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型小说：落价（冰心）附作品鉴赏

作者 冰心

我们家的老阿姨回安徽老家去给儿子娶媳妇的时候，对我说：“宋老师，我这次回去，可能不来了。我总觉得在您家里干活，挺轻松、挺安逸的。我的侄女昨天从乡下来了，她刚念完初中，她妈妈就死了。她爹又娶了后妻，待她很不好，尽叫她下地干农活。我听说了怪心疼的，就托同乡把她带来了，想让她顶我的缺。她什么都会，又有文化，比我强多了。”说着从身后拉过一个二十岁左右、面黄肌瘦、衣衫褴褛的姑娘来，说她叫方玉凤，又推她说：“你快见见宋老师，她就是你的东家！”小方腼腆地向我鞠了一个深深的躬。

那时我还没有退休，我女儿小真大学刚毕业，也在中学里教书。家中里里外外的事也不少，有小方来帮忙，我很高兴。

小方虽然瘦弱，却很利落麻利，来了不到一个月，我们就都十分喜欢她。她也因为久已没有了家庭的温暖，在我们这个简陋的小家庭里，似乎又得到了和睦融洽的“家”的滋味。小真总把自己穿过的衣服，一年四季给小方换上。她俩就像姐妹一样地亲热。每天晚上小真还教她英语、数学等，鼓励她去考中专。

两年过去了，忽然有一天，小方很难为情地来对我说：有个同乡介绍她到一家面铺当售货员，每月工资有一百九十元，奖金除外。她几乎流着眼泪说：“我真是舍不得离开你们，可是我若想上学，不攒一点学费不行……”这时我已经退休了，足可以料理家务了，因此我和小真都连忙说：“这个我们了解，而且也替你高兴，你去吧，有空常来走走。”

小方真的像回家一样，每个星期天都来。本来在我们家两年，她已经丰满光鲜得多了，这时再穿上颜色鲜艳的连衣裙，更是十分漂亮，我们都笑说几乎认不得她了。

她每次来，都带着果品，尤其常送些新鲜的南豆腐。她说：“从书上看到老人骨质疏松，最好吃些带‘钙’的东西，除了牛奶、鸡蛋之外，最好的是豆制品了。你们上街买菜时，不容易碰得到好豆腐。”当我们辞谢她时，她还对小真挤眼，笑说：“我的工资比你们高，这点东西算不了什么。”我们也只好由她。

有一天，她拿来了一架小长方形的白色蓝面的收音机，放在我的书桌上，说：“这收音机才十八块钱，不到我工资的十分之一，你们早晨起来听‘新闻和报纸摘要’不比订那些报纸强么？从前我每次到邮局去替您订这个报那个报的，我都觉得很浪费！其实那些报纸上头登的都是一样的话！”我一边赏玩着那台小巧的收音机，一边笑说：“报纸上也不尽是新闻，还有许多别的栏目呢。而且几份报纸看过了，整理起来，也是一大摞，可以卖给收破烂的，不也可以收回一点钱？”

小方打断了我，说：“您不知道，破烂才不值钱呢！现在人人都在说一切东西都在天天涨价，只有两样东西落价，一样是破烂，一样是知识……”小方忽然不往下说了。

我的心猛然往下一沉，心说：和破烂一样，我们是落价了，这我早就知道！

作品鉴赏

从写《繁星》走过来，一直走到九秩的作家寥寥可数，而作品能永葆青春活力的作家又有几人?冰心就是这样的作家。你只要读过冰心的作品，就会深深体会到，她始终在和生活、和时代同呼吸、共命运。这篇写于20世纪80年代的作品《落价》,从身边小阿姨小方的生活遭遇入手，生动细致地写出了人物的热情、真诚，有血有肉，彰显了人物的精神风貌，同时也反映了转型时期中国社会的矛盾。在价值观上，小姑娘道出了人们不愿说却又不得不承认的某种必须正视的现实：破烂和知识竟然同时在落价。听闻此言，“我的心猛然往下一沉”，并作出迅速的回应：“我们是落价了，这我早就知道！”一句“早就知道”，何其悲哀的共鸣！

但是，且慢，作品立意绝非止于此。试着再次解读前文，小方离开“我”家到面铺“高就”的初衷是：“我真是舍不得离开你们，可是我若想上学，不攒一点学费不行……”石在，火种是不会灭的，在人们的内心深处，文化知识仍然占有崇高的位置，“读书无用论”也只能甚嚣尘上于一时。现在，知识价位的日渐攀高，就是振奋人心的好消息。

如同冰心其他作品一样，作家凭着特别的敏感，善于从普通的日常生活中感受时代的脉搏，捕捉从生活中获得的激情，这是一个有责任感的作家最难能可贵的素质，也是冰心作品的一个突出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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