒙塵。建旄擁 纛的元戎倒戈歸順。比如老將軍算有忠心,猶能建立宋朝旗號。然僅逍遙河上 ,逗留不進,坐視君父之難,只算得以五十步笑百步。這幾個細民,如何拗得 過!老將軍見了難民,還該矜恤,反要加刑,豈不是責人則明,恕己則昏了! 」老將見說得有理,沒有半個字回答,便道:「且慢,我且問你,是哪裡人氏 ?到何處去?姓甚名誰?」燕青道:「本貫東京,要到大名贖回被擄的親戚。 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是梁山泊上浪子燕青。已受招安,為朝廷征討方臘建立 功勛過的。」老將又問道:「可曉得梁山泊上有個史進麼」?燕青道:「九紋 龍史進,是天罡星數,同聚大義,從征方臘,沒於王事了。」老將便喚小校: 「去請凌將軍來認一認看。」
不多時,走出一個將官,見了燕青,急叫道:「小乙哥,為何在此?」老 將連忙下來,施禮道:「久仰大名!適才冒犯,望乞恕罪。」燕青即便回禮, 又與那個將官相見,便是轟天雷凌振,凌振也與楊林作揖,老將問:「這位是 誰?」凌振道:「也是結義弟兄,錦豹子楊林。」老將便請燕青上坐。凌振問 向來蹤跡,燕青把多年隱逸,前日在駝牟岡朝見道君皇帝,進獻青子黃柑,御 賜白紈扇,今日到大名贖回盧二安人的話說了:「方才與老將軍辨難,甚是得 罪!」老將道:「足下英才明辨,果不虛傳,又能忠君為友,一發可敬了!老 夫便是九紋龍史進的師父,東京八十萬禁軍教頭王進,為高俅懷先父舊恨,思 量報仇,逃到老种經略相公處。屢立戰功,授兵馬指揮使。勤王到京,聖上命 梁方平領二萬兵,點我們指揮使十員守禦黃河渡口。不意汪豹獻了隘口,金兵 渡河,抵敵不住,盡皆損兵折將。老夫剩得五六百兵,正在進退兩難,權屯在 此,相機而動。凌將軍在梁太監中軍管火藥,梁太監敗還,故留在此。」燕青 道:「這裡無險阻可守,是四衝之地,金兵大隊不日到此,還該移營。」王進 謝道:「承教。」命設宴相待,夜間凌振同帳,各訴心事,次早燕青、楊林別 去,王進有依依不忍舍之情。
盧成挑了行李,次晚到了大名府。戴宗先在店中等候,說:「李應差軍漢 押送銀子在此,一路上帶了銀子,不好走得緊,說道:『往大名贖家口的。』 倒無人敢動。眾頭領致意,事務若完,請到寨中相會。」燕青致謝,當晚店中 歇宿。次早,燕青道:「我同院長、楊哥先去城中一探,可拿銀子進去。」叫 盧成看行李。戴宗道:「我連日辛苦,在此將息,不進城罷。」燕青、楊林自 去不題。
卻說斡離不大兵不到大名,竟回北去,只把助餉的人犯發與大將撻懶收管 、證足。有三萬兵守著大名府,太守姓劉,名豫,是個狡猾之徒。見宋運已衰 ,金朝興旺,率先歸順,鑽刺營謀。金朝見他能幹,就把河北地方屬與他,立 為齊帝。看官,你說金朝百戰得的地方,為甚麼把河南與張邦昌為楚帝、河北 與劉豫為齊帝?有個緣故:宋朝已歷二百年,深仁厚澤,惠養百姓,人心思漢 ,未易攝服,康王即位,兩河豪傑,往往有響應的,故把虛名籠絡他兩個,要 他捍衛邊疆,使他自相攻擊,到後來可收漁人之利。這是極巧的計策。這張、 劉二賊睡在鼓裡,被他愚弄,全然不知。那劉豫就妄自尊大,興造宮殿,建設 百官,立皇后、太子,這般做作起來。
內中只有那大刀關勝,原是大名府正兵馬總管,心中不忿,納還官誥,乞 歸故里。劉豫駭然道:「孤家應天順人,稱霸一方,尊居河北,正要授你征南 大元帥,掃平宋孽,何故乞歸?」關勝道:「末將先人扶立漢鼎,流芳萬古, 某雖譾劣,亦不敢污了清白一身,改事二姓。」劉豫便厲色道:「你既懷忠義 ,何故上梁山落草為寇?」關勝道:「一時誤陷,終受招安,已為建功立業。 台相受天朝寵命,出典大郡,自該固守封疆,如顏常山建立義旗,興復唐室。 怎遽自稱尊,貽譏後世?孟太后頒詔,康王承統,即位濟州,河南、淮北盡歸 麾下,兵勢大振。時張邦昌亦受金命冊為楚帝,宗留守統兵恢復,張邦昌隨即 誅了。前車之覆,請自三思。」劉豫大怒道:「這廝大逆不道,反指斥孤家! 」喚武士牽出通衢斬首,號令:「如有違阻朝令者,以此為例!」關勝道:「 自甘一死,九泉可見太祖列宗之靈,不似你這逆天悖理,碎屍萬段!」武士即 將關勝捆綁,押出朝門。
當下劉豫大怒,便有丞相、樞密一同啟稟:「關勝雖是不識天時,出言狂 妄,但是河北一員上將,有萬夫不當之勇。目今用人之際,斬此似為可惜。請 主上暫息雷霆,把他監候,待臣等慢慢將好言勸慰,自然畏威感德,以為後用 。漢高封雍齒,群臣息沙中之語,至今稱為豁達大度。願主上聽允。」劉豫沉 吟道:「既是卿等保奏,暫時監禁。」文武大小官領命而去。
卻說燕青、楊林進城要問到金營,只見市曹內金鼓齊鳴,一簇刀斧手綁一 人在法場上。燕青、楊林挨身一看,驚駭道:「此是關勝,正忘了他是大名府 正兵馬總管,為何綁在法場?」甲兵圍住,不好問得,暗自叫苦。監斬官揮動 紅旗,劊子手要關勝跪下,好用刀,關勝不肯,怒罵道:「我一片忠貞,不料 為逆賊所害,死去定為厲鬼殺賊!生為大宋之臣,當南面受刑,怎麼肯向北而 跪?」監斬官與劊子手都敬他為忠臣,又為平日情面,不甚催迫,看的人盡皆 下淚。俄延間,傳奉官飛馬到來,叫:「刀下留人!奉殿下令旨,發在東司監 候。」連忙鬆了綁,甲士擁護去了。
燕青、楊林也跟到東司,已收進去,把門封閉了,又不好進去。問守門的 道:「方才法場放轉收進監的是甚麼人?」守門的道:「難道你不認得?這是 蒲東解梁關爺爺之後,為河北正兵馬總管,為人忠勇,百姓都感戴的。」又低 低道:「劉太守歸順金朝,冊封齊帝,那關總管正言規諫,激怒了劉太守,故 要斬他。幸有人保奏,監在東司,正是天翻地覆,好人難做!」燕青道:「原 來如此。」慢慢走開,對楊林道:「若是方才壞了,雖要救他,也難措手。今 已監候,還須計較救他出來。」楊林道:「除非去山寨裡引兵來,方可救得。 」燕青道:「撻懶有三萬大兵在此,攻城不得。且看機會。」取路到金營前, 見貼曉示:「助餉人等,限三日納足放回,過期不准取贖。」燕青道:「既有 曉示,不必進去問,明日帶銀子來便是。耽延半日,且去吃杯酒著。」
走到一個大酒樓上。那上首座頭,先有一個金營的官、兩個承局打扮的在 哪裡飲酒,附耳低言的說了一回,那官在腰袋裡摸出一尺多長一條木夾,上面 烙著許多字跡,與那兩個看了,順手插入腰袋裡。一個斟大碗酒,奉與那官只 顧吃。燕青、楊林坐在對面座頭,酒保搬上酒饌,燕青、楊林也吃了一會。那 承局打扮的,生得鮮目疏眉,身材瘦小,三十左右年紀,把眼瞧著燕青,開口 問道:「足下莫非是東京雍丘門外開絨鋪的米小舍麼?」燕青是乖覺人,含糊 應道:「便是舍親。足下也有些面善,一時想不起。」那人道:「在下是殿帥 府前過東牛皮巷內第三家,姓柳,任開封府勾當。有一敝友,為些小事,在齊 王府中要救出來,用無數周折,弄得方才這個木夾,請那位爺去提人。」燕青 道:「要這木夾何用?」那人道:「金朝的法度,不用文書,凡錢糧、兵馬、 要緊人犯,全憑這木夾照驗,即刻發行,再無隱弊。」燕青道:「倒也簡便, 不要費紙札繁文。」那官酒喝多了,踉踉蹌蹌立起便走,這兩個人還要留他, 也隨下樓。燕青看見這木夾掉在樓板上,連忙撿起,藏在身邊。原來那官插入 腰袋落了個空,外面有皮套子,所以不聽見響聲。吃得醉了,就走下樓。燕青 拾了木夾,扯楊林急走下樓,到櫃邊取一大塊銀子丟在櫃上道:「明日來算。 」抄小路如飛走出了城。楊林不解其意,說道:「要這東西何用?這般慌促! 」燕青笑道:「自有用他處,明日便見。」到店內對戴宗道:「劉豫立為齊帝 ,關勝正在他標下,做正兵馬總管。忠言諫諍,激怒了劉豫,綁出法場處斬。 我兩卻好撞見,無計可救,幸有人保奏,監候東司了。」戴宗道:「我們不知 便罷了,既然監在東司,去探望一番,也見昔日交情。」燕青道:「探也無益 。有個機會,不知做得來做不來?且贖回二安人母子再處。」
次早,叫盧成背了銀子再和楊林到金營。尋見在駝牟岡收銀子的頭目,與 他說明,將印票驗過,就補上六百兩銀子,一毫也不少,燕青道:「如今也沒 得說了。」頭目道:「你這人倒也能幹。凡餉戶先發印票的,在這裡回贖。若 不討得印票,又要營內領一木夾,到齊王府內照驗,才好領回。只這木夾,又 要費一二百銀子,還把禮物酬謝掌管的官。有這許多周折,所以這班餉戶,雖 父母妻子,只好棄下了。」燕青道:「那木夾只好討助餉的人,別樣事情,還 可用得著麼?」頭目道:「金朝全憑這個木夾信驗,隨你錢糧、兵馬、機密軍 務,就是在法場上要殺的重犯,見那木夾,立刻便放。」燕青聽了,心中暗喜 。當下頭目收清銀子,就領出莫氏、盧氏交中,央主人家媳婦燒香湯沐浴,買 幾件新衣服與母子二人換過。二安人又謝道:「小乙哥,你真是天下第一個好 人,我母子性命得以重生。無恩可報,二員外在日,幾番要招你為婚,你百樣 推辭。我母子無路可歸,畢竟把這女兒婚配,終身倚靠你了。」小姐見說,滿 面嬌羞,低頭走了進去。燕青道:「若是這樣說,我小乙無私也有私了。不要 說東人情分,安人遭這般患難,便是路人也慘傷的。有些積蓄盡數拿出來,不 勾,又央這兩位長兄那借將來,方得完美,今叫盧成在此伏事,自然安頓安人 、小姐,選一東牀孝養便了。」二安人致謝。戴宗、楊林道:「小乙哥,你忒 殺古板!二安人自然要知恩報恩,但不是今日講的。成說美事,都在我兩個身 上。」二安人又謝了進去。戴宗道:「明早起程,且到山寨。兵戈擾亂,內眷 們安頓在哪裡。」燕青道:「自然如此。再消停一日,待救出關勝一同回去。 」笑嘻嘻摸出木夾來道:「天假其便!有這東西,可以救得了。」戴宗接來一 看,花斑斑烙成許多異樣篆文,說道:「這是甚麼物件,要他何用?」燕青說 :「酒樓上一個官兒掉下,我拾得了。恐怕來尋,不及會鈔,丟銀子在櫃上, 連忙出城。今日營中又討了實信,明日可依計而行。那姓柳的無端告訴我,也 是關勝合當有救。只是他們沒有了木夾,不知怎地哩!這也顧他不得。」楊林 道:「你真是天巧星,有這許多機變。」大家歡喜安歇。
次日,燕青裝做金營裡官,戴宗、楊林扮承局進城,又打探得劉豫雖然冊 立,每有大小事務,俱要稟過撻懶方好行得,設立通事府,彼此承發。燕青同 戴宗、楊林到通事府,昂然直入,一口金話,甚是合式。敘了來意,把木夾驗 過,通事府官不敢怠慢,立刻啟稟劉豫說:「撻懶元帥聞知關勝驍勇,不肯受 職,監候東司,要提到軍前重用。若再違逆,處以極刑。有一員官,兩個承局 ,將木夾照驗,在此守提。」劉豫不敢不遵,即傳令旨到東司,放出關勝,交 付過去。不逾時,關勝到了,燕青又打了話,對關勝說許多言話,關勝全然不 懂,口裡要問出來,燕青又喝了一聲,通事官道:「撻懶元帥要請將軍到營中 重加任用,特差這位爺來提。」關勝道:「某世代忠良,不事二姓。若貪爵祿 ,不激怒劉豫了,此去拼得一死!」通事官道:「也要通融,不可任性。」燕 青假做發怒,扯了就走。關勝尋思道:「這分明是戴宗、楊林、燕青他三個, 俱不願為官,怎麼反順了金朝?可見立志不堅。就是順了金朝也罷,見了我並 沒有些情義,又可可是他三個來提,這也奇得緊。」只得隨他走去。不進金營 ,竟出城門。到客店中,戴宗、燕青、楊林撲地便拜,關勝回禮不迭,還未解 其意,心內狐疑。正是:從空伸出拿雲手,提起天羅地網人。不知後事如何, 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六回 小相逢古殿話新悉 大征戰松坡獲全勝
卻說燕青扮做金營的官,將木夾照驗,救出關勝。店中相見畢,戴宗道: 「關將軍,若無小乙哥這偷天手,你不免於虎口了!」關勝道:「小可義不受 污,已拼一死,不知三位為何在這裡?怎地得救我出來?」燕青先將駝牟岡朝 見道君皇帝,路遇盧二安人要銀子贖回的事說了:「那日同楊林進城,見法場 上綁著兄長,無計可施。發監東司,跟到哪裡,進來探望不得。到酒樓上吃酒 ,偶遇一個軍官醉了,掉下木夾,就拾了,假扮來提,也是天幸,不致弄破。 感謝道:「真是患難弟兄!再生之德,沒世不忘。方才見小乙哥假扮時,一毫 情誼也沒有,心中老大不然,誰知暗藏機彀。小乙哥,你真是忠義兩全,古今 罕有的!只是此身何處安頓?」楊林道:「不妨。李應等在飲馬川聚義,明早 可一同去。只不曾問得,可有寶眷在城中麼?」關勝道:「並無兒女,只有一 個拙荊。知我監候,拙荊寄信來,要尋自盡。我身幸脫,如今只恐怕顧他不來 。」燕青道:「不是這樣講,尊嫂貞烈,通為著長兄,豈有不顧之理!都寫起 信來,我明日再進城,迎來便是。」關勝道:「這是極好。但城門上不許放婦 女出城,我的家眷一發不肯。倘敗露出來,不是當耍。」燕青指著木夾道:「 現放他在此,怕怎的?」關勝道:「這樣事只好弄一番,此去必然識破,如何 做得?」燕青道:「那木夾是真的,不過人是假扮。東京人多少投在金營,這 有何妨。只說撻懶元帥重用將軍,即命領兵南征,送家眷完聚。劉豫那去查考 !那木夾這般貴重,難道用得一遭就丟了?包你無事。」關勝聽從。
燕青明日起來,又同戴宗、楊林到通事府打話,重取木夾驗過,通事官又 啟劉豫道:「關勝到金營,不敢違逆,撻懶大喜。授了征南將軍,領兵三千鎮 守彰德府。原差昨日這個官,把木夾照驗,來取家小,一同赴任,並要城門掛 號送出。」劉豫道:「我量這廝有多大膽量!自然順從。若不是這等威行,他 還要倔強呢。」就掛號送出城去。通事官給了掛號牌,燕青接著。問到關勝家 裡。
卻說關恭人聞得金營提了人去,喚家丁打聽不出,未知生死如何,正在煩 惱,只見門上報道:「有一員官,兩個承局,要見恭人有話說。」關恭人只得 出來。燕青不開口,楊林道:「這位爺是撻懶元帥來的。關將軍已歸順金朝, 授征南將軍之職,鎮守彰德府,領兵紮在城外,請恭人收拾家資一同赴任,故 此來請。」恭人雖在梁山泊,內外隔絕,不曾認得。心內思量:「算來未必肯 投順金朝,據這般說又不能不信。」。即到裡邊把家資細軟結束了,還有四個 家丁,兩個養娘,後槽牽出馬匹。恭人上了馬,家丁背著包裹,一同到城門邊 。楊林將掛號牌與守門官丁看了,燕青又打話,不知說甚麼,連忙放出。到了 店中,關勝大喜,燕青道:「幸不辱命!如今不可久停,今夜同戴院長作起神 行法先到山寨。恐長兄這般儀表,又在本地為官已久,人都認得。倘有差池, 再難措手。我等明日僱了車子也就起程。」關勝與恭人說知:「通是舊日弟兄 ,用的計策。我今夜先去了,你同盧安人一起來。」關勝、戴宗作別而去。燕 青到明早僱了幾乘車,關恭人、二安人、小姐和養娘都坐了車子,把行李也放 在裡面。那匹馬與楊林輪換騎著,重謝了店主人,一行人取路進發。
走了一日,到野狐鋪,王進的營寨已不見了,殺死的屍體滿地。燕青想: 「是王進的寨破了。」天色將晚,並無有住家人煙,只得又趕一二十里。雷雨 大作,路途又黑又滑,寸步難行。望見松林裡有一點燈光,勉強捱到,卻是一 座寺院。到佛殿上,空蕩蕩地。請內眷下了車子,把馬牽在殿後。楊林走進禪 堂,有一盞孤燈掛在壁上,故此射出光來。提了便走,禪牀上有人哼著道:「 老僧患病,睡在這裡,那個提了燈去?」楊林不應,走到殿上,喚盧成家丁去 香積廚燒壺熱水來,且吃乾糧著。盧成熱水燒到,取出炊餅肉羓子,大家分吃 了些。燕青道:「這佛殿上不穩便。」喚養娘伏事安人們在東廳下權時安息, 車夫、家丁等到西廊打盹,辛苦了一日,都睡去了。燕青、楊林在殿上閒話。
雨過天晴,推出一輪明月,分外皎潔。看玩多時,困倦起來,也思量去睡 會兒。忽聽得外面腳步響,恐怕歹人,閃到廊下,取器械防備。在窗櫺內張看 ,見兩個軍官十來個大漢,都有腰刀弓箭,到佛殿上站住,又對著月色浩歎道 :「有何面目去見老种經略相公!燕青原說四衝之地,勸我移營,悔不聽他, 為賊徒所敗。一世英名都喪了!幸無家累,不如自盡以報朝廷。」那一個勸道 :「從千軍萬馬中掙出性命來,豈可不明不白死在這裡!困倦了,且將息一晚 ,明日再處。」燕青、楊林走出叫道:「老將軍,不可短見!燕青在此。」王 進不勝驚喜道:「怎地又得相逢?足下真有先見之明。我正要移營,被那劉猊 小賊子去高雞泊招降張信、畢豐賊首回來,有五千人馬,緊緊圍定。我同凌將 軍拼命殺得出來,標兵盡皆覆沒,無路可歸了。」燕青:「康王已即位南京, 號召四方英杰。宗澤留守東京,恢復兩河。我有舊弟兄屯聚飲馬川,且到哪裡 消停幾日,整旅南還,去投宗留守,以佐中興,有何不可?」又對凌振說救了 關勝,先和戴宗到山寨裡去了。」凌振道:「你幹的事出人意料敬!」楊林取 剩下的炊餅肉羓點饑,直談到五更。叫起家丁、車夫,坐了內眷,讓馬與王進 騎了,取路前往。
行了半日,並無村店,盡皆饑餓。後面塵頭起處,一簇兵馬到來。卻是劉 猊的游兵,有三百多人馬,都是輕弓短箭,飛風趕來。燕青忙叫把車子推入樹 林躲避。那先到的見了,叫道:「那知事的漢子,快把車上婦女獻來陪我們吃 酒!」王進等大怒,各掣腰刀抵住。馬上為頭的笑道:「你這十四五個人,怎 經動手!」燕青早放一枝弩箭,射中面門,翻身落馬。楊林又砍著一個馬胯, 也顛下來,被王進一刀斷為兩段。那三百兵馬一齊裹攏來。正在危惡之際,忽 有一隊人馬衝來,一個將官舞著雙鞭殺人,把那游兵殺得落花流水,四散逃走 了。燕青看時,卻是呼延灼、樊瑞、戴宗。燕青大喜,下馬相見,戴宗道:「 李大哥唯恐路上難走,要我領三百兵來迎接,恰好在此相遇,幸喜不曾損傷。 」呼延灼見了王進道:「王將軍,你怎地也在此?」王進道:「呼將軍,你同 汪豹守。昨夜在古寺中會著燕大哥,同行到此。」呼延灼道:「我被汪豹所陷 ,幾乎性命不保,有眾弟兄在飲馬川,只得暫住。」又與燕青、凌振各敘契闊 之情。
叫安了營,打中伙。那游兵死三十多人,收得十來個馬匹,同坐了到山寨 。李應等出來迎接,聚義廳一起見禮,送王進上坐,其餘次第坐下,各敘仰慕 之意。燕青打發車夫回去。關恭人、二安人、小姐自到後寨,李應娘子陪接不 在話下,李應做慶賀筵席,關勝感激燕青不盡。呼延灼道:「平日只曉得他巧 慧,見機而作,不想有這副忠肝義膽,妙計入神。我等只曉上前廝殺,哪裡及 得來!」眾頭領各各贊歎,一連暢飲了三日酒。卻說游兵傷了三十餘人,去報 劉猊,說被飲馬川賊人所殺,請兵去追不題。
且說那日東京這姓柳的,同金營官吃酒,失了木夾,忙到酒樓上尋覓,哪 裡得見。原來木夾照驗了就要繳進,當日失了,那官打了一百鞭,兩個承局都 發充軍。酒店裡也費了好些銀子。齊王通事府查號,又多出兩號木夾來,方知 關勝走了。又有人見他上飲馬川。劉豫大怒,正要發兵征剿,又報傷了游兵, 即刻遣劉猊到撻懶處請兵,備說飲馬川強人肆橫,不可不除。撻懶道:「聞知 是梁山泊餘黨,多有智勇的人在裡面,我還要招他。」差勇將禿魯領皂雕旗一 千去先撫後剿,劉猊領命而下。畢豐道:「小將前日在龍角岡被他所破,哥子 曇化又遭他害,火燒了萬慶寺,此仇釘入骨髓。願與張信為先鋒,領本部五千 兵去掃平山寨。」劉猊道:「你兩個先發,我同禿魯隨後。只是要相機而行, 撻懶元帥還要招他。」畢豐領諾,即同張信浩浩蕩蕩殺到飲馬川,恨不得踏平 山寨,泄恨報仇。
且說眾頭領在寨中飲酒,小嘍囉報上山來,說:「畢豐與曇化報仇,同高 雞泊張信領五千人馬到了,隨後劉猊領禿魯皂雕旗助戰。頭領可速準備。」李 應與眾頭領商議何以禦敵,朱武道:「那高雞泊是隋唐時李密、程咬金屯聚的 所在,聞得張信驍勇,又有金兵相助,不可輕敵。我這裡先到山邊立了寨柵, 設四隊游兵往來接應,王進、關勝、呼延灼為正兵拒戰。朱仝、樊瑞、呼延鈺 、徐晟為游兵接應,戴宗、燕青往來傳遞。」分派已定,剛立得營寨,張信、 畢豐已到。
兩陣對圓,三通鼓罷,張信、畢豐雙馬並出,手執兵器大叫:「賊寇快來 納命!」李應、呼延灼、王進、關勝齊齊出馬。畢豐又罵道:「梁山泊狂魂! 殺我親兄。今領大兵到此,快下馬來受縛!」李應喝道:「無知小寇!敢肆胡 言!那禿驢姦淫萬狀,自合天誅!你是我手裡敗將,半夜跳牆逃得命罷了,又 來尋死!」畢豐大怒,把大桿刀砍來,李應挺點鋼槍接住,鬥了二十合,不分 勝敗,張信忍不住,拍馬持三尖兩刃刀助陣,關勝把青龍偃月刀接戰,四匹馬 兒轉燈兒相殺。李應賣個破綻,拖槍便走,畢豐不捨,拍馬趕來。李應帶著槍 ,暗掣飛刀,中了畢豐左臂,負痛回馬;李應又追來。張信見畢豐敗陣,也要 回馬。關勝架住,不能脫身。凌振在山頂見了,放起連聲號炮。呼延鈺、徐晟 、朱仝、樊瑞四路裡殺來。張信、畢豐首尾不能救應,急退兵時,自相踐踏, 早傷了一千多兵,退到萬慶寺火場上,卻好劉猊、禿魯已到。畢豐說兵敗之事 ,劉猊道:「我曾吩咐不可造次,你恃勇輕進,挫了銳氣,且紮營在這裡。撻 懶元帥有令,原教先撫後剿,差員裨將去喚來投降。」
卻說眾頭領得勝回寨,商議道:「畢豐雖然敗去,劉猊必然就到,不可便 上山去。」正說間,探事的報來說:「齊太子差官在此。」李應道:「此來為 何?」朱武道:「必然來作說客。且看來意,隨口依允,不可便發怒。」原來 這裨將是薊州營卒,搶病關索楊雄花紅緞匹,被拼命三郎石秀打倒的踢殺羊張 保。金兵到薊州,這廝糾集亡命,乘機劫奪,投順劉豫,署為裨將。當下劉猊 教他來作說客,張保氣昂昂走進,李應與他相見,道:「足下此來有何見諭? 」張保道:「奉齊太子令旨,請將軍去高擢爵位。」李應道:「我等是宋朝臣 子,借飲馬川暫歇,與齊國並無干涉,何故說授爵授位?」張保道:「大金應 天順人,建立齊國,河北地方並屬所轄,這飲馬川亦在境內。將軍恁般英雄, 宜及時建立功名,今上不著天,下不依地,恐非長策。」李應道:「且請足下 暫留,與弟兄商議定了方好回覆。」便送上山著人看守。李應集眾頭領計議, 王進、關勝、呼延灼、朱仝一齊說道:「我等援朝廷官職,不幸兵敗,得遇眾 好漢在此,同心協力,先攻破大名府,剿滅劉豫,恢復河北。雖身青草野,亦 所不辭!」朱武道:「各位將軍雖是忠心激發,但劉豫之勢方張,又有撻懶三 萬大兵鎮守大名,豈可破得?先把劉猊、畢豐殺他片甲不留,守住山寨,侯宗 留守消息,然後進兵。」燕青道:「攻固不可,守亦甚難。我等兵卒不過三千 ,終日征戰,必至疲敝,倘撻懶自領兵來,斷然支持不定,如今款住張保,劉 猊定然發怒,自引兵來。請將軍如此如此,必獲全勝。然後收拾回南,去投宗 留守,共佐中興,此為上策。」眾頭領皆喜,依計而行。
果然劉猊在萬慶寺守了三日,不見張保回報,焦躁道:「這伙賊寇恁般可 惡。」喚畢豐、張信為先鋒,自與禿魯為中軍,殺到飲馬川來。戰場淨蕩蕩地 ,並無一人。寨門緊關,隨你叫罵搦戰。不見出來。到第三日,天色未明,一 聲炮響,擺成陣勢,眾好漢立馬陣前。劉猊出陣,頭帶紫金冠,高拴兩條雉尾 ,身穿黃金鎖子甲,騎匹五花駿馬,手執方天畫戟,高喝道:「你們這草寇真 不達理!我奉元帥撻懶之命,好意差官喚汝等來降,以免一死,怎羈留來使, 尚自的執迷!」又見關勝在對陣,大怒道:「你這匹夫!自誇有忠義之心,怎 假傳木夾,又逃來做賊!」關勝道:「乳臭小兒,輒敢大言!你父子受朝廷厚 恩,不思報效,反悖逆稱尊!我今拿你碎屍萬段,先正典刑。」舉青龍刀砍來 ,劉猊將畫戟相迎,不上三合,氣力不加,勒馬便回。張信、畢豐雙馬並出, 李應、呼延灼一同接往。戰了三十多合。畢豐終是左臂未痊,被呼延灼打著肩 窩,翻身落馬。張信撤了李應來救畢豐,燕青在旗門影裡看得真切,一彎箭射 中胸膛,也顛下馬來。關勝、朱仝兩把刀一同砍下,不防在刀口上一磕,火光 迸出。張信、畢豐都逃回本陣。呼延鈺、徐晟大喊殺入。禿魯見不是頭,領了 皂雕旗先走。眾好漢一齊趕殺,劉猊棄甲丟盔而走,殺得屍橫遍野,血流成渠 ,又折了二千多兵,退到萬慶寺喘息方定。劉猊道:「不滅這班草寇,誓不回 去!差人去討救兵來。若容留在此,倒是心腹大患。」傳令將士謹守,防備劫 寨不題。
卻說眾好漢到黃昏時分,結束起來。李應叫帶過張保,叱道:「你這廝好 大膽,敢來做說客。今晚借你這顆頭祭旗!」叫軍士梟了首級。吃過晚飯,一 齊起馬到萬慶寺,已是三更天氣,萬籟無聲,月光慘淡。萬慶寺雖然燒了,四 圍牆垣不倒,如城子一般,左邊靠一座山岡,右邊通著大路。劉猊也怕劫寨, 前後俱排木柵拒馬,望到裡面,打十來個火堆,那皂雕旗張了皮帳在中間睡, 其餘兵將盡不卸甲,蹲身打盹。更鼓分明,提鈴巡哨,卻也嚴緊。李應分撥呼 延灼、王進截住後門,朱仝、徐晟、呼延鈺守在右邊,自同關勝、樊瑞抵住前 面,只候公孫勝作法。聽得狂風忽起,飛砂走石,一聲號炮,那一帶松濤如千 軍萬馬馳驟。劉猊、張信、畢豐慌忙驚醒,雖然準備,當不得這一日征戰,力 倦神疲,立得起身,見寺前後火把通紅。那禿魯與皂雕旗先自亂竄,要奪路而 出。前後多是強弓硬弩,兵馬如林,都被射轉。正沒理會處,那寺基平地上天 崩地裂,一片霹靂之聲從底下發起,火光萬道,飛到半天,打得人馬盡成齏粉 。張信推倒右邊牆垣,蔽翼劉猊。呼延灼一鞭正中張信腦袋,跌下馬,踹成肉 泥。畢豐和禿魯衝到前門,關勝一刀,禿魯閃遁,畢豐慌忙轉身,李應一槍挑 於馬下,樊瑞加上一刀,襯了馬足。皂雕旗盡皆燒死,單走禿魯、劉猊兩個。 焦頭爛額的兵不上四五十人,抱頭鼠竄而去。這計是燕青用的:拘留張保,激 怒劉猊,來攻山寨。三日不出戰,使楊林、蔡慶、杜興、凌振去萬慶寺埋地雷 ,待他敗陣,不盡情追趕,重紮營寺基。公孫勝在山頂祭起風來,凌振引著藥 線,天雷與地雷同發,四面有兵圍住,教他哪裡走!自然一堆兒死在裡面。有 詩為證: 丞相南征漢鼎分,渡瀘五月漲蠻雲。 火攻一樣同奇妙,浪子能燒藤甲軍。
李應等大獲全勝,回到寨中,燕青道:「雖然殺得劉猊隻輪不返,必然去 請撻懶大兵到來。眾寡不敵,恐有失著。不若乘此大勝之後,拔寨南還,去投 宗留守,共建功業,完我弟兄們一生心事。」眾頭領盡皆大喜,即撥呼延灼、 楊林、樊瑞、呼延鈺、徐晟為前隊;李應、公孫勝、朱武、柴進、燕青、杜興 為中軍,保護家眷輜重;關勝、王進、朱仝、蔡慶、凌振為斷後;戴宗往來通 信。共有三千多兵,五百匹馬,二百乘車子,裝載糧餉,放火燒了寨柵,即日 起程。一路關津見兵威整肅,不敢阻擋。迤邐行到黃河渡口,見一個大營,刀 槍密密。此是金宋交界之處,金朝設兵防守。河水滔滔,並無船隻可渡。李應 等也紮下寨柵,算計渡河。正是:茫茫河水英雄淚,冉冉征雲戰氣悲。不知怎 地過河,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七回 渡黃河叛臣因授首 進鴆酒狹路巧相逢
卻說李應眾好漢棄了飲馬川,整旅南還,行到黃河渡口。此是南北交界之 處,北岸邊金朝紮下一個營寨,有大將烏祿與前日放過金兵的叛臣汪豹鎮守。 李應也安了營,商議道:「烏祿、汪豹領五千兵在此,又無船隻可渡,必須破 了他,方好過去。」呼延灼、王進道:「那汪豹賊子輸誠賣國,使二帝蒙塵, 汴京失陷,是個罪魁。今日遇著,恨不生食其肉!我二人就去打寨。」李應道 :「汪豹不打緊,有烏祿在彼,不可輕敵,須要小心。我自領兵接應。」呼延 灼、王進領五百兵前進。
卻說烏祿正在軍中商議道:「那飲馬川草寇棄了巢穴,逃回南去,我這裡 不捉去大元帥處請功,等到幾時?」汪豹道:「歸師莫掩,窮寇勿追。他孤軍 到這裡,利在速戰。我這裡深溝高壘,不與交鋒,必然糧盡力疲。速發文書去 撻元帥處,再請兵來,首尾夾攻,自可一鼓而擒。」烏祿依言,傳令守在寨門 ,不許出戰。就差「夜不收」二名齎文書去請兵不題。
王進、呼延灼前隊到了,見那寨門緊閉,排滿鹿角蒺藜,甚是堅固,攻打 不開。李應引眾好漢一同到來,隨你百般搦戰,只不出來。無計可施,只得回 營。燕青道:「他有五千兵不來出戰,不是怕我們,必然有計。待我師老糧盡 ,去請大兵來夾攻。我這孤軍沒有救應,如何是好?可差探事的四處巡緝,若 有去請兵的拿來,自有計策。」李應就差蔡慶、杜興領嘍囉巡哨,不上半日, 拿到烏祿的「夜不收」二名,搜出請兵文書。李應叫拿去砍了,呼延灼卻有些 認得,叫轉來問是哪裡人。那「夜不收」大叫道:「將軍,小的就是將軍部下 。前日汪豹獻了隘口,沒奈何歸順了。」呼延灼道:「那烏祿怎不出戰,緊守 寨門?」那「夜不收」道:「烏祿就要出戰,是汪豹阻住,教請兵來夾攻。」 燕青好言安慰道:「你兩個若肯歸順,不唯不殺,還有重賞。」「夜不收」跪 著垂淚道:「小的是東京人,有父母妻子在家,被汪豹留住回去不得。將軍肯 饒性命,赴湯蹈火亦所不辭!」燕青叫取酒食壓驚,留住營中。對李應道:「 大名府往返也須五日,到第六日,我有一計可破烏祿。只是也要緊守,晚間防 他來劫寨。」到第六日,燕青摸出木夾來道:「如今又要用這東西了。前日破 了皂雕旗,剝得衣帽在此,喚楊林、樊瑞、杜興、蔡慶打扮做家丁,我原裝金 營將官,教了『夜不收』言語,我們先去。這裡選四員大將,領一千兵攻打, 他自然出戰。我在裡面放起火來,方可破他。」
燕青就同了「夜不收」到烏祿營中,先稟道:「撻元帥不肯發兵,原批帶 回,差一位爺在這裡。」燕青上前,與烏祿行了禮,把木夾照驗。打話說道: 「撻元帥說,這裡有五千兵馬,難道幾個草寇剿不得,又要請兵?」烏祿道: 「咱原要出戰,被汪豹阻擋。」燕青道:「元帥又說,汪豹是南朝人,不肯出 戰,恐有二心。若再推阻,定以軍法從事,斬首號令。」汪豹在傍眼睜睜看他 兩個說話,因懂不出語言,無可分辨。忽報到寨前有四員大將,耀武揚威在哪 裡大罵。烏祿喚取披掛來,綽槍上馬,開營出戰。汪豹諫道:「大兵未到,不 可出戰。」烏祿大怒,叱道:「無能小輩!聽了你,幾乎壞事。你若不肯出戰 ,先斬首級!」汪豹沒奈何,也只得持刀同出。
兩陣對圓,呼延灼見了汪豹,怒從心起,舞雙鞭竟打過來。汪豹把刀接住 ,鬥了十來合。烏祿見汪豹力怯,自挺槍出馬。關勝敵住,也鬥上三十合。凌 振放起號炮,燕青、樊瑞在寨裡放起火來,楊林、杜興拔刀亂殺。烏祿見寨中 火起,撥轉馬頭回到寨邊。楊林、杜興、蔡慶、燕青、樊瑞一齊殺出,烏祿拍 馬落荒逃去。汪豹心慌,也思量走脫,呼延灼趕上,一鞭落馬,小嘍囉綁縛了 。那烏祿的兵死的死逃的逃,盡皆星散,無人攔阻。只是黃河濁浪滔天,無船 可渡。「夜不收」稟道:「漢裡暗藏三百隻大船,可以渡得。」李應大喜,遂 拔寨到船邊,把家眷、輜重裝載在船,然後把兵馬一同渡過。
頃刻到了南岸,黎陽城中也有來兵把守,卻是王進標下。接進城中,王進 問得老种經略相公一月之前身故,不勝淒切。李應取二百銀子賞了兩個「夜不 收」,教他回去。燕青道:「偶然拾得這木夾,幹了三件大功勞。」呼延灼道 :「若無兄弟你這副大膽,會講各處鄉談,也做不來!」叫帶過汪豹,罵道: 「你這逆賊!朝廷差我們十員將官來守黃河渡口,楊劉村是第一個緊要去處, 沙漠,害了數百萬生靈!你思量貪圖官爵,蔭子封妻,怎想也有今日!我為朝 廷正典,為天下伸冤!」命立一旗稈,在百步之外,把汪豹弔上去,喚軍士亂 箭射死。下面設酒慶賀。不消半刻,汪豹身上箭如蝟毛,放下來把肉割碎喂狗 。眾頭領盡皆歡暢。
話說李應仍將兵馬撥為三隊,往河南進發。李應道:「煩戴院長先去東京 探個消息,好投宗留守。」戴宗領命去了。一路無話,行了幾日,到了中牟縣 。人民逃散,只剩一個空城。李應道:「且屯在城裡,候戴院長回來,再定行 止。」遂進城紮下。其時,兵戈之後,四野蕭條,荊榛滿地,行人稀少,豺虎 成群。等了兩三日,不見戴宗回來。燕青、楊林、呼延鈺、徐晟跟十數個兵, 彈弓弩箭,去野外打鳥雀頑耍。到日色平西,帶了些野味回來。見大路上兩乘 車子坐著四個人,都是方巾便服,後面馬上騎著一個軍官,背著敕命,有兩三 擔行李,腳夫挑著逶迤行來。燕青見了尋思道:「那車子上坐的兩個人,有些 面善,一時想不起。馬上軍官背著敕命,想是流貶的官兒。」也不放在心上。 不上半里之遙,又見十名軍漢,都帶腰刀弓箭,提著朴刀走來。為頭的見了燕 青,叫道:「小乙哥,你怎的在這裡?」燕青看時,卻是東京城內盧二員外的 鄰舍,叫做葉茂,是開封府內的馬頭軍。燕青也叫道:「葉大哥到哪裡去?」 葉茂道:「晦氣!要走八千多里路哩!」燕青道:「怎走這遠路?是何勾當? 」葉茂道:「總為這幾個害人精!你道前面車子上坐的四個是甚麼人?說出來 神驚鬼怕!」燕青道:「又來取笑。那四個人,方才我見滿臉的晦氣色,怎恁 地了得?端的甚麼人?」葉茂道:「便是寫謹具帖子送宋朝天下與金國那班大 臣。」燕青吃了一驚,問道:「敢是蔡京、高俅、童貫?這年紀少些的又是哪 個?這幾個人汴京未破時早已流貶,為甚今日還在這裡?」葉茂道:「那便是 蔡京兒子學士蔡攸。你不曉得,汴京未破時,大學士陳東劾奏六賊誤國殃民, 奉旨盡皆論貶,分兩起押解。一起是王黼、楊戩、梁師成,到雍丘驛被冤家刺 殺了,已是清帳;那一起是這四個,畢竟蔡京陰猾,見金兵攻打汴京危急,賄 買了押差官,寬縱了,隱匿鄉村,在哪裡觀望,又要投順金朝做官。兵戈擾亂 ,沒處查考。康王正位之後,李綱為宰相,嚴查起來,儋州知會從不見到。有 仇家首報,捱緝出來,把前番押差官問罪,又差我本官押解,點我們護送。因 杞縣那一帶有土賊,不可走,在這裡繞轉來。」燕青道:「前面到何處安歇? 」葉茂道:「打點到中牟縣城裡。聞有兵馬屯紮,且再行去看。」燕青道:「 縣裡的兵馬是我的相好弟兄,宿歇不妨。久不會面,尋杯酒兒敘敘舊情。」兩 個一頭說一頭走,到了城邊。葉茂趕到押差官馬前說道:「前邊並無宿店,中 牟縣內雖有兵馬,卻有相識在內,可以安歇。」押差官便叫進去,尋一所空房 住下。
楊林、呼延鈺、徐晟雖見燕青與葉茂打話,卻不關心,不知說甚麼。燕青 走來與眾人說道:「偶然遇著四位大貴人,須擺個盛筵席待他。」李應道:「 又是什麼大貴人?」燕青笑道:「這四位貴人,平日有恩惠在我們面上。今狹 路相逢,不可怠慢!」便將蔡京父子、高俅、童貫責貶儋州,從此經過的話說 了:「我已請到城內了。」眾人一齊道:「真是難得相逢!每人賞他一刀便了 ,擺甚筵席!」燕青道:「若是一刀,有甚趣味?須要慢慢消遣他。如此如此 才妙。」眾人依言。
燕青遂同楊林、樊瑞、蔡慶、杜興到押差官寓所,見蔡京等四人立著閒談 ,燕青拱手道:「李將軍聞得蔡太師、學土、高太尉、童樞密在此,旅邸蕭條 特備小酌,遣某等來迎請。」蔡京等愕然道:「哪位李將軍,承這盛情?我等 羈旅之人,不便過擾,辭了罷。」葉茂見燕青來請,便對押差官道:「這個便 是鄰舍,李將軍想是他相識。」燕青道:「敝友極是世情的,就屈台駕同往。 」押差官道:「李將軍敢和太師有舊?是何官職?」燕青道:「正是。極蒙太 師、樞密抬舉的,一去便知。」蔡京尋思道:「想是門生故吏。世態炎涼,還 有這一存厚道的人。」押差官攛掇,遂一同起身。燕青使杜興先去通報。李應 把隊伍擺列得十分嚴肅,都是弓上弦,刀出鞘,衙廳上燈燭輝煌,擺設盛席, 眾好漢結束齊整,立在兩邊。見蔡京到了,動起軍中鼓樂來。李應降階相迎, 遜至廳上,逐位分賓主。見了禮,即送蔡京等四人和押差官上坐。蔡攸因父親 在上,謙避東邊第一位。眾好漢依次兩旁坐定。
酒過三巡,食供兩套,蔡京、高俅舉目觀看,卻不認得,忍不住開言道: 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四海具瞻的。雖是向日屢沐恩波,但不得一覲龍光。高 太尉、童樞密會過兩三次,難道便忘了?」又飲勾多時,李應道:「太祖皇帝 條桿棒打盡四百軍州,掙得萬里江山,傳之列聖。道君皇帝初登寶位,即拜太 師為首相,燮理陰陽,掌軍國重事,怎麼一旦汴京失守,二帝蒙塵,兩河盡皆 陷沒,萬姓俱受災殃,是誰之過?」蔡京等聽了,心中不安,想道:「請我們 吃酒,怎說出這大帽子話來?」面面相覷,無言可答,起身告別。李應道:「 雖然簡褻,賤名還未通得,怎好就去!」喚取大杯斟上酒,親捧至蔡京面前, 說道:「太師休得驚慌,某非別人,乃是梁山泊義士宋江部下撲天雕李應便是 。承太師見愛,收捕濟州獄中,幸得救出,在飲馬川屯聚,殺敗金兵。今領士 卒去投宗留守以佐中興,不意今日相逢,請奉一杯。」高俅、童貫、蔡攸俱各 送上。蔡京等驚得魂飛魄散,推辭不飲,只要起身。李應笑道:「我等弟兄都 要奉敬一杯,且請竟坐。」只見王進立起身來,把白鬚一張,喝道:「高俅! 我非是梁山泊上人,乃是八十萬禁軍教領王進!你本無賴小人,學使槍棒,卻 要與我先父較量,一棒打翻。不歸咎自己本事低微,反要挾仇報怨,害我性命 。幸投老种經略相公處,陞授兵馬指揮使,今日相逢,你可還認得我麼?」高 俅頓口無言。又見小旋風柴進出位來道:「高俅!我是大周柴世宗嫡派子孫, 住在滄州橫海郡,小旋風柴進便是。先朝賜有丹書鐵券,安居樂業。你使族弟 高廉做高唐知州,那殷天錫恃了姐夫的勢,把我叔父柴皇城嘔死,要占花園。 黑旋風李逵路見不平,把殷太歲打死,高廉將我監禁在獄,幸得宋公明救上山 州太守,湊著奉旨搜括金銀。高源公報私仇,要殺我全家。通倚了你的勢! 如此橫行,怎生忍得?」高俅亦無言可對。裴宣執著雙股劍走到筵前道:「這 是舊事,不必提起了!軍中無以為樂,待我舞劍以助一醉。」出雙劍左盤右轉 ,如兩條電光繚繞映帶,寒光閃閃,冷冷颼颶,盡皆喝采。舞罷彈著劍作歌道 : 皇天降禍兮,地裂天崩。二帝遠巡兮,凜凜雪冰。奸臣播弄兮,四海離心 。今夕殄滅兮,浩氣一伸!
