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文学奖作品选读:阿来 《蘑菇圈》

鲁迅文学奖作品选读:阿来 《蘑菇圈》

小说简介:上世纪五十年代,藏区人民刚刚新政权不久,少女司炯因为会说汉语,又会写一些汉字,被招进工作组,还送往干部学校去培训。对于司炯来说,进干部学校学习,“两年后,就是真正的国家干部了”。然而,一个突如其来的偶然事件,改变了司炯“国家干部”的前途——司炯的哥哥法海庙里当烧火僧人,政府意欲对这些僧人进行改造,但法海却在那时候被莫名其妙地秘密拘起来了。工作组认为法海躲进了山里,于是让司炯在山里寻找。司炯在没有法海的山里寻找了一个月,空手而归,于是自己收拾行李,切断了“国家干部”的生活线路,肚子里怀着一个不知道父亲是谁的“野种”,回到机村,从此再没有离开,过着一个纯粹山民的孤单生活。一次偶然的机会,她发现了山中的一个秘密——蘑菇圈,一个生生不息的蘑菇的生命之源。
“蘑菇圈”支撑着司炯跨过一个又一个灾荒的时期;“野种”——儿子胆巴,陪伴着司炯度过一个又一个孤寂而冷清的年月。即使是在“四清”时期和在文革的浩大冲击时期,这两个秘密依然在司炯的生命中安然其命,不为时代所动。正像藏区人们心中的宗教和雪山的灵魂,在时代的冲击下,虽然摇摇欲坠,却顽强坚守。也正是这样的秘密赋予了司炯强大的人性力量,给予司炯一种从容而淡然的生命姿态。她冒着危险拯救吴掌柜,坚定而机敏地抵制“四清”组的审问。在“四清”组女组长貌似强悍实则脆弱的心灵面前,表现出纯粹人格的巨大宽容和力量。
然而,无论是如精灵一样的“蘑菇圈”,还是如人性晦暗中的“胆巴”,在市场经济这个所谓“现代化”的强力侵入面前,那个摇摇欲坠的状态终究难以维系下去。当丹雅告诉司炯“时代不同了”“我可以在工厂里造出很多很多的蘑菇圈”时,当进城做官的胆巴与命运发生偶然的撞击而揭示出“父亲是谁”时,所有的一切都明白地昭示着“蘑菇圈”和“野种”的秘密的终结。所以司炯在胆巴的怀里不无伤感地说:“儿子啊,我老了我不伤心,只是我的蘑菇圈没有了。”

那一年,胆巴在五一节结了婚。
不是当年刘主任介绍的那一个姑娘。这个姑娘是胆巴自己在文化宫的舞会上认识的。姑娘的父亲就是县里的副县长。那次舞会上,那个姑娘说,我知道你就要成为我父亲的同事了。一次,他到县里开完这位副县长召集的协调会。散会时,他都走到门口了,副县长发话,胆巴局长请留一下。
副县长端详了他半天,说,我想问你一句不该问的话。
胆巴不言语,等他发话。
副县长说,听说你是一个私生子?
胆巴很平静,说,阿妈斯烱没有告诉过我父亲是谁?
副县长手指轻叩着桌面,说,美中不足,美中不足。好了,我告诉你吧,我家姑娘看上你了。
胆巴便想起了舞会上那个眼光明亮的姑娘。
副县长又说,好吧,你们可以交往交往,不过,你要记住,我们可是规矩人家!
他就开始了和副县长叫做娥玛的女儿的交往。娥玛是组织部的一般干部。第三次见面,就坦率地告诉胆巴,她父亲说,要么自己努力进步,要么找一个进步快的丈夫。她怀着柔情说,我是一个女人,我愿意选择后者。
胆巴很吃惊。吃惊于这个姑娘能将这功利的坦率与似水柔情如此奇妙地集于一身。交往日久,拥吻,缠绵,彼此探索身体时,娥玛对着他的耳朵呢喃,你说我能不能把你脑子里别的女人赶走。
胆巴说,已经只有你了。
娥玛吹气如兰,说,那么,那个你刘叔叔家的丹雅呢。
胆巴很吃惊,你怎么知道我想过她。
娥玛说,她那样的女人,没有女人的男人都想过她。
胆巴便继续向娥玛的身体进攻。到了最关键的环节,娥玛从床上起来,理好衣服,先生,这一步必须等到我确定你是我丈夫那一刻。
胆巴有些尴尬,也有些气恼,你守身如玉,却又这么懂得男人。
娥玛回答,你以为必须跟男人上床才能懂得男人吗?
松茸季将临之前,胆巴结婚了。
已经从县政协退休的刘主任来参加了简单的婚礼。丹雅也来了。刘主任端着酒杯,上来说的却不是祝贺的话,他说,我退休了,闲不住,也想弄弄松茸的生意,我是老机村了,就在机村搞个收购点。
胆巴知道,并不是他想做什么松茸生意,是想做这个生意的丹雅在背后耸恿。胆巴只好告诉他,县里马上要在机村搞个松茸合作社,这样有利于保护资源,并防止恶性竞争。
刘主任当然不高兴,说,你不必在这个时候如此答复我。
胆巴心里当然很过意不去。接下来,他在机村亲自抓的松茸合作社试点失败了。
村中老人对他说,合作社,我们都当过合作社的社员,小子,你还想让我们再饿肚子吗?回家问问你阿妈斯烱,她是怎么成为蘑菇圈大妈的吧。
胆巴还是坚持召集全体村民开了一个会,说明此合作社不是彼合作社。有人假装听懂了,说,好啊,阿妈斯烱的蘑菇圈里的松茸就是我们大家的了。全村平分松茸的钱。
阿妈斯烱可不客气,那你们偷砍树木的钱,做生意挣的大钱都要大家来平分了。
胆巴在村里呆了三天,一户一户地说服,也没有什么结果。
这件事情也就黄了。书记和县长都是老干部,见此情形并不为怪,好多事情不是我们想不到,而是确实做不成啊!胆巴这话也是为他们很多半途而废的事情开脱的吧。
胆巴在心里把合作社的事情放下了,带着新媳妇娥玛回家来。阿妈斯烱拿出一套花了将近十万块钱买来珠宝送给儿媳。阿妈斯烱说,你要看好胆巴,他是个傻瓜,只不过是个善良的傻瓜。是的,是的,我也是个傻瓜,但也不会傻到把钱白分给大家。
娥玛换下一身短打,穿上藏装,戴上阿妈斯烱用松茸钱置办的红珊瑚与黄蜜蜡,脸上的喜气和珠宝相映生辉。
阿妈斯烱因此抹了眼泪,说,这座房子,从来没有这样亮堂过啊!
