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江虹,男,生于1976年,贵州修文人。
有作品在《人民文学》《当代》《钟山》《中国作家》《天涯》《山花》等刊物发表,部分作品被《小说选刊》《新华文摘》《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等选载和入选各类选本。曾获《小说选刊》年度奖,《人民文学》奖,乌江文学奖,第二届华语青年作家奖,贵州省政府文艺奖,贵州省专业文艺奖等奖项。
中国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第十五届高研班学员。
获奖感言
所有的文学作品所依托的外物只是一个手段,最终的指向还是人。文学说白了是写人的困境。在精神上,我觉得谁都可能成为弱势,这和你的地位、财富是没有关系的,和你是城里人还是乡下人更没关系。我理解所谓的文学胸怀,就是作家的笔下不该有假想敌,作家应该写出万物平等,写出属于全人类共有的精神苦痛。作家用笔讲述人类在时代里面的困境。我们每个人都有困境,作家需要发现困境讲述困境,应该让大家感受到的不光是消失掉的东西,还应该让大家看到天边的亮光。
我们要不断往前走,人类的脚步停不下来的。停下脚步去盯着那些陈旧的物事,这没有意义,因为我们的目标在前边。但是在行走的时候,不要忘掉这些曾经带给我们美好的东西,它能让我们怀着诗意的美好去继续往前赶。
我在写《傩面》时,去贵州道真一个地方采风,那里有位傩面师,做了很多精美的傩面,却要在临死前,把傩面全部烧掉。我觉得特别可惜,我说这些东西那么好,在这个时代就要消亡了,特别痛心疾首。傩面师却显得很坦然,他说:“和人一样,这些东西,该要消失的,一定要消失,作为当事人,面对这个东西消失,我都没有那么大冲击,你为什么要痛心疾首呢?”晚饭时间,他又对我说:“我们要学会放下自己的情绪。”
这事对我冲击特别大,以前我的写作,都在写对抗,城和乡的对抗,文明和非文明的对抗,写了很多剑拔弩张的对抗。通过这次采风,我特别清晰地认识到,文学最终的指向不是对抗而是和解:人和人的和解,人和自然的和解,人和这个世界的和解。采风回来,我又花了很长时间,把《史记》重读了一遍,我惊讶地发现,大学期间读《史记》,一直以为人类史是一部对抗史,现在我才发现,它其实是一部和解史。
作品展示
插图 / 王琛
能通灵的傩师去世前将傩面焚毁,神性之维将趋向哪里?如何呈现?一个时刻准备赴死的女人却手执傩面返回童年,这是一场神灵降临的故事,还是人世间的寓言?
傩 面
文 / 肖江虹
一
蛊镇往西二十里是条古驿道,明朝奢香夫人所建,是由黔入渝的必经之道。只是岁月更迭,驿道早已废弃,只有扒开那些密麻的蒿草,透过布满苔藓的青石,才能窥见些依稀的过往。
驿道穿过半山,山高风急,路就被撩成了一条折叠的飘带。弯弯绕绕无数回,折过一堆零碎的乱石,就能看到傩村了。傩村人唱傩戏,一个面具,一身袍服,就能唱一出大戏。傩村除了傩戏,还出寿星,巴掌大的庄子,爬过百岁这坎儿的就有六七个。有好事者曾来考察过傩村的风水,站在高岗上看了好几天,都没琢磨出啥子稀罕来。着实无奇啊!既无绕山岨流的清溪,也无繁茂翠绿的密林。黄土裸露,怪石嶙峋,低矮的山尖上稀稀拉拉蹲伏着一些灌木,仿佛患上癣疾的枯脸。
傩村有半年在雾中,浓稠的雾气,从一月弥漫到五月,只有夏秋之交为数不多的日子,阳光才会朗照。所以庄子上最兴奋的时候不是过年,也不是迎送傩神的日子,而是阳光朗照的这几天。的确是幸福,一年到头,总算能把彼此的面目看清了,雾里靠着声音辨析身份的生活始终不那么透亮。
总是在五月最末的几天,雾气不声不响就从傩村溜走了。阳光沉甸甸均匀铺开,照着黄土、山丘、灌木和乱石。长久的湿潮,太阳俯身一晒,腾腾的雾气从村庄的每一个毛孔中升起,这雾和平常的雾气不同,轻而薄,刚爬过屋顶就没了。
朗照的傩村是一年中最忙碌的日子。铺的盖的得抱出来晾晾,穿的戴的得铺开来晒晒。物事还不是最要紧的,最要紧的是人。窝在屋子里一年的寿星们,都快发霉了,得在阳光驾临的日子里都搬出去好好过过太阳。
晾晒地点在村西的晒谷场。午饭刚过,村子就热闹起来了。古物在青石板上一溜排开,全都皱皮腊干。偶尔的一个咳嗽,或者一个哈欠,算是证明着他们还在阳间。人当然是识不得的,拉着孙子的衣袖,爹呀爹的喊个不停。孙子们也是习惯了,哎哎应着。不能不应,不应就不松口。应了,他就指着边上的问:爹唉,这个死老东西谁呀?孙子就答:莫理他,过路的。然后无牙的嘴发出空洞而快乐的笑,仿佛儿时寻得了一个欢喜的物事。笑一阵,脑袋艰难上举,眯着眼看了半天,手指往天上软弱地一戳,兴奋地喊:爹呀,月,月亮。孙子郑重地点点头,说,对对,月亮,月亮。
阳光温暖,很快倦意就上来了,七八颗花白的脑袋低垂着,口水牵着线长淌。孙子曾孙子们摸出手帕慌乱地擦。口水擦净,儿孙们掏出傩戏面具,龙王、虾匠、判官、土地、灵童。如此种种,往老癫东们面壳上一套,天地立时澄明。
东头居首的刚才还垂死般,面具甫一套上,手掌上举,把面具摩挲一遍,就知道自己的角色了。“呔,土地老儿来也!”一声恶吼,老眼猛地一睁,刚才还混沌的眼神瞬间清澈透亮。手臂一挥,高声诵唱:
土地本姓程,常在天空驾祥云。
唱词仿佛一剂良药,一排的垂死顿时成了逢上及时雨的蔫苗。
紧挨着的手一摊,接:
呔!由何处来?