蔡京四人聽得面如土色,燕青道:「舞劍不如相撲。高太尉,可記得統兵 到梁山泊戰敗之後,你被浪裡白條提上山來,宋公明設席相待,酒後我和你相 撲?今日夜長無事,再和你交交手看。」樊瑞道:「童貫!你聽信趙良嗣、郭 京說公孫勝會使妖法,差兵馬去二仙山捉拿,與公孫勝甚麼相干,通是我混世 魔王樊瑞幹的!教你今夜認得,那右邊第二位,頭戴星冠、身披鶴氅的,就是 公孫先生。」押差官道:「列位也講得勾了,夜深酒多,即此告別。這四位是 朝廷犯官,小可押解亦不可造次。」樊瑞圓睜怪眼,倒豎虎鬚道:「你這甚麼 干鳥,也來講話!我老爺們是天不怕地不伯的。這四個奸賊不要說把我一百單 八個弟兄弄得五星四散,你只看那般綿繡江山都被他弄壞。遍天豺虎,滿地屍 骸,二百年相傳的大宋瓦敗冰消,成甚麼世界!今日仇人相見,分外眼睜!難 道不容我們說幾句話麼!你這干鳥若再開口,先砍你這顆狗頭!」押差官嚇得 渾身泠汗,哪裡敢再開口。李應叫把筵席撤開,打掃潔淨,擺設香案,焚起一 爐香,率領眾人望南拜了太祖武皇帝在天之靈,望北拜了二帝,就像啟奏一般 齊道:「臣李應等為國除奸,上報聖祖列宗,下消天下臣民積憤!」都行五拜 三叩首禮。禮畢,抬過一張桌子,喚請出牌位來供在上面,卻是宋公明、盧俊 義、李逵、林沖、楊志五人的名號。點了香燭,眾好漢一同拜了四拜,說道: 「宋公明哥哥,眾位英魂在上,今夜拿得蔡京、高俅、童貫、蔡攸四個奸賊在 此,生前受他謀害,今日特為伸冤,望乞照鑒!」
蔡京、高俅、童貫、蔡攸盡皆跪下,哀求道:「某等自知其罪。但奉聖旨 去到儋州,甘受國法,望眾好漢饒恕。」李應道:「我等一百八人,上應天星 ,同心協力,智勇俱備。受了招安,北伐大遼,南征方臘,為朝廷建立功業。 一大半弟兄為著王事死於沙場,天子要加顯職,屢次被你們遏住。除了散職, 又容不得,把藥酒鴆死宋江、盧俊義,使他們負屈含冤而死。又多方尋事,梁 山泊餘黨盡要甘結收官,因此激出事來。若留得宋公明、盧俊義在此,目今金 兵犯界,差我們去拒敵,豈至封疆失守,宗社丘墟?今日忠臣良將俱已銷亡, 遂至半壁喪傾,萬民塗炭,是誰之咎?你今日討饒,當初你饒得我們過麼?還 有一說,蔡京若不受賄賂,梁中書也不尋十萬貫金珠進獻生辰綱!豪傑們道是 不義之財,取之無礙,故劫了上梁山。高俅不縱姪兒強姦良家婦女,林武師也 不上梁山泊。不受了進潤,批壞花石綱,楊統制也不上梁山泊。童貫不納趙良 嗣狂言去夾攻遼國,金人無釁可乘,哪見得國破家亡?今爾等不思主憂臣辱, 主辱臣死,二帝六宮俱陷沙漠,天日難睹,還想腼顏求活!只是石勒說得好: 『王衍清人,要不可加以鋒刃。』前日東京破了,有人在太廟裡看見太祖誓碑 :『大臣有罪,勿加刑戮。』載在第三條。我今凜遵祖訓,也不加兵刀,只嚐 嚐鳩酒滋味罷。」喚手下斟上四大碗,蔡京、高俅、童貫、蔡攸滿眼流淚,顫 篤篤的,再不肯接。李應把手一麾,只聽天崩地裂發了三聲大炮,四五千人齊 聲吶喊,如震山搖岳。兩個伏事一個,扯著耳朵把鴆酒灌下。不消半刻,那蔡 京等四人七竅流血,死於地下。眾好漢拍手稱快,互相慶賀。李應叫把屍骸拖 出城外,任從烏啄狼餐。有詩為證: 誤國元凶骨化塵,英雄積悶始能伸。 平生不作皺眉事,世上應無切齒人。
卻說那押差官見四人死了,驚呆半晌,說道:「列位將軍不差,只是教我 怎生去復命?」李應道:「不妨。說是梁山泊好漢有冤報冤,處置死了。」喚 取二十兩銀子送與押差官道:「免得你萬里跋涉。」押差官謝了。燕青也取十 兩銀子送與葉茂道:「虧你通信,消了一口惡氣。」葉茂道:「盧二員外房子 被焚,可憐安人母子解到金營,不知下落。」燕青道:「我已贖回,現在這裡 ,有勞記念。」盧成出來道:「葉大叔,我同安人小姐想不能還家,煩你把賃 下的一間房子退了。有幾件破傢伙,前日借了你三錢銀子沒有還,推折了罷。 」葉茂道:「小事。」遂同押差官去了。
倏忽之間,天色已明。卻好戴宗回來,說道:「宗留守招納豪傑,王善、 李成都領部下歸順,將一片忠肝義膽,人人撫循,盡願效力,兵勢甚盛。一連 三疏,請皇上還都,誰知被汪伯彥、黃潛善所遏,氣憤填胸,因得重疾。臨卒 之時,不及家事,大呼『過河』三聲,嘔血而死。將士盡皆流涕。朝廷差杜充 來繼任,闇弱無能,不惜將士,盡皆解體,重複散去了。又聞兀朮四太子領十 萬大兵要到建康,杜充畏懼,兵還未到,棄了河南,引兵退到淮西。百姓重番 逃散,京城依舊一空了。」眾頭領聽了,愕然道:「宗留守既亡,我等何所歸 著?況兀朮南下,這個空城怎生住得?進退兩難,如何是好?」戴宗道:「小 弟在山東路上,遇著一個弟兄,說他哪裡甚好,不如暫去容身,再作道理。」 有分教;梁山泊上起微波,忠義堂中瞻後勁。不知戴宗說到哪裡去,且聽下回 分解。
第二十八回 橫衝營良馬識故主 靖忠廟養卒奉英靈」
卻說李應兵馬屯紮中牟縣,戴宗回來說,宗留守身故,杜充棄了汴京,回 到淮西,兀朮領兵將到建康,眾人一時進退兩難。戴宗道:「我會著穆春來打 探東京消息,說阮小七、孫立等在登雲山聚義,兵精糧足,十分興旺,要我回 去。我說眾弟兄俱在中牟縣,要等回覆宗留守消息,過幾日到來。那穆春先回 去了。我想登雲山僻在海隅,兀朮的兵不在那邊經過,何不且會權時安頓。然 後到建康,竟歸朝廷,亦無不可。」眾頭領依允。遂仍舊做三隊,陸續進發, 望山東道上來,一路無話。將近東昌府,天色已晚,戴宗沿途偵探,飛也似走 來,說道:「兀朮大兵將次已到,中軍、後隊作速迴避,我去招前隊轉來!」 又飛也似走了。李應急令兵馬從小路進去十里多路,臥虎崗下扎住。
卻說呼延灼領前隊兵,湊著兀朮的前鋒已到,大路上無處隱避,被大隊人 馬一衝,四分五路,各自奔走。幸得黑夜,容易躲過。到天明查點,不見了呼 延鈺、徐晟二百多名兵。到日中,後隊俱到,呼延灼道:「昨夜不打仗,未必 殺害,他兩個心機靈變,又有一身本事,決不妨事。」李應叫扎住尋覓,呼延 灼道:「這四衝之地。怎生紮得?且上前去,他自會尋來。」遂拔營前去。
話說呼延鈺、徐晟見兀朮兵來,跨馬先走。黑暗裡誰想混入金兵隊中,不 能脫身。那前鋒將阿黑麻是兀朮標下第一員勇將,專要擄掠二十以下、十五以 上的小廝,訓練精熟,號為「橫衝營」。取他少年膽壯,扒城打仗不顧死活, 橫衝直撞的意思。已有五百多人,自成一隊。見呼延鈺、徐晟狀貌奇偉,帶有 兵器,問是哪裡人,甚麼姓名。呼延鈺答道:「我兄弟兩個,名喚張龍、張虎 ,是河北人。父親張得功,現在齊王殿下做正兵馬總營。」阿黑麻道:「可會 武藝麼?」呼延鈺曰:「都曉得。」呼延鈺舞動雙鞭,徐晟將金槍輪使一回, 阿黑麻大喜道:「我猜是將門之子,果然不差。」取兩扇木牌,烙了字:「你 可帶著,署為『橫衝營小飛騎』,五百名衝鋒的孩子通服管轄。須要盡心出力 ,還有升賞。不可逃走,若拿轉來,立刻砍了!」呼延鈺道:「我的父親在齊 國做官,是一家人,逃到哪裡去!」兩個領了木牌,到了本營,一般有人服役 磕頭參謁。兩人暗地商量,且暫時哄他,乘空便走。他兩個乖覺,隨口和順, 各營兵將盡喜歡他。又不時到阿黑麻面前出力獻勤,阿黑麻待以心腹,賞賜衣 帽、飲食,不消兩日,習成一般的腔調了。
呼延鈺對徐晟道:「既是做了小飛騎,該把本標的兵逐名點驗,冊籍注明 ,也好查核。」徐晟笑道:「有理。做此官行此禮。」設了公座,擺列朱匣筆 硯,一同坐下,逐名唱過。點到一名宋安平,神清骨秀,是個文弱書生。呼延 鈺有些面善,問道:「你是哪裡人,可有父母,幾時歸營的?」宋安平垂著眼 淚答道:「是鄆城縣管下,宋家村人,父親名喚宋清,同母親在堂。」呼延鈺 道:「可曉武藝麼?」宋安平道:「可憐幼讀詩書,曾科舉到京,中第三甲進 士,不曾補官。因汴京破了,還到家鄉,被大兵拿住,僮僕失散,將近十日了 。」呼延鈺明曉得是宋公明姪兒,向徐晟丟個眼色,說道:「你既是讀書人, 升做記室,同我一處安歇。」點完散去。呼延鈺道:「你可認得我兩個?」宋 安平道:「像是會過,一時省不起。」呼延鈺道:「我便是雙鞭呼延灼之子, 名喚呼延鈺。他是金槍手徐寧之子,名喚徐晟。從父親、李應、關勝、燕青等 伯叔在飲馬川回南,遇著阿黑麻,大兵一衝,亂軍裹了來。原是世弟兄,覷個 空我們逃去,不可泄漏。」宋安平大喜道:「小弟文弱無能,全仗兩兄挈帶。 」自此宋安平與呼延鈺、徐晟做一處,每事商量。
一日,同到馬坊內閒耍,見有上千馬匹,雲錦一般。有一匹白馬,龍睛鳳 臆,身驅高大,昂然直立。又有一匹黑馬,四蹄卻是雪白的,骨相與凡馬不同 。看官,你道這兩匹馬是何名色?那匹白的便是段景住西番得來「照夜玉獅子 」,被曾頭市奪去與教師史文恭乘坐,後來盧俊義殺了史文恭。那「照夜玉獅 子」宋公明極愛、他自己騎著。那匹黑的,便是呼延灼征梁山泊御賜的「踢雪 烏騅馬」。那兩匹馬,真是千里龍駒。當年招安到京,童貫曉得這兩匹駿馬, 使人盜了去。宋公明怕惹事,不敢聲張。不知怎麼又屬了金朝。原來好馬與人 的壽數一般,精力強健,有幾十年本事。這兩匹馬正在壯盛之時,良馬比德君 子,見了宋安平、呼延鈺似有故主之情,一時咆嘶不已,似有喜躍之狀。宋安 平、呼延鈺哪裡曉得,看了一回,走了出來。時賢有詩歎道: 馬送伯樂盡嘶風,故主情深鳴亦同。 不信試看飛赤兔,尚隨關聖五雲中。
卻說兀朮兵馬已到山東地面,那營州府是宣撫使張所鎮守。那張宣撫忠勇 兼備,兀朮忌他威名,不敢打濟州過,要抄路到淮西,傳令箭喚阿黑麻到大營 議事去了。徐晟曰:「趁阿黑麻不在,便好走脫。若拔起營來,便難為計了。 」呼延鈺道:「身邊沒有盤纏,待我設法弄些去。」坐了公位,喚齊一營孩子 說道:「方才將軍教我帶了冊籍到四太子大營裡,凡年幼沒有膂力的便放回去 ,只是我要常例錢,方肯開出。」那些孩子巴不得要放,身邊所有盡拿出來, 也有一兩的,也有五錢的,共有四五十兩銀子。徐晟拴在腰邊,到馬坊對管馬 的說道:「將軍傳令箭來,教我帶本營冊籍到大營裡查點。這宋安平是掌冊籍 的,也要同去,須選三匹馬騎去。」那管馬頭目見阿黑麻寵任這張龍、張虎, 不敢阻當,說道:「小飛爺,你自去選。」呼延鈺、徐晟便帶出「照夜玉獅子 」、「踢雪烏騅」,又揀一匹「五花驄」,搭上鞍轡,同跨上了,加了兩鞭, 如風的去。
頃刻四五十里,離營已遠。呼延鈺道:「幸喜已脫虎口,只從小路去。此 去是宋朝地面,身上衣帽脫去了罷。」竟把帽子除下丟在路旁,光油油露個總 角兒。徐晟道:「我們三隊兵馬前夜失散,不知哪裡去了。沒處訪問,竟到登 雲山罷。」宋安平道:「小弟承兩兄不忘世誼,得脫此難,沒世不忘。鄆城縣 是濟州管下的,想離此不遠,且到舍下消停兩日,再去未遲。」呼延鈺道:「 這也使得。」又行了四五十里,見道旁有座酒店,挑出酒望子,徐晟:「走了 這半日,肚裡饑了,且吃些東西再走。」跳下馬把馬拴在門前柳樹上,進店揀 副座頭坐下,叫打三角酒,有好嗄飯拿來。酒保捧出一盤胡羊肉,一隻肥雞, 三十個肉包子,把酒斟上。又饑又渴,吃了一回,叫再打酒來。酒保道:「有 一瓶香糯酒,只是渾些,不知用得麼?」呼延鈺道:「只要味釅,渾些不妨。 」酒保燙出一鏇熱酒來。那酒不吃,萬事全體。呼延鈺三人哪裡曉得,才一到 口,便頭重腳輕,昏暈了去。酒保喚伙家先來牽馬進去,喝采道:「這三匹好 馬,就值二百多兩銀子了!」把三個身上搜尋,只徐晟腰邊有四五十兩銀子, 便要扛進作坊裡去。裡邊走出一個人來,年紀不上三十,綽口髭髯,鮮眼睛瘦 骨臉的,仔細一看,說道:「不要動手,像是好人家的。花也未開足,不可害 他性命!」
看官,你道這漢子是誰?更有一段話頭。這個人便是幫武大捉奸報信與武 都頭殺死潘金蓮、西門慶的賣雪梨的鄆哥。雖是小經紀,倒有一片熱心,最是 路見不平,慣要出頭。因兵馬擾亂,做不得生意,到這裡投奔一個人。那個人 姓江,名忠,原是梁山泊管糧料的小頭目,為人誠實。宋江在日,托為心腹, 招安時節,有了年紀,歸農在家。後來道君皇帝曉得宋江、盧俊義屈死,又夢 游梁山泊,因敕有司建廟在梁山泊春秋祭掃。那江忠亦因兵亂安身不得,就住 在祠內,不忘宋公明昔日之恩,添香供水,如香火秀才一般。招集幾個閒漢做 些小勾當,鄆哥也入了伙。依朱貴故事,在李家道口開座酒店,打聽客商來往 。進店吃酒的,有些油水,把蒙汗藥弄翻了取他財帛。當下鄆哥把解藥救醒, 呼延鈺先起來道:「有這樣好酒,就睡了去!」徐晟、宋安平也醒了,擦著眼 道:「吃不多就醉倒了!」鄆哥在旁只是暗笑。呼延鈺道:「兄弟會了鈔,我 們好趕路。」徐晟去腰邊摸銀子,卻沒有了;呼延鈺看柳樹上繫的三匹馬,也 不見了。徐晟大怒,劈胸揪住酒保喝道:「你這廝好大膽,怎偷我們銀子!把 馬牽過,快拿出來,不要惹老爺性發!」輕輕一推,酒保跌去二三丈路。鄆哥 陪話道:「郎君息怒,銀子與馬通在這裡,自然送還。郎君上姓?要到哪裡去 ?」宋安平接口道:「我們是本縣宋家村上,要回家去。」鄆哥道:「宋家村 有個鐵扇子宋四員外,可是盛族麼?」宋安平道:「便是家父。」鄆哥道:「 既如此,請進後面去。」
三個走到水亭上,推窗一看,只見煙波萬頃,山光滴翠,徐晟曰:「這好 像蓼兒洼,我們幼時頑耍過的。」鄆哥道:「有眼不識泰山,伙家甚是得罪! 」搬上齊整酒肴,鄆哥斟了敬上。呼延鈺道:「你是何人?說明了好吃!」鄆 哥道:「小人一片好心,請坐了。這便是梁山泊徽宗皇帝敕建靖忠廟,裝塑各 位義士尊容在內,一向無人看守。近來有個江忠,原是宋將軍舊日小頭目,因 兵亂鄉間不安穩,到廟內侍奉香火,朝夕禮拜,酬報舊恩。有幾個人生理失業 ,也存身在哪裡。小人便是鄆城縣裡賣雪梨的鄆哥。適間伙家不省得,其實酒 裡有些不那個。小人見三位郎君相貌非凡,把解藥救醒。銀子在這裡,一毫也 不敢動,馬在後槽喂料。只不敢拜問郎君高姓。」呼延鈺道:「你既是好人, 說也不防。我是呼將軍之子呼延鈺,這個兄弟是徐將軍之子徐晟。」遂把東昌 被捕,金營遇著宋安平,偷營出來的話講了。鄆哥道:「果是英雄將士,待報 知江忠,迎接上山去瞻禮各位尊容,卻不是好!」三個聽了,就起身要去。鄆 哥道:「且寬飲幾杯。有個道理,待我射枝響箭去,那邊自搖船過來相接。」 徐晟道:「我記得山前有條大路,騎了馬去好不爽快,誰耐煩坐在船裡!」鄆 哥留不住,牽出馬來跨上,揚鞭而去。鄆哥也便跟來,先報與江忠知道。下來 迎接到堂上,江忠納頭便拜,呼延鈺三個回禮不迭。看那江忠時,六旬以上, 精神強旺,稱謝道:「世態炎涼,轉眼負恩,哪裡有你老人家恁般忠厚!」江 忠道:「小人年老無能,蒙各位將軍向日抬舉,在此朝夕頂禮,唯願早登仙班 。三位郎君這般偉俊,可見英雄有種。老眼暈花,也覺霎時亮了。」點起香燭 ,伐鼓嗚鐘,呼延鈺三個恭身展拜。拜畢,看見殿宇嵯峨,金身煥彩。上面塑 晁天王、宋公明,左邊三十六位天罡,右邊七十二位地煞,狀貌儼然,威儀凜 烈。怎見得: 紺殿凌雲,珠簾映日。金爐內香靄氤氳,玉盞中甘泉澄澈。天地顯罡煞之 精,人境合英靈之美。義膽包天,忠心貫日。不貪財,不好色,盡是熙曍之民 ;同任俠,同使酒,皆吐浩然之氣。有時撼岳搖山,不過替天行道。面雖異, 精神常在;心則同,生死不移。八百里煙波,流不盡英雄血淚;百八人氣誼, 挽回住淑世頹風。江湖上名姓遠聞,如雷灌耳;伏魔殿星辰出世,似水朝宗。 綠林煞出一片忠誠,麟閣標來許多功業。殃者重歸金闕,生的再擾紅塵。鬚眉 張動,猶然氣吐虹霓;鐵馬驚嘶,尚欲踏平山嶽。正是:不因妙手開生面,哪 識當年聚眾英。
那呼延鈺三人逐位瞻仰,宋安平、徐晟不覺潸然淚下。呼延鈺道:「果然 裝塑得好,昔日英雄尚在!我們到此一番,也是難得。」取五兩銀子叫鄆哥置 備福物,明日祭奠,盡一點孝思。說完了又到山前山後各處遊玩,呼延鈺道: 「弟兄,你還記得那年夏天,叫小嘍囉撐一隻小船同花叔叔的兒子去彩荷花, 你翻下水裡去麼?」徐晟道:「那時吃了幾口水,又是幾年了。」江忠擺設夜 飯吃了,在耳房中安歇。次日,鄆哥買到豬羊祭物,整理了,三個祭奠已畢, 呼延鈺道:「我三人原是世誼兄弟,今日就在神前結為生死之交何如?」宋安 平大喜,問起年紀,宋安平居長,呼延鈺第二,徐晟第三。焚起一爐好香,歃 血為盟。先向神前展拜,三個又同四拜,自此遂為異性骨肉。鄆哥將祭物剖開 ,叫江忠一同散福,開懷暢飲。江忠說:「當初不曾建廟,我未來之先,聞得 阮頭領在此祭奠,張通判來巡山,惹出事來。」
正說未完,忽見店內伙家飛也趕來,報道:「禍事到了!山下有一伙人, 為頭的卻是鄆城縣昔年做都頭的趙能兒子,綽號百足蟲,是個無賴。乘金兵擾 亂,他糾集一班不成材的,假扮金兵,沿村擄掠,姦淫婦女、無所不為。他說 父親叔子俱被梁山泊上殺了,要來報仇。把神像拆毀,占住廟宇改做山寨。已 從大路上來了!」呼延鈺道:「宋哥哥,你住在這裡,我同徐兄弟去砍了那廝 的頭就來!」紮縛起衣服,把腰刀拔出鞘,同徐晟大踏步迎到大路上去。江忠 攔住道:「郎君不可造次!且看勢頭,恐眾寡不敵。」徐晟道:「我弟兄兩個 在飲馬川和金兵打過大仗來,希罕這幾個毛賊!」江忠、鄆哥也拿把竹葉槍跟 來。卻好在山前撞著那百足蟲,不知哪裡來的一匹黃馬騎著,手內提把長柄斧 子,吃得醉了,踉踉蹌蹌的顛來,後面有一百多人隨著。呼延鈺、徐晟搶到馬 前,百足蟲見了道:「你兩個小官要跟我做門子麼?」呼延鈺也不回答,把刀 攔腰一截,早倒撞馬下。徐晟梟了首級,排頭兒砍去,又殺了四五個。那些人 飛也似逃命去了。剩下五六個婦女,一堆兒跌倒。呼延鈺道:「不要慌!你們 想是搶來的,各自回去。」有一個婆子倒在地上,如轆軸一般,再爬不起。鄆 哥見了道:「王乾娘,那百足蟲要搶你做押寨夫人!」伸手拽了起來,見是鄆 哥,說道:「小猢猻,你來傷犯老娘!」內中有一個女子,雲髻蓬鬆,玉容憔 悴,低低道:「奴是御營指揮使呂元吉之女。京城破時,父親陣亡,同母親南 還,被金兵把母親殺死,僮僕搶散。幸遇這媽媽搭救,同到他家,不想又遭這 強人搶到這裡。」呼延鈺道:「原來是呂小姐,尊公與我爹爹同僚,天幸遇著 ,且同這媽媽到裡邊去。」打發這些婦女還家,叫鄆哥拖過屍首,同進祠裡來 。
原來這媽媽是賣茶的王婆,與閻婆惜做媒,和張文遠合口,最是性直。兵 亂開不得茶坊,躲在鄉間,見呂小姐宦門行徑,收留在家,待他親人來尋。不 料被這百足蟲搶來,他放心不下,一同隨來。鄆哥道:「王乾娘,你一世做媒 ,今日有一頭好親事在這裡,我也與你做媒。那江頭目少個老伴,撮合了罷。 」王婆道:「我七十三歲了,要嫁老公,還要後生些,哪裡要這老滯貨。」江 忠道:「我一世不娶老婆,也不要你這老咬蟲!」取笑了一回。呼延鈺叫王婆 隨呂小姐到西耳房,拿夜飯去吃。可憐呂小姐繡鞋走綻,羅襪沾泥,傷痛父母 ,只是淚下。王婆勸用了些夜飯,草草安寢。呼延鈺三人又同江忠、鄆哥吃酒 ,江忠道:「不料兩郎君如此便捷勇猛!」稱贊不已,直至夜分方散。
次早起來,徐晟道:「東昌失散,又經多時了,恐爹爹擔憂。今日送大哥 到宋家村,然後到登雲山。只是呂小姐怎處?」呼延鈺道:「救人須救徹,這 山野去處怎生住得?況呂小姐容貌非凡,恐別生事端。且送到宋家村安頓,待 他親戚領回才是。」王婆道:「老身情願伏事呂小姐去。」徐晟道:「恁地便 好。」對江忠道:「你年紀高大,相煩侍奉香火。可散了這伙人,也不要開酒 店,安分為上。叫鄆哥隨我們去取五百兩銀子與你養老。自古道:『瓦罐不離 井上破。』只留一二人相伴彀了。」江忠稱謝。當下分些盤纏,叫這伙人散去 。牽出馬匹,呼延鈺道:「那匹五花驄看來馴良。」讓與呂小姐、王婆疊騎了 ,鄆哥籠著慢慢的走。那宋安平騎了那百足蟲遺下那匹黃馬,呼、徐兩人亦上 馬,別了江忠,一同取路到宋家村。鄆哥引路,不消問得。
梁山泊到宋家村不過百里之程,下午好到,三個在馬上閒談。宋安平道: 「天下大亂,不知道怎的。我僥倖成了進士,也不思量做官,只守著村莊養贍 父母,娛情書史,再圖歡聚。」呼延鈺道:「如今且隨大隊,暫且安身。若做 得來,幹些功業。時不可為,也就罷了,哪裡去插標賣首!今晚到了貴莊,安 宿一夜,就要啟行,恐怕他們尋覓。」宋安平道:「不敢多留,兩三日兒也不 妨。」一路敘話,不覺到了。宋安平一望,只叫得苦。正是:雞犬無聲人跡斷 ,桑麻砍盡火場餘。正不知為甚緣故,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九回 還道村法斬郭道士 紫髯伯術護美髯公
話說呼延鈺、徐晟送宋安平還家,就寄頓呂小姐,興糾糾並馬同行。宋安 平心內想道:「幸遇得這兩個弟兄,脫了患難。對父親說話,款留他兩日,聊 盡寸心。」不料到村中,忽然莊院變成白地,父母不知下落,不勝淒苦。遍處 訪問,並無人煙。呼延鈺道:「自然遇著兵火,家眷隱避在哪裡,不必驚惶。 天色已晚,暫到前村安歇了,再去尋訪。」
出了宋家村,走不上三里,見一座神祠,扁額上寫道「玄女行宮」。宋安 平認得還道村,這九天玄女廟是伯父宋公明夢授天書處,後來衣錦還鄉,重塑 金身,蓋造得十分壯麗。募幾員道士住持,置買田產,作香火衣糧。宋安平先 下馬,走進宮裡,道士施禮迎接。呼延鈺、徐晟也下馬進去,叫王婆扶下呂小 姐,尋一間閒房安下。宋安平便問:「我村中為甚燒燬?宅眷避在何處?」道 士道:「三日之前,鄆城知縣同團練官領二三百士兵,圍住貴村,燒掠一空, 把四員外和安人俱捉了去。聞說與團練有甚仇隙,監在牢裡了。」宋安平聽知 ,大哭起來。呼延鈺道:「哥哥且慢悲傷,明早到縣間,打聽的確,再作商量 。」道士安排素酒相待,各人有事在心,都睡不著,就在殿上琉璃燈下敘談到 五鼓。呼延鈺道:「鄆哥,你是本處人,路逕熟,煩你到縣間打探個實信。」 取十兩銀子與他,要做些使用。鄆哥急急去了。宋安平只是哭,呼延鈺、徐晟 勸慰,吃些早飯。
等到日色平西,鄆哥回來道:「那團練叫做曾世雄,是曾頭市曾長者之孫 ,曾塗之子。當年老將軍攻破曾頭市,把他全家盡殺了。那曾世雄亂軍中逃出 ,長成起來,投了金兵,謀做鄆城縣團練。這新任知縣姓郭,聞說東京道士出 身,極是狡猾。商通了,領士兵來燒搶。拿著四員外、安人,曾世雄便要殺害 。知縣要詐三千銀子,監在牢裡。小人到城門邊,著實盤詰,虧有人認得,才 放進去。到監口裡用些銀子,方得見四員外。將郎君近事備細說了,四員外叫 作速來救。小人將銀子與節級使用,並不吃虧。」呼延鈺道:「除非到登雲山 領大隊人馬來打破城池,方可救得。我同徐兄弟便去。呂小姐路途不便,哥哥 你同鄆哥在此。若上登雲山,有十來日往返,不可心焦。再要鄆哥進去回覆一 聲,教他耐心。」吩咐王婆好生陪侍呂小姐,取五兩銀子與道士做盤纏。宋安 平哭道:「煩兄弟作速便來,不可耽誤。」呼延鈺道:「不須多囑。」兩個飛 身上馬,望登州大路進發。走不上二十里,只見戴宗坐在郵亭上。呼延鈺、徐 晟跳下馬相見,戴宗道:「你兩個在哪裡多時?叫我尋得好苦!又因朱仝去領 家眷,也不見到;楊林同來尋訪,他行得慢,坐在這裡等他。」呼延鈺將東昌 為金兵所擄,發在橫衝營做小飛騎,救了宋安平逃出,李家道口被酒保藥翻, 鄆哥救醒,上梁山泊祭奠,百足蟲來報仇燒燬,奪轉呂小姐,送宋安平回家, 曾世雄燒村,拿宋清監禁,郭知縣要三千銀子的話說了。戴宗道:「當夜失散 ,你父親說不妨得,就拔營到濟州。哪裡是宣撫使張所鎮守,兀朮忌他威名, 不敢取城,從淮南而去。眾頭領會投張宣撫,極蒙優禮,屯在城下二十多天。 正要奏聞加封官職,誰道康王聽信黃潛善、汪伯彥力主議和,斥罷李綱,張宣 撫安置道州,那濟州被牛都監獻與金朝,使阿黑麻守住。眾頭領無計奈何,只 得原要到登雲山,離此不上一程。二位何不且到大營,與眾頭領商量來救宋清 。只是朱仝去領家眷,十餘日不到,未知何故。」正說間,楊林到了。
一同到營中,拜見各位,說知前事。呼延灼大喜,眾頭領無不嘖嘖稱羨。 李應道:「宋清有難,不可不救。量此荒城,何須大隊?就撥前營兵,關勝、 燕青、樊瑞、楊林、戴宗領去。我等竟在登雲山相會。」呼延灼道:「我的賤 眷托聞煥章帶到汝寧,便同兩個孩兒到汝寧就回。」呼延鈺道:「孩兒與宋安 平定盟,許他就去。若到汝寧,便是失信了。爹爹自到登雲山,我同兄弟去救 宋清,就去投母親如何?」呼延灼喜道:「我兒與朋交誼,正該如此!」遂同 眾頭領到山寨不題。
卻說關勝領兵到東溪村,只差得二十里便到鄆城縣。燕青道:「且屯住在 這裡。那鄆城兵微將寡,必然無備,到夜間,一鼓可下。」就扎住在晁蓋的莊 基上,埋鍋造飯。三更時分,到城下。那時離亂之際,城外居民逃亡走散,並 無一家。燕青叫嘍囉拆人家的破屋樑柱,紮成四五條梯子,兵丁便魚貫而上。 楊林、樊瑞也爬上去,到城頭上,並無人防守。走下來,城門邊雖有幾個土兵 ,都在睡夢裡。楊林、樊瑞砍了兩個,斬開城門。關勝等一湧而入,竟到縣衙 。楊林、呼延鈺、徐晟去牢裡去救宋清,樊瑞、燕青便入內衙。那知縣果是郭 京,為演六甲神兵陷了東京,即去投順金朝,隨兀朮大兵南下。牛都監把濟州 府歸降,那些屬縣都設官理事,郭京授鄆城知縣。到任不上半個月,便想詐害 百姓。當下睡在牀上,忽見火把通紅,一伙人打進。忙爬起身來,正穿衣服, 被樊瑞趕到,將火一照,叫道:「正是這賊道!」喝:「把麻索綁了,待我慢 慢地問他!」押出縣衙,嘍囉把銀子細軟一並拿出,還未有家眷,兩個小後生 伴當,都殺了。楊林、呼延鈺、徐晟打開獄門,先將節級、牢子殺盡,把罪人 放出,單不見宋清夫婦。到縣衙對關勝道:「牢裡並沒有宋清!」燕青道:「 只問這縣官便知。」關勝喝問:「宋清在哪裡?」郭京道:「宋清與曾世雄有 仇,監在牢裡。昨日濟州阿黑麻行文來,說橫衝營內冊籍上有一名宋安平,是 鄆城縣人,父名宋清。前日同張龍、張虎走了,著落鄆城縣要這宋安平。我審 問宋清,那宋安平果是他兒子,差曾世雄解到濟州去了。」燕青道:「既然帶 到濟州,且到還道村與宋安平說知再處。」遂押了郭京,起馬到還道村。
卻說宋安平眼巴巴在哪裡懸望,聽得馬嘶人語,慌忙趕出來。見呼延鈺飛 馬先到,心中大喜,叫道:「兄弟你來得這樣快!」呼延鈺下馬說道:「有幾 位伯叔在此。」關勝叫兵馬紮在村外,同燕青等進玄女宮。宋安平上前,逐位 施禮致謝。關勝道:「鄆城縣攻破,知縣已拿在此。只是令尊、令堂,曾世雄 昨日解到濟州去了。說你在金營同甚麼張龍、張虎逃走了,那冊籍上注你是鄆 城縣人,父名宋清,故此解到濟州究問。那張龍、張虎是哪裡人?」徐晟笑道 :「這兩個人遠不在千里,近只在目前,只我與呼大哥便是。」宋安平初時見 是兵馬到了,甚是歡喜。見說又解往濟州,滿眼流淚,半個字也說不出。燕青 道:「且慢煩惱,沒有做不來的事!先煩戴院長、楊林、鄆哥去濟州探聽一番 ,那濟州是個府城,不比得草縣,況有阿黑麻大兵鎮守,攻打不得,只好尋一 條計策救出來。」戴宗、楊林、鄆哥便起身先去。
楊林到路上道:「我還問朱仝消息,不知他家在哪裡。」鄆哥道:「敢就 是前日縣間做都頭的麼?」楊林道:「正是他。」鄆哥道:「這樣是順路,在 村口經過,叫做錦香村,進去不上半里路。」戴宗道:「且慢些作神行法,且 去錦香村問聲看。」走不上五里,有座涼亭。鄆哥道:「這裡進去便是。」三 個人走入村裡,見個牧童坐牛背上,在哪裡放草。鄆哥問道:「朱都頭住在哪 裡?」牧童用手指道:「轉過彎,那大竹林裡便是。他不在家,做官兩三年, 才回得,又不知到哪裡去了。」三個走到竹林邊,見兩扇籬門緊緊關著。把門 敲了兩下,有個養娘開門出來,問是做甚麼的。三個竟進草堂,說道:「我們 來尋朱爺,是相好弟兄。」朱恭人聽得,走到照壁後,使養娘問道:「不知哪 一位?」楊林道:「是戴宗、楊林。」朱恭人便出來相見。戴宗道:「眾弟兄 要上登雲山,朱大哥回來接嫂嫂,好幾天不見到,故此來問。」朱恭人道:「 有勞二位叔叔遠來。我家相公到得家裡,有雷叔叔的母親一向同住在我家,他 有個姪兒住在濟州,偏要接了去,聞得不甚好看待他。相公念昔日情分,特到 濟州去看他了。幾時不見回來,甚是耽心。這裡只有個養娘小廝,又不好去尋 。叔叔遠來,請坐便飯。」戴宗道:「我們正要到濟州,就到哪裡去尋。只不 知那姪兒姓甚麼?住在哪裡?」朱恭人道:「我只曉得叫做錢歪嘴,不知他的 名字,說住在府前永豐巷內。」小廝搬出酒飯,朱恭人道:「二位若見了我家 相公,叫他作速回來。」戴宗道:「這個自然。」朱恭人進去。三個吃了,謝 聲竟去不題。
原來朱仝到濟州又有個緣故。那朱仝是最有義氣,與雷橫同做都頭,因雷 橫心地偏狹,家道貧寒,長是情亮他。雷橫打死白秀英時,朱仝解到齊州放了 他,叫同母親連夜上梁山泊,自去頂罪,此是第一節好處。如今世上人隨你至 親骨肉,若為了此事,都冷眼相看,不來下石,就算做好的。後來從征方臘陣 亡了,凡軍中給賞的金帛都與雷橫母親自收。無人膳養,接在家裡與娘子同居 ,如婆媳一般,甚是和順。後升授保定府都統制,程途遙遠,不帶家眷,自去 到任。