她温了加了酥油的青稞酒,悄声对娥玛说,就在这座房子里,就在今天晚上,你给我怀一个孙子吧。
那天晚上,临睡时,阿妈斯烱亲手给儿子和媳妇铺了床褥,自己却不睡觉,坐在院子里,身边放了一壶酒,在大月亮下摇晃着身子歌唱。半夜醒来,胆巴听见阿妈斯烱在院中歌唱,正要起身下床,却被娥玛缠住,阿妈可是给了我一个大任务。
胆巴复又倒在床上,老太婆跟你嘀咕什么来着。
老人家要我和你今晚给她造个孙子。
胆巴笑了,不是一直造着的吗?
那就再造一次吧。
那个晚上,他们给阿妈斯炯造孙子真是造的轰轰烈烈。
启明星刚刚升上天际,阿妈斯烱轻手轻脚上了楼,扒开了火,用陶罐煨了块上好的藏香猪肉,然后,上山去了。林子里飘着雾气,阿妈斯烱第三次停下来,倾听后面有没有脚步声,确信身后什么都没有时,她钻进了林子,这时,雾气散开不少,她看到蘑菇圈中已经新出土了十几朵蘑菇,但她并不急于采摘。
阿妈斯炯拂去一些栎树潮湿的枯叶,一块石头在她手下显现。她在这块石头上坐下来,她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神情,用甜蜜的声音说,我不着急。她静静地坐下来,袍子的颜色接近栎树树干的颜色,也很接近林下地面的颜色。只有一张脸洋溢着特别的光彩。那光彩使得有轻雾飘荡的,光线黯淡的林中也明亮起来。
她坐下来,听见雾气凝聚成的露珠在树叶上汇聚,滴落。她听见身边某处,泥土在悄然开裂,那是地下的蘑菇在成长,在用力往上,用娇嫩的躯体顶开地表。那是奇妙的一刻。
几片叠在一起的枯叶渐渐分开,叶隙中间,露出了一朵松茸褐色中夹带着白色裂纹的尖顶,那只尖顶渐渐升高,像是下面埋伏有一个人,戴着头盔正在向外面探头探脸。就在一只鸟停止鸣叫,又一只鸟开始啼鸣的间隙之间,那朵松茸就升上了地面。如果依然比做一个人,那朵松茸的菌伞像一只头盔完全遮住了下面的脸,略微弯曲的菌柄则像是一个支撑起四处张望的脑袋的颈项。
就这样,一朵又一朵松茸依次在阿妈斯烱周围升上了地面。
她看到了新的生命的诞生与成长。
她只从其中采摘了最漂亮的几朵,就起身下山了。
她在平底锅中化开了酥油,用小火煎新鲜蘑菇片的时候,她听到儿子和媳妇起床了。听到媳妇娇媚的说话时,阿妈斯烱真的眉开眼笑了。当他们按城里人的方式完成繁琐的洗漱时,蘑菇也煎好了。她在卧房中换好被露水打湿的衣服时,胆巴和他的新媳妇正吃得眉开眼笑。她看见媳妇把松茸片挟进儿子口中,阿妈斯烱幸福得脸上露出了难过的表情。他们身上还散发着男欢女爱过后留下的味道。
胆巴对妻子说,瞧瞧,阿妈斯烱为你打扮得像过节一样!
媳妇扶着阿妈斯烱坐到小炕桌前,从陶罐中盛了汤,双手奉上。
阿妈斯炯哭了,她咧着的嘴却没有出声,滚烫的泪水哗哗流淌。媳妇也红了眼圈说,胆巴告诉过我,阿妈吃过的苦,阿妈受过的委屈。
阿妈斯烱又笑了,我不是难过,我是幸福。离开干部学校那一天,我就没有指望过,还能过上今天这样的好日子。
胆巴告诉我,宝胜寺恢复那一年,法海舅舅带胆巴去寺院做小和尚,是你连夜走了几十里路把他抢回来的。
哦,那个往生的死鬼!
媳妇小心翼翼挑拣着词汇,你,你,不好的,不顺利的命运都是……
哦,不,胆巴的法海舅舅,他自己就算不得一个真和尚。一个熬茶和尚算什么真和尚?一个有过女人的和尚算什么真和尚?我儿倒能做一个真和尚,但我舍不得他。不说往生的人了。我喜欢你们像现在这样。昨夜,你们俩一起睡在这老房子里,我喜欢得坐在院子里一夜没睡。你希望你们已经种下一个好命的新生命了。
阿妈斯烱还指了指窗口上的那一方青山,说,等有了孙子,我的蘑菇圈换来的钱,才能派上用场。
回城的路上,新婚夫妇回味阿妈斯烱那些话,娥玛倚在胆巴肩上,又哭了一场。她说,我因为什么样的福气,得了这么一个善心的妈妈。

第二年蘑菇季到来前,阿妈斯烱得了一个孙女。
孙子长得像胆巴。大眼睛,高鼻子,紧凑的身板。
阿妈斯烱让胆巴带着她到银行专开了一个存折。上在写了孙子的名字,一  个蘑菇季下来,她居然往里面存了两万块钱。
又过些年,松茸的价格涨涨跌跌,但到孙子上小学的时候,存折里已经有了十万块钱。
那时,前工作组长刘元萱已经退休多年了。丹雅也结过两次婚了。后一次  离婚时,她索性办了留职停薪的手续。用从后一任做木材商人的丈夫那里  分得的钱作本,自己作起了蘑菇商人。
蘑菇生意并不像早年一手钱一手货收进来卖出去那么简单。这个时候的蘑菇生意已经公司化了。那些互为竞争对手的公司小小合作一下,就能把一人游商的发财梦给破了。
丹雅也遭受了这样的命运,那笔离婚得来的钱,随着收上来却出不了手的松茸一起消失了。据说,在一家贸易公司门口,看着腐烂的松茸变成臭哄哄的黑色粘液从车厢缝隙里渗出来,丹雅在那里吐了个天昏地暗。她胃里的食物和胃酸,还有眼泪,以及对以往过错的种种悔恨。
从此以后,她成为了另外一个人。即便是她终于取得生意上的成功时,依然没有变回从前那个丹雅。
据说,她在父母家里躺了好几天。第五天,丹雅起了床,宣布说我要从零开始。
退休后无职无权的刘元萱问她,从零开始,你这个零在什么地方。
丹雅承认自己也不知道这个零在什么地方。但她说,你提携过的胆巴都当副县长了,你得让他帮帮我。
刘元萱说,你要找谁帮忙我管不着,惟独不能找他!
丹雅冷笑,当年胆巴追我,你也说这话!不然,我现在是副县长夫人了!
