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埋没的名篇——袁枚《重到沭阳图记》:原文+译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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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枚(1716年3月25日~1798年1月3日),字子才,号简斋,晚年自号仓山居士、随园主人、随园老人。浙江钱塘(今浙江省杭州市)人,祖籍浙江慈溪。 清朝诗人、散文家、文学批评家和美食家。

袁枚少有才名,擅长写诗文。乾隆四年(1739年),进士出身,授翰林院庶吉士。乾隆七年(1742年),外调江苏,先后于溧水、江宁、江浦、沭阳共任县令七年,为官政治勤政颇有声望,但仕途不顺,无意吏禄。乾隆十四年(1749年),辞官隐居于南京小仓山随园,吟咏其中,广收诗弟子,女弟子尤众。嘉庆二年(1798年),袁枚去世,享年82岁,去世后葬在南京百步坡,世称“随园先生”。

袁枚倡导“性灵说”,主张诗文审美创作应该抒写性灵,要写出诗人的个性,表现其个人生活遭际中的真情实感 ,与赵翼、蒋士铨合称为“乾嘉三大家”(或江右三大家) ,又与赵翼、张问陶并称“性灵派三大家”,为“清代骈文八大家”之一 。文笔与大学士纪昀齐名,时称“南袁北纪”。主要著作有《小仓山房文集》《随园诗话》及《随园诗话补遗》《随园食单》《子不语》《续子不语》等。散文代表作《祭妹文》,古文论者将其与唐代韩愈的《祭十二郎文》并提。

重到沭阳图记

袁枚

昔颜斐恋京兆,卢悊恋灵昌,古之人往往于旧治之所三致意焉。盖贤者视民如家,居官而不能忘其地者,其地之人,亦不能忘之也。

【译文】

从前颜斐留恋京兆,卢趣留恋灵昌,古代为官之人往往对自己从前所管辖地区的官署再三表示关注。原来,有才德的人看待百姓如同自己的家人,在某地做过官就不能忘记那里,而那里的人,也不能忘记他。

余宰沭阳二年,乙丑,量移白下。今戊申矣,感吕峄亭观察三札见招,十月五日渡黄河,宿钱君接三家。钱故当时东道主,其父鸣和癯而髯,接三貌似之,与谈乃父事,转不甚晓。余离沭时,渠裁断乳故也。

【译文】

我在沭阳担任知县一共两年,已丑年调任江宁知县。今年是戊申年,我被吕峄亭观察多次写信邀请的盛情感动了,于十月五日渡过黄河故道,住宿在钱接三先生家。钱家本来是当年接待我的东道主,接三先生的父亲钱鸣和面容清瘦且有胡须,接三先生的外表也像他父亲。我和他谈起他父亲的一些往事,他反而不太清楚。这是因为我离开沭阳时他还是个刚断奶的孩子。

夜阑置酒,闻车声啍啍,则峄亭遣使宋迎。迟明行六十里,峄亭延候于十字桥,彼此喜跃,骈辚同驱。食顷,望见百雉遮世,知沭城新筑。衣冠数十辈争来扶车。大概昔时骑竹马者,俱龙钟杖藜矣。峄亭有园,洒㳻居我。

【译文】

天快亮时摆下酒席,突然听到迟重缓慢的车轮声,原来峄亭已经派人来接我了。车子在天刚亮时行驶了六十里路,峄亭早在十字桥迎接我了。两人都高兴得跳起来,然后一起乘车同行。一顿饭的工夫,就望见高大的城墙挡住去路,我知道这是沭阳刚刚修筑的城墙。几十个缙绅、士大夫争着前来扶我下车。看起来从前那些骑着竹竿做游戏的儿童,现在都已经老态龙钟、拄着拐杖了。峄亭家有座莱园,酒扫之后让我住进去。

越翌日,入县署游观,到先人秩膳处,姊妹斗草处,昔会宾客治文卷处,缓步婆娑,凄然雪涕,虽一庖湢,一井匽,对之情生,亦不自解其何故。

【译文】

到了第二天,走进县衙游览观赏,来到已故父母当年用餐的地方,还有我的姊妹们斗草游戏的地方,会见宾客处理公文案卷的地方,慢慢地走走停停,凄凉悲伤地擦着眼泪,即使是一间厨房,一间浴室,一片池塘,一条排水沟,也会触景生情,自己却搞不明白这是什么缘故。