那雷橫母親有個姪兒錢歪嘴,是沒良心的。曉得姑娘手裡有些東西,要騙 他家去。初時,那婆婆也不肯,當不過錢歪嘴花言巧語,百般孝順。朱恭人見 他自己姪兒,又不好十分固留得。婆婆到了他家裡,原來那錢歪嘴天都不怕的 ,只怕渾家巫氏,一見了骨頭多酥軟動彈不得。那巫氏是個潑悍浪婦,挾制老 公,又好做一斑半點的事,錢歪嘴管他不得。夫婦商量定了,接那雷婆婆到家 ,初時還好,手內東西哄完了,就換轉面皮,捉雞罵狗,要雷婆婆做用,不是 燒飯,就叫抱孩子,凌辱得他施展不得。沒奈何,只得忍氣吞聲。有相識來, 又嗔他礙眼,終日聒噪,不在話下。朱仝回家,問起雷婆婆,恭人說:「姪兒 接去,聞得凌辱難過。」朱仝心中不忍,說道:「我在保定府被金兵追殺,幸 得呼延灼救解。山東、河南都屬了金朝,這裡容身不得,眾弟兄一齊上登雲山 。你收拾了,我到濟州接了雷婆婆來一同去。我與雷橫相交半世,他的母親就 是我母親一般,錢歪嘴不是好人,在他家沒有結果。我便去來。」遂到濟州, 錢歪嘴迎著,歡天喜地道:「恭喜統制回來了!還不曾奉賀,反蒙光顧。」朱 仝道:「雷婆婆在此,特來探望。」雷婆婆見朱仝回家,不勝歡喜,出來相見 。因錢歪嘴在旁,不好說什麼。朱仝道:「這裡恐不穩便,不然原到我家。」 錢歪嘴道:「我的姑娘,怎好累著統制。」喚渾家整理酒肴相待:「我去再買 件果品就來。」出了門想道:「兀朮四太子有告示,凡有南朝官員隱藏不出, 有人首告,官給賞銀一千貫。眼見得這個朱仝,是保定府都統制,去首了他, 領這一千貫賞錢,盡勾發跡哩!」忙到阿黑麻處呈報:「有保定府都統制,原 來梁山泊受招安的,現在小的家裡,恐怕連累,特來呈首。」阿黑麻差一隊兵 ,帶錢歪嘴做眼去拿。
卻說朱仝與雷婆婆敘話,一隊兵擁進來,將鐵索鎖了朱仝就走。朱仝不知 來歷,掙扎不得。帶進濟州府堂,阿黑麻喝問:「你是保定府的官,怎隱藏在 家?」朱仝道:「卑職委是保定府都統制,剛是昨日到家。」阿黑麻道:「既 是昨日到家,且放在馬坊裡,取了誥敕來,自有定奪。」眾人擁到馬坊。見一 個人在哪裡調藥,卻是紫髯伯皇甫端,見了朱仝,吃驚道:「兄長為何到此? 」朱仝道:「不知為甚。我昨日回家,因雷橫的母親在他姪兒錢歪嘴家裡,故 來探望。被錢歪嘴出首,阿黑麻發禁在這裡,不知作何發放。」皇甫端道:「 不妨。兀朮四太子出曉諭:凡有宋朝官員,要繳誥敕,量才擢用。若藏匿不出 ,按以軍法。有人首告者,官給賞一千貫。是這個緣故。小弟因汴京破了,被 金兵拿住,曉得我會醫馬,留住不放,在兀朮大營裡。因這裡有幾匹馬淌了鼻 ,請來到這裡的。還有一段事故:宋公明那匹照夜玉獅子與呼延灼御賜的踢雪 烏騅,前日征遼時,不是都被人偷了去獻與童貫,不知怎地歸了金朝。有宋清 的兒子宋安平,擄到營裡,與甚麼張龍、張虎並一匹五花驄都騎了逃走去。如 今捉住宋清夫婦,要宋安平、張龍、張虎和這三匹馬。昨日發下來,也拴在裡 面,且進去會他一會。」朱仝同皇甫端走進,就在馬坊邊一間小屋,是皇甫端 安歇的所在。只見宋清夫婦攢了眉頭坐著,朱仝相見了,各訴愁苦。宋清道: 「虧得遇著皇甫先生,得這所在安身。外面鏖糟得緊。」朱仝見無人在旁,細 說前日上飲馬川,會著眾人,要至登雲山,因念雷婆婆來接,一片好心遭在網 內。皇甫端道:「他們只要銀子!我這裡有條好門路。這阿黑麻太太卻是斡離 不之女,極有權勢,阿黑麻甚是懼內,無言不聽。那管馬的頭目是跟著太太陪 嫁來的,太太面前說得話。拼用些銀子二位都沒事了。」朱仝道:「我在任上 ,金兵殺來,只走一個光身子,家裡並無積蓄。除非和眾弟兄借湊,哪有人通 信?」皇甫端道:「待我與頭目說,有人來尋,不要攔阻,自然可通。日逐飲 膳,我自供給,且請寬心。」朱仝、宋清耐著心兒住下不題。
且說戴宗三人到濟州,先到錢歪嘴家裡訪問朱仝。叫一聲,布簾後走出個 婆婆來,問道:「尋哪個的?」楊林道:「朱統制在這裡錢家,要會句話。」 婆婆道:「被金營捉去了。」戴宗問:「為甚麼事?」婆婆回頭望著裡面,兩 淚交流,說不出話兒。只見布簾內,一個婦人露著半身,滿面搽了膩粉,嚷道 :「我家沒甚朱統制!這老厭物有許多兜搭,回他去便了!」戴宗見不是頭, 和楊林、鄆哥轉身走出,說道:「那婆婆淚下,這婦人聲口不好,不知又為甚 的?」三個各處走一遭,沒有音耗。正打點到酒館內吃酒,只見皇甫端在前走 ,一個小廝背了藥籠。戴宗叫道:「皇甫先生!」皇甫端見了戴宗、楊林道: 「兩位來得正好!」拉了戴宗的手,走進馬坊。「教你和兩個人相見。」走入 小屋裡,朱仝、宋清都在,相見了,戴宗道:「眾兄弟放心不下,叫我來打聽 。」朱仝見鄆哥問道:「你為何也在此?」鄆哥道:「宋家郎君要我來。」輕 輕對宋清道:「前晚攻破鄆城縣,卻不見四員外,聞道解上濟州,卻在這裡。 」朱仝便把記念雷橫母親,接他同去,被錢歪嘴出首,因在這裡的話說了。楊 林道:「那年老的婆婆便是雷橫母親了,怪道流淚不止。那喬樣的婦人是個雌 聲浪氣的。」朱仝道:「這便是錢歪嘴的妻子。因這潑婦凌辱雷婆婆,我故不 忍,走去探望,誰知惹出這禍來!」皇甫端道:「我與管馬的頭目講過,去太 太處通了關節。朱大哥須用二千兩銀子,宋員外要一千五百兩銀子,償了馬價 ,便可釋放。只憂沒人通信,今院長、楊哥來到,便可湊措起來。」楊林道: 「若要銀子,就不打緊。」皇甫端道:「阿黑麻,兀朮差去打戰船,明日就起 身了,作速為妙。」戴宗道:「往返也須五日。」皇甫端道:「等我再去講, 限定日子。」去了好一會,回來說道:「已講定了限八日為期。銀子官太太白 收,人發牛都監釋放。還要謝頭目一百兩,並些零星使用。先著曾世雄押四安 人回去,也是明日起身。安人在這裡不便,這是我的見識。」朱仝、宋清稱謝 道:「患難中,多虧弟兄們救解!」戴宗道:「既如此,我同鄆哥先去,楊哥 你在此再看下落。」朱仝道:「恁地便好。院長須先到我家回覆拙荊一聲。」 戴宗道:「曉得。我們來時先見過尊嫂的。」與鄆哥出了城,作起神行法。
不消半日,到朱仝家,回覆了朱恭人。隨到還道村,關勝、燕青問是如何 。戴宗將朱仝為探雷橫母親,被他姪兒錢歪嘴首報,禁在馬坊,遇著皇甫端, 因見宋清同在哪裡。通了太太的關節,要三千五百兩銀子,限八日釋放,留楊 林在哪裡再看下落。明日阿黑麻啟行,看造戰船,曾世雄先押宋安人來取銀子 ,細細說了。關勝道:「郭京衙內取來的,不上二千兩,還少一半,須院長到 登雲山拿來,才可足數。不知八日可往還麼?」燕青笑道:「若阿黑麻不在濟 州,曾世雄先押宋安人來,銀子一毫也不須用得。我自有一條妙計,朱仝、宋 清即日可到,又能報仇。」正是:計就月中擒玉兔,謀成日裡捉金烏。不知燕 青說甚麼,且聽下回分解。
第三十回 陰陽設計鐵扇離殃 南北兩寨金鼇聚義
卻說戴宗來說,朱仝、宋清共要三千五百兩銀子都可釋放,曾世雄先押宋 安人來取銀子,阿黑麻已差打戰船去了。燕青道:「果然如此,不必銀子!曾 世雄到來,只須如此如此,朱仝、宋清自得回來!」叫關勝把村外兵馬,四圍 埋伏開了。
下午時分,果然曾世雄領五十名兵,盡是金營衣甲,押了宋安人,竟進玄 女宮來,關勝等眾人都避過了,只留宋安平在內。曾世雄見了,問道:「你是 宋安平麼?阿元帥要在你身上尋張龍、張虎並三匹千里馬。」宋安平道:「張 龍、張虎、馬、錢都在,少刻就到。待我見了母親,就兌銀子。」曾世雄叫押 進宋安人來,宋安平見了,母子抱頭大哭。曾世雄催促銀子,宋安平收淚,喚 拿出銀子來。樊瑞、燕青、呼延鈺、徐晟四個將銀捧出,放在桌子上。曾世雄 看了道:「還不夠。」宋安平道:「這是二千兩,還少一千五百兩。」指呼延 鈺、徐晟道:「這兩個便是張龍、張虎,要他補足。」呼延鈺道:「銀子停一 會就有,央個人來此,擔待一擔待。喚請郭知縣出來!」兩個人同郭京走出, 曾世雄道:「怎麼相公先在此間?」郭京回答不得。宮外一聲炮響,關勝領兵 圍住。呼延鈺、徐晟把曾世雄拿住,叫兵丁將麻索綁了,樊瑞、燕青把郭京也 捆了。燕青道:「那隨曾世雄來的兵丁,不干他們事,盡驅到東廊下,把門鎖 住。」關勝喚刀斧手押過曾世雄來,喝道:「你這惡種,怎麼又在此害人!」 曾世雄道:「只求饒命,放我去,送朱仝、宋清到來。」關勝道:「他自會來 ,不勞你送!」樊瑞道:「郭京!你在虎峪寨將妖法騙趙良嗣,妒賢嫉能,要 與我賭賽,法力不濟,自己輸了,又求童貫差兵到二仙山捉公孫勝!他自修真 養性,有甚麼相干!我是混世魔王樊瑞,不是公孫勝,你今日牢認著!這還是 私怨。你沒有大法力,怎去哄欽宗皇帝,演六甲神兵,陷了汴京,害二帝蒙塵 ,萬民塗炭!這是公仇。又去投順金朝,公然做了鄆城知縣,捉宋清監禁,要 三千銀子!到任未久,便詐害百姓。桌上的銀子就是你的贓物!今日我親自伏 事你!」帶出廟門,徐晟、呼延鈺也拖曾世雄出來,一同梟了首級。燕青道: 「二凶已除,戴院長先去通知宋清、朱仝,打點走路。關大哥可領五百兵在濟 州城外埋伏,恐有追兵,便行拒敵。」戴宗先去,關勝也領兵去了。燕青到東 廊對那些金兵說道:「你們脫下衣帽借我一用,明日放回。」叫給酒食與他吃 ,眾兵只得脫下,就選五十名嘍囉穿戴了,樊瑞扮做曾世雄,叫鄆哥同餘兵守 東廊,不可放走一人。就同呼延鈺、徐晟取路到濟州。
直到掌燈時候,城門將閉之時,走到門邊,對管門的道:「曾團練奉元帥 之令,到還道村取銀子回來。」管城門的見是本營的官,坦然放進,竟到馬坊 。朱仝、宋清已得戴宗報知,專心等候。皇甫端還不知就裡,見燕青眾人走到 ,正要開言,樊瑞一把扯了便走,朱仝、宋清一哄而出。管馬的頭目來攔阻時 ,徐晟一拳揮去,打落兩個門牙,滿口鮮血倒在一邊。眾人出了大街,朱仝道 :「你們先走,我去領了雷婆婆來。那錢歪嘴不殺他,如何消得這口氣!」送 進永豐巷,楊林跟來。行到門首,錢歪嘴正和巫氏在裡面吃夜酒,錢歪嘴道: 「朱仝已弔在馬坊裡了。今日去請賞錢,湊著阿元帥去打戰船,十來日方回, 這幾日正等錢用哩!」巫氏道:「若請了賞錢,我要做兩套衣服,到大悲寺裡 還血盆經的心願。那雷婆子哪裡有閒飯養他,攆他出去,由他街坊討乞罷!」 朱仝聽了大怒,一腳把門踢開:「我來送賞錢與你哩!」錢歪嘴見是朱仝,吃 了一驚要走,被一刀砍著,連頭也歪在肩上了。巫氏急走到布簾邊,楊林扳轉 來,揪住鬏髻,把頭砍下。雷婆婆還在鍋邊燙酒,朱仝拖了便走。到城門邊, 眾人已砍翻看門的,把城門開了,一擁而出。
離城不上五里,後面喊聲大震,牛都監大喝道:「這伙草賊,敢偷出禁城 ,快下馬受縛!」樊瑞道:「你敢把頭顱來送做程儀麼?」牛都監將刀砍來, 樊瑞把劍相迎,呼延鈺、徐晟又來助戰。牛都監招架不住,撥馬便轉,不防關 勝伏兵齊起,將青龍偃月刀一劈,牛都監分作兩段,眾兵逃命散了。關勝、樊 瑞合兵一處,連夜趕路。
天明到了錦香村,朱仝邀眾人進去,燕青道:「朱大哥快些收拾,我等到 還道村就來。」朱仝同雷婆婆進去。眾人到還道村,宋安平見了父親,不勝歡 喜,父子齊來拜謝眾人。關勝叫戴宗先到登雲山報信,要發枝兵接應,恐路上 阻截,戴宗應諾去了。燕青將東廊鎖的兵放回。皇甫端道:「我尚不知各位的 計策,還只道真個拿銀子來!我也要脫身,誰耐煩與這干人混帳!」見了呼延 鈺、徐晟的馬,看了一看,道:「這二匹馬,便是宋公明照夜玉獅子與呼延灼 的御賜踢雪烏騅馬。不要說眾弟兄原歸一處,這兩匹馬也歸舊主了。」當下一 同啟行,兩乘車子載了呂小姐、宋安人、王婆。宋安平又取三十兩銀子謝了道 士。到錦香村,朱仝早尋車子載了恭人和雷婆婆在哪裡等候。鄆哥道:「小人 到鄆城、濟州兩次,安身不得,願隨呼小將軍去。」燕青道:「這個人倒也乖 巧用得,便帶了去。」呼延鈺道:「前日酒店裡麻翻我們,身邊這一包銀子不 消還了,鄆哥可拿去零碎使得。只是許了江忠五百兩,無人送去,失信於他。 」燕青道:「不難。現有郭京的贓銀在此,叫兩名精細小頭目拿五百兩送他便 了。」鄆哥又吩咐小頭目對江忠的說話,去了。
一行人望著登州大道上來,夜住曉行。到登州不遠,戴宗走來說道:「呼 延灼、阮小七領兵來接了。」都不勝歡喜。呼延灼對兒子道:「原來聞先生因 王善作亂,不到汝寧,你母親妹子俱在登雲山久了。」呼延鈺大喜。不多時到 了寨邊,欒廷玉、孫立接進聚義廳上,同一拜見。宋安人、朱恭人、呂小姐, 顧大嫂引進,和李應娘子、各家宅眷相見,不在話下。
眾人各訴契闊之情,王進、聞煥章是客,和公孫勝上坐;東邊是飲馬川頭 領,西邊是登雲山頭領,各依序次坐定。殺牛宰馬,大排筵宴慶賀。除了王進 、聞煥章、扈成、欒廷玉四個新入伙的,其餘關勝、呼延灼、公孫勝、李應、 柴進、朱仝、戴宗、阮小七、燕青、朱武、黃信、孫立、樊瑞、裴宣、安道全 、蕭讓、金大堅、皇甫端、孫新、顧大嫂、蔣敬、穆春、楊林、鄒潤、蔡慶、 凌振、宋清、杜興這二十八個,原是梁山泊天罡地煞。宋安平、呼延鈺、徐晟 為子姪之輩。共三十五籌豪傑,南北兩寨的大集會,一連開宴三日。李應道: 「宋公明受招安之後,征方臘回來,眾弟兄升任的升任,歸農的歸農,各自分 散了。誰料生出許多事端,又聚會在一處,也是天數使然。」關勝道:「我忠 直抗諫,觸了劉豫,已作法場之鬼。若無小乙哥施這妙計,焉能今日復同歡笑 !」呼延灼道:「小弟被汪豹賣放隘口,獨力難支,還幸有這兩個小兒幫助。 」宋清道:「金營裡若無兩位賢郎,我小兒文弱,竟填溝壑了!」朱仝道:「 小弟虧得呼大哥相救,不死金兵之手。為雷橫母親,又遭橫禍。大費眾位許多 心機,方得保全。」柴進道:「小可兩番受了姓高的虧,那吉孚、唐牛兒倒有 一片熱心。不然,眾位雖到,只好收殮我的屍骸了。」公孫勝道:「貧道已離 塵凡,不起別想,誰想因樊家賢弟之事,偏要認錯了,逼出來隨著各位走,可 見清福難受的。」欒廷玉道:「在下當初祝家莊做教帥,與梁山泊做對頭。誰 道眾位恁地義氣,如今吳越一家了!」安道全道:「好笑我與杜興寄信,兩番 惹出事來,實是有累了聞參謀。」楊林道:「小乙哥朝見道君皇帝,贖回盧二 安人,三番用那木夾,智破濟州城,真是心靈計巧,又有膽氣,便吳學究也讓 一籌。」阮小七道:「若無我小七殺張幹辦,怎生會聚眾弟兄?每位要吃三大 碗!」眾皆大笑。各訴心事畢,歡呼大暢。
先是欒廷玉差小頭目到登州買珍奇之物,來請眾客,回來說道:「阿黑麻 看打戰船,要泛洋轉到淮揚,直進錢塘江,水陸夾攻臨安。聞知濟州殺了牛都 監,鄆城殺了曾世雄、郭京,連夜回去,要領二萬大兵來掃平這登雲山,不日 就到了。」阮小七道:「怕他鳥!待他來,殺他罄盡,奪轉東京,大家輪坐! 」裴宣道:「使不得。金朝勢大,兩河、山東盡屬管轄,兵多將廣,我們這裡 地窄兵稀,哪裡支持得定?」孫立道:「我等寧可斬頭瀝血,死在一處,再不 散去,遭他毒手!」朱武道:「康王新立,盡有中興之望。原用汪伯彥、黃潛 善一班奸佞之臣,宗留守氣憤而亡,李綱、張所貶責不用,眼見得容不得正人 君子,朝廷無路可歸了!這登雲山無險阻可恃,又逼近登州,金兵不時往來, 做老營不得,須算個長便之策方好。」安道全道:「我倒想有一個好去處,上 不怕天,下不怕地,地勢峻險,又有天生的城垣,極大的濠溝。隨你百萬人馬 ,也安插得去。」眾人急問是那個所在,這般妙處?安道全道:「便是我奉聖 旨差往高麗醫好國王回來,遇著颶風翻了海船,幸得李俊救起,留在金鼇島住 了二十多天。這島方圓五百多里,石城堅固,五穀豐熟,人民富庶。李俊只有 樂和、童威、童猛三人扶助,便成了這個基業,稱為征東元帥。又有花榮的兒 子花逢春,暹羅國招為駙馬,親戚往來,錢糧兵馬支調得動。我等若去,豈不 成一個大業?強如在中國東奔西走,受盡腌髒的氣!」扈成也接口道:「我前 飄洋到日本、高麗、占城、琉球,哪一國不走過?只有這暹羅國,果然富麗! 風土食物與中華無異。那金鼇島是暹羅附庸,共有二十四島,這金鼇最盛。其 實好不過!」眾人聽了,如夢方醒,盡皆喜躍。楊林道:「好是好了,只是隔 著大洋,必須大船方可過去,一時恐打造不及。」燕青道:「不見方才小頭目 說,阿黑麻監打戰船,定先有幾十號在彼,我們去借了他的,極是快便。但不 知城中虛實何如?」孫立道:「登州虛實,我與欒寨主同做過統制的,只有老 弱千餘。那新調來的毛幹,懦弱無能,見我們的影兒也是怕的,不足為慮。」 燕青道:「再煩戴院長到登州探聽的確,方可行事。」
戴宗去了兩日方回,說道:「果然兀朮差阿黑麻到登州,用劉夢龍的兄弟 劉夢蛟,打五百號大海鰍船。已造一百號在海岸邊,一應帆檣舵旋俱備,篙工 舵師俱點齊在船上。昨日阿黑麻聞濟州有變,回去請兵了,城中毫無準備。」 李應、欒廷玉遂傳號令:「軍士有不願去者,齎助盤纏,打發下山;願去者, 聽點。」有三千多人俱願跟隨。撥關勝、楊林、朱仝、裴宣、呼延灼、孫新 、王進、蔡慶圍守四門,凌振在城外放炮,戴宗、燕青、呼延鈺、徐晟往來策 應,阮小七、蔣敬、穆春、樊瑞去搶船,李應、欒廷玉斷後,其餘並家眷輜重 糧餉俱在中軍。三更結束,四更造飯,五更啟行。
不消半日,到了登州。太守與毛幹急閉城門,點兵上垛把守。關勝等把四 門困住,凌振施放號炮,轟天震地。太守與毛幹慌做一團,哪裡敢開門迎敵。 阮小七等搶到海岸邊,大呼道:「船上人不許一個動腳,如伏倒者免死!」那 舵工、水手一齊跪著。阮小七等跳上船,把家眷輜重下船,派將士、馬匹、糧 草在各船上,招轉圍城兵馬,安頓好了。李應、欒廷玉截住岸口,喝水手扯滿 風帆,起了碇,然後下船。又放了三個大炮,大吹大擂,發了三聲喊,竟開了 洋。那太守嚇得目瞪口呆,去了半日,方敢開門。劉夢蛟失去一百號海鰍船, 叫苦不迭,只得靜聽處分。三十五員好漢,還是寬綽的。出了大洋,四望茫茫 ,水天一色。正遇日暖風和,波光如練。各船上好漢飲酒取樂。扈成認得海道 ,叫向東南而去。水手定了指南針,晝夜兼行。五六日光景,忽然轉了風,黑 夜之中,星月無光。大洋裡下不得碇,只好隨風使去。
到得天明,掌針的水手叫道:「不好了!這裡是日本國薩摩州,那岸上的 倭丁,專要劫掠客商,快些收舵!」誰知落在套裡,一時掉不出。那薩摩州倭 丁,見有大船落套,忙放三五百小船,盡執長刀撓鉤,來劫貨物。扈成叫各船 上頭領,都拿器械立在船頭,提防廝殺。那倭丁的小船,團團裹攏來,東張西 望,思量上船。眾頭領盡把長槍抵開。當不得船多,七手八腳,不顧性命的鑽 來。近船的砍翻幾個,只是不肯退。燕青叫凌振放炮,凌振架起大炮,點上藥 線,震天的響了一聲。那炮藥多力猛,若沿一里半里,無不立為齏粉,只因近 了反打不著,都望遠處衝去,倭丁全然不怕。眾頭領無可奈何,只好敵住。相 持了半日,燕青道:「大炮打不著,做起噴筒來。」將竹篙截斷,裝上火藥鐵 砂,只有三尺多長,圓木塞了筒口。不一時做了一二百個,叫眾兵一齊點火, 直噴過去。濺著皮肉皆爛,倒打傷了好些,方才害怕,都退到套口,一字兒守 住。倭丁倒也狡猾,將生牛皮蒙著,噴筒就打不進,只是不放出套。李應道: 「陸地可以施展,這水面上不可用力。這些倭丁又不顧性命,怎麼處?」喚水 手:「問他可有通事?叫一個來!」水手叫著。倭丁放一個小船攏來,一人搖 手道:「不可放火藥!」說道:「小的是通事。這薩摩州上都是窮倭,不過要 討些賞賜。」李應道:「我們是征東大元帥,要到金鼇的。要求賞賜,不過一 二船到來,怎用這許多?」通事道:「倭丁貪婪無厭,只要東西,不要性命。 不怕殺,只怕打。若見客商貨物,竟搶了去。爺們有準備,便是討賞。」李應 道:「還是要銀子,要布帛,不知有多少人?要多少賞賜?」通事道:「銀子 這裡賤,專要綢緞布帛,約有一千多人。隨爺賞些罷了,哪裡敢計多寡。」李 應道:「你是哪裡人,與他做通事?」答道:「小的漳州人,泛洋到這裡,翻 了船,回去不得,沒奈何混帳。」李應叫取五百匹綢緞五百匹棉布,分給倭丁 。又是四匹綢緞,四匹棉布,賞了通事。小船投過去,通事叩謝道:「此去轉 西北,兩日路程,便是金鼇島了。」通事搬到綢布散與倭丁,稍有不均,便廝 殺起來。放開套口,大船得出,向西北而去。
公孫勝道:「世人貪名圖利,至死不休。那倭丁不過為一匹布帛,就把性 命相博。所以貧道把世情看得淡了。不要說倭丁,就是弟兄們為爭一口閒氣, 直到這個所在,著甚來由?」聞煥章道:「總是勞苦世界,再沒得你安逸。便 是天也無一刻之停,人只要臨機著數,不落圈套便了。」燕青道:「那蔡京、 高俅這班奸臣,用盡機謀把宋朝的天下弄壞了,只道是萬年富貴,誰知落在我 們手裡,中牟縣這般施行,悔之晚矣!」阮小七道:「你們還斯文做法,若遇 了我,把他碎屍萬段,哪有這閒功夫!」安道全道:「若是一刀,倒便宜了他 !是這樣做作,方才有趣。這個算計必是小乙哥定下的。」燕青微笑了一笑。 因眾頭領派在各船上,日長無事,閒談消遣。
行了兩日,水手指著一座山道:「那隱隱青翠,便是暹羅國界了。」無兩 三個時辰已到山下,水手仔細一看,道:「這是清水澳,可以泊船。轉向南去 ,便是鬥風,到金鼇島還有三百里。明早若轉了風,方好去得。這裡不比大洋 ,多有山腳沙礁,要看水路,昏黑了不便行。」排榜泊了,眾頭領在各船上十 餘日,波濤洶湧,顛播不定,未免眼花頭暈。說只有三百里,盡皆歡喜,聚到 一個船上,一同吃酒。那清水澳便是李俊初來停泊的所在,奪了金鼇島,就命 瘦臉熊領三百兵駐守。李應道:「這般蒼茫大海,沒有得鮮魚得吃,這澳上像 有人家,去買些來做醒酒湯便好。」喚水手攏岸,水手道:「有沙洲礙住,大 船攏不得岸。還差二里路,若有小船,可以渡去。」阮小七道:「待我脫了衣 泅水過去,尋幾尾鯉魚來。」李應道:「不可。又不知哪澳上民情土俗,萬一 惹出事來,豈可因這口腹去擾百姓?明日到了金鼇島,自然有得吃。你不知宋 公明在潯陽樓飲酒,要鮮魚做湯,黑旋風強出頭去取,被張順泅得臭死麼?」 眾人皆笑起來。
卻說狄成見有百來個大海鰍船泊在洲上,都插旌旗,正不知哪裡來的,沒 做理會處。有分教:風雲齊奮會英豪,鐵馬文征成霸業。不知狄成怎地相拒, 且聽下回分解。
第三十一回 馬國主遊春逢羽客 共丞相訪道遇番僧
卻說李應、欒廷玉的兵馬戰船到了清水澳,就該狄成接住,送到金鼇島與 李俊相會了。還有一個緣故,因筆墨不閒,只好把中原多事,眾好漢無地容身 ,棄了登雲山,奪海鰍船開洋,盼得到清水澳,已經無數曲折。那暹羅國內變 故,只好丟在一邊。如今要接上了。
那暹羅國王馬賽真,秉性仁柔,守成之主,國內並無忠臣良將,招了花逢 春為駙馬,少年英勇。又得李俊在金鼇島,犄角聲援,故此外邦不敢侵犯,二 十四島盡來朝貢。連年五穀豐登,人民樂業,百物皆賤,盜賊不生,可以夜戶 不閉。正當清明節近,花香柳媚。傾城百姓都到郊外踏青,就行掃墓,挈榼攜 壺,男女共坐,盡醉而歸,算是一年樂事。這個風俗天下皆然,雖是海外之邦 ,那喜怒哀樂,人情是一樣的,不過言語不同,衣服有異。
一日,國主在宮中與國母、玉芝公主、花駙馬宴飲,見天氣熙和,百花開 放,國主道:「寡人蒙祖宗世澤,得為暹羅國之主。雖是海邦,卻也富貴非常 。前日唯慮外邦窺伺,國內少忠良之臣,邊上無智勇之將,二十四島叛伏不常 ,甚是憂心。天幸得招駙馬,成就了玉芝孩兒百年大事。駙馬又且英才練達, 孝敬備至,甚愜我心。大將軍虎踞在金鼇島,將勇兵強。不唯二十四島盡皆懾 伏,就是占城、日本諸國,畏威懷德,不敢侵凌。真是天佑本邦,可以高枕無 憂!寡人見傾城士女都去踏青掃墓,以展孝思,兼尋樂事。祖陵頻年遣官致祭 ,今要自去設奠,兼到丹霞山遊玩,卿意如何?」花逢春道:「展孝,國之大 典。孔子說『吾不與祭,如不祭』,若龍駕自去,足見恪誠。古有巡幸之禮, 丹霞山近在郊甸,亦無不可。」國主大喜,即傳令旨:「欽天監擇日,禮部備 祭儀。卿可同國母、公主也去賞玩一遭。」花逢春領旨。欽天監奏准三月初三 為上巳,臨流祓禊,又是黃道吉日,正宜出巡。
到是日,禮部準備祭儀祝文,羽林軍整理半朝鑾駕,兵馬司潔淨街道,各 色齊備。國主、國母、公主、世子俱乘玉輦,花駙馬騎紫騮馬,丞相共濤與文 武各官侍駕。先是兵馬司警蹕所過地方,辰時啟行。是日天氣新晴,熏風和暢 ,旌旗夾道,花柳紛披。國主在玉輦上見一座江山如錦繡團簇,萬民樂業,百 物蕃庶,心中歡悅。道:「虧祖功宗德,掙下基業,使寡人安享,真是難得! 只是世子尚幼,恐千秋之後,不能無慮。幸有花駙馬勛戚貴臣可以輔佐。」一 路想來。侍臣奏道:「已到萬壽山。」國主看道:「幾年不來,林木一發暢茂 ,洵是興隆之地,自然百世永固!」那座萬壽山果然靈秀。怎見得:山巒環繞 ,水勢迤逶。地脈千里結來,砂氣萬重環結。龍飛鳳舞,一齊朝拱營前;象伏 獅蹲,幾處分排墓側。喬木參天,上罩祥雲瑞靄;瑞芝滿地,下滋白石清泉。 美玉砌成甬道,良金築就靈台。馴獸伏藏,珍禽翔舞。真是:萬年佳域,蔭出 帝子王孫;千古名區,永鎮雄封海甸。
國主、國母、公主、世子、駙馬先進了享殿,候禮部人役擺設齊整,然後 贊拜行禮。初奠、亞奠、三奠已畢,禮官讀了祝文,焚化幣帛,忽結起一團火 飛上九霄,不端不正,落下來卻在國王肩上,內監慌忙拂下,那袞龍袍上已有 一個大窟籠。國主大慍,就脫下了。再到享殿設宴,將胙肉分給從官、衛士、 內監、宮娥,無不沾飽。傳旨啟駕,到丹霞山。
那丹霞山為暹羅國的鎮山,方圓百里,天生奇秀,幽泉古洞,深邃莫測。 有幾座琳宮梵宇,多有高人隱逸。三春時候,遊玩的不絕。當日聖駕親到,那 遊山仕女紛紛散去。傳令旨:「與民同樂,不必迴避。」從官衛士俱遠遠擺開 ,國主、國母、公主、世子、駙馬都是步行,內監將日月掌扇遮了日色,宮娥 簇擁著,各處玩賞。有一道瀑布泉,如白虹一般,從高峰上衝下石潭,噴起雪 浪,如珍珠亂灑。流出石潭,甃成長渠,環迴旋轉,作流觴曲水。國主教張了 錦幄,鋪翠裀繡褥,席地坐下。取一捧雪的玉杯,插了羽翎,斟滿了酒,從上 流放下流,到哪位面前,宮娥就取來跪著奉上。吃了一回,玉芝公主命宮娥採 各色花片,也從上流撒下,如錦浪飄漾。那珍禽幽鳥,在山岩中、綠樹上和鳴 睆睆。國主大悅,捲起龍袖,向清泉盥手漱齒,應了上巳祓禊故事,又到玲瓏 古洞邊閒步。
那綠茸茸芳草上,只見個道士頭戴蒲冠,身穿鶴氅,相貌清臞,精神炯照 ,雙膝趺坐在一個棕團上。見國主、國母到來,動也不動。內監喝道:「聖駕 到來,還不站起!」道士慢慢起身,打個問訊:「貧道稽首了。」國主見那道 士相貌不凡,舉止從容自在,便問道:「從哪處來?是甚姓名?」道士道:「 普天遊行,隨地趺坐,說不得從何處來。胞胎渾沌,四大皆空,沒甚姓名。」 國主道:「出家有何好處?」道士道:「出家也無甚麼好處。只是在家受不得 那愛欲牽纏,生老病死,世態炎涼,人情險惡;更有饑寒切迫,富貴腥羶,官 刑殺戮,戶役差傜,因此出了家。」國主道:「既出了家,可真有長生不老的 真訣麼?點石為金的妙法麼?」道士道:「有生必有死,三教聖人,俱所不免 ,能有幾個長生的?有少必有老,草木尚且凋枯,要甚長生不老!石自為石, 金自為金,要點他何用!若說點石為金,便是貪夫妄想,離大道已遠,不是神 仙的材料了。」國主道:「從古及今,都說有神仙,可以神遊八極,白日飛升 。據你說來,盡是虛妄的了?」道士道:「虛妄不虛妄,若識得機關,彭殤一 理,金土同價,一點靈光自是炯然不滅。若不曉得關竅,如蜣螂轉丸,如飛蛾 赴火,無非苦趣,黃面瞿曇、青牛老子與那傴僂曲躬、終日奔走的孔聖人,都 不是到家漢。我看你享受王位,錦衣玉食,自謂快樂無比,豈知擾擾茫茫,活 地獄一般,暗受無邊的苦惱。不如早些隨我出家罷!」國主道:「寡人承祖宗 之基業,世子尚幼,不能蒞事。與你築一道院,供養在這裡,待十年之後傳位 世子,方可隨你出家。」道士道:「可托孤與花駙馬,此人忠貞可輔。哪裡等 得十年?只怕日下就有大禍!況我朝游北海,暮宿蒼梧,哪裡肯住在這裡?你 不信,我取應驗與你看。」袖中取出一石鏡,方圓三寸,漆黑無光。在掌上磨 了一磨,放出光來,抬了與國主看。只見裡面山河廣闊,宮殿巍峨,一個人沖 天巾,袞龍袍,臥在地下。國主見了,不勝駭異。他人看時,原是一塊黑石, 並不見一些光景。共濤大怒,啟奏道:「此是妖妄之徒。國主是一國之尊,怎 麼被他欺誑?可令衛士拿下該管衙門問罪!」道士笑道:「我有何罪?只怕你 要問罪哩!」國主道:「他是方外之士,不聽便罷,何必問罪。」道士起身說 道:「我有四句偈語,國主可牢記著: 「洚水為災,長年不永。他日重來,唯有荒塚。」
說罷,把拂子一拂:「貧道去了!」急步下山,霎時不見。國主猜疑不定 ,神情恍惚。花逢春道:「江湖之士,都是幻術,不可深信。況死生有命,富 貴在天,循理而行,自然吉慶。請登輦還宮。」國母也勸道:「神仙變幻,容 或有之。只這道士出言無倫,豈可聽信!堂堂一國之主,哪肯隨你出家?四境 平安,五穀登稔,有甚災禍?速請回宮,共享太平之福。」國主遂傳旨還宮。 百官、衛士、內監、宮娥簇擁還朝,各官散去。