这是一个晴朗的早晨,太阳光斜斜地从东窗上照进来,落在沙发前的地板上。刘元萱受了刺激,脸孔涨得通红,从沙发上站起来,然后就摇摇晃晃地倒下了。他倒在了那方阳光里,张大的眼睛里光芒渐渐涣散。他听见丹雅在打电话叫救护车。他一直在说,用不着了,用不着了。但丹雅没有听见他这些话,只见到一些无意义的白沫从他嘴角溢出来。直到听见了救护车声,丹雅才俯身下来,听见从那些越积越多的光沫中冒出来的微弱的声音。丹雅听到了她父亲最后的那句话,胆巴是你的哥哥,你的亲哥哥。
急救中心的医生冲进屋内,摸摸前工作组长刘元萱的颈子,听听他的心臓,再用小电筒照照他的瞳孔。然后,记下了他的死亡时间。丹雅跌坐在沙发上,欲哭无泪。看着早晨的阳光离开了地面,照到墙边的矮柜上。看到父亲没有了生命的躯体躺在了担架上,蒙上了白布,离开了这个居住了十多年的单元房,上了救护车,往医院的停尸间去了。
在殡仪馆的送别仪式上,县里领导都来了。胆巴也在其中。这时,他已经是常务副县长了。他走到丹雅面前,也像别的领导一样要跟她握手,但是丹雅一下就靠在了他的肩头上哭了起来。这时,还有刻薄的嘴巴悄悄议论,要是当年就嫁给胆巴,她今天就不会这么伤心了。
此情此景,胆巴有些尴尬,说,刘叔叔走了,我也很心伤。
丹雅对他说,爸爸最后留了一句话,他当年不让你追我,因为他也是你的爸爸。
晚上,胆巴眼前浮现出身躺在棺材里穿了西服,涂了口红的那张灰白色的脸,心里有种空洞的悲哀。那是一个颇为抽象与空洞的父亲的概念引发的悲哀。娥玛说,好了,我知道刘叔叔对你好,但人都是要走的。
胆巴犹豫半天,还是把丹雅的话告诉了娥玛。
娥玛说,这不会是真的!
娥玛又说,这事情也可能是真的。
我怎么可能知道她的话是真的。
回去问阿妈斯炯。
这种事我怎么出得了口!
那也得问清楚了。
这么多年不清楚不也过来了。
娥玛很老道地说,不是死去的人的问题,是活着的人的问题。
活人的问题?!
是啊,就是你追求过的丹雅。如果阿妈斯炯说不是,那你就躲着她远远的,不必再去理她。如果是,那就是另一回事,她再不争气,也是你妹妹啊!
蘑菇季到来了,阿妈斯烱捎了信来,叫两口子带着孙女去看她。如今,一天天老去的阿妈斯烱不怎么肯出门了。于是,两口子便在一个星期天带了女儿去看乡下奶奶。
路上,娥玛对胆巴说,我们把孩子奶奶接进城里来住吧。
胆巴心思不在这上头,你自己对她说。
机村离县城不远不近,五十多公里,过去,路不好,就显得离县城远。现在,漂亮的柏油路面,中间画着区隔来往车道的飘逸的黄线,靠着河岸的一边,还建起金属护栏,疯狂了十多年的林木盗伐也似乎真的被扼止住了,峡谷中水碧山青。胆巴两口子,因为阿妈斯烱的蘑菇圈,不必存钱为女儿准备学费,率先买了十多万的富康车,办私事时,都不用公车,这在群众中为这位副县长加分不少。别人的乡下母亲都是一个负担,他们的乡下母亲,却每年都为他们攒几万块钱。
娥玛便常常赞叹,胆巴,你怎么有这么好一个妈妈。
胆巴叹息,我的苦命的妈妈。
有时,娥玛便摇晃着阿妈斯烱的肩头,阿妈斯烱,胆巴是什么命,有你这么好个妈妈。
阿妈斯烱叹息之余,又眉开眼笑,可能我上辈子也欠了他的洛卓,这辈子来还。
胆巴说,阿妈斯烱以前你只说,你欠了往生的舅舅的洛卓!
孙女问,什么是洛卓?
阿妈斯烱说,洛卓是前世没还清的债。我欠你死鬼舅爷的是坏洛卓,欠你爸爸的是好洛卓。
胆巴说,要真是如此的话,这辈子我又欠下阿妈斯烱的洛卓了!
那你下辈子还当我儿子吧。
胆巴一句话涌到嘴边,突然意识不对,又咽了回去。不想,这句话倒被阿妈斯烱说了出来,下辈子我得给你个父亲。
胆巴便说,刘元萱死了。
谁?
当年的刘组长。
阿妈斯烱又挺直了腰背,沉默了一会儿,说,胆巴,这个人就是你父亲。
胆巴说,临死前,他自己也告诉丹雅了。
胆巴以为阿妈斯烱又会说洛卓,会把这一切都归结于宿命和债务。但阿妈斯烱没有这样说。她说的是,这下我不用再因为世上另一个人而不自在了。
这句话出来,娥玛的眼睛就湿了。
胆巴不敢直看阿妈斯烱的眼睛,他看到的是比村子里其它人家整洁的屋子。火塘边擦得锃亮的铜壶,壁橱上整齐排列的瓷器。电视机的屏幕也擦得干干净净。看着看着,胆巴的眼睛也湿了。他第一次以一个男人的视角去想这个女人。她怎样莫名其妙失去了干部身分。她怎样遇到一个本该保护她去需要她去保护的兄长。她怎么独自把一个儿子拉扯成人。她怎样知道儿子的父亲就在身边而隐忍不发。现在,这个人死了,她也只说,这下我不用再因为世上另一个人的存在而不自在了。
娥玛把头靠在阿妈斯烱的肩头上,阿妈斯烱去城里跟我们在一起吧。
阿妈斯烱挺直了的腰背松下来,她说,也许吧,也许吧,可是,我怎么离得开这座房子,还有山上的蘑菇圈。这句话是一个引子,为了引出后面要说的一大段话。她说,这个世界上的很多人,生命是从生下来那一天就开始的。可我的生命是从重新回到机村的那一天开始的。她说,我回来的那一天是个好天气,风吹动着刚刚出土不久的青翠的麦苗,村里人那时还是合作社的社员,他们正在地里锄草。他们都直起腰来看穿着干部衣服的斯烱穿过被风一波波拂动的麦田,走过村里。她说,我在他们的注视下,惟一可以做到的就是不让自己哭出来,不让自己倒下去。知道吗,在工作队里,在干部学校,我学过多少比天还大的道理啊!但是,那些道理都帮不了我。那些道理不能告诉我,为什么法海和尚每天都听见我在山里叫他,他就是忍心不出来。那里我头一回想起那个字眼,洛卓——宿债。我回到家里,一头倒在床上,睡过去了。是胆巴让我醒来的,他动了。肚子里那个小家伙动了。那是胆巴头一次动弹。说到这里,阿妈斯烱对已经四十多岁的儿子伸出手,过来,儿子,过来。胆巴挪动到阿妈斯烱身边。阿妈斯烱伸手揽住了他的脑袋,抱在自己怀中,那时,我就知道,我就是把法海和尚找下山,带回村里,也不能回到干部学校了。我知道,如果我不说出孩子的父亲是谁,那也不能继续穿着好看的干部服了。哦,我在干部学校的皮箱里还有一套崭新的干部服一次都没穿过呢。
