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著快读:《十日谈》故事选

原著:意大利 基·卜伽丘

欧洲的文艺复兴运动,是在《十日谈》反封建的嘹亮号角声中揭开序幕的。这使它成为世界文学史上一部划时代的著作,其作者也就是文艺复兴运动的先驱。

第三天 劳丽达讲的故事

名著快读:《十日谈》故事选

大家听完了爱米莉亚的长篇故事,一些都不感到沉闷——不,那几位小姐都只觉得像这样一个情节曲折的故事,已经讲得很紧凑了,接下来,就轮到劳丽达,她得到女王的示意,就这样开言道:

各位最亲爱的姐姐,我现在要讲一个故事,比我们方才听到的那个,虽然好像更近于虚构,却是真人真事。我方才听说,一个人死了,人家却把他错认做另外一个人,哀悼他、埋葬他,才想起这个故事来的。现在我要讲给大家听,一个活人怎样给当做死人埋了,后来他本人和他的左邻右舍又怎样相信他是死而复活,因此,一个本该受到谴责的罪徒,竟受到大家的崇拜,变成了一个圣人。

在土斯堪尼城里有一所修道院(它到现在还存在着),也像我们通常看到的修道院一样,设立在一个比较清静的地点。院长是由修士升任的,此人确是一个虔诚圣洁的出家人,言语举止,处处遵守清规戒律,只是有一样毛病,就是好色,亏得他行事十分机密,因此人家做梦也想不到他还有这一手,始终把他看作一位清心寡欲的大圣人。

院长跟一个叫做费隆多的富裕的农庄主很有交情,说起这人,头脑简单得出奇少见,院长欢喜他的也就是这一点,觉得跟他开些玩笑,着实有趣;后来交往的日子久了,院长发现原来费隆多家里供养着一个如花似玉的娇妻,竟动了凡心,为她日思夜想,忘了寝食。偏是那个费隆多尽管百事懵懂,一窍不通,惟独对于看守自己的娇妻这一层,却一点也不糊涂,着实机灵,这真是难住了院长,险险乎害得他心灰意懒。

不过院长究竟是一个聪明人,他费了不少口舌,终于劝得费隆多带着他那老婆到修道院的花园里来玩玩;他趁机就在花园里跟他们大谈其永生的幸福,以及从前许多善男信女的嘉言懿行,一番话说得那位太太心悦诚服,当下要求向院长忏悔,费隆多只得答应了。院长大喜,就把她带进密室;她先在院长的脚边坐定之后,然后说道:

“神父,如果天主给了我另外一个丈夫,或者是干脆不给我丈夫,那么我也许还容易遵照你的教诲,踏上永生的道路。我一想到费隆多是那样愚鲁无知,觉得自己好比是一个寡妇,可我终究是有夫之妇了,他一天不死我就一天不能另外嫁人,他尽管一窍不通,却偏是醋劲儿十足,把我管头管足,叫我一辈子守着他,一辈子活受罪。所以在我还没忏悔别的罪孽之前,我怎么也得求求你,千万请你在这方面给我出个主意,因为要是这个问题得不到解决,那么忏悔也罢,行善也罢,对我都没什么用处了。”

那院长听得她这些话,乐意极了,这分明是老天给他打开了方便之门,好让他如愿以偿,就说道:“我的女儿啊,我完全相信你的话。像你这样一个温柔多情的姑娘,嫁给一个傻里傻气的蠢东西,已经够受的了;再加他的妒忌心又那么重,把你管头管足,这双重的苦痛叫你怎么受得了?你说你在活受罪,我相信你这话一点儿也不过分。不过要治他这个妒忌的毛病,谈何容易,幸亏我有一个药方在这里,可说十分灵验;而且我还善于按照这个医治妒忌的药方来调配,只是有个条件,我对你所说的话,你要绝对保守秘密才好。”

“神父,”那个女人说,“你别担心,你叫我不要声张,我宁死也不会说出来的。 不过请教你,我们该怎样下手呢?”