國主心中只是不懌,說道:「那幣帛焚時,結成火團,剛落在我身上,燒 了一洞,已是不祥;又遇著道士,變幻莫測。他說道:『洚水為災』,難道我 國在瀕海之處,敢是海嘯起來,飄沒了國土?那石鏡中一人臥地,分明是我。 他人又不見。更道『長年不永,』應在我一人身上了。後面說『他日重來,唯 有荒塚,』想我天命已盡了。」玉芝公主道:「父王何必憂心,這道士將大話 嚇人,那有實驗?」花駙馬又百般勸慰,設宴釋悶,只得罷了。
次日坐朝,有白石島申文到來,說:「海邊有一異獸,如豺狼相似,頭生 獨角,遍體赤毛,行走如飛,掠人而食,獵戶收捕他不得。一日雲雷大作,天 上飛一條黑蟒,金鱗閃爍有光,與這異獸相鬥,被黑蟒蟠住,張開血盆的口咬 殺了。黑蟒騰空而去,那異獸死在沙灘上。居民恨他咬人,各拿利刃割肉下來 ,其白如脂,煮熟來味甚甘美。」國主見了,愈加憂疑。回宮說道:「白石島 又有這異獸食人。」國母道:「終被天降黑蟒咬殺,能除其害,只要防備國中 有變。」國主依言,頒示謹防外邦有變不題。
卻說共濤丞相,心內想道:「這暹羅國座久思篡奪,前日忌那吞珪勇猛, 不敢輕發。吞珪死後,不料招了花逢春為駙馬,雖是少年,倒有才幹。又有李 俊在金鼇島,犄角聲援,這座兒就不穩了。昨日到萬壽山展墓,火燒了國主龍 袍,又見道士叫他出家,想是氣數絕了。不要說一座江山這等富貴,只那玉芝 公主,千嬌百媚,若得親近他,就死也甘心。怎麼樣先去了李俊、花逢春,那 國主如摧枯拉朽之易,玉芝公主怕不屬了我!青霓、白石、釣魚三島,是我的 心腹,教他起兵夾攻李俊,自然可破。花逢春須尋個勇士,刺殺了他,方可行 事。」千思萬想,存蓄異志,不在話下。大凡忠臣為朝廷幹功立業,未必天神 來佑,奸權圖謀社稷,反有惡魔相助,此理數真不可解。
共濤起了惡念,日夜等計。卻好西番來一個妖僧,名喚薩頭陀,身長八尺 ,面如鍋底,頭上青螺結頂,兩個獠牙露出嘴外,剃了黃鬚,如刺蝟的矗起, 耳上掛一對金環,遍身黑毛,胸前蓋膻的更長數寸。穿一領烈火袈裟,項上懸 一串人頂骨的數珠,赤了一雙腳。使兩把戒刀,善能百步取人。又能喚雨呼風 ,驅神役鬼,魔魘人性命。口中喊道: 「天也翻來地也翻,頓教平地起波瀾。若人會得其中意,要上西天亦不難 。南無寶幢如來,南無寶勝如來,南無多寶如來!」
那頭陀手中搖著鈴鐸,念了又念,引動了街坊上小孩子成群,隨著各處闖 到。那共濤丞相朝中回來,見了這般行徑,好生詫異。想道:「這個異僧,必 有異術,何不試他一試?」喚從役:「請這師父到府中吃齋。」共濤先到,薩 頭陀隨後便來。見了丞相,打個問訊,說道:「丞相,你有樁心事,貧僧早已 曉得了。」共濤道:「我為一國之丞相,富貴已極,還有甚麼心事?」薩頭陀 一手指天,一手指地;又把兩手做個圈子,笑道:「便是這樁心事!」共濤見 有些來歷,便請到後苑坐下,問道:「老師那國土人氏?到此何干?」薩頭陀 道:「是天竺國。我知過去未來之事,知丞相敬事三寶,特來完你心事。」內 衙擺出素齋來,薩頭陀道:「這些用不著,快拿了進去,貧僧要你光祿寺設的 羊羔燒酒。」共濤道:「羊羔燒酒是有,哪得光祿寺?」薩頭陀道:「不久有 了。」共濤見他說話有些蹊蹺,便教取羊羔燒酒來。頭陀一頓吃上十斤燒酒, 一雙羊羔,尚未饜足。說道:「貧僧得佛祖心傳,天神異授,有變化不測之機 ,旋乾轉坤之用。撒豆成兵,推山倒海,採陰補陽,長生不老。設有仇隙之人 ,魔魘教他立死!難做的事,幫趁他必成。」共濤聽了大喜,道:「吾師有此 神術,便當拜在門下,求法力依庇。請到後苑供養,適有朝事,待明日請教。 」薩頭陀道:「承居士這般相待,貧僧自當效力。」身邊取個小葫蘆,傾出一 丸藥,托在掌內,道。「居士,這藥非同小可:採先天之精氣,煉日月之光華 ,水火爐中升了九轉。眼下之時,一點純陽從湧泉穴起直透泥丸宮,填滿腦髓 ,鞏固元神,能使玉女消魂,金童返本。今夜先一試著,曉得出家人再無誑語 。」共濤欣然接受了。送薩頭陀在後苑靜室中安歇。
次日,共濤到靜室中,見薩頭陀坐在蒲團上,低垂雙目,做運氣功夫。共 濤不敢驚動,候了三炷香,見薩頭陀做完功夫,倒身而拜。說道:「吾師真聖 人也!此藥果有妙處。不唯弟子荷戴洪恩,即賤荊亦感激不盡。」薩頭陀道: 「還有抽添鉛汞、調養爐鼎之訣,須得唇紅面白、無疾病的壯健婦女做了鼎器 ,然後面授秘訣,自能返老還重,壽與天齊。」共濤迷了心志,鋪設一間密室 ,不施帳幔,下墊裀褥,選十名蠻女,脫了衣服,憑薩頭陀受用過了,方才自 試。從此晝夜不輟,一同取樂。
那頭陀五葷三厭,沒有一樣忌的。唯不用豬肉、狗肉,道是豬爹爹、狗奶 奶。共濤盡情供養,房帷之術,已極其奧。要他演撒豆成兵、驅神役鬼之法, 薩頭陀道:「一發不難。」在後苑中空閒之處,到三更人靜,薩頭陀焚下一爐 香,點了一對絳燭,仗著寶劍,噀了法水,口中唸唸有詞。只見東邊閃出一隊 人馬,都是金盔金甲,排成陣勢;西邊也閃出一隊人馬,都是銀盔銀甲,排成 陣勢。只聽得金鼓齊鳴,兩邊交戰起來,喊殺連天。正在酣鬥之時,忽有一員 神將,身長一丈,三頭六臂,盡拿器械,跟一群虎、豹、獅、象、毒蠍、鷲鳥 ,咆哮跳躍,盤旋不已。共濤看得呆了,求:「吾師收了法罷!」薩頭陀把劍 一指,喝聲「歇!」兩隊人馬並天神猛獸都不見了。共濤拜懇在地道:「弟子 何幸,得遇聖僧!有一心願,敢求大力。」薩頭陀道:「我知道你有心事,今 日相逢,也是天緣,不妨直對我說。」共濤起來道:「這暹羅國為海外富庶之 邦,可稱福地,弟子久思據位稱尊。國主馬賽真柔懦無能,權柄盡屬於我,覷 為囊中之物,唾手可得。誰知宋朝遣一征東元帥李俊來占了金鼇島,我同大將 吞珪去恢復,誰料大敗,吞珪墮死海中。李俊興兵來圍住本國,無可抵敵,只 得求和。把玉芝公主招花逢春為駙馬,兩邊息戰講和。那玉芝公主有沉魚落雁 之容,閉月羞花之貌,可惜與了中華蠻子!花逢春十分了得,李俊又虎視耽耽 ,弟子有計難施。前日國主到萬壽山展墓,焚化幣帛,飛起火來,將國主龍袍 燒了,眼見氣運將絕。只是李俊、花逢春強橫,下不得手。今遇著聖僧,有通 天徹地之術,怎麼使我正了暹羅國王之位,取那玉芝公主做了貴妃,方遂平生 之願!隨聖僧要怎麼樣,弟子無不願從。」薩頭陀道:「一些也不難!我看你 儀容可為一國之主,但不知你的眷屬福分何如?若是無福,也是枉然。」共濤 道:「少不得合門盡要皈依的,就喚出來拜見。」共濤喚傳雲板:「請夫人、 公子、小姐出來瞻禮聖僧。」
不逾時,都到靜室。夫人圓面肥軀,五個公子各樣怪頭怪臉,只有小姐生 得秀美,一個個合掌禮拜。薩頭陀一眼估定小姐,說道:「夫人這般福相,自 然為一國之母。公子盡皆平常,你不過是一代人物。那小姐倒是貴相,定招一 個好駙馬,嗣登大位。」共濤教夫人等進去,說道:「兒孫自有兒孫福,我只 要自己享用。倘得大位,公主為了貴妃,後面生出一個好的來,也不可知。子 因母貴,就立最小的為太子便了。」薩頭陀道:「我有個魔魘法:結下一個法 壇,畫了八卦,中間太極圈兒雕一木人,長六寸三分,取本人年甲安在木人腹 內,把七雙繡花針將木人的七竅釘住了。每日清晨燒一道符,晚上奠一分羮飯 ,如此七日,其人必死。」共濤道:「如此甚妙,即來設法。」薩頭陀道:「 你要魘那幾個人?」共濤道:「第一個國主馬賽真,第二個是駙馬花逢春,第 三個是征東元帥李俊。這三個若死了,唯我獨尊,再無顧忌了。」薩頭陀道: 「那三個人的年甲可曉得嗎?」共濤道:「馬賽真的千秋節,每年表賀的,不 消說得。花逢春見他立疏保母,年甲也知道。只這李俊在金鼇島,只會得一次 ,不曉得他。」薩頭陀道:「那李俊必要先除。若國主、駙馬死後,你正了王 位,倘興兵問罪,何以禦之?使精細人到金鼇打探出來,方好行事。」共濤道 :「所論極是,就遣人前去。那木人必要預先雕成,法壇築就,等探知年甲, 即刻動手。弟子實是耐不得!況人生在世,如白駒過隙,及時行樂,已為晚矣 !」薩頭陀道:「你有了採補之術,必與彭老同壽,後福無窮。如今正是日頭 初出哩!」共濤道:「雖是如此,以速為貴。」一而築法壇、雕木人,凡應用 之物,無不悉具。誰知無巧不成話,那李俊的年甲不消差人探聽得,自然知道 。正是:癡人說夢為真事,惡貫將盈有報施。不知李俊的年甲如何曉得,且聽 下回分解。
第三十二回 慶生辰龍舟觀競渡 篡寶位綺席進霞丹
卻說共濤要差精細人到金鼇島探聽李俊年甲,求薩頭陀行那魔魘之法。卻 好端陽這日,是李俊生辰,花駙馬要去賀壽。共濤聞得這個消息,不勝之喜, 對薩頭陀道:「人有善願,天必從之。那李俊的生辰,正是端陽之日,不消打 探了。」當下結起法壇,雕了木人,將馬國主、花逢春、李俊的年甲藏在木人 腹內。薩頭陀施符設咒,如法的做起來,不在話下。
卻說端陽節正是李俊四十整壽,馬國主差一員穿宮大監,備下蟒袍、玉帶 、金珠、異寶、壽糕、果品各色禮物,同花駙馬去慶賀。卜青、倪雲道:「李 大哥的壽誕不可不去,國中安寧無事,留兩員裨將在此護衛,也就同去。」初 三日啟行到金鼇島,李俊接見,花駙馬呈上禮帖,道:「國主自要來與伯父上 壽,因朝事繁冗,特差內監恭賀千秋之慶。」李俊道:「犬馬之齒,何足為重 。煩勞國主這般厚意,何以克當!」
到端陽正日,大廳上結彩懸球,甬道上張了錦幄,堂上陳設香花、燈燭、 神位、糕桃,動起鼓樂。李俊穿了錦袍玉帶,上了香,先拜天地神位。樂和、 費保、卜青、倪雲、狄成、童威、童猛、花逢春、內監一同拜賀,進上壽酒, 李俊回敬致謝。是日大賞三軍,將筵宴設在大海船上,同出海口,共飲蒲酒。 裝十個龍舟,軍士都穿號衣,分為五色,每船二十四人划槳,往來如飛。天氣 晴明,微風不動,海波如練。居民都撐了小船,男婦老幼盡來觀看。海外之人 ,哪曉競渡故事,無不驚喜。龍舟上篩鑼擊鼓,四圍掉轉,將許多鵝鴨丟在海 中。那龍舟爭先來搶,湧起雪浪,流珠噴沫,真是奇觀。那李俊等在大船,傳 杯換盞,猜枚行令,開懷暢飲,至日昃方散。有詩為證: 玉切菖蒲榴映紅,中天節氣散薰風。 豪華事業開佳宴,可改名為混海龍。
話說李俊飲罷壽筵,觀了競渡,到夜回島。要留花逢春盤桓兩日,樂和道 :「國中雖然無事,駙馬隔了海面,不能朝夕相聚,多住幾日極是好的。但那 共濤是個奸險之徒,其心叵測,見駙馬與卜、倪兩將不在,萬一生出事來,國 主孤立在彼,又且仁厚,還是速去的好。」李俊依言,修了回啟,把禮物謝了 太監。花逢春原同卜青、倪雲拜謝而去,不題。
卻說共濤、薩頭陀曉得李俊年甲,就選十惡大敗受死日,施符設咒起來。 兩日之後,國主得病起來,共濤心中暗喜。花逢春、李俊,安然無事。看官要 見邪不勝正,唐高宗時節,西域進貢一僧,咒人立死。那太史令傅弈道:「妖 僧邪術,害不得正人,叫他咒臣,看會死麼?」高宗喚番僧咒那傅弈,念上千 百遍,傅弈挺然不動,番僧反自七竅流血而死。馬賽真衰邁無光,邪神好來侵 犯;李俊、花逢春英氣勃勃,且有後福,哪裡敢近他?那薩頭陀盡力施為,七 日已滿,國主病反好了,只是七歲的世子無疾而夭。國主、國母大慟,厚加殯 殮。共濤道:「吾師的法術已算半驗了,只是三人不死,如何計較?」薩頭陀 道:「庶人一七必死,那國主、將軍、駙馬是厚福的人,必須二七、三七,若 咒至七七,就是帝釋天王,也要招殃。目下花逢春到金鼇島與李俊慶壽,卜、 倪二將也隨了去,何不設一席,請國主到來,貧僧進藥毒死,便正了位。若怕 李俊、花逢春來爭,我有結義三個弟兄,喚故革鵬、革鵰、革鵾,都有萬夫不 當之勇。原是占城國人,今在黃茅島屯聚,手下有五千苗兵,慣經征戰。寫書 去招他來,殺了李俊、花逢春,恢復金鼇島,這寶位是萬年永固了。」共濤大 喜,進朝啟奏道:「臣見龍體違和,日夕焦勞,世子暴殤,中心哀悼,今幸萬 安。明日端陽佳節,懇乞鑾駕幸臣草舍,設菲席與主上釋悶。兼有一西域聖僧 ,有長生不老之丹,服之延齡千歲,以盡微臣一片芹曝之心。」國主准奏道: 「君臣一體,不可過於豐盛,明日早臨便了。」共濤謝恩而出。國主退朝說道 :「丞相見世子早殤,寡人悲切,明日端陽要請我釋悶。」國母道:「恐非好 意,不可便去。況聖躬新愈,不宜過勞,只消在宮中設宴慶賞蒲節。」國主道 :「咫尺之間,何有過勞!我在宮中,思念世子,觸處生悲,借此哲開懷抱, 亦無不可。」玉芝公主諫道:「共濤久已專權怙勢,擅作威福,有不臣之意。 他今日設宴請幸其第,決非好意!就是要去,也等駙馬同去。」國主道:「我 兒不須過慮,丞相世受國恩,難道起歹念不成?」公主道:「父王不記萬壽山 火燒龍袍,丹霞洞道士偈語麼?傳旨辭了罷。」國主道:「火燒龍袍已應在世 子身上,還有恁麼不祥?我已許了他,自古道『王言如絲』,豈可翻覆!」堅 執要去,國母、公主百般諫阻不住。公主道:「父王主意已定,可選三百御林 軍,令兩員裨將帶刀侍衛,以防不測。」國主道:「這個使得。」
次早共濤又來啟請,國主命排鑾駕,兩員裨將帶三百羽林軍護駕,四員內 相隨行。到了丞相府,共濤在門前俯伏迎接。到得廳上,擺設得十分齊整。錦 屏圍繞,彩帳高懸,說不盡山珍海饈,玉碗金杯。堂下笙簧並奏,執壺上饌的 人皆是錦衣花帽。共濤躬身再拜,安送了席。桌面上都是金銀器皿,獅糖樹果 ,一百二十龍盤肴饌。國主就賜丞相側席相陪。三百羽林軍列在府門外,兩員 裨將全身披掛,各持寶劍,立在國主左右。凡進酒饌,錦衣花帽之人擎在頭上 ,跪著,內相下階接來送上。酒進三巡,食供兩套,又換一班女樂,歌的歌舞 的舞,稱觴進酒。
國主道:「寡人涼德,得丞相佐理朝政,可謂社稷之臣。今日君臣宴樂, 千秋盛典。」共濤離席啟道:「主上洪福齊天,春秋正富,世子雖然不幸,自 有麟趾之祥。臣有一女,年已及笄,德容俱備,欲納後宮,以備灑掃,伏望採 納。」國主道:「丞相之女,豈可為媵妾!另選國中俊秀,以充後宮。」共濤 道:「微臣譾劣無似,叨蒙恩澤,進為宰相。臣之弱女,得侍寢殿,已為萬幸 ,就令臣女拜謁。」傳雲板請小姐出來見駕,國主止擋不住。不一時,梅香侍 女簇擁小姐出來。只見粉雕玉琢,蘭麝芬芳,宮妝豔服,環佩聲和,花枝招展 ,繡帶飄搖,端端正正,朝上拜了四拜。國主傳旨:「平身。」又取大玉觥斟 上琥珀酒,再拜上壽。國主滿心歡喜,說道:「既承丞相盛意,寡人不敢固辭 。明日行聘,納為嬪妃,卿可進太師國丈。」共濤令小姐謝恩,小姐如新鶯嬌 囀的道:「千歲,千歲,千千歲。」然後輕移蓮步而進,國王大喜。
共濤道:「臣有一聖僧,欲來朝見,未得令旨,不敢擅便。」國主道:「 寡人正忘了,正為要見聖僧,求長生妙藥,可速傳進。」那薩頭陀從後堂走出 ,滿身瓔珞,烈火袈裟,朝上跳舞而拜。國主起身回禮,賜坐,就與共濤共席 。國主道:「聖僧是何國土?到了幾時?」薩頭陀道:「貧僧是西天竺國達摩 祖師第三十八代嗣孫,得相傳衣缽,專修禪定。兼遇蓬萊仙長傳授鼎爐之術, 可以降龍馴虎,役鬼驅神。在靈鷲山中煉就九轉靈丹,名曰:『延齡固本種子 紫金丸』。有厚福者,方得服餌。貧僧在海中望氣,見上邦祥光靄靄,瑞氣重 重,故航海而來。剛到三日,不敢驟來朝見,因寓在丞相府中。今得恭覲天顏 ,實是堯舜之君,該餌那紫金丸,壽延千歲,連舉十子。」就向腰邊葫蘆內傾 出一丸藥,如龍眼大小,隱隱有寶色金光,雙手進上。國主接了道:「承聖僧 見惠,自然靈驗。當在丹霞山建一座永福寺,請聖僧安禪理性。此藥幾時可服 ?」薩頭陀道:「此藥純陽煉就,服餌亦須陽日、陽時。今日端陽。」看著日 色道:「恰好午時,正當服下。」取下玉碗,斟滿琥珀酒,把牙箸調勻呈上。 可憐馬賽真思量延年種子,輕信狂言,把藥酒一口吞下。說道:「怎的這藥味 戟著咽喉?」薩頭陀道:「豈不聞良藥苦口利於病。」不消半刻,國主叫肚疼 不止。那藥性發作起來,翻天覆地的難過,霎時九竅流血而死。裨將急掣寶劍 來砍頭陀,那頭陀卸去袈裟,藏有兩把戒刀,就在筵前拼命。無一二合,兩員 裨將都被殺死。內相到門外叫羽林軍進來,薩頭陀口中唸唸有詞,只見無數鬼 兵從空而下,羽林軍見了心驚膽顫,各自逃命。
內監趕著人亂走出,到宮報知國主身亡,國母、公主哭倒在地,死而復甦 。花恭人、秦恭人都來哭做一團,花恭人道:「這奸賊弒了國主,必來亂宮, 如之奈何?」國母道:「我拼一死,從國主於地下!」公主道:「速著人到金 鼇島報知駙馬與李大將軍領兵報仇!」國母就遣內監去了。
不說宮中之事。再話共濤見國主鴆死,大喜道:「國主已亡,事可大定。 」將屍體拖在郊外藁葬了,出榜曉諭:「國主暴薨,有遺令傳位丞相,權主國 政。文武百官,明日都要早朝。如違令者,全家誅戮。」又同薩頭陀領了心腹 家將入宮,心內想道:「一不做,二不休,就去搶那玉芝來受用,拼得與花逢 春做對頭。」又想道:「聞花逢春有一姑娘,年少寡居,姿容絕世,與玉芝公 主立為東西兩宮,平生之願足矣!」薩頭陀也暗想道:「我與共濤幹了這樁大 事,要他女兒配我,料想不敢違拗,待革家兄弟到了,把兵威壓他,怕道權柄 不盡歸於我?他若不識時務,也只費我一丸藥。」兩人各懷歹意,到了宮前, 見宮門緊閉,正要喚武士打開,只見天昏地暗,一股赤氣罩住,共濤與薩頭陀 盡皆暈倒,進去不得。那文武官僚,合城百姓盡皆不伏,口出怨言,要與國主 復仇,洶洶不已。共濤道:「蒙吾師法力,國主已亡,只是民心不伏,李俊、 花逢春必起兵來爭,如之奈何?」薩頭陀道:「不妨。革家的兵即刻到了,必 要大加殺戮,使人害怕。明日且正了大位,然後去征金鼇島,剿絕了李俊、花 逢春,其餘不足慮了!」共濤拜謝道:「全恃吾師始終其事,富貴共享。」薩 頭陀道:「富貴我也不放在心上,待事定之後,我亦有一樁心事,要你了願。 」共濤道:「吾師有甚心願?無有不依。」頭陀大喜。
忽有報來,革家兵到了。薩頭陀自去迎進。那革鵬、革鵰、革鵾都是膀闊 身長,碧眼黃鬚,力敵萬人。帶二百個戰船,五千苗兵,腕掛長刀,身穿藤甲 ,披髮跣足,如天魔一般。那革鵬弟兄與共濤相見,薩頭陀叫苗兵去捉為頭的 臣僚,有一百多人,先斷手足,後梟首級,懸拴通衢。百姓都要歸順,一家不 伏,九家同斬。那些百姓有多少力量?只得順從。海口各門盡是革家把守,敢 有一人交頭接耳,就拿來殺了,人人害怕,不敢開口。
次日五更,鳴鐘伐鼓,共濤戴了沖天冠,服了赭黃袍,升金鑾殿寶座。剛 把屁股放下,又是一暈,內侍慌忙扶住。文武百官為著性命,盡來朝賀。共濤 封薩頭陀為護世大國師,兼行丞相事。革鵬三人俱為大將軍,執掌兵權,其餘 官僚俱復舊職。立夫人為正宮,兒子為世子,女為公主。坐朝已畢,大設筵宴 ,一同暢飲。共濤道:「寡人蒙國師、大將軍扶助,得登大位,真是滿心意足 。只是宮中進去不得,如之奈何?」薩頭陀道:「不要性急,待破了金鼇島再 處。」飲至夜分,送歌兒舞女與薩頭陀、革鵬等取樂。那些苗兵姦淫搶擄,肆 行無忌。可憐萬民荼毒,敢怨而不敢言,含淚吞聲而已。
卻說國母、公主、花恭人在宮中,恐怕共濤來犯,卻不見到。有內相奏道 :「共濤與薩頭陀昨日來到宮中,忽然天昏地黑,赤氣罩住,兩個逆賊立時暈 倒,故不敢進來。有黃茅島革鵬兄弟領苗兵五千,在城中擾亂,殺了臣民百數 ,號令通衢,今早升殿自立了。」國母大慟道:「不料祖宗遺業,一旦付與別 人,此恨怎消?」玉芝公主道:「駙馬自然即時就到,且安立父王靈座,朝夕 設奠,赤氣罩住,想有天神護佑,此賊不久滅亡,母親請自節哀。」國母只得 收淚,安立靈座,日夜哭臨,實是慘傷。
是夜三更,國母哭得昏倦,朦朧睡去,只見國主改了道妝,說道:「我不 聽良言,誤遭毒手,今隨丹霞師父出了家,倒也逍遙自在。李大將軍、花逢春 決能殄滅賊黨,宮中有金甲神人守住,賊臣不敢進來,你母子且自寬心。我去 也!」國母一把扯住,被國主一推,忽然驚醒。喚起公主,訴說夢中之事,公 主道:「既是父王托夢,母親寬心。」自此閉上宮門,耐心守候不題。
再說花逢春到金鼇島賀壽,同卜青、倪雲回來,到暹羅城,還隔三十里, 見海面上一隻小船飛也似來。艙內坐一太監,見了花駙馬的船就傍攏來。過了 船,對花駙馬大哭道:「國主端陽那日,幸共濤府中,被一薩頭陀毒死,共濤 自立為王。國母、公主差我請駙馬回去!」花逢春聽知,哭得昏暈。卜青道: 「事已至此,哭之何益?商量怎地去復仇!」花逢春道:「且到國中去一看, 不知國母、母親、公主何如?」倪雲道:「不可。那廝篡了位,必有心腹把住 城門,我等賀壽而來,又不帶兵,此去恐遭毒手。不如重到金鼇島,與李大哥 商議,然後進兵。」內監道:「薩頭陀招引黃茅島革鵬兄弟三人,領苗兵五千 ,處處平定,哪裡去得?況薩頭陀善行妖法,差遣鬼兵,十分了得。共濤那日 要進宮門,被赤氣罩住,即時暈倒,宮中幸得無事。不如聽倪將軍之言,回到 金鼇島再處。」花逢春無奈,只得回船。偏生遇了鬥風,白浪滔天,扯不得篷 ,只好泊在沙洲上。花逢春心中焦躁,兩淚交流,卜青、倪雲勸慰道:「革鵬 有五千苗兵,薩頭陀又會妖法,須算個萬全,方好破得。如今正要盡心竭力平 定禍亂,豈可先哭壞身子?」花逢春道:「前日萬壽山展墓,偏偏的火燒了國 主龍袍,已是不祥。又丹霞山那個道士說出四句偈子,分明是運絕的話,我已 曉得不好了。那共濤久蓄異心。樂叔叔一向說要提防他,不料果然下此毒手! 前日不到金鼇島慶壽,他還忌憚,不敢動手,我若在哪裡,也決不放國主去赴 宴了。」卜青道:「他約同了黃茅島苗兵,羽翼已成,我們只有五百兵,哪裡 敵得過?幸喜到金鼇島留著身子,可以報仇雪恨。若在國中,也被他所算了。 」天色已晚,風勢愈狂,花逢春一夜不曾合眼。到天明,風息開船。
到金鼇島,李俊、樂和見花逢春等重複來到,吃了一驚,忙問來意,花逢 春哭訴:「國主被共濤所弒,篡了王位。薩頭陀勾引黃茅島革鵬兄弟三人,有 苗兵五千守住,進城不得,故來與伯叔商議進兵復仇。」樂和道:「我刻刻防 這賊子,幾番要開除他,恐怕國主起疑,故此容忍。豈知果然有此變亂,如今 不消說了。大將軍即點兵進剿。」卜青道:「他有苗兵五千,薩頭陀善使妖法 主將赤心相待,今日被害,必要與他報仇!況花公子為他駙馬,恩養備至,就 如父母之仇,不共戴天,哪裡論得強弱!」當下點一千兵,三十號戰船,都是 白旗白號。留卜青、倪雲守金鼇島,自與樂和、費保、童威、童猛、花逢春殺 奔暹羅城來。
到得半路,忽然一聲響亮,把中軍帥字旗吹折,軍士盡皆駭異。李俊道: 「帥字旗折,不是好兆,將士俱宜小心。」樂和道:「那苗兵慓悍,薩頭陀又 多妖術,革鵬兄弟聞得勇猛,我們不可輕敵。把兵分作三隊,每隊十號戰船; 大哥與我為中軍,費保、花逢春為前隊,童威、童猛為後隊。且去看他虛實, 切不可輕易交鋒。必要首尾相應,庶無敗局。」分撥已定,將近暹羅,見兩隻 巡哨的船,每船各三十苗兵,飛也趕來。花逢春在前隊看見了,取出鐵胎弓, 搭上狼牙箭,正中苗兵心窩,翻筋斗跌下海去,就撥船頭回去。這裡三隊一齊 追去,只見海上有一百多船結個水寨,刀槍如雪的插滿。李俊叫不可上前,在 山腳下停泊,樂和道:「看那水寨結得如式,苗兵雄悍,只宜智取,不可力敵 。且搖旗擂鼓,誘那薩頭陀並革鵬等來,委實強弱何如。」叫放號炮,吶喊搖 旗,聲張威勢。 卻說共濤聞金鼇島兵到,請薩頭陀商議:「李俊、花逢春到來,何以禦之 ?」薩頭陀道:「有革家兄弟三人在海口,怕他則甚!他們自來送死,省得去 攻金鼇。我有一個奇計,教他個個身亡,不留片甲。」正是:惡魔巧布彌天計 ,義士幾傾一炬中。不知薩頭陀用甚計策來,且聽下回分解。
第三十三回 薩頭陀役鬼燒海船 混江龍誓志守孤城
卻說共濤問薩頭陀退兵之計,薩頭陀道:「大王休憂。李俊、花逢春必 要斬草除根,然後可享寶位。我正要去攻金鼇島,他既自來,豈可放他回去? 我到水寨中,自有妙計。」遂辭了共濤,到水寨與革鵬說道:「只消如此如此 。」革鵬依計,緊閉水寨,再不出戰。
卻說李俊到暹羅城下,見革鵬的水寨布得嚴整,城外並無一隻船影,靜悄 悄的不見動靜,心中焦急,要去攻打,樂和道:「我只道苗兵輕佻,必來挑戰 ,誰知他緊閉寨柵,偃旗息鼓,必有計策,切不可躁急。」花逢春道:「國主 被弒,城池已失,宮中不知怎的。若曠日持久,此仇何時可報?待小姪拼命殺 去,倘破水寨,實為天幸。若然不濟,以身殉之,也盡了一點的心。」樂和道 :「事有經權,必須謀定而後戰,知己知彼,方得萬全。若一蹉跌,我等孤軍 亦難撐立。你說盡一一點孤忠,上有寡母,下有嬌妻,倚托何人?不可使匹夫 之勇,懊悔無及。」花逢春只得停住了。一連守了五六日,只不出戰。樂和猛 省著,道:「不好了!中了他反客為主之計。」李俊道:「何為反客為主?」 樂和道:「他的兵多我幾倍,不是怕我不出戰,羈絆住了,必然使一枝去破金 鼇島。巢穴一失,不戰自亂,快些收兵回去。」李俊道:「不可不防!」急令 起航。
行不得一百里海程,到了明珠峽口。怎地叫做明珠峽?這是暹羅國的水口 ,茫茫大洋之中,生起兩個山來,蜿蜒如龍,兩頭相接,只隔一里水面。中流 有一小山,圓淨如珠,草木不生。水勢駛急,往往這個所在要壞船隻。那山頂 上,左邊建一座龍王廟,右邊有七層小石塔,鎮壓水怪,關鎖水門,所以暹羅 國人物富庶。李俊三隊的船行至峽口,見有二三十個戰船,苗兵把住峽口。船 頭上立一員苗將,卻是革鵾。喝道:「中了俺國師之計,你那金鼇島早已打破 ,還要思量到哪裡去?快快投降,饒你一死!」李俊大怒,挺槍便刺,革鵾把 大斧架接,在船頭上交鋒。花逢春正要挺戟助戰,只見艙中走出薩頭陀來,口 中唸唸有詞。忽然煙霧漫空,見千百個鬼兵,也有天上落來的,也有海底潛出 來的,飛蝗般攢攏來。費保、童威、童猛各執器械相持。又有一個鬼王,身長 數丈,頭上生一個獨角,渾身精赤,單繫一條虎皮裙子,雙手拿兩個火葫蘆, 燄騰騰火星飛在篷桅上。一霎時燒起,三隊的船,風逼做一塊,連排燒去。黑 煙佈滿,開不得眼。李俊大叫道:「天亡我也!」正在萬分危急之際,巽地上 一聲霹靂,大雨如注,把火澆滅,鬼王、鬼兵都不見了。李俊、費保,等拼命 殺出峽口,已燒壞了二十多個船,兵丁殺死的、跳下海的,約有三四百多人, 幸喜各將領無傷。
連夜趕到金鼇島,果然柵口戰船密布,盡是苗兵。革鵬正與卜青、倪雲交 戰,勝敗未分。李俊、費保飛跳上岸助戰,革鵬抵不住。四員勇將跳下了船, 花逢春彎弓搭箭射去,正中革鵬左臂,棄了手中刀跌去。不防革鵾、薩頭陀隨 後追來。童威、童猛、樂和丟了船,領兵到隘口寨中。李俊對卜、倪二將道: 「幾乎不能相見!在明珠峽被薩頭陀使鬼兵燒了海舶,幸得雷雨大作,救了性 命。他的兵幾時到的?」卜青道:「到了兩日。我與倪兄弟商量,恐隘口有失 ,結寨在此。戰了兩日,不見輸贏。」李俊道:「樂兄弟原料是反客為主之計 ,不道果然。如今怎地好?不要說去攻暹羅城報仇雪恨,只這金鼇島,恐難保 全。若是兵對兵將對將,還好支持,只那薩頭陀的妖法,怎麼了得?前日宋公 明打高唐州,被高廉妖法損兵折將,敗了兩陣,虧公孫勝來方才破得。如今隔 著大洋,哪裡去請得?」樂和道:「妖法只可使一時,若全用此術就不靈驗了 。況邪不勝正,我等為報暹羅國王之仇,誅戮奸黨,難道上天不佑?那明珠峽 的火盡勾燒死,忽得雷雨來救,就可見天意了。須要立定主意,協力固守,慢 慢尋出計較來,再不可性急。聞得妖術怕的狗血污穢之物,須準備著,待他再 來,破他便是。」李俊遂喚軍士取狗血、人屎、蒜汁做了噴筒,交戰之時亂潑 過去,自然可破。算計定了,堅守寨柵不題。
卻說薩頭陀果然十分狡猾,他定下的妙計,使革鵰守住暹羅水寨,革鵾把 住明珠峽口,演妖法使獨火鬼王燒死他;革鵬領兵攻打金鼇島,真是算無遺策 。誰知雷雨救滅,不能成功,便隨後趕來,與革鵬、革鵾一同圍住。說道:「 那金鼇島進了隘口,又有三個灣,才到得城邊。那李俊害怕,不敢出戰,必要 誘他出來,方好奪那隘口。」日日在船上與苗將飲酒,隊伍不整,兵無紀律。 又去澳裡搶擄良家婦女,不論姿色,單取少年氣血滿足的,青天白日就在船上 採戰,並不忌人眼目。自己厭了,賞與苗兵。那些婦女出於無奈,經不得蹂躪 ,多有致死的,就拋在海中。李俊見了,怒氣填胸,叫道:「賊禿這般無禮! 惡毒已極!豈可使平民受害,快去剪除!」樂和道:「此是誘敵之計,不宜妄 動。」李俊道:「大丈夫生在天地之間,興廢自有定數,哪裡當面忍得!」便 要領兵出戰。樂和道:「既是耐不得,也待夜間。他被酒色所迷,必然酣睡。 可遣童威、童猛、卜青、倪雲四將分領十個船,帶五百兵,埋伏在荻葦之中, 大將軍可同花公子竟去劫寨。若使妖法,可將噴筒灑去。我與費保守寨,庶幾 可以成功。」