年已四十多岁的胆巴鼻子发酸,在阿妈斯烱怀中说出了该在他童年少年时代的艰难时刻就说出的话,我爱你,阿妈,你有没有觉得我也是一个洛卓,一个宿债吧。
不,不,阿妈斯烱猛烈摇头,你在我肚子里的时候,我还没见过你,那时,我只能想,这是我的又一份宿债。真的,我只能那么想。让我怀上你的男人,还有干部学校,都是专讲大道理的,但我知道我肚子里有了一个人的时候,我只知道,我又走上母亲的道路了,她带到这个世界上两个没有父亲的孩子。我只能想,这是我的一份宿债。我的宿债让我犯也这些不该犯的错。我不该让一个有妻子的男人在我身上播种,我不该跑到山上去寻找一个该由警察去寻找的和尚。
一生中第一次,胆巴靠在母亲怀中流下泪来。
好孩子,你哭吧。从知道有了你那一天,我就告诉自己我要坚强,我也一直告诉一天天长大的你,要坚强。现在,你哭吧。
娥玛也挪过身子过,靠在阿妈斯烱怀中,哭了起来。
阿妈斯烱亲吻媳妇的脸,尝到了她潸然而下的泪水的味道。她说,知道吗,我生胆巴的那一夜,他法海舅舅吓坏了,跑到羊圈里和他的羊群呆在一起。我把胆巴生下来,我把他抱到床上,自己吃了东西,和他睡在一起。我看见他睁开眼睛看了一眼妈妈。那时,我就知道,我的生命真正开始了。我不能再犯一个错了。不管我有没有欠别人的宿债,我也不会再犯一次错误了。我那些话不是对神佛,对菩萨说的,我是对自己说的。现在我知道,我那些话是对的。我的儿子长大了,给我带回来这么好的媳妇,这么漂亮的孙女。
阿妈斯烱突然转了话头,我死后,这座房子就没人住了,就会一天天塌掉吗?
胆巴说,等我退休了,就回来住在这里。
阿妈斯烱高兴起来,她笑了,我还要把蘑菇圈交给你,我要让我的蘑菇圈认识我的亲儿子。
那天晚饭,阿妈斯烱喝了酒。酒使她更加高兴起来。她突然兀自笑起来,对儿媳妇说,你知道吗?那年胆巴带了刘元萱的女儿来过这座房子。我想,雷要劈树了,当哥哥的想娶妹妹了。我对自己说,上天真要把我变成一个听天由命的老太婆,让我死去时都不能甘心吗?
胆巴说,哦,阿妈斯烱,我那时只是可怜她。那么多人讨厌她,我就想要可怜她。他没有说,他青春的肉体也曾热烈渴望那种人们传说中的放荡风情。
阿妈斯烱挥挥手,阻止胆巴再说下去。她说,我能把蘑菇圈放心地交给你吗?
胆巴说,我不会用耙子去把那些还没长成的蘑菇都耙出来。以至把菌丝床都破坏了。
是啊,那些贪心的人用耙子毁掉了我一个蘑菇圈。
我也不会上山去盗伐林木,让蘑菇圈失去荫凉,让雨水冲走了蘑菇生长的肥沃黑土。
是啊,那些盗伐林木的人毁掉了我第二个蘑菇圈。我担心的不是这个,我担心你的合作社。阿妈斯烱对娥玛说,你知道他想搞一个蘑菇合作社吗?
我知道,那时我刚刚认识他。
你不能让他搞这个蘑菇合作社。
胆巴想说什么。但阿妈斯烱阻止了他。我要你听我说,我不要你现在说话。我知道你的合作社不是以前的合作社。可是,你以为你把我的蘑菇圈献出来人们就会被感动,就会阻止人心的贪婪?不会了。今天就是有人死在大家面前,他们也不会感动的。或者,他们小小感动一下,明天早上起来,就又忘记得干干净净了!人心变好,至少我这辈子是看不到了。也许那一天会到来,但肯定不是现在。我只要我的蘑菇圈留下来,留一个种,等到将来,它们的儿子孙子,又能漫山遍野。
胆巴告诉阿妈斯烱,如今,政府有了新的办法来保护环境,城镇化。这也是真的,胆巴副县长正主抓的工作之一,就是把那些偏僻的和生态严重恶化的村庄的人们往新建的城镇集中。把那些被砍光了树的地方还给树。把那些将被采光蘑菇的地方还给蘑菇去生长。
阿妈斯烱说,我老了,我不想知道你说的这些事。我一辈子都没有弄懂过这个世界上的许多事,我只要你看护好我最后的蘑菇圈。

又过两年。胆巴升职了,他去邻县当了县长。他离家远了。五百公里外,任职的那个县和家乡县中间还隔着一个县。隔一段时间,他都要接母亲来住一段时间。每回,阿妈斯烱都住不长。冬天,她说,天哪,再不回去,这么大的雪要把我院子的栅栏压坏了。春天,她说,再不回去,那些荨麻会长满院子,封住我家门了。更不要说松茸季快到的秋天,天哪,我想它们了。孙女问,奶奶的它们是谁?阿妈斯烱说,奶奶的它们是那些蘑菇,它们高高兴兴长出来,可不想烂在泥巴里,把自己也变成泥巴。
胆巴县长只好派车送她回去。
2013年,胆巴再次升职,这回是另一个自治州的副州长了。这回,中间隔了五个县,一千多公里了。阿妈斯烱说,天哪,你非得隔我越来越远吗?胆巴说,不是我隔你越来越远,是世界变小了。阿妈斯烱说,哦,那不是越来越拥挤了吗?阿妈斯烱问孙女,就是因为这个缘故,你才要嚷嚷着要去美国念书吗?哦,你去吧,一个老太婆怎么拦得住这个变小的世界啊。孙女说,我就是想看这个世界有多大!