院长说:“我们要治好他,必须把他送到阴间的炼狱去。”“但是一个活着的人怎么能到炼狱里去呢?”

“叫他先死去就得啦,”院长回答道,“那他就可以到炼狱里去了。等他在那儿苦苦忏悔,受尽折磨,把他妒忌的本性洗涤得一干二净,那时我们会祷告天主,让他重又回到人世来——天主会答应的。”

那女的说:“那么我得做寡妇啦?”

“不错,”院长回答,“要暂时做一阵寡妇,你可千万不能就此另嫁他人,不然的话,天主会生气的;等费隆多复活之后,你还得回到他那儿去,那时候,他对你可要更加妒忌了。”她就说:“只要能治得好他这个重病,免得我过着像囚犯般的生活,我就满意了。请照你的意思做去吧。”

“我一定做到,”院长说,“但是我给你出了大力,你拿什么来报答我呢?”

“神父,”那女的回答,“只要我力量办得到,你说什么我都可以答应你——不过像我这样一个女人,能够替你这样一位大圣人做些什么呢?”

“夫人,”院长说,“我帮你的忙,你也一样可以帮我的忙呀——这就是说,我帮助你得到人生的幸福和安慰,希望你也要做点好事,使我的生命得救。”

她说:“要是这样的话,那我一定出一把力。”

“那好极了,”院长接着说,“那么快把你那颗心,把你那个身子交给我,成全了我吧!唉,我心里像火一样的烧,你真叫我想得好苦呀!”

那女的听他说出这等话来,怔住了,答道:“哎哟,我的神父,你这说的是什么话呀?我把你当作一个圣人看待的啊。一个女人跑到圣人跟前来请求教诲,他也好提出这种要求吗?”“我的心肝儿呀,”院长说,“你别奇怪,我还是做我的圣人,并不因为方才说了什么话就打了折扣。因为归根说来,圣洁不圣洁要看你的灵魂,而我求你的事不过是肉体上的罪过罢了。不过别去管这一套吧,一句话,谁叫你长得这样风骚,叫我一见销魂;我不来求你,又去求哪一个呢?你听我说,你应该引为得意呀,你可以在旁的女人面前夸耀自己千中挑一的美貌,竟使得看惯了天仙玉女的圣人也为你动了情。再说,我虽然是一个院长,可我也像别的男子汉一样,是一个人呀。我的年纪又没有老。我求你的这件事,又并没叫你为难什么——照说,你应该求之不得呢。等费隆多进入炼狱、去洗涤罪孽后,我夜里就来陪你,代替他来给你安慰。谁也不会知道这件事的,因为大家都像你方才一样,把我看作圣人——也许还不止把我看作一个圣人呢。别拒绝天主赐给你的恩惠吧;你如果是个聪明的女人,答应了我的要求,将来自有你不少的好处,这样好的机会许许多多女人都求之不得呢。此外,我还有许多漂亮值钱的首饰,我谁都舍不得送,只想送给你。救苦救难的好太太啊,我这样为你出力,你也帮帮我的忙吧。”

那女的只是低着头,心慌意乱,觉得这事答应不得,可又不知道该怎样推托。那院长看她听了他这番话,只是沉吟不语,觉得这娘儿的心已经有些被他说活了,便又接着说了好多话来开导她,直到她终于红着脸儿答应了他的要求,这才罢休;但是她说,非等费隆多下了炼狱之后,她才能从命。院长听了这话十分得意,就说:

“这不是难事,不出几天准把他送到那儿去受罪,你只消明天或是后天,想法叫他到我这儿来,我自有主意。”

说到这里,他从身边掏出一只十分精美的戒指,悄悄地替她戴上了,然后放她回去。那女的得了这件礼物,满心欢喜,有了一样竟还想第二样。她找到了陪她同来的伴侣,一同回家,一路上把院长的圣德赞不绝口。