部署已定,到三更時分,童威等先去埋伏了。李俊、花逢春結束停當,領 了一千兵,十個大船,奮勇殺去。那薩頭陀雖然貪酒戀色,夜裡再不睡的。聽 得聲響,不慌不忙,讓李俊殺入,作起妖法。星月滿天,忽然暗如墨漆,李俊 、花逢春並不見一隻船,一個苗兵,噴筒也無放處。童威等聽見喊殺之聲,只 道與苗兵相殺,圍合攏來;李俊又認做苗兵,自相攻擊。海面起一陣颶風,李 俊忙叫收舵到岸。那革鵬、革鵾已先到隘口,放火燒了寨柵。費保、樂和抵敵 不住,退到城邊。李俊、花逢春上得岸時,革鵬、革鵾擋住廝殺,混戰到天明 。薩頭陀遣一隊獸兵,卻是虎、豹、豺狼,張牙舞爪而來,跳搏傷人。李俊慌 了,叫放噴筒,那兵士大半已竟上岸,噴筒都在船內。李俊、花逢春也只得退 到城邊,兵士折了大半,隘口被他奪去,童威等四將不知下落。李俊大哭道: 「不聽賢弟良言,致有此敗!如今兵微將寡,怎生是好?」樂和道:「勝敗兵 家之常,不可挫了銳氣。幸這石城堅固,決然攻打不進。且誓死守定,再作區 處。」李俊依言,和花逢春、費保、樂和日夜在城樓,搬運擂木、石塊、灰瓶 、鐵汁等物,並力守定。
薩頭陀、革鵬、革鵾在城下耀武揚威。幸得這石城光蕩蕩地爬不上,實坯 坯掘不進。只當不起妖法,或一陣火,騰天撒地的燒來;或起霹靂,捶山震岳 的打來;夜間鬼哭神嚎,百般作怪,膽也嚇破了。樂和道:「這些妖法不過如 此,不要怕他。這裡決然攻不進,只是山後有一處,稍覺平坦,恐怕爬進,須 要守備。我領一隊兵去看,花公子可到白雲峰上瞭望,海面上可有四將蹤跡。 」原來這金鼇島只有前面這座城門,四圍俱是高山峻嶺,古木修篁,無路可上 。居民都在裡面耕佃,東西南北俱是大洋,內有一座白雲峰,高插雲漢,登眺 遠見三百里。天氣清明,暹羅城也就在面前。那後山為因當年起了一條蛟,洪 水沖壞了,有二三丈缺陷之處,可以爬得上。
正喚兵士抬石頭填塞,只聽得山嶺下隱隱有人話響。樂和同兵士伏在樹叢 裡,取一門大炮擺好,點著火繩伺候。果有二三百苗兵,腰邊跨了長刀,扳藤 附葛的爬上來,將到半嶺。樂和覷得分明,將炮門藥線點上,轟天一響,苗兵 打為齏紛,打不著的都跌死嶺下。又喚兵卒將石塊雨點般打下,苗兵剩不得幾 個回去。樂和就叫這隊兵,裝上大火炮把守。回來說道:「慚愧,若遲去一刻 ,被他爬上了!大炮打死三百苗兵,叫兵守定,再無內顧之憂了。」李俊道: 「賢弟真有先見之明,料事多中。不然,就失事了。」花公子也回來說道:「 到白雲峰四遠瞭望,海面上並無跡影。」李俊道:「這四個弟兄多分不好了。 」樂和道:「哪有四個俱壞之理?當夜兵敗,想到清水澳去了。」李俊等四人 依舊堅守不題。
卻說童威等四將被薩頭陀等妖法衝散,一時進隘口不得,到天明會合,已 折了一百名兵,兩個戰船。倪雲道:「岸口都是苗兵,回去不得,不知他們何 如?」童猛道:「隘口被苗兵所奪,李大哥等必然固守石城。」卜青道:「我 等飄泊無依,且到清水澳。狄成那邊有三百名兵,帶了來和他廝殺。」童威道 :「不怕將勇兵強,唯這薩頭陀妖法,雖有千兵萬馬,也抵當不住。我想起來 ,革鵬、革鵾和薩頭陀都在這裡,那暹羅國內只有革鵰一人,必然空虛,我們 去襲破了,他這裡必然解圍。」眾人齊道:「此計甚妙!」就揚帆而去。
不消一日,到了暹羅城下,只有十來個戰船,一二百苗兵看守,革鵰也不 在船上。童威等將船貼近,一齊跳過去,奮勇砍殺,剩不上三五十個上岸逃命 ,童威等大喊追去。搶到城門邊,革鵰領一枝苗兵衝殺出來,四將抵住,戰不 上十餘合,革鵰力怯,撥轉馬頭便走。卜青趕上,一槍刺著左臂,幾乎墜下, 苗兵救護進城去了,童威率兵攻打。共濤見有兵到,革鵰敗陣進城,心內慌張 ,說道:「國師去攻金鼇島不見回音,反有兵攻城,此是何故?」革鵰道:「 那來的兵不是李俊、花逢春,另是四員將官。這裡兵留不多,方才又傷二百多 名,可傳令撥民夫上城。待我差人到金鼇島打聽,掣兵來保護城池。」共濤依 言,令兵馬司撥百姓上城守垛,革鵰自引苗兵巡察。那些百姓都恨入骨髓,巴 不得立時打破,只是畏懼革鵰號令,勉強上城。
童威等帶不上三四百兵,城大兵少,圍困不得,只好四門守住,急切難破 。卜青道:「百姓上城,可見城內無兵,若得裡應外合,方可破得。待我到半 夜裡爬進去。」日間週遭一看,見西北角守城的百姓是駙馬府前住的,叫做和 合兒,是個閒漢,平日廝熟,四目相視,打個暗號。到夜間與童威商議道:「 那西北角上守城百姓是駙馬府前和合兒,方才打個暗號了,我便爬上去。若可 動手,復放起火來,你們奮力殺入,成敗利鈍在此一舉!」三個說道:「若得 如此,萬分之美!只是要小心。」
卜青卸了盔甲,換了緊身衣服,身邊藏了暗器,一齊到西北角城上。燈火 明亮,和合兒先悄悄對守垛的百姓說道:「共濤弒逆無道,薩頭陀苗兵姦淫搶 擄,百姓受其荼毒。今卜將軍來打城,我已約定了,少時放上,殺了奸臣惡禿 ,與萬民伸冤。不可泄漏,只要防革鵰巡察過來。」通甲的人盡是懷恨的,大 家點頭會意。卜青在下面咳嗽一聲,和合兒拋下索子。卜青縛在身上,兩手扯 定索子,和合兒同百姓用力弔上去。剛跨上垛口,解下索子,巧巧革鵰、共濤 巡察到來,卜青裝做百姓,朝外立著。革鵰見這甲裡神情有異,望到下面有一 簇人馬,說道:「必有奸細!國主可去巡視各門,待我紮在此間。」卜青動也 不敢動,直到天明換班,同和合兒下城,說道:「你有這片忠心,事成之後, 必然重賞。可可那革鵰到來,一時動手不得。我已換了衣服,黑早裡無人認得 ,且和你到宮中朝見國母,再作商量。」遂同到宮門。
有兩個太監在宮門首,認得卜青的,驚問道:「卜將軍怎地進得城來?」 卜青道:「煩引我見國母方說。」太監叫開宮門,卜青、和合兒同進宮中拜見 。國母道:「共濤弒逆,神人共憤。我日夜望李大將軍、花駙馬來報仇。聞得 兵敗,我要自盡,公主勸住,再看消息。卜將軍,你幾時進城的?金鼇島勝負 若何?」卜青道:「臣與駙馬賀壽回來,聞知國主被弒,只緣不帶得兵。重到 金鼇島,同李大將軍領兵到來,中了他反客為主之計。明珠峽被薩頭陀遣鬼放 火,篷檣盡焚,幸得天降大雨,救了性命。到金鼇島又為妖法所敗,現今圍住 ,未知如何。臣與倪雲、童威、童猛是夜衝散了,思量暹羅必然空虛,故引兵 來,奈因兵少破不得城。這和合兒是駙馬府前百姓,有一片忠心,將繩索弔臣 上城。正要魚貫而上,誰想共濤、革鵰親自巡察,覺道有異,就屯住到天明, 動不得手,故來朝見國母,以慰懸望。」國母泣道:「薩頭陀如今強橫,李大 將軍屢遭敗衄,眼見得報仇無日了!」卜青道:「臣已入城,令內監傳諭舊臣 ,和合兒糾結義民,此城不日可破。城若破了,薩頭陀回救時,李大將軍、花 駙馬追來,內外夾攻,國仇指日可雪。臣到外邊恐露圭角,願留宮中。」國母 依言,使內監去傳諭舊臣,和合兒糾結義旅,不在話下。
再說李應、欒廷玉等海鰍船到了清水澳,阮小七要上岸買鮮魚做醒酒湯, 李應擋住。那瘦臉熊狄成守清水澳,聞暹羅國主馬賽真被奸臣共濤所弒,金鼇 島又為薩頭陀妖法所敗,圍困得緊。要領兵救剿,只因三百個兵,恐寡不敵眾 ,心內彷徨。當下見沙灘邊停泊百多號大海鰍船,刀槍密布,旌旗閃動,驚疑 不定:「敢是薩頭陀破了金鼇島,又領兵來取清水澳?」望見衣冠濟楚,人物 軒昂,不是苗兵模樣。只得棹個小船,帶四個兵丁,到海鰍船邊,問是哪裡來 的,卻好正在李應船邊,燕青看見狄成是宋朝將官裝束,答道:「我等是大宋 官兵,要到金鼇島尋訪李大將軍的。」狄成道:「將軍與他甚麼相知?尋他何 故?」燕青道:「我等俱是舊日弟兄,聞在海外,特來扶助也。」狄成道:「 那李大將軍可是混江龍李俊?列位是梁山泊上好漢麼?」燕青道:「正是。尊 駕可通大名。」狄成爬上大船,納頭便拜道:「天下有救了!」李應、燕青連 忙扶起,狄成道:「小可是與李大哥太湖小結義的瘦臉熊狄成。李大哥自出海 洋,在這清水澳駐紮,殺了沙龍,占了金鼇島。花知寨的公子花逢春,暹羅國 王馬賽真招做駙馬。親眷往來,金鼇島十分興旺。豈料馬賽真被奸相共濤所弒 ,篡了王位。招一番僧,名喚薩頭陀,善行妖法。又有革鵬兄弟三人,領苗兵 五千扶助共濤。李大哥連折三陣。如今金鼇島圍困甚急,萬望列位念昔日之誼 ,到金鼇島解圍。」李應道:「既是李大哥有難,自當速救。先撥十將進發, 其餘弟兄保護家眷在這裡。待得勝之後,就來相接。」狄成大喜,即為嚮導, 連夜揚帆。那十將是李應、欒廷玉、王進、關勝、呼延灼、公孫勝、燕青、呼 延鈺、徐晟、凌振,放炮望西南進發。
卻說薩頭陀圍住金鼇島,攻打不下。只見革鵰差人來說:「卜青等圍住暹 羅城,要回兵救應。」革鵰道:「暹羅根本之地,不可不救,且收兵暫退,再 來攻打。」薩陀頭道:「金鼇島危在旦夕,若釋之而去,日後又費氣力。那攻 暹羅的不過幾隊游兵,都城堅固,萬分無事。破了金鼇島,那邊的自然剿滅了 。」遂喚苗兵造了雲梯、飛樓,推到城邊,如猿猴援附而上。李俊、費保、花 逢春掣定短刀,見爬到城垛邊的,俱持刀砍下。苗兵只是不怕,魚貫而上,越 殺越多,李俊道:「如今支撐不定了,待我自刎,免得受辱!」樂和道:「就 是入城,還要巷戰,豈可如此!」花逢春早見革鵬、薩頭陀在城下指揮苗兵蟻 附而上,花逢春彎起弓來,一箭射中薩頭陀腿上,望後便倒,革鵬扶救。苗兵 在雲梯上回頭觀看,費保將一鐵鉤,用盡勇力,將雲梯鉤去,一聲響亮,雲梯 斷了,跌下苗兵。城上亂把石炮、灰瓶雨點打下,遂不敢爬城。薩頭陀雖然中 箭,卻不傷命,到船中用丹藥調治。
只聽得海外一個大炮,如天崩地坼的一連響了百餘響,苗兵報道:「不好 了!海上有四五十號大海船,刀槍佈滿,將到岸邊。」薩頭陀不顧疼痛,起來 叫革鵬、革鵾領苗兵退出。李俊在城樓上看見苗兵盡去,又聽得海外炮響,心 中疑惑。樂和道:「我們開門出去,看是何故?」遂同下城。開了門,各持兵 器,只撐一個船到隘口。薩頭陀苗兵的船,盡擺在大洋東邊,海上有四五十號 大船,都是中華將士。盔甲鮮明,刀槍如雪,一帆風趕來。李俊等也便出了隘 口,望見大船上有一先生,仗劍立在船頭上,遠遠望去,像是公孫勝。看看近 來,見舉雙鞭的像是呼延灼,李俊想道:「怎得到此?」那大船上李應見了李 俊、樂和,大叫道:「李大哥,我等來解圍!」正是:中華將士從天降,小島 妖魔逐浪銷。畢竟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三十四回 大復仇二凶同授首 權統攝杰士盡歸心
卻說薩頭陀、革鵬、革鵾圍困金鼇島甚急,苗兵佈滿,雲梯飛樓爬上城來 。李俊看看支持不定,聽得海上炮聲,苗兵紛紛退出。李俊、樂和、花逢春、 費保也開門趕出。那大船上李應招手叫喚,李俊大喜,一齊上船,都拜見了。 說道:「夢裡也不想眾位到來!且請把苗兵破了,再訴別來心曲。」李應傳令 ,將戰船擺開,擂鼓搖旗索戰。薩頭陀也整頓船隻,革鵬居左,革鵾居右,兩 軍吶喊。凌振架起子母炮放去,轟天一響,早把兩個船打得粉碎,苗兵皆死海 中。薩頭陀口中唸唸有詞,一陣鬼兵,都騎虎豹從空飛下,竟奔前來。公孫勝 拔出松紋古定劍一指,喝聲:「疾!」有兩員天將,神威四射,盡執降魔杵, 把鬼兵打散。李應、欒廷玉揮兵趕殺,關勝舞動青龍刀,呼延灼舉起雙鞭,革 鵬、革鵾抵住廝殺。燕青叫軍士放火鴉、火箭,那革鵬船上霎時燒起來,煙燄 漲天。苗兵無處躲避,跳下海去。這裡軍士將炮石打去,沉於海底。薩頭陀見 破了陣法,又被火燒,奪路便走。革鵾、革鵬也待要奔走,被關勝趕上,大喝 一聲,將革鵾砍為兩段。革鵬見兄弟殺了,慌忙回舵逃脫,那些苗兵燒殺大半 ,剩得焦頭爛額的不上三五百人。
李俊見大獲全勝,收兵到岸,請眾好漢進城,倒身下拜致謝。眾人扶起了 ,分賓主坐下,王進、欒廷玉、扈成三個,李俊不認得,動問方知,躬身道: 「久仰三位將軍大名,今日方得相會。」花逢春又逐位拜了。李應道:「且喜 花知寨有這般一個好令郎!」呼延鈺、徐晟在梁山泊同伴頑耍的,雖隔別多年 ,俱各長成,還有些認得,三個都不勝之喜。李俊大排筵宴,請各位坐席,大 家謙遜了一回。王進、公孫勝、欒廷玉、關勝、呼延灼在上面,其餘依次坐定 。李俊、花逢春、樂和起身,各位俱敬了三大杯。
李俊相訴道:「小弟詐稱瘋症,辭別了宋公明,同童威兄弟尋太湖中結義 的費保四人,住居消夏灣,打魚飲酒,圖些快活。為路見不平,傷觸了丁廉訪 、呂太守,被他設計,監在常州,幸得樂兄弟、花公子來救出。晚間就夢宋公 明,使黃巾力士來請,跨了黑蟒,到梁山泊。宋公明說:『後半段事業在你身 上。』贈我四句話,我還記得。醒來想道:『我原是水軍頭領,必須原到水裡 去。』同眾人出了海口,搶洋客兩隻海船,到了清水澳屯紮。那金鼇島沙龍, 貪淫暴虐,殺了他,奪這金鼇島。暹羅國使丞相共濤、大將吞珪來爭,把吞珪 殺了,就領兵到暹羅。那國主馬賽真是漢伏波將軍馬援之後,為人極是寬厚, 見攻打甚急,遣使求和,情願把玉芝公主招花逢春為駙馬,因此罷兵。這金鼇 島富庶,可以安身。端午這日,是小弟四十歲賤降,花駙馬來慶壽。不料這丞 相共濤奸險專權,是宋朝蔡京一流人物,久蓄異謀,思篡國位。乘花駙馬不在 ,用西番僧薩頭陀的計策,一旦禍起蕭牆,馬賽真被弒。我同花駙馬興兵問罪 ,中了他反客為主之計,明珠峽被薩頭陀使鬼兵放火,幾乎燒殺。感得神明相 佑,大雨滅火,逃得殘生。追來圍住金鼇島,又被他誘敵,大折一陣。那童威 、童猛、卜青、倪雲四人,不知生死下落。苗兵將雲梯飛樓爬上,萬分危急, 思量自盡免得受辱。不想列位從天而降,解此患難,真莫大之恩也!」
李應道:「小可不願為官,回到獨龍岡作田舍翁,因主管杜興替孫立寄書 ,」指樂和道:「與樂兄弟刺配彰德。他與裴宣、楊林殺了馮彪的兒子,牽累 到我身上,監在濟州。越獄殺了馮彪,上飲馬川屯聚。其中奇奇怪怪,惹出多 少事來,眾兄弟俱得聚會。童貫用趙良嗣之計,通金滅遼,又與金朝挑釁,把 東京失陷了。道君皇帝傳位太子,俱被金兵捉去。劉豫僭稱齊帝,關大哥直言 抗諫,綁出法場,小乙哥妙計救脫。那王老將軍並呼大哥、朱仝俱兵敗歸來。 河北地方通是劉豫所管,又殺敗了劉猊,收兵回南,要投宗留守。東京陷後, 康王即位南京,改元建炎。又用黃潛善、汪伯彥為相,力主和議,宗留守氣憤 而亡。我等無所歸著,只得且上登雲山。那登雲山原是鄒潤嘯聚之所,阮小七 殺了張幹辦,與孫新、顧大嫂同上了山。欒將軍為登州統制,是他令高徒說入 了寨。我們到得登雲山,為救朱仝、宋清鬧了濟州,金將阿黑麻要攻山寨。因 兀朮在登州打造海鰍船,去夾攻臨安。安道全說金鼇島有李大哥在哪裡,故借 了他一百號船,到得這裡。」
李俊道:「安道全從高麗回來翻了船,我撈救得,如今在哪裡?」李應道 :「眾弟兄會合,曲折甚多,一時說不盡。安道全和眾人並家眷、輜重、糧餉 、兵馬,還有六十號船在清水澳哩!」李俊道:「既如此,快著人接來!」花 逢春道:「苗兵雖然敗去,國母與寡母在宮中,不知怎地?再求諸位伯叔去復 仇雪恥,先父在九泉也是感德的。」哭拜在地。李應、欒廷玉道:「花公子, 你有這等孝思,我們即刻就去。」李俊道:「連日勞頓,今日且盡歡痛飲,明 早啟行罷。」擺出筵宴,各談衷曲,開懷暢飲。關勝、呼延灼等見這金鼇島山 勢險阻,石城堅固,地方富庶,人物齊整,盡皆歡喜。次日,李俊命費保守島 ,狄成到清水澳接取各位,就放了號炮開船不題。
卻說薩頭陀、革鵬領殘兵到暹羅城下,見童威、童猛的兵攻打暹羅城,對 革鵬道:「垂成之功,敗於一旦。你三弟被殺,他們必然追來。這裡又有兵在 此,未可交鋒。你竟到日本國借兵,那國王皈依我的,久想暹羅繁盛,要來吞 不留一個,方遂我平生之願!」革鵬依言去了。
童威等見薩頭陀領殘兵回來,船隻俱已燒壞,猜道戰敗回來的。欲要攔截 ,怕他妖法利害。卜青弔上城去,又不知音耗,只得讓他叫開城門進去。
共濤見薩頭陀敗回,說道:「寡人全仗國師做主,今戰敗而回,童威、倪 雲又來攻城,怎麼是好?」薩頭陀笑道:「我有鬼神不測之機,任他天蓬元帥 來也不打緊!只要完我那樁心事,便好設施。」共濤道:「寡人舉國聽著國師 ,便是要寡人的心肝煮湯吃也是肯的,只要剿除金鼇島兵將。」薩頭陀道:「 前日馬賽真被李俊兵圍,將玉芝公主招花逢春為駙馬,方得息兵。你那女孩兒 也招我做駙馬,方顯手段。若是不肯,我騰雲去了,隨他拿你正罪,不干我事 !」共濤呆了半晌,說道:「國師且退了兵,情願把女兒招國師為駙馬。」薩 頭陀道:「佛法不打誑語,今夜便要成親。我與你翁婿至戚,自然盡心。」共 濤還癡心信他果有神術,含淚喚女孩兒妝束,與薩頭陀結親。那薩頭陀箭瘡未 愈,瘸著腳,摟共濤女兒進房去了。
說那卜青在宮中,內相、和合兒糾結了臣僚百姓,歃血定盟,正要舉事, 見薩頭陀回來,未敢輕發。又聞金鼇島李俊、花逢春都到來。卜青稟國母寫一 道懿旨,叫和合兒從城上擲下,今夜裡應外合,三更為期,不可遲延。童威軍 士拾得,呈與李俊。關勝、呼延灼等都屯住城下,李俊已知卜青在城內,又見 國母的懿旨,傳令三更看城內火起,盡要上城。果然到夜半,西北角上火光沖 天而起。花逢春、徐晟、呼延鈺正在此間,喝令軍士蟻附而上,斬開城門,一 擁而入。花逢春引路,先到丞相府前後圍住。共濤無計,正去懸樑,被花逢春 捉住,盡把家屬四十餘口綁縛定了,發兵馬司監禁。然後到宮中,天色已明, 國母、花恭人、秦恭人、玉芝公主都在,花逢春哭拜倒地,一齊慟哭。國母收 淚道:「幸得相見。共濤、薩頭陀拿獲了麼?」花逢春道:「共濤並家屬四十 餘口俱發兵馬司監禁,薩頭陀未經拿著。」國母道:「駙馬且到外邊理事,薩 頭陀必要緝獲的。」花逢春出宮。到東門,李俊等進城來,革鵬接住苦戰。花 逢春一戟把革鵬刺殺,梟了首級。傳各城門守定,還有薩頭陀不見。
李俊把兵屯在各門,同眾將入宮朝見國母。謙謝收復之晚,幸中國諸將軍 到來,方才破得。國母致謝道:「逆臣悖亂,國王晏駕,大將軍同各位將軍盡 心竭力,始得雪恨。卜將軍先入城來,足見忠貞,大將軍可加重賞。」李俊等 辭出。將丞相府改作元帥府,請各位住下。第三日,清水澳諸人到了。李俊、 花逢春調度,把各位有家眷的,即撥甲第安居,盧二安人、呂小姐、盧小姐與 花恭人同住。軍士編了隊伍,各營安插,糧餉收進官倉,馬匹放在牧場,船隻 令童威、童猛職掌,結水寨在海口。臣僚俱皆升賞,百姓散給幣帛。和合兒除 授宮門使。火燒的民房命工匠修造,處置井井有條。大排筵宴,犒賞三軍。依 次坐定,除費保鎮守金鼇,狄成鎮守清水澳,共有四十二人。李俊手中把盞道 :「上托神天照鑒,宋公明陰中護佑,眾兄弟又得復聚,真為難得之事!有四 事可慶:暹羅國遭篡弒之禍,國祚已失,金鼇島有纍卵之危,今幸雪恨恢復, 此一喜慶也;王老將軍、欒統制、聞參謀、扈二哥不是舊盟,今得同心合膽, 重結新契,此二喜慶也;梁山泊一百八人,死亡過半,即那存者散於四方,復 得巧相遇合,向日太湖小結義四個弟兄,海外之事全得扶持,三大喜慶也;花 逢春、宋安平、呼延鈺、徐晟這四位賢姪,少年英雋,皆是偉器,四大喜慶也 。請盡歡達旦!」眾人皆齊聲道:「敢不如命!」花逢春喚蠻女歌舞俏酒,眾
次日樂和道:「那薩頭陀拿不著,恐為後患,必要搜捕。」李俊道:「想 是真會騰雲走了,怕他怎的?自有公孫勝在此。」樂和道:「待我再去緝訪。 」遂同燕青、呼延鈺、徐晟拿著彈弓、黏竿、酒盒,跟了五六個家丁,各處遊 玩。那國中有座鎮海寺,莊嚴壯麗,寺內有七層寶塔,高插雲霄。樂和等到殿 上隨喜,住持獻茶。走到塔邊,樂和道:「小乙哥,你的神弩,那塔上一個喜 鵲吱吱的叫,若打下來,方服你眼力。」燕青真的取彈弓把彈丸打去,那喜鵲 見下面有人放彈,蟲鳥最有靈性,彈子未及到身,展開兩翅飛去。那彈子打進 塔窗裡,只聽得塔裡面有人叫聲:「呵呀!」骨碌碌滾下來的響。一齊趕進看 時,有個人覆跌在地上。家丁翻他轉來,樂和大喊道:「此便是薩頭陀,家丁 女子,雲鬟不整,蹲著暗泣。還有兩把戒刀,一個葫蘆,一包牛羓子,家丁拿 頭陀成了親,原想駕雲而去,被馬賽真陰魂纏住,法術不靈。城破之夜,攜了 此女躲在塔上,思量革鵬借日本兵來,還要作孽。誰知天網恢恢,彈子卻好打 著眼睛上,烏珠突出,鮮血淋漓,真是惡貫滿盈了。帶來見李俊道:「我們到 鎮海寺遊玩,因打塔上喜鵲,彈子從塔門裡打著他眼睛,綁獲在這裡。這便是 共濤之女,薩頭陀騙做駙馬的。」李俊、花逢春大喜,把鐵鎖穿了琵琶骨。恐 他遁去,將狗血、蒜汁、人屎渾身一淋,同共濤蹲在水井內。那女子同家屬監 禁,日後施行。
李俊稟知國母,與國主開喪殯葬。就差裴宣定了儀制,蕭讓撰了祭文,燕 青、樂和總理喪事。文武百官俱穿孝服,置造桐棺梓槨。掘起國主屍骸,面色 如生,毫不腐爛。將香湯沐浴,換了冕服,含珠納貝,入殮已畢。北門外結起 廠殿停喪,選二十八員道士,請公孫勝主壇,建三晝夜醮事,追薦生天,到萬 壽山王陵上安葬。花逢春齊衰重服,王進、關勝等先行弔禮,李俊設祭,國母 、花恭人、玉芝公主都在柩旁。李俊喚人打掃法場,命楊林、杜興領兵擺列, 一枝花蔡慶做監斬官。其時,百姓何止有數萬人,都執香旁觀。李俊喝把共濤 家屬先各斬首,刀斧手帶共濤、薩頭陀對面跪著,劊子殺到共濤之女,呼延鈺 稟道:「乞留此女。」李俊道:「刑人之女,賢姪留他何用?」呼延鈺道:「 小姪自有用處。」李俊微笑,喚鬆了綁,餘各斬了。然後將共濤、薩頭陀一千 二百刀柳葉剮,又割腹剜心,獻到馬國主靈前,再行進奠。國母、公主、花逢 春大哭,拜了,啟靈柩,原擺半朝鑾駕,開路人引導。一路施張布幄,香花燈 燭,百官士民盡皆步送,約有萬人。到萬壽山,聞煥章點神主,柴進祀后土, 安葬已畢。
次日,國母傳懿旨,宣文武各官到金鑾殿。國母渾身縞素,坐在上面,李 俊等一同拜見,國母起身回禮,重複坐下。香案上擺了傳國之璽,垂淚說道: 「馬氏自祖宗開基已傳三世,遺愛在於人心,不幸遭篡弒之禍。世子早殤,並 無宗支。今已討賊正典,國不可一日無君。憑眾位公議,使馬氏血食不致斬絕 ,實為萬幸。」李俊道:「國為馬氏之國,血脈既絕,花逢春贅為駙馬,有半 子之誼,理合承祀宗祧。」花逢春哭謝道:「不肖自先父早背,母子孤煢,又 無親族,墮奸人之計,若無樂和救我母子,不知死於何地。又得大將軍挈來海 外,神威定遠,本國畏懼求和,得聯秦晉,安享富貴,已荷大恩。國主被弒, 復仗先君世誼,報仇雪恨。自此當奉國母、寡母,同公主廬墓三年,以盡半子 之誼。請大將軍早踐國位,免得鄰邦窺伺,反側生心,不必多議。」眾人同聲 道:「花駙馬之言,實出衷心,大將軍創業不易,享有經權,何必固遜?」李 俊道:「小可本是潯陽江上一漁戶耳,隨宋公明上梁山,招安之後,自知愚直 不堪世用,故辭官職,隱逸太湖,偶遇變故,出洋借住金鼇,已為過分。討暹 羅之難,全是眾位之力,豈敢貪天之功,遂爾僭妄!花駙馬既然謙光,眾位中 請才可御世、德足潤身、堪為萬民之望者統攝此位,使某復借金鼇島容身,叨 榮多矣!」
花恭人見議論紛紛,出來相見道:「先夫為全友誼而亡,撇下孤兒寡婦, 並無依托。幸蒙諸位叔伯教誨成人,得有今日,先夫含笑於地下矣。小兒年幼 無知,豈堪大任?縱國母有愛護之心,妾當諫阻。請大將軍慨允,以慰臣民之 望。」燕青是個伶俐人,忖道:「李俊開創此處,人望所歸,自然是他為主, 他人豈可覬越?」按劍說道:「凡人一飲一啄,莫非前定,況為一國之主!大 將軍你先機隱遁,誰知富貴逼人。宋公明托夢,明明說後半段事業在你身上, 已符其言。花逢春母子甚是賢達,大將軍不必固辭。」國母道:「燕將軍之言 極為有理,就此定議。只要使我母子得所。」燕青道:「國母不須多慮。雖是 大將軍嗣了位,萬事要請國母慈旨方可施行。我輩弟兄都是赤膽忠心,不作忘 恩負義之輩。」
李俊道:「承國母慈諭,眾位推戴,我李俊也不敢妄自居尊,凡兵馬、糧 餉、庶務,請眾弟兄各主其事,稟奉國母垂簾聽政,何如?」燕青道:「這個 使不得。家有主,國有王,必要一人統理,方得國治家和。即如梁山泊是白衣 秀士王倫創立的,因他心地褊窄,妒賢嫉能,林沖並火了他,奉晁天王為主。 那時宋公明也受約束,不敢專主。後來曾頭市被箭而亡,宋公明繼為主帥,哪 個不稟遵軍令?一寨之中,尚且紀綱法度不可紊亂,況暹羅是個大國,出號施 令,朝聘禮儀,送往迎來,兵機糧餉,訟獄刑名,文明禮樂,庶務繁多,非同 小可,豈容政出多門,十羊九牧?且垂簾聽政是不得已之事,國無長君,不足 彈壓臣僚,故權時出此。試看呂太后、武則天多遺譏後世。今暹羅統系已絕, 大將軍你又不是暹羅國舊時將相,只因花駙馬面上,算做親戚,豈如世受國恩 一般?天下者,天下人之天下,非一人之天下。賢明繼世,多有杰起。堯舜之 時,不傳於子,而傳於賢。大將軍即宜聽受。」阮小七笑道:「小乙哥說得痛 !前日宋公明只管要把寨主讓與盧俊義,眾兄弟之心大半多冷了,你今日又學 他樣子。花駙馬不肯,你又推辭,難道我阮小七還像前日,戴了沖天巾,穿著 赭黃袍,做暹羅國王不成?」眾人多笑起來。
李俊道:「既然如此,權且攝位。原奉宋朝正朔,眾位一如在梁山泊,各 供其職,稱呼仍是弟兄,不可驟加虛套。國母、公主、花駙馬母子原居宮內, 我與眾弟兄無家眷的住在元帥府,權且署事。」眾皆大悅。擇黃道吉日,昭告 皇天后土,即暹羅國位。一同拜辭國母而出。正是:霸基已定多謙讓,國位初 登戰伐興。不知後來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三十五回 日本國借兵生釁 青霓島煽亂興師
卻說眾人定議,立李俊為暹羅國王,李俊再三謙讓,願以征東大將軍攝行 國事。命欽天監選了黃道吉日,禮備儀齊,五更時分,同到金鑾殿。丹墀下, 羽林軍擺定,殿上燈燭輝煌。國母換了吉服,南面而立,宣大將軍上殿。李俊 戴金襆頭,穿絳紅蟒袍。關勝等俱是宋朝冠帶。大鴻臚序了班,鳴贊唱禮。國 母命太監送上璽綬符節,李俊接了,供在龍案上。先拜了天地,轉身北向恭拜 國母,國母回答半禮,李俊就西面而立。王進以下俱各四拜,大將軍也回四拜 。花逢春、宋安平、呼延鈺、徐晟北向四拜,大將軍回答半禮。因通家子姪, 受了兩拜。暹羅國舊日臣僚,俱北向四拜,大將軍受了。送國母進宮,然後南 面坐了主位,王進、關勝等兩班列坐。命: 鐵面孔目裴宣為監察御史。 小旋風柴進攝暹羅國丞相事。 入雲龍公孫勝為國師。 神機軍師朱武為軍師,參贊帷幄。 混世魔王樊瑞為驅邪秉教真人。 浪子燕青為上柱國,贊畫一應機密。 撲天雕李應為度支使,掌管出入錢糧。神算子蔣敬為副使。 鐵棒欒廷玉為樞密使,總核兵馬,便宜行事。扈成為副使。 鐵叫子樂和為參知政事,兼大將軍長史。 王進為都知兵馬使。 大刀關勝為前軍都督。 雙鞭呼延灼為後軍都督 病尉遲孫立為左軍都督。 鎮三山黃信為右軍都督。 美髯公朱仝為中軍都督。 聞煥章為國子監,總理學校。 聖手書生蕭讓為中翰,掌理誥敕、表章、文移等事。 玉臂匠金大堅為尚璽,掌理印信符節等事。 神醫安道全為太醫院。 紫髯伯皇甫端為御馬監。 鐵扇子宋清為光祿寺。 活閻羅阮小七為水兵都總管。 出洞蛟童威、翻江蜃童猛為水軍左右正總管。 赤鬚龍費保、太湖蛟卜青為防禦使,鎮守金鼇島。 卷毛虎倪雲、瘦臉熊狄成為鎮遏使,鎮守清水澳。 花逢春為駙馬都尉。 宋安平為翰林學士。 呼延鈺、徐晟為左右親軍指揮使。 轟天雷凌振為火藥局總管。 神行太保戴宗為通政使,兼觀風行人司。 獨角龍鄒潤為京城觀察使。 錦豹子楊林為巡綽五城兵馬使。 鬼臉兒杜興為鹽鐵使。 小遮攔穆春為屯田使。 小尉遲孫新為上林苑,兼提督館驛事。 母大蟲顧大嫂為太郡夫人,兼防護六官。 一枝花蔡慶為錦衣衛,掌一應刑名。
當下設官授爵,各供其職。暹羅舊日臣僚俱加升賞。大赦境內百姓,給復
一年。又命戴宗傳諭二十四島。諸務已畢。有詩為證:
消夏灣頭久息機,豈知鵬翮復高飛。
英雄自古無憑准,脫卻蓑衣換袞衣。
卻說李俊攝了暹羅國事,差戴宗到各島傳諭。那青霓島島長名喚鐵羅漢, 獷悍自恣,不遵約束,欺馬賽真柔懦,不來朝貢,反與共濤結連,表裡為奸, 欺凌各島。當日見傳到曉諭,心中大怒,道:「我這暹羅國自居海外,馬賽真 畏怯無能,共濤丞相自該踐位,怎麼中國人來占得?實是氣憤不過!」差人去 接白石島屠崆、釣魚島佘漏天來,一同商量舉事。不一日,屠崆、佘漏天到了 ,鐵羅漢道:「我暹羅國二十四島,唯有四島最強。哪裡來這李俊,自稱征東 大元帥,把沙龍殺了,占了金鼇島。當時就要出兵與他報仇,那馬賽真無能的 廢物,反與求和,招花逢春為駙馬。共濤丞相用薩頭陀為國師,去了馬賽真。 前日有書來,許我三人並合二十四島,永作鄰邦。不知怎麼被李俊壞了,公然 做暹羅國主,又來傳諭,要去朝貢。我們無拘無束慣的,低頭服小,如何氣得 過?特請二位來商量,起兵奪轉暹羅國,意下何如?」屠崆、佘漏天道:「島 長之言極是。我二人心中甚是不服,若島長起兵,我二人決聽約束。」鐵羅漢 大喜,置酒相待。忽見報來:「黃茅島革鵬要見。」鐵羅漢連忙迎入,相見坐 下。革鵬道:「我兩個兄弟都被李俊所害,要去日本國借兵復仇,你們是共濤 丞相心腹之交,怎麼不思量與他雪恨?」鐵羅漢道:「正與釣魚、白石二島長 商議起兵。若得共事,日本借得兵來,一發妙了!」革鵬道:「日本國王久矣 要吞並暹羅,我若去借,即刻興師。只要講過,暹羅歸了日本,金鼇島我要駐 紮的。」鐵羅漢道:「共濤丞相原許我三人分這二十四島,今島長要駐紮金鼇 ,那二十四島作四股均分罷了。」革鵬道:「一言為定。我就去日本借兵,你 三島準備器械、船隻,剋日取齊,不可遲誤。」當下歃血定盟,革鵬竟取路到 日本。