阿妈斯烱说,哦,你爸爸可不是这样说的,他说这个世界变小了。
孙女说,爸爸骗你的,世界很大。
哦,他总是胡说什么世界变小了。哦,这一次他没有骗我,我知道,人在变大,只是变大的人不知道该如何放置自己的手脚,怎么对付自己变大的胃口罢了。只是,我跟不上趟,我还要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说完这些话,阿妈斯烱起身回家。
是的,这是2013年,气势浩大的夏天将要过去,风已经开始变得凉爽,这是说,初秋,也就是一年一度热闹的松茸季又要来到了。
离村口远远的,阿妈斯烱就下了车,提着她的柳条篮子往村里走。她不想让村里人看见她是坐着官车回来的。她过了桥,手扶着桥上的栏杆时,摸到了温暖的阳光。她走过村里的麦田。现在的麦子不是当年的麦子。这些麦子都是新推广的良种。植株低矮,穗子饱满沉重。没有风。她身上宽大的袍子和手里篮子碰到了那些深深下垂的饱满麦穗,窸窣作响。
在村口的核桃树下,她小坐一阵,她仰脸对着蓝色的深空说,天哪,我爱这个村子。
还没走到家门口,她就闻到了阵阵浓烈的青草的味道。
她熟悉这种味道。那是很久很久以前,没有公路以前的年代,她还是小姑娘的年代。村子里还有驿道穿过,村东头还有条小街和几家店铺的年代。她在吴掌柜家帮佣,替来往的马帮准备饲草。镰刀下的青草散发出来的就是这种味道。还有就是机村那个饥荒年,人们收割没有结穗的麦草时的味道。现在,鼻腔里充满的这种味道让她停下脚步,身子倚在院墙边,阿妈斯烱对自己说,我是不是要死了。
她听见一个声音说,还不到时候呢。
她说,那我怎么闻见了以前的味道。
阿妈斯烱推开院门,见到的是村子里两个野小子,现在却弯腰在她的院子中,挥动镰刀刈除她不在的这一个多月院子里长满的荒草。牛耳大黄、荨麻和苦艾。就是那些被割倒的草,在阳光下散发出强烈的味道。
这两个野小子几次跟踪她,想发现她的蘑菇圈,这会儿,他们直起腰来对着她傻笑。
阿妈斯烱说,坏小子,你们就是替我盖一座房子,我也不会带你们去想去的地方。
这时自己家的楼上有人叫她,阿妈斯烱!是我,我来看你来了!
恍若是当年工作队在时的情形,从楼上窗口,露出一张白花花的脸。上楼的时候,阿妈斯烱嘀咕说,哪有来探望人的人先进了家门!她的头刚升上楼梯口,便手扶栏杆停下来,要看看是谁如此自作主张。那个人已经在屋里生起了火,此时正背着光站在窗口,让阿妈斯烱看不清脸。阿妈斯烱说,主人不在,得是我们家的鬼,才能随便进出这所房子呢。
那人迎上来,说,阿妈斯烱,我们正是一家人啊。
这回,阿妈斯烱看清了,这是个女人。一个松松垮垮的身子,一张紧绷绷亮铮铮的脸,你是谁?
你记不得我了,我跟胆巴哥哥来过你家,我是丹雅!
阿妈斯烱不知道自己脾气为何这般不好,她听见自己没好气地说,哦,那时你可是没把他当成哥哥。
丹雅笑起来,是啊,那时我爸爸都吓坏了。
阿妈斯烱坐下来,口气仍然很冲,这回,你是为我的蘑菇圈来的吧。
丹雅摇摇手,有很多人为了蘑菇圈找你吗?
没有很多人,可来找我的,都是想打蘑菇圈的主意!
丹雅说,我要跟你老人家说说我自己,我不是以前那个男人们白天厌恶,晚上又想得不行的女人了,我现在是自己公司的董事长和总经理。
阿妈斯烱说,哦,我大概知道总经理是干什么的,可董事长是个什么东西?
董事长专门管总经理。
阿妈斯烱笑了,姑娘,你自己管自己?好啊,好啊,女人就得自己管好自己,不是吗?
得了,阿妈斯烱,你老人家就不能对我好一点吗?我是你儿子的亲妹妹!也许你恨我们的爸爸,可他已经死了。
阿妈斯烱沉默,继之以一声叹息,可怜的人,我们都会死的。
你要死了,蘑菇圈怎么办?我知道你会怎么说,交给胆巴照顾。他照顾不了你的蘑菇圈,他的官会越当越大,他会忘记你的蘑菇圈。
阿妈斯烱像被人击中了要害,一时说不出话来。
丹雅说,阿妈斯烱,你知道什么最刺激男人吗?哦,你是个大好人,大好人永远不懂得男人,他们年轻时爱女人,以后爱的就是当官了。你的儿子,我的胆巴哥哥也是一样。
阿妈斯烱生气了,那就让它们在山上吧。以前,我们不认识它们,不懂得拿它们换钱的时候,它们不就是自己好好在山林里的吗?
我的公司正在做一件事情,以后,它们就不光是在山林里自生自灭,我要把它们像庄稼一样种在地里。
丹雅带着阿妈斯烱坐了几十公里车去参观她的食用菌养殖基地。塑料大棚里满是木头架子。木头架子上整齐排列的塑料袋装满了土,还有各种肥料。工人在那些塑料袋上用木签扎孔,把菌种,也就是广口玻璃瓶中的灰色菌丝用新的木签扎进袋子里。
阿妈斯烱说,丹雅,你的孢子颜色好丑啊!
孢子?什么是孢子?
阿妈斯烱带一点厌恶的表情,指着她的菌种瓶,就是这个东西。
这是菌种!我亲哥的妈妈!
孢子,总经理姑娘,它们的名字就是孢子。我的蘑菇圈里,这些孢子雪一样的白,多么洁净啊。
好了,你说看起来干净就行了。
洁净不是干净,洁净比干净还干净。
你真是一个自以为是的老太太。
我都要死的人,还不能自以为是一下?
丹雅说,阿妈斯烱我喜欢你。
哦,可你还没有让我喜欢上你。
在另一个塑料大棚中,阿妈斯烱看到了那些木头架子上的蘑菇。那是一簇一簇的金针菇。看上去,白里微微透着黄,真是漂亮。
可阿妈斯烱并不买账。她说,蘑菇怎么会长成这种奇怪的样子。没有打开时,像一个戴着帽子的小男孩,打开了,像一个打着雨伞的小姑娘,那才是蘑菇的样子。
丹雅带阿妈斯烱到另一个长满香菇的架子跟前,它们像是蘑菇的样子了吧。
哦,腿这么短的小伙子,是不会被姑娘看上的。
封闭的大棚里又热又闷,阿妈斯烱说,好蘑菇怎么能长在这样的鬼地方,我要透不过气来了。
丹雅扶着阿妈斯烱来到大棚外面。棚子外面,一条溪流在柳树丛中欢唱奔流。阿妈斯烱在溪边洗了一把脸。又上车回机村。那天晚上,丹雅就住在了阿妈斯烱家。晚上,丹雅问阿妈斯烱恨不恨爸爸。阿妈斯烱摇头,恨一个死人是罪过。
我是说他活着的时候。
阿妈斯烱犹疑一阵,说,要是恨他,我自己就活不成了。
那你爱过他吗?