东首的应:
从天上来!
西首的问:
看到些哪样景致吗?
东首的又应:
四川下来重庆城,开九门,闭九门。
开九门来闭九门,子牙庙内把香焚。
四川下来重庆府,一戏文来一戏武。
自古侯门出权贵,世间只有百姓苦。
中间一个接:
不谢天,不下雨;不谢地,草不生。
不谢父母遭雷打,不谢师傅法不灵。
众人合唱:
谢了天,才下雨;谢了地,草才生。
谢了父母雷不打,谢了师傅法才灵。
东首那个唱:
东方驾朵青云起
挨着的接:
南方驾朵赤祥云
紧挨着的又接:
西方驾朵白云起
顺着过去的又接:
北方驾朵黑祥云
众人合唱:
五色祥云来托起,退回灵霄宝殿门。
唱毕,数颗脑袋整齐地一垂,神仙还原成了凡人。
可以不识五谷,可以六亲不认,可以天地混沌,可以指鹿为马。可是面具一上脸,老得发霉的记忆又抽枝发芽了。
此刻,秦安顺站在自家院墙边,笑模笑样听着风送过来的唱词。
本来他也想去晒谷场过过太阳的,踌躇了半天还是没去。他瞧不上那几根活得昏天黑地的老枯木。自家才七十出头,眼明心亮,哪能去跟着厮混。更要紧的,是得在秋收之前刨刮出一个谷神面具来。村主任答应他的,刈麦时可以跳一出丰收戏。以前这出戏本是惯例,日子跑到这些年,渐渐就疏松了。连村主任都说了,跳哪样跳?傩戏?你妈垂死的家什了。倒是前两年有外人对傩戏面具感兴趣,村主任让赶制了一批,送到县城的商店里头,销路还不错。秦安顺就对村主任说,没开个光的面具就是个木疙瘩,买回去有个卵用。村主任就教育他,开光了又如何?人家就是买稀奇买古怪,这个垂死的玩意儿,垂死了哟!
拉条凳子在院子里坐下来,拉开工具箱,秦安顺开始了谷神傩面的第一刀。木材选用的核桃木,木质梆梆硬,得放进水里浸泡七八天,要不刻好的面具一见阳光就会炸裂。好木材雕好东西,这是硬理。谷神在傩面序列里头算不得大人物,但对庄户人却极其重要,所以核桃木得是上了年岁的,最少五十年以上,这样神灵才容易附上面具,木质嫩了,神仙会嫌弃的。全傩村最金贵的面具是傩神,也就是伏羲氏,金丝楠的,几百年树龄,就睡在秦安顺的箱子底。
动刀之前有个仪式,得念上一段怕惧咒。上师传艺时叮嘱过,面具在成型过程中,神灵就开始附着了。不过刻师始终是凡人,走神是难免的,一个恍惚,刻刀就会跑错路,面具也就毁了。毁了面具是小事,神灵散去了就是大不敬了。所以下刀之前得有个说明,傩面师管这个叫礼多神不怪。
选就的木料斜靠在院墙上,近前燃上一炷香,焚化几张纸。垂首开始默念。
凡人起刀
傩村垂首
抖抖战战
魂飞魄走
敬告上神
佑我两手
不偏不倚
不跳不抖
面具成日
焚香敬酒
凿子铲得木屑纷飞,远处晒谷场的诵唱声高高矮矮传过来,在阳光里打着旋。秦安顺嘴巴跟着歌声跑,不过没声音,歌声在心头。
二
已是午后,阳光不再灼人,困意却见缝插针。刻刀在秦安顺手里有些晃荡,眼皮子不停地碰撞,手里的面具成了两个,虚虚实实,奋力睁大眼,虚实才能叠合。一松懈,虚影裂出来好大一块。不敢下刀,秦安顺索性把身子瘫软下来,让自己眯一阵子。
眼睛刚合上,秦安顺又被带走了。
依旧是那两个人,一般高矮,一般面相。面壳额头凸大,下巴尖削,还挂有长长的青髯。照秦安顺的推测,该是判官。又似不像,自己手里刻出来的判官,少说有上百个,祖上传下来的傩面图谱上,判官面形该是地阔天宽,近于方形,且胡须短促,眼神也不似来者这般软和。傩村刻师都晓得,判官面具的要诀就在眼神,凶煞越甚,说明傩面师功力越高。
好几次,秦安顺都想问问来者身份,又怕唐突,加之害怕,一直没敢张嘴。
每次都一样,迷糊中,两人就出现了。听不见一点响动,来者就已经立在面前了。宽大的黑袍罩着他们的身形,见不着胖瘦。抬抬手,示意秦安顺起身,前几次,秦安顺死活不动,想着来者不善,哪能说走就走。可秦安顺发现自己根本无法按住自己,左首那个双手轻轻一抬,秦安顺就飘起来了,悬在半空,仿佛跌进了一堆厚厚的棉花团。
重新落实在地面,秦安顺晓得了,这是神意。
拍拍裤腿站起来,秦安顺发现天光悱恻,照模样推测该是黑夜和白昼开始交接的时日,四下泛着幽幽的蓝光。门口那棵死去多年的紫荆树竟然开花了,花串呈淡蓝色,拳头大小的蜜蜂在花间嗡嗡飞着。折出院门,天光大亮。阳光是橘色的,傩村浸泡在一团柔和里,像朝霞里婴儿的脸庞。