那日本國乃秦始皇時,徐福到海中取長生不老之藥,帶有童男、童女、百 工、技藝、毉巫、卜筮有數千人,因始皇暴虐,徐福避地於此,開創起來。其 國在大海島中綿亙數千里,管轄十二州,多金銀珍異之物。其人雖好詩書古玩 ,卻貪詐好殺,又名倭國。那倭王鷙戾不仁,黷貨無厭。十二州共有十萬雄兵 ,虎踞海外,高麗國與他附近,常過去搶掠,每想暹羅繁富之國,要來吞並。 當下報有革鵬來借兵,著進來見。那倭王坐在錦裀繡褥之上,足有五尺多高, 四個倭女姿容絕美,侍立左右,下面有一百倭丁,各執長刀,擺在兩旁。革鵬 跳舞而拜,倭王問道:「你是哪裡人?借兵何用?」革鵬道:「本是占城人, 有五千兵占住黃茅島。那暹羅國王馬賽真死後,丞相共濤嗣位,有宋朝征東大 元帥李俊興兵來奪。國師薩頭陀差人來救,我同兄弟革鵰、革鵾領兵去救援。 不料共濤、薩頭陀、兩個兄弟都被所殺,現今踞住暹羅,設官授爵。這等施為 ,暹羅有二十四島,唯有青霓島鐵羅漢、白石島屠崆、釣魚島佘漏天不服,歃 血為盟,要去興復。唯恐兵微將寡,敵他不過,我故特來借兵。若殺了李俊, 那暹羅盡屬上邦,二十四島皆來朝貢。」倭王道:「我海外之邦,豈容中國人 所占!就差關白領一萬兵隨你去,必要殺那李俊,取暹羅國土。」原來關白是 日本大將的官號,取每事都要關白他的意思,不是姓名。那關白身長八尺,勇 力過人,領倭王令旨,點薩摩、大隅二州之兵,共是一萬,三百號戰船,祭旗 開洋。其時九秋天氣,正是小汛,東北風順,便同革鵬到了青霓島。鐵羅漢接 見,將牛羊酒米犒師。佘漏天、屠崆也到了,一同商議進兵不題。
卻說李大將軍和君臣料理國事,行人戴宗回來說:「青霓、白石、釣魚三 島不服,要興兵復仇。」朱武道:「那三島是本國附庸,他若不服,煽動起來 ,我新造之國,不能安靖。門庭之寇,不可不征,必要遣將點兵,即去剿滅。 」大將軍依言。正要發兵,只見水軍都督童威來到,說道:「革鵬結連三島到 日本國借兵,倭王遣關白領倭丁一萬,戰船三百號,已到青霓島,大將軍須作 速準備。」大將軍聽了,大驚道:「我這裡現兵不滿五千,如何抵敵?」朱武 道:「將在謀而不在勇,兵貴精而不貴多。先到海口結一水寨擋住,不可使他 登陸。再差四枝兵遠遠埋伏,設計破他。」大將軍就差關勝、呼延灼、欒廷玉 、李應為大將,樊瑞、楊林、孫新、穆春為副將,領兵二千,戰船一百號,紮 了水寨。差阮小七、童威、童猛、朱仝、黃信、孫立、扈成、鄒潤分四路伏兵 。自與公孫勝、朱武、燕青、呼延鈺、徐晟、凌振為中軍,紮一旱寨在城邊, 留王進、花逢春守城。又遣人傳諭到金鼇島、清水澳,謹守地方。分撥已定, 剛到城外安立寨柵,只見海面上烏雲的擁來,都是三島、日本的兵船。在五里 路外也結了水寨,不出交戰。朱武看了道:「倭情最是奸詐,況且兵多,傳令 水寨日夜防守,未可衝陣。」關勝等見傳到號令,只是謹守。一連四五日,兩 軍並不交鋒。到三更時候,舵師叫道:「船上發漏了。」忙把灰麻等物去塞住 。霎時,各船上俱是海水滾進,有半艙的水,修塞不住,船要沉下去。關勝叫 快攏岸,都到旱寨裡。大將軍道:「戰船盡是堅牢的,怎的都發漏?」只得也 紮一寨,相望對守。
原來是關白的計策,一萬倭丁,有五百名黑鬼在內。那黑鬼可以晝夜在水 中,饑餒時就捕魚蝦生食。關白叫去鑿穿船底,海水滾進,使他紮不得水寨。 這是梁山泊上水軍頭領的長技,反被他著了道兒。
到次早,報來:「關白、革鵬領倭兵北海上岸,把城圍了。」這暹羅國四 面雖然都是大洋,只有南面離海三里陸路,其餘三面也有百里的,也有數十里 的。那關白使黑鬼鑿穿了海船,逼他上岸,水寨中只留鐵羅漢、屠崆、佘漏天 領三島的兵看守,自同革鵬來圍城。大將軍見報,說道:「城中空虛,須要進 去保守。」留關勝等八將守定旱寨,這是緊要去處,怕他水寨裡的兵來攻打。 遂同朱武等進城,各垛上點兵守住。眾將各分汛地,將炮石、擂木堆起,一近 城來,即便打下。那關白果然足智多謀,叫倭丁張了生牛皮,如幔帳的罩著裡 面,將城挖掘,又造起雲梯飛樓爬上來。日夜提防,應接不暇,大將軍著了忙 ,聚眾將商議道:「我等初立國土,席尚未暖,三島煽亂。革鵬借得倭丁來, 那關白詭計極多,倘一時失事,戰船皆已鑿漏,修整不及,哪裡過得海洋?死 無葬身之地矣!」呼延鈺道:「倭丁到此,從不交鋒,知他強弱何如?我們何 不衝出去,與他打一仗看。若殺了關白,餘不足慮矣。」大將軍依言。就點王 進、花逢春、徐晟、呼延鈺領一千兵,自己騎了照夜玉獅子馬,手提鐵桿槍, 開北門殺出。
那北門最是空闊,關白的營寨紮在那邊。關白見有兵出城,把倭丁擺開, 喚革鵬帶五百倭丁轉到東門,乘機攻去,革鵬領命去了。大將軍領眾將出城, 關白騎一隻白象,盤頭結髮,手執鐵骨朵,衝殺過來。呼延鈺提雙鞭接住,戰 未三合,那倭丁舞著兩把長刀跳舞而來,一時抵敵不住。大將軍望後便走,兵 士亂竄,自相踐踏,傷了好些,到得城邊,飛馬報來道:「革鵬已攻破東門了 !」大將軍忙退入城。果是革鵬曉得城中無備,把飛樓架起,一擁而上。那東 門汛地,是呼延鈺、徐晟兩個守的,都出城交戰,無人守把,被他爬上數百。 燕青、蔡慶在西門,聞得革鵬上了城頭,飛也趕來。見革鵬和一二百倭丁,亂 砍守垛的兵,那飛樓上倭丁蟻附而上。蔡慶慌了,拔刀便砍,革鵬挺槍相持, 蔡慶哪裡敵得住?燕青一弩箭射去,正中革鵬肩膀上,不是要害處,他也不顧 ,只是趕殺。蔡慶正在危急之際,卻得花逢春、呼延鈺、徐晟三騎馬到來。花 逢春一戟刺中革鵬咽喉,撲地便倒。呼延鈺、徐晟把倭丁殺敗,凌振也趕到, 架起大炮,對飛樓打去,倭丁盡打下去。蔡慶梟下革鵬首級,倭丁殺得罄盡, 方才無事。大將軍上城,喚把革鵬首級挑出號令,倭丁屍骸盡拋城下去,說道 :「險些兒壞了事!雖然斬了革鵬,關白只不肯退,如之奈何?」朱武道:「 船雖鑿破,修整二三十號起來,差關勝等八將,把青霓三島的水營衝散,截了 關白歸路,然後破他。」餘號未經鑿破。關勝道:「水面上交戰,火器為先, 請凌振出來方好破得。」使童威去請凌振,一面整頓。不多時,凌振帶火器到 了,等到二更去衝。卻說鐵羅漢在水寨與屠崆、佘漏天商議道:「李俊大敗, 革鵬破了東門,暹羅朝夕可得。誰知革鵬被殺,我們三島的兵終日守在此間, 不能成功。今夜且安息了,明日去攻南門。」屠崆道:「島長之言有理。我們 盡醉一場,來早並力殺去。」取酒來儘量痛飲,兵卒亦皆賞犒,俱各大醉。正 在睡夢裡,忽聽得號炮連聲,爬得起來,各船一時火起。關勝等八將奮力殺入 ,鐵羅漢、屠崆、佘漏天不敢交鋒,各駕一隻船,分路逃回本島。二百戰船燒 了一半,島兵殺得罄盡。四路伏兵聽見炮聲,也合在一處,大獲全勝而歸。同 入城中,啟大將軍道:「水寨衝散,鐵羅漢皆逃回本島,關白便插翅也飛不去 了。」朱武道:「關白勇悍,倭兵尚多。若久留城下,倘拼命來攻,當他不起 。我聞倭丁極怕寒冷,一見了冰雪,如蟄蟲一般動也不敢動。只是這炎海地方 ,哪得冰雪?」公孫勝道:「待貧道祈一天雪來,凍死了他,只怕罪孽。」大 將軍道:「倭兵犯順,自取滅亡。若被他所破,不唯我等永無歸路,那暹羅數 百萬生靈,都要受他茶毒。請先生作起法來。」公孫勝就命坎地上築一壇,按 了五方,選二十八人,手執幡幢,分立四方,作為二十八宿;又選十二人,作 六丁六甲之神,一童子執爐,一童子捧劍。公孫勝登壇,披髮仗劍,步罡履斗 ,焚化符篆。一日作法三次,到第三日,只見:
彤雲靉靆,黑霧述漫。吼地西風,吹散滿林落葉。撲天柳絮,霎時堆起瓊 瑤。鳥群哀噪占枯枝,獸隊怒嗥藏土穴。鬼哭神愁,指枯皮裂。寒威凜凜結冰 淅,冷氣蕭蕭連凍雨。卻似雪窖牧羊持漢節,藍關倒馬詠新詩。
那雪下了一晝夜,足有五尺多高。暹羅百姓自古不見這雪,盡皆駭異。那 倭丁只怕冷,不怕熱,從來沒有寒衣。況是秋天到的,哪裡當得這般寒冷?縮 做一團,凍死無數在雪裡。關白想道:「敢是上天發怒,不容我在這裡!下這 什麼東西?再過兩日,盡要凍死了!」遂收兵回去。在雪中一步一跌的,到南 門,戰船燒了,還剩幾十個在海面上。叫黑鬼下海,推到岸邊來。那黑鬼可以 在水裡過得幾日的,只因雪天,海水都成薄冰,泅了去,如刀削肉一般,又凍 死了好些。推得船來,關白同倭兵下船。公孫勝又祭起風來,一時間白浪掀天 ,海水沸騰,滿船是水,寸步也行不得,只好守在岸邊。三晝夜風定後,海水 都結成厚冰。關白和倭兵都結在冰裡,如水晶人一般,直僵僵凍死了。
按:唐玄宗天寶中,小勃律不貢五色玉,李林甫贊上伐之。敕四萬人兼統 諸番兵征之。及逼勃律,中有術者,言無義不祥,天將大風矣。行數百里,忽 驚風四起,雪花如翼。風激小海,水成冰柱,四萬人皆凍死。兵士屍立者、坐 者、瑩徹可數。唯番漢各一人得還。事見名山藏文。借用此。
到次日,天和日霽,冰凍俱解。大將軍命童威、童猛、樊瑞、楊林四將去 看倭兵消息。四將到海岸邊,見關白、倭兵皆枕藉而死,不留一個。收有數千 把好倭刀,關白戴的帽子皆是八寶嵌成,也取了。把屍骸拋入海中。戰船還有 百多號,並鑿破的盡修整起來。那關白騎的白象倒不死,就牽了來回報大將軍 。各文武俱皆大喜,大將軍道:「多虧公孫先生,成此大功!從今枕席得安矣 !那革鵬上東門,我戰敗而回,滿想壞事了,不料復得安靖。」設酒慶賀。朱 武道:「外寇雖除,內患未淨。那青霓島煽亂興兵,若不剪除,二十四島必然 效尤,還須遣將問罪。」大將軍道:「兵卒守城辛苦,文武多官亦皆精神未定 ,再過幾日出兵便了。」正是:創造丕基原不易,欲安樂土豈辭勞。不知後事 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三十六回 振國威勝算平三島 建奇功異物貢遐方
卻說關白倭兵,盡皆凍死,後來倭王聞得,知道天命有歸,再不敢來侵犯 。革鵬已戮,並無勾引之人,只是青霓島鐵羅漢、白石島屠崆、釣魚島佘漏天 這三個跋扈自恣,不奉約束。朱武勸大將軍出師征討,就命欒廷玉、扈成、童 威領兵一千,戰船二十號,征青霓島;關勝、楊林、童猛領兵一千、戰船二十 號,去征白石島;朱仝、黃信、穆春領兵一千、戰船二十號,去征釣魚島。傳 下號令,各自整兵不題。
卻說鐵羅漢三人,因破了水寨,各自逃回本島。聞得革鵬被殺,關白倭兵 盡皆凍死,鐵羅漢心內躊躇道:「我歃盟煽亂,不料潰敗。李俊必興兵要來, 所有雄兵都殺死了,存者不過數百老弱,哪裡敵得過?再要去日本借兵,那倭 王必不肯發。欲要逃去,又捨不得這好基業。若是投降,被他恥辱。大丈夫寧 死,豈可屈膝於人!且待他來。」把島中百姓強壯的都拿來,面上刺字充了兵 ,也有一千多名,準備抵敵。那青霓島無險阻可恃,平疇沃野,田地肥饒,廣 出五穀。各島無田的都來販糴,若是不肯賣,盡要饑餒了。況鐵羅漢又生性強 悍,力敵萬人,好不好就要廝殺,所以各島俱畏懼他。島中有座鐵羅山,出得 好鑌鐵,打起刀來,鋒利異常,再不肯輕易與人,所以他自號鐵羅漢。山腳下 有一石潭,看來澄清,其實有毒,這是鐵汁浸潤的。若誤吞一口,即時肚疼, 到一周時,潰腹爛腸而死。鐵羅漢的法度,若有犯法的,也不加刑,把一碗灌 下,其人立死。島人因此不敢犯法。
先說欒廷玉、扈成、童威,到了青霓島,並無城郊,都是沃野。村落中, 百姓人家收割稻子上場。欒廷玉傳令,不許動一草一木。領兵進去,到鐵羅山 下,見鐵羅漢屯在山頂,四圍俱用木柵。欒廷玉見天色將晚,不知上山路逕, 且紮下寨柵,明日進兵,遂埋鍋造飯。見石潭的水清潔,就汲起煮飯。不吃萬 事全休,一吃下去,軍士都叫肚疼,欒廷玉、扈成、童威還在飲酒,不曾用飯 ,所以不曾中毒。欒廷玉道:「偶然肚疼,這是常有的,怎麼一千人都疼起來 ,必然中毒。恐是這石潭裡的水緣故。」急尋土人查問,果然水吃不得的,到 周時腹爛而死。欒廷玉心慌,即使童威到國中問安道全解法。童威駕船飛也似 去了,那些軍士沉重起來,一個個彎著腰,攢眉叫若。欒廷玉無可奈何。只聽 得鼓角齊鳴,鐵羅漢率領蠻兵各執長刀,潑風也似卷來。軍士哪裡廝殺得?欒 廷玉忙叫退軍,自與扈成斷後,走得遲的已被殺了一百多人。回到船中,見軍 士盡皆要死,心焦得緊。到晌午,童威領五百生力軍來,說道:「安道全說甘 草湯可解。盒著一大盤藥末,叫把清水調服。」軍士各吃幾大碗,吐出無數黑 水,方才疼止,且在船中養病。欒廷玉、扈成引了生力軍重來交戰。這番鐵羅 漢不屯在山上了,一片平洋地上,鐵羅漢把蠻兵擺開,在哪裡毒罵。欒廷玉大 怒,挺點鋼槍,領兵趕去,只聽天崩地裂一聲響,都跌下陷坑,兩邊伸出撓鉤 來捉人。欒廷玉拔出腰刀,斬斷撓鉤,踴身一跳,跳出陷坑。扈成、童威連忙 收步,不致跌下。欒廷玉復挺槍刺去,鐵羅漢將銅槌抵住,鬥了十餘合,扈成 、童威大寬轉趕到,挺槍助戰。鐵羅漢雖勇,當不得三條槍,敗陣而走。欒廷 玉緊緊追著,到一洞口,鐵羅漢便鑽入洞去。蠻兵鑽不及的,砍殺幾個,四散 逃走。
拿著一個,正要砍下,大叫道:「我不是蠻兵,百姓充做的。」欒廷玉喝 道:「既是百姓,怎麼助這逆賊造反?」答道:「鐵羅漢因兵少,拿我百姓臉 上刺字充兵。」欒廷玉道:「且饒了他,今後遇臉上刺字的,不許殺害。且問 你,這是甚麼洞?深淺何如?」百姓道:「此名烏龍洞,洞口甚窄,只可一人 鑽進。裡面寬大,能容二三百人。晝夜點火,預備乾糧。一塊大石生成,打鑿 不開。鐵羅漢把金銀珍寶藏著,將鐵門關上,任有千軍萬馬,也攻不開。一應 家眷都在裡面。」欒廷玉想道:「他躲在洞裡,也不算好漢。」喚軍士取炭, 堆在鐵門邊,用火煽著。不消半日,鐵門熔開了,只是不能進去。又喚將柴草 燒著,用長叉推進。那洞裡煙氣灌滿,火燄衝進,焦渴煩悶,怎生過得。外面 只管把柴燒進,一晝夜光景,鐵羅漢已熔成汁了。欒廷玉還撥兵守定,出榜安 民,將所積的稻穀散與刺字的百姓。蠻兵俱准投降。革除了飲潭水酷政,百姓 以後不消乾這杯酒了,都來拜謝。到三日後,叫軍士鑽進。那死屍如墨炭一般 ,一個個抬了出來,把鐵羅漢首級割下,放在木桶裡。又搜出金銀十萬餘兩, 遣童威解去報捷。大將軍就命欒廷玉、扈成鎮守不題。
再說朱仝、黃信、穆春,到釣魚島。那島對面兩座小山,對著山腰裡架一 座石橋,通人往來。石橋上造一敵樓,佘漏天聞有兵到,先領蠻兵守在敵樓上 。橋底下排了鐵楞,進去不得。朱仝到了兩日,佘漏天不來交戰。若近橋邊, 用竹弩打來。那竹弩利害,用石炮壓住,機彀一發,打到三百步之外,一弩定 傷十多個人,所以船近不得。朱仝焦躁,把船移到東邊三里之遙,有路可登。 同黃信、穆春上岸,走上岡子一看,有座天生石台,直靠在海外,如建康燕子 磯一樣,玲瓏剔透,文采可觀,遍生琪花瑤草,石壁上鎸下六個大字,雖然風 雨剝落,還認得出是「任公子釣魚處」。朱仝道:「原來有此古蹟,所以得名 。」一帶岡子,天然一座城垣,望見島內,田疇屋宇,雞犬桑麻,甚是蔥鬱。 一路隨小岡走出,都是荊棘葛藤,糾結盤繞,刀斧砍不進。穆春道:「銅牆鐵 壁,也要設法開來,何況這些葛藤!朱提督你且到前邊拒住,我同黃提督領兵 到山後,用鐵剪子慢慢剪開來,從背後殺進。他一定守不住。」
朱仝依計,先下船,分三百兵隨黃信、穆春揀一幽僻之所,剪開荔薜,等 到夜深,爬下山岡。那佘漏天是一勇之夫,只管其前,不顧其後,況且兵少, 分撥不開。黃信、穆春點了十數個人,把民房燒起,火光沖天,佘漏天見了, 急下敵樓,看哪裡失火。不防黃信趕到,一刀砍為兩段。蠻兵盡拜伏降順,一 個也不殺。朱仝見裡面火起,亦上岸進來,搜出家口誅戮。事已大定。那釣魚 島不比青霓島富盛,卻是民風樸素,家給人足,倒是安樂之土。佘漏天為人刻 薄,凌虐小民,百姓見滅了,無不歡喜。朱仝出榜安撫,將金銀之物並首級命 穆春解去報捷,所存米麥,亦皆分散。
百姓感激,抬一件東西來,送與朱提督。朱仝、黃信一看,原來是條大蛇 ,有十丈多長,三百斤多重,垂首喪氣,似將死的一般。朱仝道:「要這大蛇 何用?」百姓稟道:「此名巴豕,其肉甚美,食之益精延壽。那膽如鴨卵大小 ,價值百金。一應風疾服之立愈。兼能消痰、定喘,壯人筋骨,平時不易得的 。勇健如飛,螫人立死。四季來朝任公子,預先張網,方可捕得。將藥酒每日 灌他,似醉一般。十日之外,毒氣全無。或糟或臘,甘美異常。馬國主在日, 佘漏天不肯貢獻,唯共濤丞相送他一瓶。佘漏天每年責限收捕,不知受了幾多 屈棒,也沒有這樣大的。老爺是中華福人,故有此異物出現。」朱仝喚主人割 開,果然膽似鴨子,金光閃閃。將炭火逼乾,貯在磁罐。自有別島人來求買。 把肉煮起來,肥甘如熊掌。與黃信同嘗了些,將去送與國母、李大將軍。安道 全道:「此蛇之膽,真與黃金同價,沉痾立起。前日療高麗王的病,全賴此品 。肉亦有益於人。」大將軍便分給與眾位。就命朱仝、黃信鎮守釣魚島不題。 再說那白石島,境界更奇。天生成這石島,雪也似白,光溜溜並不生草木。屏 風峭壁,四面環繞,出入傍海。一個大洞,中央一片平地。方幅百里,地極肥 饒,出一種香糯,如桐子大。取島中金沙泉釀起酒來,香甜濃馥,容易上口。 醉了三日方醒,又不壞人,名為香雪春。還有一件珍物,形如鷓鴣,在竹林中 哺出來的。春時極肥,用米粉蒸熟,骨脆肉腴,名為竹鳩。此兩種是白石島進 貢的方物。
那屠崆兇惡,比鐵羅漢、佘漏天更加貪淫縱酒,島中的人,無不切齒的。 屠崆聞有兵到,把洞門下了鐵板,隨你攻打不開,島中錢糧廣有,無求於外, 兩三年也守得定。關勝、楊林、童猛,領兵到了,並不見一人。洞門鐵板閘定 ,那石壁從海底生起來,無陸路可登。那股海水流入洞裡,船進方可登岸。石 壁有三丈多高,像白玉碾成,沒有痕跡可用手腳。將船周回搖轉看時,多是一 樣。楊林道:「天生的石壁,哪裡破得!聞得欒廷玉用炭熔開烏龍洞鐵門,我 這裡也用幾萬柴炭熔開。」童猛道:「洞是海底下環起的,把柴炭放在哪裡煽 火?若在船上,船先燒了。」皆笑起來。楊林道:「到國中再請兵將來商議。 」關勝道:「這裡兵將盡足,只是無可用力。青霓、釣魚皆已攻破,同發三枝 兵,若我們破不得,有何面目去見大將軍!」關勝坐臥不安。
只見有只小船海面上蕩來,兵卒把撓鉤挽住,只有兩個船家,一個坐艙。 關勝看那坐艙的相貌古樸,年紀有五旬,不像外洋人。問道:「你是什麼人, 來做奸細?」那人道:「小的是揚州人,喚做方明,不是奸細。」關勝道:「 到此何幹?」方明道:「小人十年前合伙到此貿易,翻了船,伙計皆死,回去 不得。流落在這裡一個小澳裡,地名黃沙洲,賣些草藥度命。有個女兒年方八 歲,乳名秀姑。因喪了母無人看管,就帶在身邊,今年十六歲了,有些姿色。 因這屠崆淫徒聞知了,一月前被他搶去。那蠻婆又極厲害,生性妒忌,島中婦 女不知坑陷多少。不知我的女兒死活存亡,故來探望,不曉得將軍在此,有失 迴避。」關勝道:「那屠崆武藝何如?有多少蠻兵?錢糧支持得幾時?」方明 道:「那廝沒甚本事,蠻兵不過四五百,只有錢糧充足,便十年不出來也不打 緊。馬國主嗔他不貢香雪春,興兵來征。他閉了洞口,奈何他不得。若見有兵 ,便縮了進去,所以喚做石烏龜。」關勝道:「我奉暹羅國李大將軍之令,因 他借日本國兵來煽亂,差來征討,只是攻打不開,你有甚麼算計?」方明想了 想道:「將軍差兩個人進去,在裡面做細作,就可破了。」關勝道:「洞門緊 閉,如何叫得開?」方明道:「將軍把船移過,那洞邊峭壁上有一小孔如錢眼 大,他把千里鏡照看,見外面兵退,自然開洞。」關勝大喜道:「若成了功, 封你官職,將女兒還你。」賞以酒食。命楊林、童猛藏了暗器隨方明進去,就 把戰船移在側邊,果然不消半日,洞門開了。
楊林、童猛在方明船裡,搖進洞口。只容一船,裡面一條大溪,直貫上去 ,接那山水下來,清澈見底,多是五色石子。兩岸田園屋舍,茂林修竹,竟是 個桃源。沿溪行了五七里,方到屠崆的住所。高廳邃閣,極是齊整。門邊有四 五十蠻兵站著。方明向前通了來意,蠻兵搖手道:「進去不得。」方明正要再 問備細,只見屠崆氣烘烘走出來,上南飛跑。後面一片喊聲,蠻婆手執雙刀, 五六個蠻婦跟出來。楊林、童猛閃在一邊,看那蠻婆怎生模樣:
頭結黃毛髻,珠翠鋪勻。身穿毳紅衫,絨縧柬緊。眉濃眼大搽膩粉,如初 放繡球花;喉破軀雄展嬌聲,似出林獅子吼。不是吃人羅剎女,定為縛鬼夜叉 婆。
那蠻婆舞著雙刀,一頭趕一頭罵。罵道:「你這石烏龜,偏向那小妖精, 做我老娘不著,今日一同殺了你。」屠崆只是飛跑,再不回頭。蠻婆趕不著, 喘噓噓的指著罵。蠻婦勸轉,捫著胸脯進去,楊林暗笑道:「直得甚麼,原來 是怕老婆的元帥。」方明再細問蠻兵,答道:「為你這女兒,島主寵愛他,另 住在上面一所房子內。」指裡邊道:「那個主兒不忿,終日廝鬧。」方明問道 :「另住在哪裡?」蠻兵努嘴道:「不上一里路,我引你去。」方明、楊林、 童猛隨蠻兵走去,有一小門樓,進去,見屠崆呆著臉坐在紅毯上。方明向前施 禮。屠崆也不起身,叫他坐下,問道:「這兩個是誰?」方明道:「一般的親 眷。」屠崆也叫坐了,說道:「你的女兒在這裡,安享富貴,你來瞧甚麼?只 笑那婆娘不良,要和我廝並,少不得殺了他,同你女兒快活。你不要回去了。 」叫喚小夫人出來,楊林偷看時: 芙蓉為面柳為腰,人在揚州廿四橋。 何事飄零東海外,石龜深洞鎖妖嬈。
那秀姑見了父親,道個萬福。睃那楊林、童猛,卻不認得,也道萬福。楊 林、童猛起身回禮。屠崆扯秀姑坐在方明肩下,秀姑與方明說些家常話,不覺 流淚。蠻女捧出兩個蹄膀,一隻熟鵝,大盤肉包子,斟上香雪酒。屠崆並不讓 客,把解手刀割那鵝肉,大碗酒只管吃。楊林、童猛聞得馨香,也便大吃。吃 了多時,屠崆大醉,蠻女扶進去睡了。秀姑哭道:「蠻婆日日要來殺我,性命 決然不保,今日得見父親一面,死也甘心了。」方明附耳說道:「我兒不要憂 心,這兩位將軍是暹羅國差來的,今晚就要開除,你躲開些。」秀姑道:「他 醉了,明日晌午方醒,臥房只有幾個蠻女,進來不妨。我且進去,伏事他睡好 ,再叫拿酒來。」秀姑自進去,蠻女又拿酒來,童猛道:「這酒果是好滋味, 不要也醉了,耽誤正事。」楊林道:「屠蠻倒是直漢子,並不疑心。」童猛道 :「見丈人引來,是內親了,故此托膽。少停下手,只要蠻婆不知覺,便不妨 事。」又吃了一回,起來看了出入的路。
候到三更,方明引童猛、楊林踅進臥房,見秀姑對著孤燈而坐,那屠崆鼾 聲如雷,兩眼閉著。楊林、童猛拔出短刀,揭開錦被,按著脖頸割下首級。四 個蠻女都倚壁而睡,童威也要動手。秀姑道:「不可!這是伏事我的。」楊林 提了首級,叫秀姑出來,把臥房鎖著,等到天明,對方明道:「你同女兒在此 ,不要走漏消息。待我們去接關提督來,殺那蠻婆。」放首級在船頭內,叫水 手搖船到洞口,喚拽起鐵板,放我們回去。守洞的蠻兵曉得小夫人的親戚,便 開閘板。楊林道:「還要轉來,且開著。」
到戰船邊,關勝懸懸而望。楊林提了首級跨上船來,說了一遍。關勝大喜 ,叫快把船放進。先是一隻進了,後面的魚貫而入。守門的兵攔擋不住。直到 裡面,蠻婆還不知覺。關勝把兵圍住,蠻婆披頭散髮,舞雙刀而出。關勝一青 龍刀劈去,蠻婆倒地,兵卒也把來割了首級。蠻兵盡來投伏,喚把屠崆夫婦屍 骸掘地埋了。出榜安民,謝方明道:「全虧你得破此島,待申過大將軍,重重 賞你。」方明道:「將軍與島民除害,又救了小女,老漢何功之有。」關勝查 點倉庫,也有金銀、米穀、珍異之物,香雪春堆滿一屋,竹鳩還有醉的在哪裡 。開了酒,與楊林、童猛、方明一同享用,大賞軍士。申文開方明功績,並解 香雪春、竹鳩、屠崆首級。過兩三日回文轉來,留關勝、楊林鎮守,方明授守 備職銜,一同協理,掣童猛回去。
童猛辭了關勝等,回到國中。大將軍道:「兄弟多有功績了。那香雪春你 們先吃了幾多?解來的送十瓶到宮中,餘下的與眾兄弟同吃,還不勾。」阮小 七道:「我一生當得兩番好酒滋味,這香雪春是一番了。前在梁山泊,太尉陳 宗善來招降,龍鳳擔內裝十瓶御酒,被我偷吃了六瓶,也還不如得這香雪春哩 。」童猛道:「那島果然生得奇特,真如白玉琢成,閘了鐵板,再進去不得。 幸遇方明,跟了進去,那屠崆是酒色之徒,我與楊林認做小夫人親戚,一同坐 下,斟下香雪春,不敢多吃,恐誤正事。昨日回來,方與關勝、楊林吃得暢快 。如今香稻新熟,已喚島民釀來了。那屠崆先倒了運,被蠻婆趕殺,不敢回拳 。可見怕老婆的不是好漢。」眾人皆笑起來,大將軍道:「自從共濤篡位以來 ,有大半年征戰,日夜操心。幸喜關白、革鵬就戮,三島戡平,可以高枕無憂 ,且與眾兄弟快樂,過此殘冬。」燕青道:「安不忘危,有國家的不比庶民, 須兢兢業業,若偷安縱逸,大則喪國,小則亡身。如道君皇帝,用蔡京為相, 奸黨互結,上下蒙蔽,不親政務,致陷了汴京,父子北狩。馬賽真優柔不斷, 權歸共濤,有篡弒之禍。大將軍初開國基,務須勵精圖治,不宜自耽逸樂。目 下有件震威柔遠之事,可宜速行。」正是:家破必因浮蕩子,國興知有讜言人 。不知燕青說出甚麼事來,且聽下回分解。
第三十七回 徐神翁詩驗金鼇島 宋高宗駕困牡蠣灘
卻說大將軍李俊,因征戰多時,身心勞瘁,思量要與眾兄弟快樂,過了殘 冬。燕青抗言諫諍說道:「三島雖平,二十四島未盡稱伏。必要逐島巡歷,好 言撫慰,使他懷德畏威,不敢倡亂,那時方得寧靖。古人謂之一勞永逸。」大 將軍道:「兄弟之言甚是有理。」即命文武十員,點三千兵,一百號戰船,製 造八方十二神將,二十八宿鮮明旗幟,水磨盔甲,器械鋒利,建立了朱幡黃幄 、皂纛白旄,與柴進、燕青、朱武、樂和、呼延灼、李應、花逢春、呼延鈺、 徐晟、凌振,十二對金鼓,發了三個號炮開洋。
先到青霓島。欒廷玉、扈成出來,迎接慰勞一番,把鐵羅漢三人首級遣人 傳示東方五島。那五島俱來降伏,進貢方物。大將軍重賜緞匹花紅,皆喜躍而 去。欒廷玉請大將軍並各位弟兄游鐵羅山、烏龍洞,宴飲一日。
開到釣魚島,朱仝、黃信出來迎接,將佘漏天首級傳示西面五島,亦來降 貢,重賞而去。朱仝獻上巴豕膽,留與安道全藥籠中備用。也吃了一日酒,到 釣魚台遊覽而去。
開洋轉北到白石島,關勝、楊林接入。大將軍道:「這島果然奇巧,若無 方明,怎生破得?」重賜方明。朱仝設宴,用香雪春送上大將軍和眾弟兄,都 吃得酩酊。北面五島亦盡來納款。
遂開船到金鼇島。費保、卜青相見,李大將軍道:「此島是我們創業根基 ,山川秀麗,城垣堅固,作暹羅之屏翰,恐你兩個兄弟料理不來,去傳王進、 阮小七來同守。王進老將知兵,住在國中,終是先輩,不可屈下。阮小七慣習 水戰。四人在此,我無南顧之憂矣。」登了城樓歎道:「若無中國弟兄來,幾 被薩頭陀所害,可謂僥倖。」費保請到廳上赴宴,南面五島亦來納款,撫勞而 去。話休絮煩。
正在飲酒,只見一個道士,羽衣竹冠,飄然而至。花逢春見了,即出席而 拜。道士笑道:「駙馬還認得貧道麼?」大將軍見他仙風道骨,請來上坐。道 士並不推遜,一坐下就吃了十大甌酒,只不用葷。大將軍問及來歷,花逢春道 :「春間馬國主到丹霞山游觀,這位先生見國主氣色不利,叫隨他出家,不日 必有奇禍。留下四句偈,皆是不祥之語。雖已應驗,只是猜不出。」道士道: 「有何難哉?『洚水為災』,洚水者,洪水也,『長年不永』,長年者壽也。 移洪字三點在壽字旁,不是共濤兩字麼?說他為災。後面兩句不消解得,我方 才到他墓上來。」花逢春道:「若是國主當初隨了先生出家,可免得這禍麼? 」道士道:「仙家可以轉禍為福,自然可免,只是必不肯出家。老病貧苦,身 膺重罪的人,尚戀著浮生,豈能捨一國之尊,脫屣而去?反是貧道饒舌了。」 花逢春道:「那共濤安享富貴,何故行此悖逆、自取滅亡?」道士道:「貪夫 知利而不知害。凡人打掃一片心田,乾乾淨淨,雖做強盜的,後來必有好處。 若妄想希圖王侯將相,必受顯戮。這共濤與中國的蔡京、高俅一般品類,遺臭 萬年。」李俊暗想道:「這道士真有意思,這句說話打著我輩了。」接口道: 「如我弟子可隨先生出得家麼?」道士仔細一看道:「你身上擔子還重,若是 登來,可以卸得。」大將軍道:「甚麼『登來』?」道士道:「自有後驗。」 大將軍道:「先生可留仙馭,與公孫先生同住修煉。」道上道:「公孫一清是 我師姪,他方才祈雪祭風,太刻毒了。飛升之事,還隔一塵。」見照壁粉飾得 潔白,叫借筆硯一用。花逢春捧過筆硯,道士捲起袍口,磨得墨濃,醮得筆飽 ,在壁上龍蛇飛動,揮下碗口大小的二十八字。眾人一齊起身看道: 牡蠣灘邊一艇橫,夕陽西下待潮生。 與君不負登臨約,直向金鼇背上行。
