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收:乡关何处丨鲁迅文学奖作品《西长城》后记

2007年11月4日,一声啼哭告诉我们添了一个侄孙女。给孩子报户口时,侄女没听奶奶的话,她在籍贯一栏里给女儿填写了“新疆石河子市”,而不是奶奶说的“河南柘城县王金梅大队李本寺村”——那是奶奶爷爷的老家。我支持了侄女,这个河南的老家离她太遥远,离她的女儿更遥远得缥缈。她心里,留有童年影子少年足迹的石河子才是老家。

这个婴孩是石河子第四代“军流苗裔”。

她的太爷爷已在这里的黄土下安家。

“你的老家是哪儿?”在新疆,这是一个经常会被别人问到,也常常会问别人的问题。

无论父辈怎样地乡音不改,兵团第二代、第三代的故乡都是——新疆。

我们怎么会不爱自己的故乡!何况黄土下已埋有我的亲人——我再也扯不动的根!

丰收:乡关何处丨鲁奖作品《西长城》后记1993年4月4日,四十七团所有的老兵戎装在身,胸佩当年跟随王震将军南北征战时荣立的军功章,一大早列队在塔克拉玛干边的条田林带前,仰望长天……

这一天,在中国这片最大的疆域——古称西域的新疆,有多少双眼睛等待着一架飞机的到来……

1993年3月12日15时34分,中华人民共和国副主席王震逝世。遵照王震将军的遗愿,这架专机运送他的骨灰撒归天山。将军生前多次袒露心迹:“骨灰撒在天山,成为新疆大地的一粒。”

在这一天,遍布天山南北一百六十六万平方公里,一个名叫“兵团”的部族,他的二百五十万人众和许许多多从那个年月走过来的“老兵团”,还在等待着另一个人。

他自1966年离开新疆,至今已有二十七年,从1980年仙逝京城算起,也已十四个年头。

在兵团老兵们和老新疆的心里,他的形象没有因时间的流逝而淡化、疏忘,反而因这一方水土的壮丽历程,被诗化、雕塑得更加高大、挺拔、亲近了。在他们的生活中,从来就没有忘记过他——张仲瀚。

今天,他终于随同王震将军魂归天山。这是将军的遗嘱:“仲瀚无儿无女,和我一起回新疆吧!”

这更是他的夙愿,早在1949年秋天,王震问张仲瀚是想去新疆呢,还是随贺老总南下入川?张仲瀚选择了前者。

在生命的最后时光,张仲瀚对王震将军,对探视他的好友故旧都说过:

“如果我一生中有过最伤心的事,那就是迫使我离开了新疆。”

生不能还,魂归天山。

飞机飞越天山。沙海边的老兵扬起头颅,向着长天致军礼。他们一遍遍呼喊:“司令员!您回来了!政委!您回来了!又和我们在一块儿了!”

银燕飞临石河子绿洲。这是您梦牵魂绕的地方。

一捧骨灰,一捧花瓣,飘飘洒洒,回归绿洲大地的每一块田垄,每一方阡陌,每一条河流……融入新城和每一道绿树垂荫的街巷……

丰收:乡关何处丨鲁奖作品《西长城》后记老兵们的司令员没有回到湖南浏阳,那是他亲人最多的故乡;他没有留在北京,那是他一生中生活时间最长的地方;他没有留在穿山越岭的鹰厦铁路,海南岛,有纪念意义的地方——北大荒。

老兵们的政委没有回到河北沧州崔尔庄,那是他祖脉绵长的故乡;他也没有留在北京,那是他人生最后落脚的地方。

不散的灵魂,选择了边远的新疆。

苍天有灵,大地动哀,纷纷扬扬的清明雨寄托着沉重的哀思和怀念。

天山,天赐之山——

雄奇俊美的骨架,定位高天阔地的新疆。

钟天地灵气,聚日月光华,纳百川魂魄,育一方生灵。

以百万年的历史,见证沧海桑田,西域古今。

今天,浩浩云海环揽巍巍雪峰,银装素裹,承接英魂。

一捧花瓣,一捧骨灰……

如果必须生一千次

我愿意生在这个地方

如果必须死一千次

我也愿意死在这个地方

在塔里木,有这样一个真实的故事:当年开发塔里木时,资金不足,号召拓荒者捐款时说,以后要在塔里木最好的地方立一块碑,捐过款的人,都刻上名字。

几十年过去了,老兵们一直在打听,塔里木的碑树在了哪里?碑上有没有自己的名字?

我寻找过这块碑。一方方绿色的田野,一座座美丽的绿洲小镇,还有一块块以农田序号称谓的墓地……

在阿拉尔,我去过一方老兵叫作“幸福城”的墓地。这块墓地很大,塔里木最早的拓荒者先后都集合在了这里。高高的白杨林环绕着的墓地,荒草覆盖了一座挨着一座的坟头。坟前立的碑,或是一块枯裂的胡杨木板或一截水泥残桩,许多坟前连这些也没有,也是天地给予的大气了!西沉的夕阳里,我祈祷上苍记住沙土下的男男女女,佑护沙土上的众多生灵。他们仍在追求幸福。一片片荒原苏醒了,一批批人倒下了……

其实,遍布天山南北以部队番号称谓的农场,都有一块“幸福城”这样的墓地。与阿拉尔不同的是,这些墓地大都以农场连队序号或是条田序号称谓。孔雀河养育的二十九团,拓荒者最后的归宿地序号“十八”,就叫了“十八连”或是“一百八十亩地”。塔里木河下游三十五团的墓地,叫“十四连”。我下乡的一二七团,是一块序号“八十二”的条田,“八十二号地”就渐渐叫开了。这些地块都是难长庄稼的碱泡子盐疙瘩。生前,血汗把戈壁生土滋养成了长庄稼长粮食的熟地;最后只把焐不热泡不熟的盐碱地留给了自己。

幸福城,还有这些“连”或“地”,是绿洲农场最早的历史和文化,这一方生民的根基。他们和每一条渠水,每一条林带,和亘古不变的黄沙,还有黄沙下的埋藏融为一体,化作渐行渐远丝丝缕缕的传说,留给后人苍凉又温暖的追忆,影响着大地怀抱的一切。

离开幸福城时,夕阳正从棉田后的杨树林落下,开始它新的轮回。

——老兵不死

他们只是慢慢离开……

本文选自第七届鲁迅文学奖获奖作品——丰收《西长城》

丰收:乡关何处丨鲁奖作品《西长城》后记书名 《西长城》

作者 丰收

人民文学出版社 2015年8月出版

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已经走过了六十年的历史。在这六十年中,中国社会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屯兵戍边、保家卫国的功能在今天的现实中愈发重要。本书全面记述新疆生产建设兵团的辉煌历史,他们剿匪平叛、建政维稳、修渠引水、开荒造田,使荒原变成绿洲,使兵团成为了维系中国边疆稳定的“西长城”。

丰收,原名丰玉生。河南夏邑人。1980年毕业于新疆大学中文系。新疆兵团作协主席,新疆作协副主席。著有报告文学《中国西部大监狱》《梦幻的白云》《西上天山的女人》《绿太阳》《镇边将军张仲瀚》《铸剑为犁》《来自兵团的内部报告》,小说《骆驼峰》等。《六分之一疆土的呼唤》获新疆十年优秀文学创作奖,《绿太阳》获新疆生产建设兵团优秀文学创作一等奖,撰写电视系列片《最后的荒原》获全国“五个一”工程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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