来者一前一后把秦安顺夹在中间,行进的步伐不急不缓。双脚轻软,不用费劲就能把步子迈出老远,这让秦安顺想起来年轻时候的自己。
一抬头,秦安顺看见了村东的老庙,梁柱、瓦片都是簇新的,连门口的石阶都还是新打制的刻痕。这不是翻新的,秦安顺天天经过这里,老庙的破旧早在心头扎了根。他往旁边凑了凑,想看个究竟。后面忽然伸出来一只枯瘦的手掌,将他拨回路上。秦安顺回头,发现面壳变得严肃了许多。没敢多话,只好继续往前迈腿。
庄户人得赶早,渐渐有了人声、狗吠声和孩子的啼哭声。
迎面过来两个人,一男一女,男的扛着锄,女的挎着筐。两人有说有笑,离得很近了,都还在自顾说笑。这不是乡下庄户人的做法,爬山过坎,不管是否熟识,离得远远的就该有声招呼。去哪儿啊?吃了没有啊?下地啊?没话也要找话。对面来的不是这样,径直就过来了,直到从秦安顺身体里穿过去,秦安顺才发现来人根本看不见自己。
穿过那一刻,秦安顺看见自己身体被拉出去一抹淡雾。
惊着自家的还不是这个,过去的两人才让秦安顺惊骇不已。两人秦安顺都认识,虽然都年轻着,但相貌还是熟识的。男的喜欢抽旱烟,没事就窝在屋檐下把自己罩进一团烟雾里。女的爱干净,两天就要用生皂角洗一次头,发丝一年到头干干净净,就是老了,头发全白了还保留着这个习惯。不过,早在二十年前,两人都去了傩村的坟场,合棺,下葬时种植在坟前的那棵皂角树都碗口粗细了。皂角树是秦安顺种植的,他说奶以后就有生皂角洗头了。
深吸一口气,秦安顺闻到了空气中飘荡着的一股淡淡的皂角味道。
回身看了一眼,男女去得远了,秦安顺认得女人挎着的那个柳条筐子,现在就挂在自家堂屋的墙壁上,只是不再这样崭新了。男女抛洒着一路笑,最后折进了秦安顺的院子。
继续往前,傩村就在身后了。天色又暗了下来,平素那些熟识的景致渐渐就不见了,脚步越往前赶,天地愈发荒凉。大片大片的林子,尽是老树,树上缠满了粗壮的藤蔓。远远近近还有野兽的叫声,狼的、虎的、豹的,还有好多说不出来的,长长短短,吼得头顶上枯死的叶片簌簌下落。
一眨眼,天就黑尽了,天幕上星星点点,一弯残月悬在天边。
使劲跺跺脚,秦安顺深吸了一口气。他不是怕,七十三的人了,哪样精怪没见过?他就是想搞清楚一件事情。
轻轻咳嗽一声,秦安顺问:两位,我就想问问你们是哪路神仙?
前后都没应声,只顾着往前赶。
“不说个子丑寅卯我就不走了,我也是七老八十的人了,饶你鬼神我也不怕。”秦安顺索性站住了说。
后面的推了秦安顺一把,秦安顺一跺脚,说:“不走了,你干脆收了我去。”
就这样僵持着,半天,前头的对着秦安顺挥挥手,秦安顺把脸送了过去。那位把手往前指了指。秦安顺跟着指头看过去,他就呆住了。
不远处是一片平整的开阔地,有人正围着火堆跳舞,每个人面上都套着一张面具,嘴里发出嗷嗷的叫声。这个秦安顺识得,归乡傩,专为归乡的游子和远征结束后返家的士兵跳的。按傩村的说法,人远涉江湖,难免会撞见些不干不净的东西,这些东西会依附在人身上,时长日久,会慢慢吞掉人的魂灵。回来后,跳场傩戏,驱邪除怪,就能干干净净做人了。
领首的傩师是土地菩萨,着一件素袍,持桃木剑,劈空刺出一剑,喊:
一炷檀香两头燃,下接万物上接天,
土地今日受请托,接引游子把家还。
桃木剑指阴角处,妖魔鬼邪避两边,
口中吐火吞瘟癀,泥中奋出紫青莲。
唱词高亢,秦安顺有些神往了,步子不由自主往火堆那头去了。凑近了看了半天,秦安顺心头一凛,他发现那些凹凸的木刻面具在火光中开始慢慢软化、流淌,最后和脸孔融为了一体,泛着黑色的油光。
猛地,亮光炸开,秦安顺顿觉眼前一片白亮,灼得双眼刺痛。
慢慢张开眼睛,眼里的物事逐渐清晰。他站在了自家的院子里。
天光明朗,四下环顾,颓败的院墙在,墙根下的水缸还在,那棵枯死的紫荆树也在。阳光下,一个老人坐在一张矮凳上,正认真鼓捣着一个即将成型的面具,面具是灵官,谱系里算个小角色,不过大场小场的傩戏,倒是个缺不得的人物。口有点渴,秦安顺走到水缸边,操起水瓢弯下腰自己被吓了一跳。映在水缸里头的脸,正是矮凳上自己正在雕刻着的灵官。
“嘿,我的灵官神哎!”矮凳上的一声喊。
看着矮凳上的人,又看看水缸里头的人,秦安顺不晓得到底哪个自己才是真的?