後面又有四個小字「徐神翁題」。眾人不解其意。道士道:「明日有一大 貴人到,自然曉得。」向花逢春道:「香雪春還要用幾杯。」花逢春道:「香 雪春白石島所釀,不曾帶來,還隔五百里路,怎處?」道士道:「借酒榼一用 ,貧道倒帶得在此。」隨人抬到酒榼,道士把袖拂了一拂,開來滿榼香雪春。 斟上,其味無異。又道:「有此美醞,但少鮮花時果。」叫取大漆盤來,袖中 摸出閩中楓亭驛中生的狀元紅荔枝,剛剛是新摘下的,堆滿一盤,又向袖中擎 出兩朵洛陽開的姚黃魏紫牡丹花,曉露未晞,插在筵上。大笑道:「貧道窮家 計,只此二物奉獻。」剖開荔枝,先奉一個與大將軍,香甘嫩白,入口而化。 又剖開一個與燕青,說道:「比你駝牟岡進的青子,直待回味,怎如這荔枝入 口便甜,要青子回味,不能勾了。」逐個面前奉上一個,自取大碗,吃上三碗 香雪春,把手一招,空中飛下一隻白鶴,在席前清唳了數聲。道士跨上鶴,指 道:「貧道要到羅浮山看梅花,不得奉陪了。」騰空而去。眾人齊道:「真是 神仙下降,可惜公孫先生不曾一會。」倏忽不見,驚訝不已。
只見探事船報來說:「牡蠣灘上有宋朝皇帝被金國大將阿黑麻趕來,圍困 甚急。」柴進、燕青道:「我等原以忠義立國,親見中原陸沉,二帝蒙塵,只 為越在草莽,不操兵柄,無可奈何。今康王中興,又一旦顛蹷,到了這裡,豈 可坐視不救。現有兵將,雖眾寡不敵,金兵長於騎射,不習水戰,我們倘得一 戰成功,送駕回朝,真千載奇功,名標青史,豈不美哉!」大將軍奮然道:「 我李俊一介細微,蒙弟兄相助,成此事業,若坐視君父之難而不救援,是豺狼 也。雖肝腦塗地,亦所甘心。望眾弟兄奮勇同心,共建大義。」朱武道:「謀 定而後戰。可分兵三隊,到夜靜之時,使他不測多寡。今日是箕水豹值日,晚 間必有大風,將十支空船裝滿蘆柴,加上硝硫,乘他無備,好作火攻,可獲萬 全。」正說間,王進、阮小七到了。大將軍大喜,即撥呼廷灼、柴進、呼延鈺 、徐晟為一隊,王進、李應、阮小七、卜青為一隊,自與朱武、燕青、費保、 花逢春、凌振為一隊。分撥已定,只等夜深進兵不題。
卻說高宗皇帝即位臨安,信任黃潛善、汪伯彥、湯思退一班無謀宰相,專 主和議。斥罷李綱,張所、傅亮忠良之臣,汴京復失,兩淮不守。被兀朮長驅 直入,攻破獨松關,高宗遂幸明州,下了海。阿黑麻領一萬雄兵,直追至牡蠣 灘,團團圍定,以為唾手可取。只是船到灘邊,便見兩條黃龍旋繞在御營上, 風雨大作。金兵害怕,不敢上岸。高宗從駕的戰士盡皆敗沒,唯有羽林軍數百 、文武內監十餘員而已,御膳已缺,正在危急之時。
夜至三更,李俊統三隊兵,先把火船推入金營。忽起大風,各船一齊火起 兵,黑夜裡又不知多少,各船火發,先領一隊奔出外洋。那金兵殺死的、燒死 的、跳在海內的,不計其數。阿黑麻領殘兵,不敢回明州,望登萊逃去。呼延 鈺、徐晟追上,拿得一個船、兩員將官、三十名金兵,解到中營發落。高宗聽 得炮聲不絕,火光沖天,心中驚怕,垂淚道想:「是金兵登岸了,不如自盡, 免得受辱。」侍臣奏道:「這喊聲,敢有救兵到了,在哪裡交戰。聖上且請耐 心。」到天明,李俊等登岸,向羽林軍道:「我等是救駕的,金兵殺敗逃去, 特來見駕。煩為引奏。」羽林軍報知,高宗驚喜不已,傳旨宣進。李俊等奏道 :「臣等介冑在身,不能行禮。護駕來遲,有驚龍體,死罪死罪。」高宗舉目 觀看,都是相貌堂堂,威風凜凜。問道:「卿等是何人?救朕大難。」李俊道 :「臣等李俊是梁山泊宋江部下,蒙道君太上皇帝三次招安,欽差征服遼國, 剿滅方臘,恩授官職。蔡京、高俅、童貫等嫉功妒能,假傳聖旨,頒賜藥酒鳩 死宋江、盧俊義,又陷害臣等,故投海外暹羅國。那國王馬賽真被奸臣共濤篡 弒,國內無主。軍民擁戴臣權勾當暹羅國事。聞得陛下為阿黑麻所圍,臣等奮 不顧身,特來救駕。」高宗大喜,稱贊道:「朕久知宋江和卿等心懷忠義,為 朝廷立功,一旦被奸臣所陷。淵聖皇帝已將奸黨誅戮。今日朕家危難,又藉卿 等相救,真是功垂竹帛,百世流芳。可開出姓名,待朕還朝,沒於王事者,厚 加褒贈,現在的顯授官爵,胙土分茅。」李俊等謝恩。又奏道:「聞御膳匱乏 ,請聖駕幸臣駐紮之所,整頓兵馬,送聖駕還朝。」高宗傳旨啟行,文武內監 護從下船。
頃刻到了金鼇島,用十六人橋抬入公廳,李俊等換了朝服,高呼拜舞已畢 ,進上珍饌百盤。文武內監另自管待,羽林軍各犒酒米。高宗用罷御膳,笑道 :「朕已絕糧一日矣,今得飽卿之德。」回頭見照壁上之詩,大驚道:「此詩 幾時題的?此間喚甚地名?」李俊道:「此名金鼇島。這首詩昨日有一道士, 曰稱徐神翁,忽然而來,題了這詩。臣等不解其意,他道:『明日有一大貴人 到,自然曉得。』」高宗恍然道:「事有前定,信不誣也。朕在潛邸之時,遇 一道士,口授這四句詩,說道:『他日自有應驗。』不料隔了多年,來到此地 。人生都是前定,豈可任行一步。原來這道士便是徐神翁。」問:「此仙翁何 在?待朕再叩前程。」李俊把攝酒、獻牡丹花、鮮荔枝的奇異,及招下一鶴, 騰空而去說了。高宗道:「那仙翁何不暫停一日,使朕再問此後休咎。」李俊 道:「陛下已過大難,定然萬壽無疆。今日是臘月二十八了,請聖駕暫幸暹羅 國度歲,新正送行。」高宗點首道:「軍旅倥惚,把歲序都忘了。承卿款留, 且過元旦。」李俊先命花逢春、樂和歸去,整備待駕。
高宗張了御蓋,坐在大船上,見海氣澄清,群山青翠,喜動龍顏。到了海 口,樂和安排儀仗,結彩張幄,一路香花燈燭,鼓樂笙蕭,李俊多官俱是步行 ,引至金鑾殿,各官盡來朝見。退朝到偏殿,唯有李俊、公孫勝、燕青三個陪 侍。高宗問公孫勝道:「昨日徐神翁到來,先生曾相會否?可知他來歷?」公 孫勝道:「臣不曾到金鼇島,無緣不能相遇。他是蓬菜散仙,與先師羅真人交 往,正是師叔之禮。」高宗道:「朕已厭棄塵勞,待欲修仙何如?」公孫勝道 :「天子與庶民不同,臨御六宇,使人民安生樂業,便是正果了。何必枯寂為 事?太上道君極慕神仙之事,敬事林靈素。因五欲未除,寵任群小,致海內崩 裂,況林靈素是小有法術之人,貪圖富貴,廣收門下,恣為不法。所以上天降 禍。必若徐神翁輩能超出世外,行雲無跡,才是真仙。」燕青俯伏奏道:「微 臣燕青曾於宣和二年上元之夜上廳行首李師師家,得觀太上道君皇帝,蒙賜御 筆,赦臣萬死。前年北狩在駝牟岡,臣到營中朝見,進黃柑十個,青子一百枚 ,又蒙欽賜紈扇一柄,題有詩句,特呈御覽。」高宗接過,諷誦數回,潸然淚 下,道:「朕被金兵搜逼,不敢去送龍駕。卿能仗義若此,可謂國亂顯忠臣矣 。上皇手澤,卿可珍藏。」仍付與燕青,叩頭謝道:「微臣有芻蕪之言,望陛 下採納。二帝蒙塵,中原陸沉,此千古創變也。陛下天與人歸,繼續大統,海 內父老,皆拭目以望中興。陛下當枕戈達旦,以報父兄之仇,不可聽信庸人, 狃於和議。和議之計,金人以此愚我,奈何我以自愚也。宗澤憤死,張所掣回 ,神京復失,兩准不守,致陛下為蹈險之行。幸天地祖宗之靈,得以萬全。陛 下還朝,宜遠斥和議之臣,亟拔忠貞之士,則二聖可還,海宇可復。昧死陳情 ,伏望聖鑒。」高宗道:「卿忠義過人,識見卓犖,朕銘在心,一歸朝,即相 張浚、趙鼎矣。」燕青拜謝而起。高宗進了晚膳安寢。
次早是元旦,五鼓罷,設朝儀。李俊先同文武眾官伺候。堆起火城,焚檀 沉降速,香氣氤氳,散於九霄。丹墀下羽林軍肅列御仗,伐鼓鳴鑼。高宗望北 拜了二帝,簇擁升殿。一時難得龍位,權坐了馬國主遺下的暹羅密犀鑲嵌龍文 的白象牙牀。李俊率文武拜舞稱賀,暹羅國文武臣僚同耆民父老,亦皆朝賀畢 。馬賽真元妃蕭氏鳳冠霞帔,宮娥擁出來拜賀。高宗傳旨平身。朝駕已畢,各 官俱散。李俊就在金鑾殿設華筵,陳列寶玩,山珍海錯,無不畢具。李俊親捧 金杯,再拜上壽。高宗賜坐陪宴,李俊、公孫勝、柴進、燕青四人謝恩就坐。 殿下奏樂,蠻女起舞。高宗大悅,說道:「朕在臨安規模草創,朝駕賜宴,僅 存大意。不意今日此地反有此盛典,可謂中外一家,君臣同慶矣。」李俊四人 更番上壽,跪進香雪春。高宗道:「此酒味醇而美,大稱朕懷。」李俊奏道: 「此酒名為香雪春,白石島所釀,飲多不醉,醉不傷神。陛下還朝,當齎進奉 。」直宴到下午,盡歡而散,高宗道:「感卿等美意,欲要再留幾日,恐臣盼 望,明日可送朕回朝。」李俊道:「臣已準備船隻,擇初三是黃道出行吉日, 決當送駕。」高宗退到偏殿,又與公孫勝敘談道藏之法,不覺至晚。
次早呼延鈺、徐晟所拿金朝兩員將官,大將軍發監察御史裴宣勒取口供, 原來就是趙良嗣、王朝恩投順金朝,後為嚮導。裴宣將口供進上,高宗看了大 怒,就舉御筆寫道:「趙良嗣構成邊釁,使二帝蒙塵,王朝恩權奸遺孽,追朕 海上,大逆不道。先打八十御棍,扭解回京,凌遲處死。欽此。」裴宣領了聖 旨,花逢春叫帶進駙馬府,說與母親、姑娘知道:「王朝恩已帶來處杖了。」 花恭人、秦恭人都立大後堂親看。樂和、樊瑞亦皆到來。裴宣喚帶欽犯行杖, 眾軍役鷹拿燕搶的摔在丹墀跪著,樂和道:「王宣慰,你可認得尹文和、花公 子麼?怎的把宦家冰霜凜節命婦拿禁東樓,意欲何為?」王朝恩見了,滿面羞 慚,哀求道:「不干本犯之事,通是郭京指使,尹相公望乞寬恕。」樂和道: 「我原是梁山泊鐵叫子樂和,今為暹羅國參知政事。」樊瑞道:「李大官人本 是見我鬥法贏了,款我淨室,怎又聽信郭京狂言,要拿去解童貫!我土遁去了 ,又差兵捉公孫先生,與你有甚相干?我叫做混世魔王樊瑞,公孫先生現今與 聖上談道哩。那郭京投順金朝,作鄆城知縣,被我拿到還道村殺了。」王朝恩 道:「事已至此,悔之無及,還求樂大人開恩。」樂和道:「你待我原不薄, 只是你父子世受國恩,不思盡忠,反作金朝嚮導,來追聖駕!二位這事大錯了 !也罷,叫取酒食來,二位兄吃些,好熬刑責。這是先盡私情,後正國法。」 軍健便把黃袱繃起,高掇精臀,架著朱紅棍子,一人跪數五棍,吆喝一聲,從 半空打下,一棍一換,八十打了半日,趙良嗣、王朝恩打得皮開肉綻,死而復 甦。裴宣喝令上時帶出,樂和道:「今日才完得燕子磯一樁公案。」花、秦二 恭人稱快進去。裴宣去復聖旨,不題。
到初三日,李俊整頓了大海鰍船,差文臣四員,是柴進、燕青、樂和、蕭 讓;武將四員,是呼延灼、李應、孫立、徐晟,點二千兵護駕,又設筵席送行 。李俊跪進奏揭,高宗龍目一觀,開道:
夜光珠四顆,貓兒眼十粒,通天犀帶一圍,于闐玉帶一圍,珊瑚樹二枝( 高三尺),瑪瑙盤一個(逕二尺),伽南香几一座,西洋錦緞十端,巴豕膽一 枚,龍香劑十匣,竹鴆臘十瓶,香雪春百罈。
高宗道:「怎又貢此珍奇之物,叨荷多矣,卿可即真主暹羅國事,朕當命 大臣齎敕命而來,善理國事。文武諸臣,卿可承制封拜。還有一說,那倭王貪 得無厭,時常侵犯浙閩淮揚等界。卿與高麗國王李俁共加防遏,毋使跳樑。」 李俊奏道:「三島倡亂,革鵬借兵,倭王命大將關白領一萬兵來,圍住暹羅城 了。既承聖諭,當遣陪臣到高麗國,與李俁會議,設法防禦,使聖上再無外顧 之憂。」高宗命啟駕,李俊率文武多官步送到海邊,俯伏再拜。高宗道:「卿 國中寧靖,一來覲朕。」李俊頓首泣謝道:「臣仰仗天威,鎮攝遐方,當年年 進貢,三年一朝。萬望善保聖躬,以副四海臣民之望。」高宗下了船,柴進等 八員皆辭大將軍登舟。放了號炮開洋,只見雲端裡隱隱兩條黃龍,張牙舞爪, 迤邐先行,起一陣和風,下幾點微雨,所謂雨師灑道,風伯掃塵也。李俊等磬 折立於海岸,望不見龍船,方乘馬而返。眾人齊道:「聖天子有萬靈呵護,只 看兩條黃龍亦護聖駕而去,我等存心忠義,得此一番救駕,亦可少盡臣子之職 矣。」正是:君臣同體鴻鈞轉,海嶽澄清宇宙寧。不知後面還有何事,且聽下 回分解。
第三十八回 武行者敘舊六和塔 宿太慰敕封暹羅
話說大宋高宗皇帝被阿黑麻追至牡蠣灘,署暹羅國事李俊救駕。元旦受過 朝賀,初二日審勘叛臣,初三日啟駕。李俊選文武官八員,領兵二千,護送御 駕還朝。海波不興,和風霽日,於路無話。進了普陀蓮花洋,到明州岸口,太 監先去報知,明州官員盡來迎接。飛遞到臨安,滿朝文武都到明州,請聖上登 岸。乘了玉輦,千乘萬騎擁衛過了錢塘江,到臨安府。合京官僚百姓俱呼萬歲 ,御了皇極殿,群臣拜賀。改建炎四年為紹興元年,大赦天下,百官罩恩升賞 。柴進等把兵船泊在明州定關,只喚四十名家丁,隨身行李,護駕過江。
次日宣柴進等進朝,命光祿寺賜宴,敕吏部照原冊論功封職。柴進等謝恩 而出,俟候敕命。自然要擔擱幾日,且在西湖上昭慶寺安寓。柴進道:「我等 前日從征方臘,在此一月有餘。軍務倥傯,無有閒暇,臨安有許多景致不曾遊 玩得。今候敕命,空閒在此,正好各處遊覽。」昭慶寺僧人聞得是暹羅國使臣 ,那西廊下有幾房開骨董鋪的,正要買些暹羅密犀、伽南洋錦等物,相見了, 盡是中華人物,叩問其故,柴進笑而不言。先齋戒沐浴,到天竺進香,都乘駿 馬,隨二十家丁。到天竺禮了觀音大士,白雲房住持擺齋相待,厚謝香金。又 寫疏喜捨,僧人趨承引路,從下天竺轉到靈隱飛來峰冷泉亭上。燕青道:「這 景致非凡,白樂天《冷泉亭賦》云:『天下勝概,甲於餘杭;餘杭勝概,甲於 靈隱』是也。」從寺背後上韜光庵,庵門首看見「樓觀滄海日,門對浙江潮」 一聯,眾人望東南指點道:「此去暹羅國敢有萬里之遙了。」又到法相、龍井 、虎跑隨喜,天晚了就宿僧房。身邊有的是銀子,隨處佈施,所以各處款待。 僧道看銀子面上,曲盡趨奉慇懃。到吳山頂上,立馬觀看,前江後潮,山川秀 麗。遙望萬松嶺上,龍樓鳳闕,縹緲參差,十分壯麗。俯瞰城中六街三市,繁 華無比。蕭讓指道:「錢塘江外白茫茫的是海,虧這鱉子門一鎖,成了門戶, 所以臨安建都,還可偏安。」樂和道:「我還有杞人之憂。看那西湖之水,錢 塘門一帶幾與城平,倘一時用起兵來,湖中水滿引來灌城,恐怕不浸者三版。 」李應道:「你這遠慮倒也不差。」柴進回頭向北道:「可惜錦繡江山,只剩 得東南半壁,家鄉何處?祖宗墳墓,遠隔風煙。如今看起來,趙家的宗室比柴 家的子孫也差不多了。對此茫茫,只多得今日一番歎息。」燕青道:「譬如沒 有這東南半壁,傷心更當何如?」傷今弔古一番,到淨慈寺裡宿了。
次早呼延灼說道:「武都頭在六和塔出家,不知存沒若何,該去一探,就 拜魯智深骨塔。」回到江邊,住持接進到禪堂裡,武行者攤山脊梁,行童與他 搔癢。見眾人走來,吃了一驚,叫聲:「阿呀!」衣服不曾穿好,提了袖口就 與眾人作揖,說道:「兄弟們怎得到此?夢裡也想不到。」柴進悉把從前事跡 說過,今護送聖駕還朝,候領敕命,因此來望兄長。武松大喜道:「我作廢人 ,眾弟兄又成這般大事業,可敬可敬。」柴進喚家丁捧過五百兩香信並土儀相 送。武松道:「我衣食俱是常住供給,要這銀子何用?既承盛意,留下修理六 和塔,與弟兄們作福。」李應道:「這些兄長收了,明日到昭慶寺,再舍五百 兩修塔。」住持滿心歡喜,連忙擺齋。孫立道:「兄長平日還是用齋用葷?」 武松道:「心如死灰,口還活動,只是熬不得酒。常住純素,我在房裡便吃些 。」喚行童道:「牀頭兩罈好酒燙起來。前日王府尹送的金腿、寧鯗整理好些 。只此二味寡素,想弟兄們也當不得。」不一時,大碗酒斟來吃。蕭讓道:「 兄長往日英雄,景陽岡打虎、血濺鴛鴦樓本事都丟下麼?」武松道:「算不得 英雄,不過一時粗莽。若在今日,猛虎避了他,張都監這干人還放他不過。」 眾人齊笑起來。問道:「李俊做了暹羅國王,只怕還是潯陽江上打魚身段。公 明一生心事,被他完了,難得難得。」呼延灼道:「兄長同我們到哪裡,老年 兄弟須得常在一塊。若好清靜,同公孫勝住靜,一個和尚,一個道士,香火正 要盛哩。」眾人又笑起來。武松道:「在此慣了,魯智深的骨塔,林沖的墳墓 ,都在這裡,要陪伴他。我的塔院也尋在半邊了。」呼延灼道:「我們也要去 掃塔。」喚家丁取十兩銀子與住持,明日禮塔打齋。住持進來問道:「可是上 智下深那位大師的骨塔麼?」呼延灼道:「正是。」住持領命去了。
武松又問道:「舊日弟兄,共是幾個在哪裡。」燕青道:「還有三十二個 ,連李大哥太湖結義的,還有四個子姪,與王進、欒廷玉、聞煥章、扈成,總 是四十四人。」武松道:「怎麼他四個也入了伙?」燕青悉把前事說了。武松 道:「事非偶然。子姪輩是那四個?」呼延灼指徐晟道:「這是金槍手徐寧的 兒子,喚做徐晟,過繼與我的。宋公明姪兒宋安平,花知寨令郎花逢春,做暹 羅國駙馬,並我小兒呼延鈺。」武松道:「隔不多幾年,又換一班人物。你們 回去,想盡是暹羅國大官哩。」樂和道:「算不得官,不過混賬。」武松道: 「也強如在梁山泊上做強盜。」盡皆大笑。吃得酩酊而寢。
次早住持同十二眾僧人,焚香擊磬,一齊禮了魯智深骨塔。林沖墓上奠了 酒,眾人在墓門松樹下,坐著說起在中牟縣殺高俅等一節,武松稱快道:「殺 得好!林教頭的魂也是鬆暢的。」回到塔院,打過合山齋,拜別武松,依依難 捨。住持跟來領銀子。進了湧金門。浪裡白條張順敕封金華將軍,立廟在門內 ,又備祭澆奠。大家歎息道:「一般是潯陽江好漢,同上梁山做水軍頭領,死 的死了,生的暹羅國為王,可見人生都是命安排。」出了錢塘門,回到昭慶寓 中,把五百銀子與六和塔住持領去。時值清明將近,柳垂花放,天氣晴和。香 車寶馬,士女喧閻。畫船蕭鼓,魚鳥依人。況又作了帝都,一發繁盛,真有十 里紅樓,一窩風月。所以「山外青山樓外樓」這首詩,譏宋高宗忘父兄之大仇 ,偷安逸樂,不思量重到汴京,恢復疆土,故云「直把杭州作汴州」也。
閒話丟過,再說柴進等到得昭慶,天色已晚,就在寓中吃夜飯。呼延灼、 李應、孫立只顧飲酒,燕青扯了柴進、樂和道:「我三個在湖上步月就來。」 出了寺門,過了斷橋,沿堤步去。正值望夜,月明如畫,湖山清麗,好一派夜 景。原來臨安風俗是怕月色的,游湖都在巳午未三時。此時初更天氣,畫船空 冷,湖堤上悄無人跡,愈覺得景物清幽。柴進挽了燕青的手,見兩三個人同一 美人席地而坐,安放竹爐茶具,小童蹲著搧火。聽得那美人唱著蘇學士「明月 幾時有,把酒問青天」那套《水調歌頭》,真有留雲過月之聲,嬌滴滴字字圓 轉。月光照出瘦懨懨影兒,淡妝素服,分外可人。燕青近前一看,扯了柴進轉 身便走,道:「我們回去罷。」柴進道:「如此良夜,美人歌得甚好,何不再 聽聽去。」燕青低低說道:「這便是李師師,怕他兜搭。」柴進道:「我看得 不仔細,原來就是他,為何在這裡?」燕青道:「豈不聞『鵓鴿子旺邊飛』? 」樂和笑道:「還好,若飛到北邊去,怎處?」回到寓中,呼延灼與孫立猜枚 ,孫立輸了一大碗。孫立不肯吃,呼延灼要扯耳朵灌他,正在喧嚷。柴進三人 到來,說道:「小乙哥忒殺薄情。東京的李師師在二橋堤上唱得正好,小乙哥 怕他兜搭,扯了回來。」蕭讓道:「只聞其名,我在東京許久,不曾廝會。明 日同去訪他。」燕青道:「這賤人沐了太上皇帝恩波,不思量收拾門頭,還在 這裡追歡賣笑,睬他怎的。」柴進道:「多少巨族世家,受朝廷幾多深恩厚澤 ,一見變故,便改轅易轍,頌德稱功,依然氣昂昂為佐命之臣。這樣煙花之女 ,要他苦志守節,真是宋頭巾!」燕青道:「恐怕不認得葉巡檢了。」眾人皆 笑。又同吃了一回酒,方才安寢。
次日同在寺前閒立,有個人提了只花籃,貯滿了杏花,見了燕青,聲喏道 :「小乙哥,你卻在這裡,李師娘好不記念你,就住在葛嶺。」這個人叫做王 小閒,專和妓家打哄的,是東京人,隨李師師到臨安的。柴進、蕭讓叫進,取 十兩銀子與他:「你去叫只大湖船,備兩席酒,少停便來訪師娘,接他湖中敘 話。」王小閒接銀子去了。柴進又打點明珠一串、通天犀簪一枝、伽南香盒一 個、西洋錦一端相送。呼延灼道:「我與孫大哥下去罷。」樂和道:「怎麼不 去?他專歡喜你兩個騷鬍子。」王小閒又來請了,燕青只得陪眾人去。到葛嶺 邊,倚山面湖,是最勝去處。王小閒推開竹扉,一帶雕欄護著花卉,客位裡擺 設花梨木椅桌,湘簾高控,香篆未消,掛一幅徽宗御筆畫的白鷹,插一瓶垂絲 海棠。簷前金鉤上鎖的綠衣鸚鵡喚道:「客到茶來。」屏風後一陣麝蘭香,轉 出李師師來。不穿羅綺,白薴新衫,宮樣妝束,年紀三旬以外,風韻猶存。笑 吟吟逐位見過,送了坐,對燕青道:「兄弟多年不會,今日甚風吹得來?」見 了柴進,叫道:「葉--」樂和忍笑不住,李師師便縮了口。樂和道:「師娘 ,這是柴大官人,當年假冒的。」李師師笑道:「妾身是極老實的,竟認做葉 官人了。」柴進喚取過禮物,李師師道:「承眾位賜降,已是生輝,怎敢當此 厚賜,卻之不恭了。」命丫鬟收了,獻出龍井雨前茶。李師師將絨絹抹了碗上 水漬,又逐位送來。送到徐晟,見這小伙兒生得俊偉,一眼睃他。徐晟又從不 曾在女人手裡接東西的,過於矜持,把茶潑翻在袍子上。徐晟滿面通紅,樂和 笑道:「賢姪,你見師娘送茶來,就慌了,經不起這一杯。」李師師道:「好 傻話!」大家取笑。
王小閒到來道:「湖船在西泠橋,請爺們下船。」李師師又去更衣勾臉, 兩個丫鬟抱了衣包文具,下了船。眾人說說笑笑,燕青低著頭再不開口。李師 師餘情不斷,叫道:「兄弟,我與你隔了多年,該情熱些,怎地反覺得疏落了 ?難得相逢,到我家裡寬住幾日。媽媽沒了,是我自作主張。」燕青道:「有 王事在身,只怕明日就要起程。」王小閒擺過酒來,都是珍奇異巧之物,香爇 金猊,杯浮綠蟻。李師師軟款溫存,逐個周旋,在燕青面上分外多叫幾聲兄弟 。飲至日落柳梢,月篩花影,把船撐到湖心亭,萬籟無聲,碧天如洗。喚丫鬟 取過玉蕭,遞與燕青道:「兄弟,你吹蕭,待我歌一曲請教列位。」燕青推音 律久疏,樂和接過來,先和了調,李師師便唱柳耆卿「楊柳岸曉風殘月」這一 套,果然飛鳥徘徊,游魚翔泳,盡皆稱贊。李師師道:「當初宋義士的《滿江 紅》我還記得。」柴進道:「師娘昨晚在翠湖亭唱這《水調歌頭》,堪為並美 。」李師師道:「偶然有兩個俗客,胡亂打發他,不想污耳。」柴進道:「同 令弟燕青在那邊竊聽,恐勞師娘應酬,今日特來奉拜。」李師師道:「失瞻了 。」直飲至月落西山,漏鐘漸發,方才罷宴。湖船攏了岸,送李師師到葛嶺, 又叮囑燕青再來走走。眾人作別歸寓。呼延灼道:「今日反害小乙哥呆坐了一 日。」徐晟道:「那婆娘油滑得緊,把茶潑我一身,為甚麼只管叫燕叔叔?」 兄弟眾人大笑。
過了一日,敕命有了,差宿太尉齎詔,柴進等先去晉謁宿太尉,約定行期 ,又到六和塔院辭了武行者,留下一匹火浣布與他做袈裟,一串伽南數珠做個 念頭,灑淚而別。幾個高興的,再進城中,置買香扇紗羅、緞匹玩好之物。燕 青道:「國中唯少音樂,蠻聲蠻氣聽不得。」用千金收了一群梨園小子弟。諸 事俱完,就辭朝謝恩,請宿太尉渡江,到明州下船,揚帆開去。
風水欠順,行了半個月,方到金鼇島,先使人報知。就同王進、阮小七、 費保、卜青、倪雲、狄成去接詔。李大將軍從城上搭起仙橋,懸球結彩,香花 燈燭,抬龍亭從仙橋上過去,供在金鑾殿,設了香案,李俊率文武共四十四員 ,俯伏丹墀,宿太尉將詔書宣讀。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鴻運當否塞之時,匡濟須英豪之用。朕以渺躬,纘嗣
丕基,適遭強鄰啟釁,遠狩播遷,糗糧既匱,矢石已空。茲爾李俊等夙懷忠義
,今竭股肱,統橫海之戈船,敗滔天之勁敵。龍輿回轍,鳳輦重頒,厥功偉矣
,賞莫酬焉。考勛猷之原冊,彰錫命之榮階。爾宣英主海邦,統御髦士,作東
南之保障,為山海之屏藩。永業勿替,榮名長保。欽哉!謝恩。
紹興元年三月日詔。
李俊等高呼舞蹈,謝恩已畢,又同眾謝宿太尉。遂將敕命啟出,分給文武
。展開看時:
征東大元帥李俊,冊立為暹羅王,賜上方劍,便宜行事。承制封拜,子孫
世襲。賜黃金五百兩,白金三千兩,金印一顆,玉帶一圍,蟒段八表裡,御酒
三十瓶。
公孫勝秉一正教通真虛寂大國師。
柴進太子太保,禮部尚書,行暹羅國丞相事。
燕青太子少師,封文成侯,特賜金印一章,文曰『忠真濟美』,仙鶴補衣
一襲。
樂和參知政事,兼管太常寺正卿事。
裴宣吏部尚書,兼都察院左都御史。
朱武軍師中郎將,兼大理寺正卿。
蕭讓秘書學士,兼中書舍人。
聞煥章國子監祭酒。
金大堅尚寶寺正卿。
安道全太醫院正卿。
皇甫端太僕寺正卿。
宋清光祿寺正卿。
戴宗通政司使。
宋安平翰林院學士。
樊瑞伏魔護國真人。
王進、關勝、呼延灼、李應、欒廷玉五虎大將軍,皆封列候。李應兼戶部
尚書,欒廷玉兼兵部尚書。
朱仝、阮小七、黃信、扈成、孫立兵馬正總管,武烈將軍,皆封伯爵。
花逢春暹羅國駙馬都尉,兼驃騎將軍。
呼延鈺龍驤將軍。
徐晟虎翼將軍。
費保、卜青、倪雲、狄成、童威、童猛水軍正總管,武衛將軍。
蔣敬度支鹽鐵使。
穆春工部侍郎。
楊林廉訪使。
鄒潤留守司。
孫新宣尉使,杜興驛傳道,俱兼兵馬都統制,武毅將軍。
蔡慶刑部待郎,兼錦衣衛指揮使。
凌振火藥正總管。
顧大嫂六宮防禦,封恭人。
暹羅國故王馬賽真元妃肅氏封王太妃,賜珠冠一頂,霞帔一襲。
暹羅國駙馬都尉花逢春母趙氏封宣德太夫人。
梁山泊已故正將秦明妻花氏封貞節恭人。
梁山泊已故義士,前楚州安撫使宋江,前盧州安撫使盧俊義,誥贈上柱國
光祿寺大夫忠國公。
梁山泊已故正將吳用以下俱贈列侯。
梁山泊已故副將魏定國以下俱贈伯爵,仍建廟宇,有司春秋祭祀。
當下文武將領俱受敕命,設宴管待宿太尉。李俊致謝道:「前者梁山泊蒙 太尉齎詔招安,得以立功報國。今又煩太尉遠涉波濤,頒賜恩典,洪慈碩德, 頂戴無既。」宿太尉道:「義士們忠義立心,替天行道,真是人中豪傑。可惜 宋公明許多功績,反遭陷害。聖上深憫其忠,故加褒贈。列位能繼其志,復加 會聚。牡蠣灘救駕之功,非同小可。今冊登王位,並授顯官,名垂奕世了。」 安道全、蕭讓、金大堅、聞煥章拜謝道:「得蒙太尉救挽,致有今日,洪恩其 實難報。」太尉道:「凡人遭逢橫禍,便當申救,使出泥塗。據他們逞一時之 勢,而今安在哉?」殿前動起鼓樂,李俊酹酒安席,送宿太尉在上。金葉銀花 ,粉獅糖象,山珍海錯,無不畢具。李俊北面相陪,兩旁席面,四十三人一同 安坐。笙簧迭奏,歌舞並陳。眾人更番相勸,宿太尉也覺得歡喜,開懷盡飲, 夜深而散。
明日太尉要還朝復命。李俊道:「前日親蒙聖諭,道:『日本兇暴不仁, 每每侵犯海疆。』今某與高麗王李俁設法防禦,請太尉屈留幾日,差官到高麗 ,約定方略,就煩太尉復旨。」便差戴宗、安道全齎了關文,到高麗約籌防倭 之策。安道全前日療治高麗王有功,故遣與戴宗同行。
往返二十餘天。戴宗、安道全回來說道:「高麗王奉有金葉表章、朝貢之 儀,防倭之計已謹如約。那高麗王姓李,本國亦姓李,願聯宗譜,結為兄弟, 唇齒相依,還要親自來賀。」李俊大喜。安道全道:「那高麗王感昔日療病之 功,又送我許多禮物。」李俊道:「前日送與龍王了,今日是補的。」宿太尉 道:「不因昔日翻船,怎生出許多奇事?」太尉要行,李俊命蕭讓修了謝表, 並進貢之儀。又送宿太尉奇珍之物。李俊等送至海口,差楊林、穆春護送歸朝 ,至明州而返。回來說:「聞有孟太后懿旨,臨安城中照依東京建造大相國寺 ,已請武行者做國師,魯智深一派法脈著實興旺了。」正是:猛虎攝威為白澤 ,蟒蛇脫蛻化神龍。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三十九回 丹霞宮三真修靜業 金鑾殿四美結良緣
話說太尉宿元景欽差到暹羅,冊立李俊為國王,其餘四十三人,皆封顯官 ,回朝復命,不在話下。
卻說李俊坐了元帥府,傳各官俱到,相見坐定。李俊道:「某本一介,蒙 眾兄弟扶助,得權攝國事,今朝廷冊立即真,可謂非分之福。才疏德薄,有失 民望,還藉眾位輔弼,匡救過失,庶不負朝廷負荷之重,某亦得全首領。眾位 的官爵,俱是朝廷論功頒授,非某有厚薄。自今以後,各供其職,若冒祿幸位 ,有干法紀,某亦不能念私情而曠國典也。」眾皆頓首稱謝。命楊林築壇,望 祭境內山川。命裴宣定律令,軍民人等,俱要遵行。原奉正朔紹興年號,禮儀 俱照宋朝,百姓盡改暹羅蠻俗。建宣聖文廟,命聞祭酒教習功臣子弟、民間俊 秀。擇城外平曠之地為演武場,五軍都督操演士卒。設立水寨,打造戰船,修 築城垣,置備兵器。南門外建一座朝京樓,高有三層,雕樑畫拱,極其壯麗。 更造皇華驛館,安頓天使鄰邦行人。又遣使到高麗、琉球、占城、安南等國聘 問。交接金鼇、青霓、釣魚、白石島,命王進、阮小七、費保、卜青、關勝、 楊林、欒廷玉、扈成、朱仝、黃信鎮守,分統二十四島,為方伯連帥之職。倪 雲、狄成仍守清水澳。諸事完備,把一個海外番邦化作聲名文物之地了。