有张、沈两吏来,年俱八旬。说当时决某狱,入帘荐某卷,余全不省记。憬然重提,如理儿时旧书,如失物重得。邑中朱广文工诗,吴中翰精赏鉴,汪臾知医,解、陈二生善画与棋,主人喜论史鉴,每漏尽,口犹澜翻。

【译文】

有张、沈两位胥吏来访,二人都已八十高龄。他们谈起当年我判决某案,到江宁县担任同考官选中推荐某人的试卷,这些事我全都记不得了。猛然醒悟重新提起,就如同温习童年时的旧书,如同丢失的物品重新找回。城里朱广文擅长作诗,吴中翰精通赏识鉴别,汪姓老者懂得替人看病,解、陈二位书生善于作画下棋。主人吕峄亭喜欢评论史籍,常常刻漏已尽,嘴里还滔滔不绝。

余或饮,或吟,或弈,或写小影,或评书画,或上下古今,或招人来,或呼车往,无须臾闲。遂忘作客,兼忘其身之老且衰也。初意欲游云台,以路遥不果。

【译文】

我有时喝酒,有时吟诗,有时下棋,有时画些较小的画像,有时品评书画,有时谈古论今,有时邀请客人来,有时吩咐马车去,没有片刻空闲。于是忘记寄居他乡,同时忘却自己年老体衰。我原先的打算是想游览云台山,因为路途遥远而没有成行。

居半月,冰霰渐飞,岁将终矣,不得已苦辞主人。主人仍送至前所迎处,代为治筐箧,束缰靷毕,握手问曰:“何时再见先生?”余不能答。非不答也,不忍答也。

【译文】

就这样逗留了半个月,天上渐渐飞起雪珠,眼看快到年底了。我迫不得已,坚决向主人辞行。主人仍然把我送到来时的十字桥,并替我备好行囊、套上缰绳,然后拉着我的手问道:“什么时候再能见到先生?”我不能回答他,不是不想回答,而是不忍心回答。

嗟乎!余今年七十有三矣,忍欺君而云再来乎?忍伤君而云不来乎?当余来时,妻孥皆不欲也。余洒然就道,而今竟得千里生还,其初心宁及此哉?然以五十年前之令尹,朅来旧邦,世之如余者少矣;四品尊官,奉母闲居,犹能念及五十年前之旧令尹,世之如吕君者更少矣。

【译文】

唉!我今年七十三岁了,还忍心骗你说再来么?还忍心伤害你说不来么?在我准备来的时候,妻子儿女都不同意。可我还是洒脱地上了路,如今终于能够从千里之外活着回来,我原先的想法哪能考虑到这样的结果!然而,以五十年前县令的身份重游故地,世间像我一样的人已经很少了;以朝廷四品高官的身份,侍奉母亲在家闲居,还能想到五十年前的旧县令,世间像吕峄亭这样的人就更少了。

离而合,合而离,离可以复合,而老不能再少。此一别也,余不能学太上之忘情,故写两图,一以付吕,一以自存,传示子孙,俾知官可重来,其官可想,迎故宫如新官,其主人亦可想。

【译文】

离别之后再相聚,相聚之后再离别;离别之后可以重新相聚,而人老之后却不能再年轻了。这次离别,我不能效法圣人不为情感所动,所以请人画了两幅《重到沭阳图》,一幅交给吕峄亭,另一幅自己保存,把它留给子孙看,让他们知道,为官一任的地方官若能重返旧治,那么该官员的政绩可想而知;若能迎接旧官如同新官,那么该主人的德行也可想而知。

孟子曰:“闻伯夷、柳下惠四之风者,奋乎百世之下,而况于亲炙之者乎?”提笔记之,可以风世。又不徒为区区友朋聚散之感也。诸诗附书于后。

【译文】

孟子说:“听说过伯夷、柳下惠节操的人,在百代之后都能奋发有为,更何况对于那些曾经亲身受到教育熏陶的人呢?”我提起笔写下这篇记文,可以用它来劝勉世人,还不只是抒写平常朋友之间聚散离合的感慨。其间所作各诗附录在正文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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