抬起头,傩村的早晨开始了,照旧有雾,贴着褐色的土地,四下流淌。
三
女人回来了,在麦子开始泛黄的时节。
高跟鞋在傩村铺满枫叶的石板路上,敲打出压抑的闷响。一袭红裙在傩村漫无边际的黄色里像一朵妖艳的蘑菇。
傩村秋季很短,像个慌张的过客,行迹在山水间一晃就没了。还没等你把她打量清楚,第一拨秋霜就降临了。就因这个,傩村的庄户人总是把秋尾巴盯得死死的,麦粒一收浆,刈麦的嚓嚓声就响成一片。此刻正是抢麦的前夕,天地寂然。安静只是表象,镰刀早就磨得明晃晃挂在墙上,就等着麦粒们蒸腾掉身子里的水分,热闹就开始了。庄户人都是弦上的箭矢,一声激响,傩村就会上演一场奔命似的抢收。
女人走得很慢,虽然化了妆,还是没能掩盖住脸上的颓败。旅行包上上下下,在肩和手之间慌张地转换。脚步也显得格外凌乱,到底是昂首大步,还是俯身慢走,女人还没有拿定主意。心思一乱,脚步也就乱了,一个踉跄,幸亏抓住了路旁一棵行将枯死的老树,她才稳住了身形。靠着老树定定神,把一缕头发拢到耳根后夹好,女人咧嘴一笑,面上的颓然不见了。那笑逐渐拉开,嘴角开始上扬,眼神立时是满满当当的轻蔑和不屑。
既然敢回来,我怕个鬼。
其实一直没有回来的念头,梦想是把钱挣足后,就在那个能吹海风的城市过完一生。可从医生把诊断书递给她那天起,回家的念头就愈发强烈了。她以前从来不明白落叶为什么要归根?等死之将至,她才慢慢悟出来了。
无边的安静让女人有些不安。记忆中的傩村总是人来人往。树木、花草、石头、远处的枯山和近处的瘦溪,是最近几年才成了记忆的主体。刚进城那些年,闲暇时想起傩村,全是熟悉的脸。爹妈的脸,姐妹的脸,姑爹姑妈的脸,甚至平素那些老旧皱皮的脸。甚至还在睡梦中见过傩神的脸:山王、判官、灵童、度关王母、减灾和尚。这些面孔,只在睡梦中才会活过来,在山间跳,坝子里跳,堂屋里跳。最玄乎一次,她看见好多傩面在她的额头上跳。剧目是“延寿傩”,黑白无常和一群小鬼,踩得她眼皮生疼。
心思起起伏伏,脚步稳稳当当。稳当中有轻贱一切的成分。傩村人算啥?我吃过、穿过、玩过,横比竖比也比你们窝在这里一辈子强。折过一个弯,是一块斜坡,斜坡上开满了野秋菊,一头黄牛立在斜坡上啃着草。听见脚步声,慢悠悠抬起头往这边看。
“看啥看?我就回来了。”女人冲着黄牛说。
黄牛没搭理,低下头继续啃草。
女人黑着脸,弯腰捡起一块拳头大小石头扔了过去。石头软绵绵落在牛背上,黄牛抖抖背,伸长脖子喊了一声“哞”。
终究是无趣,心情一下落到了地面。
“我一个要死的人!”女人对着牛说。话音一落,眼泪就下来了。
眼睛朝前面看了看,能见到自家房子,青砖瓦房,还有好看的翘檐。小姑娘那时候,在母亲的呼喊中从这片野菊地跑到家,也就一袋烟工夫。可现在,她觉得这段路无比漫长。
“颜素容,你个砍脑壳的,天都黑了,还不回家吃饭!”
她还记得母亲的喊声,总是在黄昏,声音高亢明亮,震得远处的落日都跟着抖。
那牛又叫了,长声幺幺。
一下回过神,高跟鞋继续敲打老旧的石板路。
颜素容穿过秦安顺青砖瓦房时,他正在院子里忙活。活儿几个月前就开始了,傩面中的谷神。原本神龛上有,前年和老太婆斗嘴,被她摔成了两半。就因这个,秦安顺一个月没理会老太婆。去年腊月还没过,老太婆就走了,急症,啥征兆没有,睡前还跟秦安顺唠叨过年的糯米面还没磕好,第二天就硬在了床上。寨人都安慰秦安顺。秦安顺却拍着老太婆棺材笑呵呵说:走得干干净净,啥苦没受,不晓得她前世修了啥子大德,我羡妒她啊!
刻刀走走停停,木屑飘飘洒洒。七十多了,手老抖。稍一分心刻刀就四处乱逛。前段好不容易找到一块核桃木,眼看就要成了,眼一花,手一弹,傩面的鼻子就去了半边。谷神在诸多的傩面里头,算是个小角子。但在庄户人眼里,却比引兵土地啊勾愿判官这些实权派还重要。庄稼下种,有一场许愿傩,收割完毕后,还有一场还愿傩。酬恩缴愿,都是给谷神的。丰收歉收不能计较,想想,凡人哪能跟神仙算得一清二楚?
