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读《旧时月色》，品董桥老先生的遗老范儿

董桥先生的文字，多是言情和休闲，抒情时像女子，举着兰花指给人讲从前，有点儿矫情，挺柔软的，比如他写林海音先生，落落大方，只几笔就将人带入林海音先生的少年时代，舒缓朴实一路下来，及至结尾时，忽而一句“不必叮咛，不带惊讶，依稀听到的是城南那个小女孩花树下的笑语和足音。”这感情抒发的，与老先生的性别、阅历、知识大不相符。读他的文字，紧要处，忽地来上一两句小女生的抒情，使人一顿，不太习惯，所以，才有人要说他不去克制，时常滥情。

不过，就他那一脸的岁月，即使翘起兰花指，也是一儒者墨客的滥情。不被滥情浸染，绕过这一档子，他的更多话还是中听的，也是中用的，滥情又如何，不计较就好。

其实，每读董桥先生，想看到的，并非高远深厚的学术造诣和文学功底，更感兴趣的是他考究的生活细节，和宋词般的怀旧心思，特别有气氛，一派地民国范儿。他说张铁林先生，满身都是红木气息，肚子里没有蓄满墨汁是沁不出来的。依我看，这话倒像是自喻。

近日再读《旧时月色》。序中，说到演员李媛媛，他说，从她矜持的颦笑中找到了宋家姐妹气韵里久违的民国味儿。

如此妩媚的柳梢月色，只有带着遗老襟怀的人才会被倾倒，他曾自比文化遗民，一个堕落的，老派的遗少。日常里，人们也称他遗老董桥，这么推敲，他是被李媛媛身上久违的民国味儿倾倒了。

一直以来，与民国有关的影视作品不在少数，一路看下来，蕴含民国气息的没几个，李媛媛的苏文纨，举手投足，眉眼之间，确有旧时大上海淑女的暧昧气、精明味儿。钱钟书笔力到了，李媛媛表演功力到了，电视里的苏文纨自然成了民国时大上海女性的一个经典造型。

李媛媛做的是还原，而董桥老先生心目中民国女性的经典形象是宋氏三姐妹，特别是美龄小姐，民国淑女范儿一保持就是三个世纪，书上说，生于1898年的美龄小姐是横跨三百年的世纪老人，她与我们一起迎接了二十世纪的曙光，在美龄小姐身上，时间不老，风景犹在。

有关民国的那些人和事，董桥先生下笔坦诚。比如，他说沈从文先生，文字好得不得了，其次是张爱玲的，朱自清的不大喜欢，周作人的起初觉得很好，后来觉得造作，不好，钱钟书的文章很多学问。梁实秋学贯中西，整个《莎士比亚》那么多都翻译出来了，中文也好的不得了。《雅舍小品》译成英文也很好。胡适文章很白，很清楚。

他讲胡适的演讲，我的老天，真是震撼，讲课那天天很冷，胡适先生在讲台上讲话，发现窗户没关好，坐在窗子下面的都是女生，他跑过去把窗子关了，问那些女生都冷吧，再回去讲课。这种动作，如果是一个很中国的道学老学究，才不会管你女生冷不冷。

这里说的是胡适先生对女性的尊重，其实也是董桥老先生对女性的关照。

在《旧时月色》里，记忆犹新的都是与女性有关的情节，比如肖姨，比如云姑，都是活出了故事，被董桥老先生关照着的女性。

然后，就是旧物。

董桥先生对旧物的珍爱和喜好贯穿一生，也使得字里行间流溢出悠久的古意。

他曾独自在上环几条旧巷老街漫步，看到一位卖破烂的老头，在卖一地旧货，品种繁多：残破的字画，生锈的铁罐，剪剩的花绸，尘封的瓷器，泛黄的信笺，漆金的招牌，牙雕的梳子，穿洞的灯罩，镶金的钢笔，破裂的砚台，绣花的布鞋。满地的“旧”色，在他眼里却都成了宝物。

冯骥才曾说，古物市场上，文物、古玩、古董是三个不同的概念，在中国人心里是不同层次的：文物是指那种堪称某一时代典型、珍罕稀有的古物；古玩不一定是某一时代的代表，却必须是艺术精美、制作精湛、材料贵重的古物；古董则泛指一切旧时器物。

董桥先生说，其实，正是旧货摊上这些一般的古董，才蕴含着丰富的生活文化的内容，文化不光是藏在四书五经里的。如是，明清时的文房雅器，竹木牙雕，瓷铜玉石都成了他日常所爱，那些破烂的旧物，自然也是进了他的法眼的。

读《旧时月色》，满书离不开个旧字，首篇《旧日红》里的肖姨，也是在旧事物中沁出的细腻和贵气，像她头上戴着的翡翠发簪，宽宽厚厚油绿得谁也舍不得雕琢，能做到的只是沿着四周阳刻一道细致花边而已，此种旧到经典里的器物，是董桥先生一辈子欲罢不能的嗜好。

而于旧派人来说，无论世道怎么个变法，心中向往的，从来都是青帘沽酒、红日赏花的幽情。那种人离不开旧器物，料定穿越时光、打上时间烙印的玩物里，必是沾满了世事情味，蕴含着人间大道的。

在49年之前，董桥先生的长辈们都是民国和清朝的遗老遗少，他也成了一个经历世变、老旧的儒雅之人，比不上新贵们紧跟时尚。不过，在遗老与新贵之间，我选择遗老，腐朽也是经验，若有了化腐朽为神奇的本领，岂不赚大了。

结交如此，为人如此，读书更是如此，虽也怀疑这番下去，自身衰老加速，一副老气横秋的面容和满是褶皱的心脏，又想，都是岁月流年，都是要一起老去的人，五十与百步，又有何妨。更何况，如今畅销的书中，多是古人之书。古人之书，大浪淘沙，沉淀下来的多为经典，而新人之作，读不好便是浪费时间，再往深里想，浪费时间与浪费食物又有何不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