阿妈斯烱一点都不犹豫,没有。
那天夜晚,同一个屋顶下的两个女人都没有睡好。早上,丹雅起床的时候,火塘边壶里的茶开着,却没有人。她洗潄化妆,在一面小镜子中端详自己的时候,阿妈斯烱上楼来了。她说,昨晚我梦见新鲜蘑菇长出来了。上山去,它们真的长出来了。阿妈斯烱打开一张驴蹄草翠绿的叶子,露出来这一年最早出土的两朵松茸。修长的柄,头盔样还没有打开的伞。顶上沾着几丝苔藓,脚上沾着一点泥土。
瞧瞧,它们多么漂亮!阿妈斯烱打开这些叶片,亮出她的宝贝时,神情庄重,姿势有点夸张。
丹雅说,知道吗,阿妈斯烱你这样有点像电影里的外国老太婆。
阿妈斯烱听得出来她语含讥讽。她说,我看过电影,看到过有点装腔作势的外国老太婆,姑娘,那是一个人的体面。
几只蘑菇如何让一个人变得体面?
姑娘,不要笑话人。一个人可以自己软弱,看错人,做错事,这没什么,神佛会饶恕,因为犯错的人自己咽下了苦果。可是一个人要是笑话人,轻贱人,那是真正的罪过。乡下老太婆也不全是你电视里看到那种哭哭啼啼,悲苦无告的样子!
丹雅被这几句话震住了,她脸上挂着难堪的笑容,说,真像电影里的人在说话,那些外国老太婆。
中国老太婆就不会说人话?哦,姑娘,你真像是那该死的工作组长,自以为是,目中无人。我看到那个该死的人把这些不好的东西都传到了你身上了。
这句话把丹雅震住了。她无话可说,打开化妆盒往脸上刷粉,她停不下手,以至于脸上再也挂不住,都洒落在她衣服前襟和暴露的胸脯上了。
阿妈斯烱开始做早餐,她调上面糊,把新鲜蘑菇切成片,搅和在里面, 然后,在化了新鲜酥油的平底锅里滋滋摊开。她说,这是孙女和她一起研究出来的食谱。对,她还是你的亲侄女呢。你的亲侄女说,这叫机村披萨。
我的亲侄女,机村披萨?
别往脸上涂那些东西了。灰尘能遮住什么?风一吹,雨一淋,什么都露出来了。坐下来吃饭吧。
丹雅坐下来,和阿妈斯烱一样细嚼慢咽。然后,她发出了由衷的赞叹。
这一次,丹雅在阿妈斯烱家呆了三天。她没有谈生意上的事情,就是吃各种做法的松茸。以及种种不那么值钱的蘑菇。
2014年,新的蘑菇季到来的时候,村里的道路拓宽了,还新铺了硬化的水泥路面。这使得丹雅可以一直把小汽车开到阿妈斯烱院子门口。这回,丹雅还带来了胆巴的继任者,新任的县长。
新县长说,我终于见到名声远扬的蘑菇圈大妈了。
丹雅说,阿妈斯烱,我对县长说过你的机村披萨是如何美味了。
县长说,不知道我有没有这个口福。
阿妈斯烱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心里不痛快,她说,这回是不行了,今年雨水少,新鲜蘑菇要迟到了。
丹雅说,我们看到村里已经在收购松茸了。
阿妈斯烱说,那是别人的,着急的人会把没长成的松茸从土里刨出来,反正今年我的松茸是迟到了。
丹雅对县长说,县政府该下个文件,命令蘑菇不准迟到。
县长站起身,既然来了,就四处去看看,看看县政府的文件里该写些什么?
丹雅和新县长下了楼,阿妈斯烱站在窗口,看见院子里已经聚了好多人,这些人是乡政府的干部,和村里的干部。一群人跟在县长和丹雅后面,出了院子,穿过村子,上山去了。这些人一直在半山上逛来逛去,中午到了也没有下山。只有丹雅和村干部下山来了。村干部弄了午饭送上山去。丹雅就在阿妈斯烱家休息。她穿着硬梆梆的皮鞋,在山上走得把脚磨破皮了。
阿妈斯烱问丹雅,她弄这么一干人到山上去干什么。
丹雅说,他们来找你的蘑菇圈。
阿妈斯烱弄不准她是认真的,还是只是一句玩笑话。但她心想,我的蘑菇,谁也找不见。她说,我知道,你们就是不肯死心,还要弄那个该死的合作社。
丹雅笑了,你的亲儿子都搞不成的事,我还敢想?我不搞什么合作社,我不搞什么公司加农户,这都是些小打小闹的小生意,我要做的是大生意,大事情。
你真的不是来打我那些蘑菇主意的。
阿妈斯烱啊,你说说,你那些蘑菇一年能挣几个钱?
几个钱?两万多块是几个钱?
阿妈斯烱啊,如今我要挣的是一百个两万,我想挣的是一千个两万。
我们这山上哪有你想要的那么多钱。
丹雅很得意,真正的大钱都不是一样一样买东西挣来的。会挣的,不挣那种辛苦钱。如今发大财的,都不是挣辛苦钱的人。阿妈斯烱,时代不同了!
阿妈斯烱说,时代不同了,时代不同了,从你那个死鬼父亲带着工作组算起,没有一个新来的人不说这句话。可我没觉得到底有什么不同了。
丹雅列举种种新事物,从公路到电话,到电视机,到汽车,到松茸和羊肚菌都能卖到以前百倍的价钱,她说,你真的没有看到这些变化吗?
我只想问你,变魔法一样变出这么多新东西,谁能把人变好了?阿妈斯烱说,谁能把人变好,那才是时代真的变了。
丹雅说,这样的时代真的要到来了。电脑,你知道吗,电脑。
阿妈斯烱说,我孙女,那么漂亮的女孩子,先是到别人菜园子里偷菜,后来干脆在上面杀人!
这么跟你说吧,将来把缩小的电脑装在人脑子里,叫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叫他想什么他就想什么!
阿妈斯烱笑起来,你的话有点像那些自诩法力无边的喇嘛了!