雕工完成后,接下来还要着须、上色。不过这只是第一步,把面具请上神龛,开了光,度了灵,才能算真正的傩面。没有神性的只能称着脸壳子,县城商店里头摆着出售的就是。开光度灵后的傩面就只能供奉在神龛上,傩戏开场前,还得请傩面,连请都得有一个简短的仪式。
日头开始偏西,阳光堆满了院子。秦安顺眼皮一炸,膝上的面具就模糊了。他停了下来,揉揉眼,从兜里摸出一支纸烟点上。刚吐出一口烟,他就听见了皮鞋敲打石板路的声音。
抬手搭了一个凉棚,眯着眼往远处瞅了半天,秦安顺也没看清来人,只有一团红幽幽飘过来。
“安顺叔。”
喊声不太利索,像是嘴上蒙了一层罩子,还有些躲躲闪闪。
“谁啊?”
“我啊!”轻轻咳嗽一声,那团模糊接着说,“我素容啊!”
秦安顺呵呵笑,“是素容啊!我这眼睛不太好使,进来坐。”
迟疑片刻,那团红才飘进院子。
拉条凳子在面前坐下来,秦安顺仔细打量了一番面前的人。不错的,村西颜东生的幺姑娘,看上去啥都变了,但眼角那颗黑痣还在。
“在城里好好的,咋回来了?”
“回来看看。”
“啥时候回去?”
“嗯!再说吧!”
把凳子往后挪了挪,颜素容眼睛四下扫了扫,问:叔娘呢?
手往远处的笔架山指了指,秦安顺说在那儿呢!
“干活啊?”
扯着嘴笑笑,秦安顺说干啥活哟,享福去了。
一咧嘴,颜素容把凳子往前拉了拉,说:“死了就死了嘛!享福?去到那头说不定铡刀油锅正伺候着呢?”声音没了刚才的温润,变得冰凉冷硬。秦安顺还是笑,把烟卷扔在地上踩灭,他说:姑娘说得对!那头的事情哪个说得清哟!
女人没接话,摸出一盒烟,递一支给对面,对面摆摆手:我刚丢,我刚丢。
“来一支吧,这一支能抵你那一盒呢!”
秦安顺摆摆手,颜素容没再勉强,自顾点燃烟,悠然吐出口烟雾,眼睛死死盯着秦安顺说:“你是不是觉得抽烟的女娃都不是好东西?”抬手抹了一把脸,秦安顺没说话。颜素容呵呵笑着说:你嘴上不说,心里头就是这样想的,我说得对不对?
吐口气,秦安顺感觉是没话了,他俯身捡起地上的傩面,右手掂起刻刀,刀还没动,颜素容一把把傩面抢了过去。
翻来翻去瞧了瞧,颜素容说:“是灵官?”
“谷神。”秦安顺说。
伸手弹了弹谷神的额头,噗一声轻响。颜素容笑笑,一甩手,面具在地上几个骨碌,滚得远远的。秦安顺身子一挫,嘴里发出一声哎,随即又坐定了,眼睛跟着面具去到了台阶下。
“都哪朝哪月了,还鼓捣这破烂货,”跷着指头把烟卷送到嘴里吸了一口,颜素容接着说,“能当饭吃还是能当汤喝?”
“闲着无事,整着玩。”秦安顺声音压得低低的,像个做了错事的娃娃。
指头一弹,烟卷在空中划了一道惨白的弧线,女人双手一撑站起来,捋了捋裙裾的褶皱,说:“好了,不和你说毬了,该回家了。”语气放肆猖狂,刺耳的脏字还做了重音处理。
摇曳着走到院门边,颜素容回身对院中目瞪口呆的老头说:“干点正事吧!你鼓捣的那玩意儿离死不远毬了。”
连续两个毬,砸得秦安顺有些蒙。高跟鞋的声响消失了老半天,他都还没缓过来。
泥塑样的坐了好久,秦安顺都不得要领。颜东生的幺姑娘不是这样子的,至于以前是啥样,秦安顺竟然一时想不起来了。
头顶椿树巅上一只乌鸦唤醒了他,那黑不溜秋的东西呱呱喊了几声,翅膀一扑又飞走了。撑着腰站起来,秦安顺挪过去捡起地上的面具,凑近看了看,满是灰迹,噗噗吹掉,回身坐下来想继续,才发现黄昏上来了。
这就是傩村的黄昏,惨红在天边肆意铺展,仿佛一滩无际的血湖。那红跟着日头的退隐愈发深沉,傩村就这样被血黑主宰了。
颜素容蹲在院墙根下,盯着天际那滩逐渐隐去的惨红色。老娘的声音在院子里飘荡。喏喏喏,快来吃,快来吃。还有猪的哼哼和铁瓢敲击猪槽的声音。抽抽鼻子,颜素容闻到了饭食的香味。酸酸的、辣辣的,应该是糟辣椒炒腊肉,味道极好,因为腊肉是老娘自己喂养的肥猪做成的,这种味道城里头吃不到。
转进院子,老娘正好提着木桶折过身,没看清背着漫天血红的女儿。脑袋伸过去瞅了半天,才惊讶着高喊:“哎呀呀,我家幺姑娘回来了!”把木桶往地上一撂,冲着屋里喊:“颜东生,快来看,素容回来了!”喉咙一哽,颜素容差点落了泪。咬咬牙忍住了,几步跨过院子,才冷冰冰说:“回来就回来了,鬼吼鬼叫啥?”老娘愣了一下,旋即快步跟了上去,慌张着去接女儿手里的旅行包。粗暴地格开老娘的手,颜素容瞪着眼说:“我自家又不是没得手。”
晚饭桌上,爹妈都看出了异样,不敢说也不敢问,三个人自顾端着碗刨饭。吃完饭,三个人坐在屋子里,老娘把凳子朝姑娘边上挪了挪,刚想说话,颜素容站起来说,我累了,先睡了。