卻說國中西門外的那座丹霞山,峰巒疊秀,古木蔭濃,方圓一百多里。一 條闊澗,環繞山下,碧水澄清,文魚游泳,山上多生仙鹿,並無虎狼蛇蠍。半 山裡有一梵宇,圮廢已久,奇峰插在面前。天生一座石峰,玲瓏窈窕,如靈隱 飛來峰一般,石色極其堅周潔白,產五色芝草,實是人間仙境。故徐神翁亦曾 經此。公孫勝愛此地清幽,啟稟道:「貧道征遼之後,即辭宋公明回到二仙山 ,奉養老母,隨本師羅真人修煉,已離世網。不料事情牽累,又上飲馬川。今 得洪蔭,蒙朝廷賜號加封,萬分榮足了。光陰易過,道行未成,意欲棲止其中 ,不知允否。」國主道:「國師有破薩頭陀之功,剿關白之力,我們今日這般 榮華,皆藉道力。既要靜攝,就在廢寺之基建一道院,國師在內修真順養,若 國內有大事,到山中請教便了。」朱武、樊瑞同拜公孫先生為師,也要同去修 行。即命樊瑞監工,起工鳩材,百工俱聚,不消幾時,建起一大宮院。大殿上 塑三清聖像,兩廊三十六天將,靈官守山門,北極聖帝鎮後殿。又建寶閣三層 ,供文昌、武曲。丹房精室,水榭山亭,莊嚴華煥。請蕭讓模仿米元章筆法, 大書「丹霞宮」匾額、寶閣上臨蘇端明字帖,題曰「海天閣」。登眺海山,洋 洋大觀,一望千里。四圍廣種花燈,牧養仙禽壽鹿,充滿其中。竟成了一座貝 闕瑤宮,清虛洞府。公孫勝、朱武、樊瑞在內凝神棲息,又多收火工侍者,羽 客行童,晨鐘暮鼓,煉汞調鉛,迥與塵世相隔了。左邊建一旌忠祠,塑宋公明 、盧俊義天罡地煞七十四位神像,儼然如生;右邊建一報德祠,供舊國主馬賽 真元身,各撥祭把田二頃,守祠人役朝夕供養不題。
卻說燕青來見國主道:「鴻業已創,大綱悉舉,細目畢張,可謂具足。只 有一件大事未曾記起,甚為缺典。」國主驚問道:「還有什麼大事?賢弟,你 可即時指教。」燕青道:「豈不聞經傳云:『陰陽和而雨澤降,夫婦和而家道 成。』男正位乎外,女正位乎內,陰陽之道,不可偏廢;夫婦之倫,不可乖離 。萬物各有配偶,昆蟲尚有雌雄,今堂堂大國,豈可孤立於外?而宮壺無人, 不唯失乾坤奠位之理,嗣育有斬絕之譏。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國主可亟下令 ,凡文武官僚軍民人等,有女德容俱備者,選為元妃,麟趾兆祥,以嗣世系, 萬不可緩。」國主笑道:「賢弟,你言有理,只是迂腐些。我才德菲薄,初念 不想有這地步,推辭不得,權居此位。再過幾時,要同公勝先生學道,就在眾 兄弟中推出一位可壓人望者,繼立國政便了。堯舜大聖人,富有四海,尚且不 傳於子而傳於賢,何況區區海外小邦,必欲付之子孫?」燕青道:「不貪大位 ,欲授賢能,唯大聖人在上古之世方可行得。如今世道人心非復古昔,反啟爭 端了。但五倫不可不備,夫婦為五倫之首,尤為切要。西洋有女國,是純陰之 氣所鍾,不生男子,望井而孕。我這暹羅不用女子,殆是純陽之氣所鍾,可改 號『鰥國』了。」國主大笑。
正敘論間,柴進、裴宣同到,問及國主為何大笑,燕青把勸主納妃之話說 了。裴宣道:「此國家大事,不必辨論,自去會議便是。」同到丞相府,柴進 傳各官俱到,說道:「燕青勸國主選妃,國主不允,我等需便宜行事。眾老先 生各舉所知。」安道全道:「理有定數,事非偶然。我前日高麗回來,翻了船 ,蒙國主救起,留在金鼇島,診他太素脈,原說極貴,有南面之尊,今果應驗 了。後來逃難在聞祭酒莊上,令愛小姐有病,也診太素脈,是女中最貴之相, 兼且天姿秀麗,德性幽嫻,宜為一國之母。但不知聞祭酒心下何如?」聞煥章 道:「我本是一個窮教授,仰藉國主洪庇,得膺清職,每思報恩無地。今承眾 位採擇,豈敢因辭。只恐蓬門陋質,難以相副。但前年小女病時,夢玉女傳言 ,此女大貴,莫字庸流。已同安先生說過,想是數有先定了。」眾皆大喜。柴 進、燕青、裴宣、安道全、樂和一同稟見道:「祭酒聞煥章之女,姿容德性, 世上無雙,願納為妃。眾議僉同,就請納采成婚。」國主道:「不可。我年過 四旬,聞小姐正妙齡,宜配英俊之士。況又在弟兄之中,豈可悖理而行?」柴 進道:「姻緣之事,不可勉強,赤繩一繫,自然聯合,劉先主入贅孫夫人,年 已五十,吳國太見了道:『龍章鳳質,真我婿也。』王侯選配,哪裡論年字相 當?國主正在強仕之時,聞小姐待年二十有四,所差不遠,必得其名,必得其 壽,琴瑟鐘鼓,正為未艾。聞祭酒原非梁山泊聚義之人,何為悖理?弟輩要玉 成了。」國主被強不過,只得依允。柴進道:「燕少師、樂參政總裁其事,蕭 秘書撰聘啟,李戶部整備金珠幣帛,穆工部料理一應修宮鋪牀事宜,安太醫執 斧柯,擇吉行聘完婚便了。」
到了佳期,二十四島將帥並國中大小臣僚俱來慶賀,禮儀之盛,自不必說 。到吉日,祭酒親送小姐。丞相以下盡皆陪從。筵宴已畢,宮娥內侍擁入洞房 ,國主見聞小姐姿貌端妍,骨相豐厚,不勝之喜。可憐廝殺半生,歷年辛苦, 從不知溫柔鄉這種滋味。錦被香濃,繡帳春暖,真是天上風光,人間少有。有 詩為證: 秦女吹蕭引鳳凰,蛟龍雲雨豈尋常。 夢回還想漁家樂,今夜桃源在玉牀。
當下國主就留聞祭酒同居,稱為國丈。大排筵宴,謝文武官僚。過了三朝 ,聞妃備贄見之儀,乘了鸞輿,武士開道,宮娥侍從,到宮中朝見國母。侍女 鋪了絨單,聞妃斂衽而拜。國母受了半禮,請玉芝公主與盧二安人、盧小姐、 呂小姐相見。聞妃與公主相讓,聞妃道:「公主是金枝玉葉,豈敢僭越?」公 主道:「駙馬原是姪輩,妾亦從夫,自然請上。」謙遜多時,國母道:「賢妃 正位,我兒自然朝見。既是謙光,平拜了罷。」於是聞妃、公主、安人、小姐 一同平見。國母看這聞妃相貌端莊,幽嫻禮度,稱贊道:「賢妃青年厚福,當 永正母儀,不似老身譾薄,遭逢多故。」聞妃道:「妾痛先慈見背,生長寒門 。今侍國主巾櫛,實為不稱,百凡望乞國母教誨。」國母見聞妃賢達,甚是喜 歡,設宴相待,請花太夫人、秦恭人、顧大嫂陪宴,公主和盧、呂二小姐甚是 親熱,如平素姐妹一般。聞妃在上,國母台坐,花太夫人依次安席。笙簧迭奏 ,歌舞並陳。顧大嫂道:「承國母恩,召來陪聞妃,只是我粗鹵的人反覺害醜 。」國母道:「你在男子中倒不怕羞。」顧大嫂道:「張拳弄棒,上陣廝殺, 竟不曉己是女身。今日在筵上,渾身過不得,待我吃兩碗自去巡宮罷。」國母 和聞妃盡皆微笑。宴飲已畢,聞妃謝宴回府,不在話下。
卻說呼延灼來見聞國丈道:「恭喜令愛正位母儀,萬分之美。小弟有事特 來相浼;小女長成,意欲招徐晟為婿,一來是故人之子,兼他青年有志,特煩 作伐。」聞煥章道:「老將軍不忘故舊,擇婿得人,敝門下自然喜從。」呼延 灼道:「還有一事,小兒亦未成婚,前日在梁山泊殺了百足蟲奪回的呂小姐, 原是同僚呂元吉之女,憐他孤煢閨秀,今在宮中,欲聘為媳,以完兒女之事。 」聞煥章道:「呂小姐被難,若無令郎,必污強暴之手。只是呂小姐不好自主 ,必須稟知國母,成此美事。容當奉復。」呼延灼別去。
聞煥章即請徐晟到來,相見了。聞煥章道:「有樁喜事,賢契可曉得麼? 」徐晟道:「門生有何喜事?並不知道。」聞煥章道:「呼將軍有女賢淑,欲 招為婿,特此通知。」徐晟道:「蒙繼父教育之恩,又將閨玉見許,豈敢拒卻 !只求恩師作主。」聞煥章道:「總在他家,禮儀不消備得,你打點做新郎便 了。呼將軍還有一事,要我去稟國母,娶呂小姐為媳。我不知當日情由,同你 去更好。」徐晟道:「呼大哥奪轉呂小姐時,便有眷戀之意,亦是天緣。門生 陪去。」兩個到宮門,內監引進。聞煥章、徐晟後宮拜見,命坐賜茶,說道: 「國丈,昨日相見令愛,端莊靜一,深為可敬。」聞煥章道:「貧家弱息,蒙 國主選擇,實是有愧。」便道:「有事啟上:呼延灼之女,願贅徐晟為婿。其 子呼延鈺未曾婚配,呂小姐在梁山上被土寇所掠,是呼延鈺救了,意欲聘為媳 婦,因其現在宮中,故倩臣啟稟。」國母道:「呂小姐係宦門之女,德容並美 ,可配呼延鈺。他無父母,我已養為繼女,明日陪下妝奩,我親自送去便了。 」徐晟道:「若得國母作主,又枉鸞軿,呼延鈺父子感恩不盡矣!」拜辭而出 。即到呼延灼家裡,聞煥章舉手道:「二喜俱諧。令坦感激不盡。呂小姐國母 已認為女,陪下妝奩,親送成婚。」呼延灼大喜,款住聞煥章飲酒。徐晟悄悄 與呼延鈺說道:「大哥,你與花駙馬做連襟了。」呼延鈺暗喜。
次日呼延灼去求蕭讓作禮書聘啟,完兒女姻事。蕭讓沉吟了一會,道:「 男大當婚,女大當嫁,理之當然。兄長之舉,真為兩全其美。小弟有女,年已 長成,頗好文墨,難於擇婿。我見宋安平儒雅,意欲招他為婿,我煩兄長作伐 。」呼延灼道:「世誼久交,郎才女貌,正是一對。小弟就去作合,必然喜允 。」
卻說宋清聞得呼、徐二家聯姻,因與宋安平講:「你年已弱冠,必須尋一 頭親事方好。只是在海外,無有書禮之家,卻怎麼處?」宋安平道:「孩兒年 紀又不大,書中有女顏如玉,爹爹不必掛懷。」正說間,門上人報道:「呼將 軍到。」宋清父子迎進,揖罷坐下。呼延灼道:「特來與令郎作伐。蕭中秘有 女,知書達禮,儀容窈窕,若配令郎,金屋玉堂,正是佳兒佳婦。」宋清道: 「方才與小兒說起,必須書禮之家。若蕭中秘,正是門當戶對。既承盛意,又 鼎重長兄,自然要仰附了。」呼延灼別去,即回覆蕭讓:「宋清父子樂從。」 只見內監傳國母懿旨:「宣李國主、柴丞相、裴吏部、戴通政、燕少師並二位 有事商議,他們都在朝門了。」
呼延灼、蕭讓即刻上馬,到宮門,果然俱在。同進後宮,拜見國母,賜坐 。國母笑道:「燕少師,你是聰明人,今日老身請列位來,有何事理?」燕青 道:「臣不知睿慮。」國母道:「各家姻事俱已聯合,只有盧小姐在宮中,是 卿身上的事,為何再不題起?」燕青道:「國母與二安人作主,許配眾公卿子 弟便是。」國母道:「他母子二人偏不要眾公卿子弟,遵盧二員外治命,要你 為婚。當年拴在金營,卿竭力周旋,得有今日,故對我說,定要知恩報恩。戴 通政,聞你在大名府時節就一句相訂,你是原媒,須為完美。」戴宗道:「果 是在大名府二安人就要招燕青為婿,彼時推托,臣說:『倥傯之際,未便結婿 ,日後在我身上。』今蒙國母為主,自然沒得說了。」燕青道:「臣向受東人 之恩,二安人有難,自然該周旋的。若如此說,不唯有礙東人,當初便有私意 。」國母道:「他是冒姓盧,與東人何礙?遲至今日,老身作主,有甚私意? 請國主與眾公卿在此為證,使卿推托不得。小姐雖有二安人,已拜我為母,妝 奩俱備,一同呂小姐送嫁。」燕青再要開言,國主急止住道:「賢弟不必開言 。你忠義兩全,又承國母慈旨,何用多講。你前日勸我納妃,何等正論!若再 不允,你責人則明,恕己便昏了。」燕青頓口無言,叩頭謝恩。國母大喜,傳 旨:「至吉日,燕少師、呼延鈺、宋安平、徐晟一同在金鑾殿上結親。老身同 觀花燭。一切禮儀,敕有司速備。」對花駙馬道:「你又多兩個姨夫了。」國 主、公卿辭出。燕青一向同居元帥府,今有了家眷,就撥附近甲第一所,器皿 俱備不題。
到了吉期,有司在殿上結彩鋪錦,香案龍花,樂部儐相,繡幄珠簾,整飭 得極其華麗。先一日,迎呼小姐、蕭小姐進宮,聞妃亦到,饋送珠翠香粉助妝 。聞妃與蕭小姐久不相會,分外綢繆。到了次日吉時,國母穿戴欽賜的珠冠霞 帔,只見聞煥章、呼延灼、戴宗前導,燕青、宋安平、呼延鈺、徐晟都是大紅 袍,烏紗帽上插兩朵金花,披紅騎馬,到金鑾殿上立定。一派竹蕭細樂。先是 國母、二安人、聞妃、公主出來,國母南面而坐。序班鳴贊喝禮,一簇宮娥擁 出四位天仙,鳳冠霞帔,先拜了天地,捉對兒夫妻交拜,轉身同拜國母,回了 半禮。同拜國主、聞妃,又拜公主、二安人,盡皆回拜。宮娥捧出金樽果盒, 每人敬了三杯酒。羽林軍擺隊,鼓樂喧天。四位新人乘轎,四位新郎騎馬,迎 府第。國母排鑾駕送呂小姐、呼小姐,二安人送盧小姐,花駙馬送蕭小姐。看 官從不見四對仙郎玉女在金鑾殿上結親,恁般富貴,真是古今希有。有詩為證 : 高控金鉤玉漏長,西宮夜靜百花香。 今宵雨露都滋遍,四朵新紅褪海棠。
金鼇四島皆來慶賀,各家置酒,一連幾日。國母又傳李國主並合朝文武都 到,拜畢,國母開言道:「前日變故,賴李國主文武之力,得復大仇,已無憾 了。李國主受朝廷冊立,為暹羅國王,凡境內之事,皆從李國主令旨了。老身 豈可還在宮中,李國主反居元帥府?今日老身即出宮與公主同居,請李國主進 宮,方成體統。」國主要辭,眾文武一齊道:「國母真是女中堯舜,事事達禮 。竟從懿旨便了。」謝恩而出。國母收拾到駙馬府,國主擇吉入宮,事權歸一 ,太平無事。
一日燕青道:「還有一事未完,可發令旨施行。」國主道:「還有何事? 」燕青道:「男女之欲,問人無之?我兄弟們少年時都負氣使酒,習學槍棒, 把女色不放在心上。又為官司逼迫,上了梁山,後來征討四方,無暇及此。今 托國主洪庇,建立國都,同享富貴。除了柴進、關勝、李應、朱仝、費保、蕭 讓、金大堅、宋清、孫立、孫新、蔡慶、呼延灼等各有宅眷,其餘盡是孤身。 不要說衾寒枕冷,無人侍奉,後來絕了嗣息,祖宗血食也就斬斷了,豈不可憐 ?趁他們年紀正壯,還可生育,將來扶助世子。不然,吾輩亡過,朝元勛戚, 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依舊屬之他人了,豈不可惜!眾位公卿未有室家的,見 我等各完配偶,心中未必不起念頭。以己之心,度人之心,宜妙選名門,使各 諧淑偶,以慰眾心,以固邦本。」柴進、裴宣道:「少師之言正合儒者推己及 物之道。」國主道:「少師之論極是,當速議依行。只是哪裡尋出許多做夫人 的來?」燕青道:「我還有一個大道理。」正是:英雄自古多情事,富貴安能 不起奢。不知燕青有甚道理,且聽下回分解。
第四十回 大聚會弟兄同宴樂 好結果君臣共賦詩
卻說燕青要國主推恩與眾功臣完娶,便道:「我們創業開基,國中舊日臣 僚雖各供原職,精神到底未必十分融貫。莫若遍選名門望族,與中土來的文武 各官,或量品級尊卑,或論年紀大小,一邊求婚,一邊擇婿,務使門當戶對, 兩相情願,彼此一家,陰陽合德,自此再無隔礙,必然感恩盡力,子嗣蕃衍, 可繼宗祧,後來又好輔翼嗣君,真所謂一舉而三善備也。就是軍士中無妻小的 ,不妨與暹羅國民家互相婚配,將見兵民相安,主客相忘,人懷土著之思,軍 無逃伍之慮,所謂人倫始於夫婦,王化起於閨門。周家八百年太平之基,全在 『內無怨女,外無曠夫』八個字中做出。當今要務,莫急於此。」國主道:「 賢弟既能定國安邦,又曉人情物理,實為可敬。就煩四位一行。」燕青道:「 細微之事,何必丞相吏部,只消同樂參政去,倒要顧大嫂來照驗。」國主問: 「要他何用?」燕青道:「我兩個是大臣,怎好仔細端詳?倘有暗疾,何從而 知?必須顧大嫂詳察,庶幾遴選得真材。」國主依言。燕青、樂和出了曉諭, 國中望族,家家願得中華人物為婿。顧大嫂從中選擇數十家,每位聘金三百兩 ,彩緞二十端,釵環衣服,另自制送。擇日用肩輿送到宮中,國主同聞妃看見 ,一個個秀美端莊,都是夫人材料,歡喜不勝。傳令文武功臣,各人自去配合 八字,娶親的男家,選不將吉日;入贅的女家,看納婿周堂。一國之中,大半 是新郎、新婦,真覺氣象融和,君臣同魚水之歡,男婦有及時之樂。選遍天下 ,再沒有這樣快活世界了。只有公孫勝、朱武、樊瑞,苦辭了這番喜事,說道 :「出家人一心修煉,已掃塵緣,何須眷屬。」國主亦不好再三相強。
卻說國中一個通事官的女兒,許配了狄成,因清水澳間遠,不敢輕離汛地 ,自備船隻送去。那白石島關勝原有家眷,國主差人取楊林、卜青,回國完婚 。卜青欣然領命,楊林只管沉吟。關勝道:「這是國主美意,體悉人情。賢弟 為何遲疑?」楊林道:「前日攻這白石島,若無方明,不能成功。他的女兒, 雖被屠崆所辱,頗生得秀淑。方明幾番要將女兒隨我,恐怕涉私,堅拒了他。 今若另娶,辜負方明這片真心;不去,又違國主的美意。故此事在兩難。」關 勝道:「這個不難,待我申文替你出辭婚表便是。」就喚方明到來,說道:「 你有破白石島之功,還要升擢,女兒可與楊將軍做夫人,一同鎮守。」方明道 :「久有此心,只因楊將軍堅辭,故此不敢。今承將軍台旨,即刻送來。」關 勝置酒,與楊林結親。申文回了不題。
卻說花逢春來稟道:「小姪蒙樂叔叔大恩,未曾報得。當初樂嬸嬸亡後, 至今尚無夫人。曉得樂叔叔性格極雅致的,未必要娶這裡人。公主身旁有一宮 娥,原是潮州人,名吳彩仙,姿容豔麗,德性端莊,公主待他和姐妹一般,年 已二旬,意欲送與樂叔叔做夫人,特來稟知伯父。」國主道:「樂參政自從昆 陵救我出獄,平定金鼇島,結好暹羅國,多是他的大功。今一例相待,甚覺歉 然。只是一時聘不出夫人,賢姪有此盛意,可謂報德了。必要燕少師作合。」 就傳燕青來,說知此意。燕青道:「此是美事,待我去與他說知。駙馬,你竟 送到孫立府中便了。」燕青去會孫立、樂和,茶罷閒談。燕青道:「那楊林倒 會使乖,娶方明的女兒,是揚州瘦馬出身,好不在行。只是與屠崆澆殘。」樂 和道:「情之所鍾,也不妨得。」燕青攢著眉說道:「國主又要我臨安走一遭 。」樂和道:「為著何事?」燕青道:「國主專為參政的大功未曾酬得,一例 施行,心上不安,要我去京中聘一位千金小姐,送作夫人。」樂和認著真道: 「豈有此理?有人侍奉枕席已為過分,怎要勞少師遠涉!國主平日如骨肉一般 ,怎麼正了位就客套起來,待我自去辭謝。」孫立道:「這不是軍國大事,論 起來何苦萬里航海?」燕青道:「既然參政力辭,有一位現成夫人,就送來了 。」樂和道:「少師又來取笑,夫人那有現成的?」
正說間,只見花駙馬引一乘大轎,四個宮娥隨著,後面抬千金嫁妝,大吹 細樂,一行人到來。孫立、樂和見了愕然,花逢春道:「樂叔叔大恩未曾報得 ,公主身旁有一宮娥,名吳彩仙,是潮州人,德容俱備。國主特托燕少師致意 送來,權作夫人,以表一點微忱。」孫立道:「方才少師說要到臨安聘娶,萬 分使不得。若駙馬盛意,樂舅就可拜領了。」燕青笑道:「我說是現成的。請 夫人出轎。」吳彩仙出轎,果然風姿絕世,孫立大喜,自請夫人接進,就設酒 待燕青、花逢春。酒散之後,孫立料理花燭,與樂和結親。分明韓夫人遇著于 佑,樂不可言。
次日孫立、樂和來謝國主並駙馬。燕青、裴宣、柴進俱在殿上,稱謝過了 。國主喚宣呼延鈺到來,道:「賢姪,你前日叫留共濤之女,今已有了夫人, 領去做副室罷。」呼延鈺道:「小姪哪有此意!因共濤篡弒,全家誅戮,此女 無辜受薩頭陀狼藉。律上有出嫁之女免死一款,留著有一用處,今日也該著落 了。那鄆哥雖是小人,倒也耿直,有救小姪、宋安平、徐晟之力,破鄆城縣的 功。意欲賞他為妻,不知可否?」國主道:「有罪則誅,有功則賞,賢姪此舉 ,極是公道。我還有幾個人不曾賞得。」傳喚熊勝、許義、唐牛兒、吉孚、和 合兒、花信、方明等到。方明在白石島,不能即至。熊勝等俱來叩頭。國主道 :「熊勝有破龍角寨之功,許義有招降韭山門之力,吉孚、唐牛兒救出柴丞相 ,鄆哥有還道村之功,和合兒內應破共濤,方明有攻白石島之績,花信三世忠 勤,並乃可嘉,量授統制之職。」將公孫勝等苦辭那幾頭親事,又選三四家, 送熊勝等去招贅成婚。鄆哥自給共濤之女,令隨呼延鈺、唐牛兒、吉孚在丞相 府效用。花信年老,辭了續弦,駙馬府總管。方明自在白石島,熊勝監守城門 ,許義領船巡海,各各謝恩而出。正是微功必祿,恩澤普遍,無不稱功頌德, 萬事就理。
忽有報來:「高麗國王親來聘問,已在青霓島相近。」國主即差童威、童 猛先去遠接,再差孫新、蔡慶、宋清、杜興到海岸伺候。過了一日,那邊官員 先齎高麗紙大紅全帖,上面寫道:「宗弟俁頓首拜。」這裡探事官報道到了。 國主喚排鑾駕,同丞相柴進、少師燕青、參政樂和、吏部裴宣到皇華館迎入。 那高麗國王李俁只帶兩員大臣,四員內監,五百名羽林軍護駕。相見之時,各 敘景仰之意。高麗王道:「僻處海隅,蕞爾小國,久企老宗兄天縱之資,統理 大邦,特覲龍光,祗領清誨。」國主答道:「樗櫟之材,承乏小國,屢欲恭詣 闕廷,反蒙先顧,何以克當!」兩位國王並輦而行。到金鑾殿上,柴進等一同 拜謁,高麗王連忙回禮道:「各位俱是伊呂之材,如雷灌耳。宗兄得此良佐, 自然光被四海。若某小邦,並無濟時之才,深懼隕越。」國主道:「上國是箕 子開基,文明禮樂,自漢唐以來,世多碩輔。這幾人都是昔日盟友,相助分理 ,以匡不逮。」光祿寺排設筵宴,水陸畢陣,笙簧迭奏。
飲酒中間,高麗王道:「小邦始號朝鮮,頗以禮義自持,為大宋東藩。倭 王自恃其強,長來侵犯。前承使臣頒令,約共提防,奈弟齒衰邁,又且善病, 已傳位小兒,恐他愚弱不能料理。宗兄威行海外,文武忠良成救駕之功,建不 世之業。欲結為兄弟,為唇齒之邦,想蒙宗兄不棄。」國主道:「前日三島倡 亂,革鵬借兵,倭王遣關白將萬人來攻,已見隻輪不返。若二國結連,如左右 手,倭國擊東則弟從西救,擊西則兄必從東應,哪敢再肆荼毒?若得俯納為弟 ,叨荷實多。」高麗王大喜,當夕酒散。次晨焚起一爐好香,高麗國王李俁、 暹羅國王李俊共拜天地,然後交拜。高麗國王年長為兄,暹羅王為弟。兩國大 臣各相交拜。對天設誓道:「李俁,李俊忝為同姓,二國相鄰,結為兄弟。盡 忠天朝,撫牧萬姓。若有外侮,並力捍禦;倘生內亂,亟為剿除。吉凶聘問, 災豐相恤。自盟之後,永以為好。若有背違,天必厭之。」自此之後,兄弟稱 呼。
高麗王道:「前日蒙道君皇帝差御醫安道全療愈我病,再生之德,未曾酬 報。方才奉使到敝邦,為國事倥惚,不及請教。今欲再求診視,不知在否?」 李國主道:「安道全原是梁山泊聚義的。因欽差治長兄的病,回到金鼇島,遇 颶風翻了船。小弟救出,送到東京,被盧師越所譖,蔡京欲置重罪。幸宿太尉 救解,逃到登雲山,得保性命。聞得宿太尉說,那盧師越投順金朝,診錯了病 ,被斡離不所殺,安道全這口氣泄了。」傳旨宣了安道全來到,拜見高麗王, 謝前日厚貺。高麗王道:「承先生神術,重得延生。只是賤體尚弱,欲再求良 方。」安道全凝神定慮,診了高麗王太素脈,稟道:「殿下精神雖弱,脈氣甚 清,定享遐齡,兼有神仙之分,當斟酌一方呈上。」
高麗王道:「寡人已傳位世子,庶務一應不理,正欲息慮修真,聞得吾弟 處有一公孫先生,欲求一見,可得瞻禮否?」國主道:「公孫先生在丹霞宮修 道,小弟正要去候見他,不如同往。」高麗王大喜,不用儀從,二王並馬而行 。柴進、安道全隨行。到了丹霞山,高麗王見山景清幽,不勝欣然,道:「敝 邦只有濁浪頑山,哪裡得此仙景!」公孫勝聞知,同朱武、樊瑞出來迎接。到 大殿,先拜了三清,公孫勝等朝見。高麗王道:「正欲投在門下,豈敢當此? 」行了稽首禮,接到秋濤軒獻茶。各處遊玩,又登海天閣,見萬頃銀濤,千山 削翠,心曠神怡。國主道:「欲與先生計議,建一壇羅天大醮,報答神明,追 薦宋公明等並陣亡將士,不識幾時好起道場?」公孫勝命朱武開了科儀,國主 即敕有司理辦。選七七四十九員得道高真做七日道場。公孫勝主壇,都披錦襴 鶴氅,星冠象簡,一日三朝,唪誦經文,施符設咒。殿前立兩長幡,幡上寫道 : 一靈秉正,縱然鐵額銅頭,盡作忠臣孝子。 萬注融時,任他刀山劍樹,化為玉壘瓊葩。
殿上擺設得十分莊嚴。國主與眾文武齋戒沐浴,朝夕禮拜。到圓滿這日, 國母、聞妃、公主、花太夫人等都來朝禮。縱百姓觀仰。到三更時分,公孫勝 虔心發表,專求顯應。其時,一輪皓月當空,萬里無雲,微風不動。忽聽得西 北天門上一聲響亮,推出萬朵彩雲,霞光絢爛,半空裡仙樂鏗鏘,異香馥鬱。 國主同眾人不勝駭異。雲過處閃出朱幡絳節,玉女金童,宋公明等俱立雲端。 後邊又有一小隊,卻是舊國主馬賽真。萬目同見,一齊下拜,逾時冉冉而去。 盡道虔誠所感,道法高妙所致,無不歡忻皈依。高麗王見這般顯應,喚內監備 了贄儀,拜公孫勝為師。別國主道:「承老弟不棄,得聯宗譜,榮幸之至。今 返小邦,看小兒綜理國政,稍得就緒,明春即到丹霞宮出家。」國主款留,又 設宴餞別,命童威、童猛送至界口而還。自此無事。
不覺臘盡春回,上元將到。國主傳令,請金鼇四島、清水澳將領並國中文 武慶賞元宵,搭三座鼇山,金鑾殿殿前一座,朝京樓下一座,宮中一座,廣放 花燈,與民同樂。設三處大酒館,戶部給下錢糧,備辦酒饌,自十三夜起至十 五夜止,效唐朝大脯三日,凡有職官員並禁林兵役,都掛牙牌,竟到館中吃酒 ,不要會鈔。公卿宅眷,俱入宮門陪侍國母,宮中賞燈,聞妃為首,顧大嫂押 班。笙歌細樂,煙火花炮,通宵徹夜不休。朝門前設兵護衛,國主同丞相柴進 以下文武各官俱上朝京樓宴會。樂和把初出海時花逢春射死鯨魚那兩個魚珠鏤 空了,點上蠟燭,如巴斗大兩顆水晶丸,銀光閃閃,人都猜不出,真是奇觀。 公孫勝等也到。國主正坐,其餘四十三人序爵安位。國主舉杯道:「幸得皇天 護佑,朝廷賜恩,眾兄弟同心輔助,得成此大事。思量在常州看燈,被呂太守 拿了,樂兄弟用計救出得來,海外稱尊,正所云:『不是一番寒徹骨,怎得梅 花撲鼻香。』今遇上元佳節,不可不慶,只不宜荒淫。一年一次,與眾兄弟暢 敘歡情。」飲到半酣,喝那奏樂的住了。國主道:「我雖粗鄙,雅好文墨,今 夕勝集,不可無詩以紀其盛。記得重陽賞菊,宋公明有《滿江紅》一闋。若只 是大塊肉大碗酒,依舊梁山泊上故事了。如不能者,罰依金谷酒數。我先罰起 。」喚內侍斟上三大犀杯吃了,取文房四寶,放在閒桌上。互相推讓。丞相柴 進拂拭花箋,吟成一首呈上: 氣象巍巍大國風,元宵樂事賞心同。 冰輪湧出金色背,萬載千秋一照中。
國主眾人看了,稱贊道:「台閣氣象,燕許手筆,可卜將來相業。」聞煥 章吟道: 柳梢殘雪拂東風,燈月交輝瑞靄同。 聖世必須興禮樂,薰陶養育辟雍中。 柴進道:「足微國丈教冑子育人材雅化。」蕭讓把酒,吟成一首: 太史由來采國風,賡歌又與舜廷同。 萬花明月元宵夜,杯酒君臣一氣中。 聞煥章道:「好個『杯酒君臣一氣中』,真是盛世明良。」燕青作言志詩 道: 少年浪跡似飄風,曾記東京此夜同。 知己君臣難拂袖,且酣煙月五湖中。 樂和道:「燕少師要扁舟五湖,有盧小姐作西施了。只是國主是可同安樂 的。」蔣敬手裡像打算子一般,停了片時,也做一首道: 瀛海澄波無疾風,洞庭秋月一般同。 笙歌鼎沸瓊筵盛,映徹銀花綠酒中。 燕青道:「洞庭秋月是瀟湘八景之一,可知是潭州人哩。」宋安平矢口成 章道: 物華天寶動和風,一派蕭韶仙苑同。 宣到玉堂傳草詔,金蓮兩炬落梅中。 裴宣道:「宋學士此詩自是翰苑仙班,移動不得。」花逢春不假思索,把 錦箋起稿道: 玉街十里颭香風,長喜元宵佳節同。 走馬夜深金埒上,絲鞭遙指風樓中。 眾人盡贊道:「駙馬應教之作,古來甚少,花公子此詩稱絕唱了。」燕青 又問柴進道:「柴丞相,你是做過方臘駙馬的,那時曾做詩麼?」合席拍手大 笑。公孫勝道:「貧道不曉得吟詩,唱個道情罷。」敲著漁鼓簡板,唱《西江 月》道: 回首風塵自遠,息機萬慮俱忘。功名富貴霎時忙,走馬燈邊一樣。美酒三 杯沉醉,白雲一枕清涼。蓬萊閬苑可翱翔,早渡洪波弱浪。 國主大喜,合席斟上大觥。阮小七道:「國主的令,不能詩者罰三大杯。 我連字也不認得,該吃六大杯!」眾人皆笑起來。 梨園子弟呈上院本。柴進翻了幾頁,見有《水滸記》,問是恁麼故事。那 副末稟道:「此是千歲與各位爺的出處,是周美成學士填詞。」國主道:「我 們所做的事,難道就有戲文?就演他。」梨園道:「恐內中有不便,小的們不 敢。」國主道:「何妨?你不見關聖帝君的獨行千里,五關斬六將,常是扮的 ,不要忌諱,盡情做來。」梨園下去,鬧了三通場,先是吏巾圓領,宋公明登 場,到智取生辰綱,阮小七不覺指手划腳起來:「宋公明到歸後,是怒殺閻婆 惜。」國主拍案道:「那淫婦該殺!」演至江州劫法場,戴宗道:「我那時已 是死數了,不料尚有今日。」做出時遷盜甲,呼延灼道:「若無徐寧上山,怎 破連環馬?」鑼鼓震天價響,黑旋風大鬧東京了,徐晟道:「這李師師便是西 湖上的麼?」樂和笑道:「你還記得潑翻茶在袍子上?」慢慢做到燕青打擂台 ,國主道:「少師那時手腳還利便。」直演到宋公明衣錦還鄉,柴進道:「虧 他情節件件做到!回想起來,真是一夢。再有誰人把後本接上,我們今日同賞 元宵,大團圓了。」正是歡娛嫌夜短,已是雞鳴四野,撤席歸宮。一連三夜, 各各謝恩而散。
自後國泰民安,風調雨順,五穀豐登,人物康阜,真是昇平世界。國主次 年生下世子,因徐神翁之言,若要卸擔,須待登來,遂取名李登。公卿中大半 生子,互結婚姻,每年差官進貢朝廷。果然高麗王換了道妝,只帶兩名內監, 兩個行童,到丹霞宮修道,壽至八十,無疾而終。眾公卿盡享高年。獨有公孫 勝到一百二十歲,屍解而去。世子用宋安平為相,花逢春、呼延鈺、徐晟為將 ,公卿之子皆為世臣。李登仁慈守成,又傳數世,與南宋國運共終始云。後世 有詩兩首歎道:
儒者空談禮樂深,宋朝氣運屬純陰。
不因奸佞污青史,那得雄姿起綠林。
報國一身都是膽,交情千載只論心。
無端又續英雄譜,醉墨淋漓不自禁。
其二:
鄆城小吏志翩翩,白骨封候亦可憐。
未到死生休遽信,漫誇富貴不相捐。
古來凡事多曾有,世上如君亦覺賢。
司馬感懷成史記,一篇游俠最流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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