那么,还是说说你的蘑菇圈吧。
对了,这才是你,说到底还是在打我蘑菇圈的主意了。
我不要你的蘑菇圈,我要做的这件事,有时需要借用一下你的蘑菇圈。阿妈斯烱,容我把话说完。我只是借你的蘑菇圈用一下,不要你一朵蘑菇。
借用?一个搬不动的蘑菇圈,怎么借用?
我现在还不能告诉你。今年我还用不上。或许,明年我就用得上了。也许,到你死的时候,我还用不上呢。这只是我的一个创意,一个想法。
阿妈斯烱松了口气,那就等我老太婆死了以后吧。
丹雅说,你真想死的话,死前我们娘俩得签个协议,你死后,我有蘑菇圈的使用权。
阿妈斯烱说,你们连死人都不肯放过啊!
丹雅说,听胆巴说,你给孙女存了一笔钱,可以告诉我有多少吗?
我不告诉你,反正够她上大学了。
我猜猜,你自己说了,你的蘑菇圈一年能挣两万多块钱,现在有二十万?三十万?你的孙女也是我的侄女,我的亲侄女。她想的是到外国上大学,美国、英国、法国,都是最先进的国家。阿妈斯烱啊,你那点钱,要是在外国,交一年的学费花光了!你知道在外国念大学要多少年?!
阿妈斯烱说,我不知道。
如果读到博士,要十年!
那她年轻的时候,除了读书,什么都不干?
这时,县长一行从山上下来,丹雅便不想再跟阿妈斯烱交谈,要去迎县长了。临走,丹雅还对阿妈斯烱说,想想我说的话。
阿妈斯烱生气了,我不准你打我蘑菇圈的主意。
丹雅也拉下脸来,你的蘑菇圈?阿妈斯烱,山是你的吗?那是国家的。国家真要,你拦得住吗?
这句话弄得阿妈斯烱忧心忡忡。
整个蘑菇季,丹雅没有再出现,国家也没有来宣布这座山的权属。但村子里已经在传说,机村山上盛产松茸的栎树林将要被圈起来。圈起来干什么?机村人当然记得,多年前,宝胜寺在胆巴的帮助下,把寺院后山圈起来,封山育林,寺院靠这个垄断了山上的松茸资源。其实,丹雅的公司要做的是一个机村人和其它人都不太懂的项目。这个项目叫做野生松茸资源保护与人工培植综合体。这些字明明白白写在丹雅公司送给县政府的策划书上。但人们都说不好这个复杂的新词句,自然也无从讨论这件事情。这好比一个人不在场,人们又弄不清她的名字,那么,人们怎么可能聚在一起议论一个人呢?
再者说,这件事情在2014年并未付诸行动。因为这个综合体还只是丹雅公司弄出来的一个策划案。这个方案要得到政府的审批,审批后更需要申请国家农业口的扶持资金,以及银行贷款。这个综合体项目的实施,就算是一切顺利,也要等到2015年或者2016年。或者,永远也不会实现。松茸的人工培植,在世界范围内都还没有实现。在丹雅的设计中,她是要把这个阿妈斯烱的蘑菇圈圈在她的综合体内。2015年或2016年,她就要带着政府和银行的官员来参观正在生长野生松茸的蘑菇圈。那时,她要当场宣布,丹雅公司已经成功在野外条件下人工培植松茸成功,等到技术成熟稳定后,就要进行面对市场的批量化生产。
那时,丹雅公司就不愁酬不到大笔的资金,等这些资金到手,她就可以垄断区域性的松茸市场,不但如此,她还可以把用不完的钱投到更赚钱的生意上面。
阿妈斯烱,以至全机村没人能弄得懂这么复杂的生意经,所以,蘑菇季到来的时候,他们还是按照惯常的方式争先恐后上山采松茸,同时看到政府干部和丹雅公司的人在山上勘测,用仪器测量,划线打桩。
要是把这些标了一个个号码的木桩用铁丝连接起来,几乎把机村能生松茸的地方都包括在内了。
机村人开玩笑说,阿妈斯烱啊,这个蘑菇圈可比你的蘑菇圈大多了!
阿妈斯烱说,我年纪大了,要真满山都种满了松茸,我也就不用上山了。
你上不动山的时候,会把你的蘑菇圈告诉我们吗?
阿妈斯烱坚决摇头,不,等你们把所有蘑菇都糟蹋完了,我的蘑菇圈就是给这座山留下的种。
乡亲们不便反驳,因为他们知道,再这样下去,再过些年,也许满山就只剩下阿妈斯烱的蘑菇圈里还有松茸在生长了。
他们自己解嘲说,我们不操这个心,也许没有了松茸的时候,这山上又有什么别的东西值钱了呢?
阿妈斯烱摇手,那就祈祷老天爷不要让我活到那一天。

蘑菇季快结束的时候,阿妈斯烱拿起手机,她想要给胆巴打个电话。
她要告诉儿子,自己腿不行了,明年不能再上山到自己的蘑菇圈跟前去了。
她发现,这一回,跟她年轻时处于绝望的情境中的情形大不相同。心里有些悲伤,但不全是悲伤。心里有些空洞,却又不全是空洞。
两个小时前,她从山上下来的时候,连摔了几跤。不是在雨后泥泞的倾斜的山道上不小心滑倒,也不是在草坡上被那些纠缠的草棵绊倒,是她的老腿没有力量支撑得住自己的身子而倒下的。倒下后,她也没有力气马上让自己站起身来,或是护住柳条筐中的松茸。她眼睁睁地看着倾倒的筐子中,松茸一只只滚出了筐子,滚下山坡。当她挣扎着站起身来,收捡那些四散开去的松茸时,又一次次感到膝盖发酸发软,终于又瘫倒在地上。阿妈斯烱倒在草地上,她支撑起身子后,雨后的太阳出来了,照耀着近外的栎树和杉树和柳树,照着远山上连成一片的树,满眼苍翠。而在这空濛的苍翠之上,还横着一条艳丽的彩虹。她听见自己说,斯烱啊这一天到来了。
阿妈斯烱在山坡上休息了很久时间,然后终于还是把那些失落的松茸捡回到筐子里,回到了家里。她又花了很多时间,才把自己身上弄干净了。这才拿起了手机。
这只手机是胆巴买了专门留给她的。
她从来只是在儿子,或者儿媳,或者孙女打来的电话时,在叮叮当当的响亮的音乐声中拿起电话,和他们说话。也就是说,阿妈斯烱不知道怎么用手机往外打电话。夕阳西下时分,她拿着手机出了门,在村道上遇到一个人,她就拿出手机,帮忙给胆巴打个电话,我要跟他说话。
人家说,阿妈斯烱啊,我们没有胆巴的电话号码。
直到在村委会遇见村长,这才让人家帮着把电话打通了。
她说,胆巴呀,看来我要把蘑菇圈永远留在山上了。
胆巴很焦急,阿妈生病了吗?