和衣躺在床上,颜素容眼泪就下来了。有月光从窗户淌进来,在屋子里圈成一摊不规则的惨白。能看见月亮,已经饱满,冷清孤寂挂在天上,面无表情。整晚,颜素容都仿佛掉进了米汤的蚊虫,挣扎了一夜,都没有踏实睡过去。早先一闭眼,能见到无数斑斓的光圈,大小不一的彩色圈儿在一个硕大的空间里飘来荡去。天光泛白时,连眼都不敢闭上了,合了眼只有一个黑洞,见不到底,身体呼喇喇往下落,落啊落啊,落了好久都不见底。
四
夜深了,远处几家的狗叫声时断时续。辗转无数次,秦安顺还是没能睡过去。本来是个寻常的黄昏,东生的闺女却狐仙一样就落在了自家院子里。降落就降落吧,还嬉笑着给了自己几闷锤。野喳喳不说,一撩嘴皮子还毬啊毬的。唉!叹口气,秦安顺转了一个身,脑门子正好对着窗户,有光从窗户洒进来,灰扑扑的。
娃娃嘛!跟她计较啥子哟!长大就好了。秦安顺跟自己说。
在他眼里,颜素容们还在长,出生、学话、吊着两吊鼻涕满寨子跑,一直到扛着背包进城,他们仿佛从来就没有长大过。
就是长齐天,你也是盘豆芽菜。
拖拖拉拉跟自己说了很多,勉强算是说服了自己。
还是睡不着,挠挠头才明白了,这和白日里那些杂七杂八的事情屁关系没有。还是岁数大了,等着天收,说不定明年,甚至明天,和老太婆一样,扑通一躺就没了。想想,临刑前的死囚,哪有淌梦口水的。
身子一蜷,秦安顺坐了起来。走到门前燃了一支烟,才发现月亮到了最胖的日子。
掐灭烟卷,秦安顺折回里屋,拉出床底那个老旧的木箱。嘎吱一声老旧的响声,各式各样的面具在灯光下有暗黑的光芒。小心翼翼从箱底抽出伏羲傩面,俯身一吹,尘烟腾起。
捧着面具转到堂屋,秦安顺在神龛上燃了两只火烛,三炷香。拉条凳子往堂屋中央一坐,朗声高喊:众人垂首,有请始祖伏羲氏!咔嚓一声,火烛炸响。把面具往头上一套,秦安顺眼睛微闭,朦胧中一团红光从天而降,绕着堂屋转了三圈,随即和身体融为了一体。
然后秦安顺看见自己开始爬升,越过屋梁,越过树梢,越过幽暗的云彩,越过一片空旷的惨白。
低头,树不见了,房屋不见了,村庄不见了,最后只能见到白亮亮摊开的大地。
大口大口喘了几口气,秦安顺感觉胸中有无数的声响在奔走相告。
他就开始唱:
祭起东方青帝青旗号,青旗号来青戟枪,青帝兵马镇东方。
祭起南方赤帝赤旗号,赤旗号来赤戟枪,赤帝兵马镇南方。
祭起西方白帝白旗号,白旗号来白戟枪,白帝兵马镇西方。
祭起北方黑帝黑旗号,黑旗号来黑戟枪,黑帝兵马镇北方。
祭起中央黄帝黄旗号,黄旗号来黄戟枪,黄帝兵马镇中央。
安了寨来扎了营,莫等邪神邪鬼入吾乡。
云端上,无数的兵马从四周向傩村逼近,呐喊声震天动地。秦安顺气定神闲,傩村每一个档口都埋下了伏兵,就等着歼灭来敌哩。腰间取下令旗,没等摇动,他就降落凡尘了。
带他落地的是一阵敲门声,敲门声很急促,卸下面具拉开大门,村西的德平媳妇。女人看样子是跑来的,满脸细汗。抬手往额头上抹了一把,德平媳妇急痨痨说,安顺叔,你赶紧,我祖不行了。
反身回屋取出引路灵童,秦安顺赶着德平媳妇步子跑。
傩村人以为,人死了会去另一个地方,可毕竟路径不熟,需要个引路的,这样傩戏里头就有了引路灵童,灵童唯一的活计就是带故去的人找到那个新的地方。其实不光傩村,猫跳河上游的蛊镇,下游的燕子峡都有这个讲究。临死之人,啥都可以没有,引路灵童是万万不能少的。垂死一刻没有他的指引,就会堕入无边的暗地,永世不得超生。
坐在床沿边,秦安顺半天才把气息调均匀,朽了,小跑半里地,就气短胸闷。低头看了看床板上的人,确是垂死了。没有肉,活脱脱一副骨架,眼眶仿佛透到了脑后。一吐气,喉咙就发出嚯嚯的响动,山洪一般。
“前几天不是还在晒谷场唱傩调吗?”秦安顺说。
德平鼻子抽了抽,说:“一百零三的人了,眨个眼就可能没了。”
叹口气,秦安顺说看样子是过不了今晚了,香蜡纸烛备上了?德平点点头,秦安顺说那就准备引路吧。
俯下身,秦安顺对即将远走高飞的说:“安心走,灵童来了的。”
床上的一阵剧烈的嚯嚯,眼睛徐徐睁开,半天看清了秦安顺,嚅嗫着吐话:“有预兆的,乌鸦歇梁,梦中遇虎,该去那头了,你辛苦,带我一程。”
焚香燃纸,面具上脸。秦安顺站在床前,右手按住德平老祖额头,高声诵念。
早早起来早动身,莫等仙界闭了门。
若等仙界闭门罢,船开不顾岸头人。
唱完,引路灵童径直往门边走去,回身观望,床上的翻身起行,目不四顾,跟着灵童的步子出了门。一路坦途,没了生界的沟沟坎坎,黄土枯木。大道两旁溪流潺潺,开满了各种颜色的野花。有光,橘黄色的,从天空抛洒下来。秦安顺喜欢做引路灵童,这样可以见到傩村平素见不到的景致。至今他还记得灵童第一次上身时的情形,那次是村南的黄老爷子,领着老爷子魂灵出得门来,就是这样一个场景。多好看啊!他心头感叹,这该是几万年前的傩村吧?要不就是几万年后的傩村。
沿着溪水一路前行,能见到有金黄色毛皮的野鹿,它们在茂密的林子里悠闲地吃着草,偶尔抬头看看远方,甩一甩脖子,抖一抖尾巴,发出一声长长的叫唤。
泛着亮光的石板路曲曲折折穿过林子,就是迤逦远去的山峦,层层叠叠、高高矮矮簇拥着去到远处。独路到这里成了岔口,三条,染布样往更远的地方铺展。
站定,灵童说:三条岔道,去向不同的地方。
魂灵默首,说,我哪敢乱选,烦劳您指条去路吧!
灵童回身,对魂灵说:你脑袋何在?
魂灵答:在头上。
灵童说:把头戴在帽上。
魂灵一愣。
灵童又问:你身子何在?
魂灵答:在身上。
灵童说:把身子穿在衣服上。
魂灵又一愣,旋即指着远方层叠的山峦问:为何我见到风吹山形在晃动?
灵童说:走近才看得真切。
魂灵应一声,顺着中间那条道路去了,出去几步,回身一看,灵童不见了。
夜湿答答的,雾气弥漫着。丧事有条不紊,亡人已经在堂屋停放完毕,青色长衫、软底布鞋,都是一年前就准备好了的。秦安顺坐在屋檐下,夜有点凉,掖了掖衣衫,摸出一支纸烟点上。德平蹲在旁边烧纸钱,忽然抬头问:我祖去得苦不?秦安顺说:你祖杀过人还是放过火?德平摇头。
“就是咯,你见过恶人能逍逍遥遥活他妈一百多岁吗?”
五
颜素容坐在自家屋檐下,套着一件印有小鹿的睡衣。父亲下地去了,母亲出门前给她煮了一碗荞麦肉末面。面条就在身边的凳子上,时间太久,坨了。一晚上没睡着,眼圈泛着淡黑,一只手靠在膝盖上托着下巴,木木看着远处。
出门几年了,这里仿佛没有一点点变化。远处那条暗褐色的驿路还在,驿路两旁低伏着的灌木还在,村子四周一滩一滩的荒凉也还在。甚至连阳光照落下来印在院墙上的那些斑块都还在。哪像如火如荼的城市啊!大街上攒动的人头里没一个熟悉的,房屋雨后的杂草样疯长,出门几天就找不到回去的路了。
时间到了傩村仿佛就站住了,像是一个行进久了的旅人,到了这里决定坐下来歇一歇,于是,一切都静止了。至于那些细微的变化,你要用心才能捉得住它们。草青草黄,云卷云舒,雨停雪飞,生老病死,暗夜水塘里青蛙的纵身一跃,竹林里笋子的一次奋力拔节,都隐秘得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现在,颜素容终于知道好多事情都发生了。
比如自己。
双手环抱着膝盖,眼睛慢悠悠四下扫了一圈,她能看到了自己未来。
堂屋正中应该有一口白色素棺。自己躺在里面,面色灰白,可能还会有些浮肿,对襟藏青长袍是万万不会穿的。临死前她会告诉母亲自己唯一的请求,她想穿那件淡蓝色的连衣裙,刚进城时买的,她还记得店铺的名字,叫达衣岩。老板是个三十多岁的年轻男人,个儿高高的,笑起来有些腼腆。她那天试穿了好几件衣服,自己还算满意,老板却一直摇头。直到那件淡蓝色的连衣裙上了身,老板蹙着的眉头才舒展开来。一拍巴掌,说就是它了。后来又去了店铺几次,知道男人姓唐。此后很长时间,她会经常想起他,当然,就是想想,也只能想想。
棺材周围会装点一些柏枝,不会太多,八十以上死去的才有权隆重。棺材的正面有个香案,案桌上会有自己的灵牌,叫作“颜素容之灵位”。要是嫁了人有了娃,那就该写作“某母颜氏老孺人之灵位”了。某母?想到这里,颜素容嘴角扯动了一下,两行泪就下来了。横起衣袖拉去泪水,她觉得给自己超度的法师最好是蛊镇的郑家,附近几班法师她都见过,最认真的就算郑家了。每一个程序都一丝不苟,最喜见的是破地狱那一出,师傅声音高亢洪亮,步伐沉稳有力。如果真有魂灵,能遇上这样的法事肯定能去得安稳些。
院子里定然一派忙碌,洗菜的、和煤的、生火的。父亲和母亲会倚靠在某个角落,四周围满了劝慰的人。最常见的就是:这人啊!都有定数,该走的八头牛也拽不住,要想开些。母亲自然听不进,号啕大哭是当然的。劝慰未必内心,母亲的号哭却一定真实。而且颜素容相信,自己的离开会让父母一生都浸泡在伤痛中不能自拔。
法事会持续三天。都是些最简单的程序,开路、奈河桥、告罪、破地狱、望乡台。一个早夭的人,哪有资格隆重,把你引去那头也就是了。