阿妈斯烱觉得自己眼睛有些湿润,但她没有哭,她说,我没有病,我好好的,我的腿不行了,明年,我不能去看我的蘑菇圈了。
阿妈斯烱,你不要伤心。
儿子,我不伤心,我坐在山坡上,无可奈何的时候,看见彩虹了。
阿妈斯烱听见胆巴说话都带出了哭声,他说,阿妈斯烱,我的工作任务很重,我离不开我的岗位,不能马上来看你!你到儿子这儿来吧!
阿妈斯烱因此很骄傲,她关掉电话,说,我有个孝顺儿子,我一说我的腿不行了,他就哭了。她从村委会出来,慢慢走回去家去,一路上,她遇到的五个人,她都说,我对胆巴说我的腿不行了,胆巴是个孝顺儿子,他都哭起来了。
第二天,丹雅就上门了。
丹雅带了好多好吃的东西,阿妈斯烱,我替胆巴哥哥看看望你老人家来了。胆巴哥哥让我把你送到他那里去。
阿妈斯烱说,我哪里也不去,我只是再也不能去我的蘑菇圈了。
丹雅说,那么让我替你来照顾那些蘑菇吧。
阿妈斯烱说,你怎么知道如何照顾那些蘑菇?你不会!
丹雅说,我会!不就是坐在它们身边,看它们如何从地下钻出来,就是耐心地看着它们慢慢现身吗?
阿妈斯烱说,哦,你不知道,你怎么可能知道!
丹雅说,我知道,不就是看着它们出土的时候,嘴里不停地喃喃自语吗?
阿妈斯烱说,天哪,你怎么可能知道!
丹雅说,科技,你老人家明白吗?科学技术让我们知道所有我们想知道的事情。
阿妈斯烱说,你不可能知道。
丹雅问她,你想不想知道自己在蘑菇圈里的样子?
阿妈斯烱没有言语。
丹雅从包里拿出一台小摄像机,放在阿妈斯炯跟前。一按开关,那个监视屏上显出一片幽蓝。然后,阿妈斯烱的蘑菇圈在画面中出现了。先是一些模糊的影像。树,树间晃动的太阳光斑,然后,树下潮润的地面清晰地显现,枯叶,稀疏的草棵,苔藓,盘曲祼露的树根。阿妈斯烱认出来了,这的确是她的蘑菇圈。那块紧靠着最大栎树干的岩石,表面的苔藓因为她常常坐在上面而有些枯黄。现在,那个石头空着。一只鸟停在一只蘑菇上,它啄食几口,又抬起头来警觉地张望四周,又赶紧啄食几口。如是几次,那只鸟振翅飞走了。那只蘑菇的菌伞被啄去了一小半。
丹雅说,阿妈斯烱你眼神不好啊,这么大朵的蘑菇都没有采到。她指着画面,这里,这里,这么多蘑菇都没有看到,留给了野鸟。
阿妈斯烱微笑,那是我留给它们的。山上的东西,人要吃,鸟也要吃。
下一段视频中,阿妈斯烱出现了。那是雨后,树叶湿淋淋的。风吹过,树叶上的水滴簌簌落下。阿妈斯烱坐在石头上,一脸慈爱的表情,在她身子的四周,都是雨后刚出土的松茸。镜头中,阿妈斯烱无声地动着嘴巴,那是她在跟这些蘑菇说话。她说了许久的话,周围的蘑菇更多,更大了。她开始采摘,带着珍重的表情,小心翼翼地下手,把采摘下来的蘑菇轻手轻脚地装进筐里。临走,还用树叶和苔藓把那些刚刚露头的小蘑菇掩盖起来。
看着这些画面,阿妈斯烱出声了,她说,可爱的可爱的,可怜的可怜的这些小东西,这些小精灵。她说,你们这些可怜的可爱的小东西,阿妈斯烱不能再上山去看你们了。
丹雅说,胆巴工作忙,又是维稳,又是牧民定居,他接了你电话马上就让我来看你。
阿妈斯烱回过神来,问,咦!我的蘑菇圈怎么让你看见了?
丹雅并不回答。她也不会告诉阿妈斯烱,公司怎么在阿妈斯炯随身的东西上装了GPS,定位了她的秘密。她也不会告诉阿妈斯烱,定位后,公司又在蘑菇圈安装了自然保护区用于拍摄野生动物的摄像机,只要有活物出现在镜头范围内,摄像机就会自动开始工作。
阿妈斯烱明白过来,你们找到我的蘑菇圈了,你们找到我的蘑菇圈了!
如今这个世界没有什么是找不到的,阿妈斯烱,我们找到了。
阿妈斯烱心头溅起一点愤怒的火星,但那些火星刚刚闪出一点光亮就熄灭了。接踵而至的情绪也不是悲伤。而是面对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那种空洞的迷茫。她不说话,也说不出什么话来。
只有丹雅在跟她说话。
丹雅说,我的公司不会动你那些蘑菇的,那些蘑菇换来的钱对我们公司没有什么用处。
丹雅说,我的公司只是借用一下你蘑菇圈中的这些影像,让人们看到我们野外培植松茸成功,让他们看到野生状态下我公司种植的松茸在野外怎样生长。
阿妈斯烱抬起头来,她的眼睛里失去了往日的亮光,她问,这是为什么?
丹雅说,阿妈斯烱,为了钱,那些人看到蘑菇如此生长,他们就会给我们很多很多钱。
阿妈斯烱还是固执地问,为什么?
丹雅明白过来,阿妈斯烱是问她为什么一定要打她蘑菇圈的主意。
丹雅的回答依然如故,阿妈斯烱,钱,为了钱,为了很多很多的钱。
阿妈斯烱把手机递到丹雅手上,我要给胆巴打个电话。
丹雅打通了胆巴的电话,阿妈斯烱劈头就说,我的蘑菇圈没有了。我的蘑菇圈没有了。
电话里的胆巴说,过几天,我请假来接你。
过几天,胆巴没有来接他。
胆巴直到冬天,最早的雪下来的时候,才回到机村来接她。离开村子的时候,汽车缓缓开动,车轮压得路上的雪咕咕作响。阿妈斯烱突然开口,我的蘑菇圈没有了。
胆巴搂住母亲的肩头,阿妈斯烱,你不要伤心。
阿妈斯烱说,儿子啊,我老了我不心伤,只是我的蘑菇圈没有了。

——本文选自阿来著长江文艺出版社出版《蘑菇圈》,详细精彩内容请读原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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