三天后的早晨,就是出殡的日子了。颜素容不知道自己会被葬在哪里,她也不想知道,哪里都一样,一堆黄土,几缕白纸,最后还不是尘归尘土归土。
葬礼结束后,最重要的一堂傩戏就会上演。日子在头七,傩师会在坟前唱一出离别傩。角色是灵官,他会告诉还活着的人,故去的去了哪里?是乘七色祥云登了仙界,还是堕入十八层地狱不得超生。这场傩戏是傩村人自己的仪式,没有分别,胎死腹中的和年逾百岁的一个样。跳傩的自然是秦安顺,傩村最后一个傩师。
不过颜素容不信这些,人死如泥,哪还有这门那门。像傩戏这样的习俗,早该死去了才对。刚晓事的时候,村里大人细娃都喜欢追傩戏。哪里有场傩戏,人流就潮水样的往那里涌。慢慢长大了,从书本上晓得了这个世界是物质构成的,才发现这玩意儿的无聊。一个人穿身袍服,戴个面具煞有介事地跳来跳去,好好笑。
正东想西想,忽然院门外有人喊。
“素容,是你啊!啥时候回来的?”
来客是四婆,住村南,和素容妈走得最近,两家人时常相互帮衬,收麦刈稻,都会一起出活。素容刚学走路那阵,母亲要去赶个集粜个米,把闺女往四婆院里一扔,放放心心就去了。村里的女人,除了母亲,和颜素容最亲的就算四婆了。
看见四婆那张熟悉的脸,颜素容心头一热,刚想跑过去,喉头一紧,硬生生把自家按在了原地。抽抽鼻子,脸就上了霜。
“管我哪时候回来的?”脑袋一偏,傲慢得像财主家姑娘。
“说啥?”四婆以为自己耳背。
“我啥时候回来的关你啥事?”颜素容说。
四婆一句话没说,黑着脸折身走了。
四婆是老了,走路早没了年轻时候的迅捷,老迈的身躯半天都没挨过门前的弯道。颜素容定在原地,满心怅然。四婆对自己的好,三天都数不完。四岁那年,在村西的陡坡上摘覆盆子,不小心滚下了三丈高的陡坡。闻讯赶来的素容妈抱着满身血污一动不动的颜素容就软下去了。四婆跟着赶来,从素容妈怀里去抢颜素容。素容妈死活不放,号哭着说已经死了,你就别跟我抢了。四婆说,死活不是你说了算,你给我松手。素容妈还是不放,四婆扬手响了一耳光,还骂:死婆娘,你这样犯浑,你姑娘才真是死定了!四婆下手重,打醒了,素容妈松了手。四婆接过颜素容,拼命往村南的赤脚医生家里跑。一路颠簸,怀里的女娃魂给颠回来了。颜素容至今还记得四婆奔跑时发出的喘气声,呼喝呼喝,温热的气流急促地往脖子里钻。醒来的颜素容看见了四婆那张咬牙切齿的脸,她就说:四婆,你快点,我好痛哟!
赤脚医生后来说,姑娘晚送去半截烟的时辰,就该垒坟挂纸了。
打那后,素容妈经常念叨这事,说我家姑娘的命就是四婆从阎王殿硬生生拽回来的。
不过四婆倒是从来不说,像是早忘了。
正午,爹妈回来了,老爹在牛圈门边给牛喂草;老娘在水缸边洗净满手的泥,两手交互在腋下擦着水,走过来看见木木的姑娘,又看看凳子上,两只苍蝇在面条碗里起起落落。伸手端起碗,老娘说,不能吃了,我再去给你下一碗。
“我不吃。”声音怪怪的。
“不吃?你神仙呀?”老娘咧嘴笑笑说。
猛一抬头,两眼寒光四射,颜素容说:“我——说——了,我——不——吃,你——聋——了?”
一字一顿,仿佛嚼碎了吐出来的。
老娘脸部一紧,往前跨了一步,直直盯着姑娘看了好一会儿,脸皮才松弛下来。往后撤了一步,才说:“德平老祖过世了,我和你爸要去帮忙,你去不去?”
“他死不死干我卵事?我去干啥?”颜素容斜乜着眼说。
老娘还没来得及起火,牛圈那头有声音响箭般激射过来。
“你再说一遍,老子撕了你的嘴。”
颜素容两手一撑,起来绕过惊愕的老娘,钻屋里去了。
老爹把一捆草往地上一掼,又说:“这哪是我颜东生的姑娘,老子看她是撞了邪了。”
听到老爹的骂,里屋的颜素容不伤心,反而得意地笑了,她鼓励自己,一定要咬牙挺住,坚持就是胜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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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2018年第10期
(第七届鲁迅文学奖获奖小说专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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