过了几天,费隆多果然来到修道院,院长一看见他,就决定把他送到炼狱去赎罪。这位院长曾经从勒旺的王公那儿,得到一种珍奇的药粉,据说这是当年“山中老人”常用来叫人们灵魂出窍、跟天国往来的灵药。依照用量的多少,可以随意叫服药的人睡得时间长些或者短些,绝无弊病;人们服了这药,就睡得跟死去一般无二。现在院长就拿出那药粉,称好足够叫人熟睡三天的分量,溶在浊酒里,请费隆多到他房里来喝酒。费隆多不知道什么,一大杯酒全喝了下去,过后,院长又把他带到外面走廊里去,那些修道士,以及院长,照例逗着他说些傻话,让大家取笑。一会儿药性发作,费隆多突然瞌睡起来,十分难熬,人还立在那儿,却已经支撑不住,睡熟了;接着就只见他倒了下去,不省人事。

院长故意装得十分惊慌,连忙叫人解开他的衣裳,拿冷水来泼在他脸上,还施行了种种急救的方法,好像他知道费隆多得了什么绞肠痧,或者什么急病,晕了过去,要把他救活转来似的。那些修士想尽办法,看见他总不回醒,摸摸他的脉搏,谁知早已停顿了,因此认定他已断了气,于是急忙派人去向他的妻子和亲戚报讯。他们立即都赶来了,免不得伤心痛哭一阵。于是院长让他穿着本来的衣裳,把他葬在院内。那女的送葬回来,声明她不愿抛下幼儿,情愿守寡,在家里教管孩子,这样,费隆多的家产也就归她掌管。

当天晚上,院长从床上悄悄爬起来,和他的一个心腹——那天刚从波隆那来的修士,两人把费隆多从墓穴里抬出来,移到一个不见天日的地窖里去——这里一向是当作土牢用的,修士犯了规诫,就关在这里,现在他们把费隆多拾了来,剥去了他的衣服,给他换上一身僧衣,把他放在稻草堆上,让他睡在那儿,慢慢醒来。那个波隆那来的修士得了院长的指示,就守在坟穴里。这事外人一概不知。

第二天,院长带着几个修士去慰问那位太太,走进宅子,只见女主人穿着一身黑色丧服,正在那儿哭泣呢,院长照例安慰了她一番,趁机又提了一句她从前所答应的话。那女人自从丈夫一死,就自由自在,再不受哪个约束,这会儿又注意到院长的手指上套着一只金光灿烂的戒指,就一口答应,约他当晚到她家里来。

到了晚上,院长特意穿着费隆多的衣服,由他的心腹修士陪着,到那位太太家里,和她行乐,直至破晓,才回院中。从此那院长就经常晚出早归,干他的正经。这样黑夜里来来往往,日子一久,难免不被乡人遇见,大家还道这是费隆多的阴魂不散,飘泊在外边,忏悔他生前的罪孽呢。新鬼出现,这事就在乡里传开了,叫那班愚夫愚妇谈得有声有色,故事竟也愈来愈离奇了。费隆多的女人自然也不止一次,听到了这种种传闻,只有她才心里明白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再说费隆多,他在地窖里苏醒过来以后,不知身在何处,正自惊异,那波隆那修士大声咆哮着来了,一把抓住他,举起棍子就没头没脑打下来。费隆多哭叫道:

“我是在哪儿呀?我是在哪儿呀?”

“你是在炼狱里!”那修士回答。

“什么!”费隆多嚷道,“我已经死了吗?”

“当然死了。”修士回答道。

费隆多想到自己,想到娇妻幼儿,一阵心痛,竟胡言乱语起来。过后,那修士给他拿了一些吃喝的东西来。他嚷道:“什么!死人也吃东西吗?”

“不错,死人也吃东西,”那修士回答,“昨天有个女人——就是你的老婆,到教堂来给你的灵魂做弥撒,这些吃的东西都是她带来的,天主允许这些东西让你享用。”

“愿天主保佑她活得称心如意吧,”费隆多说,“我生前待她很好,一夜到天亮都把她搂在怀里吻着,有时候也会跟她亲热一下子什么的。”

这时候他肚子实在饿了,就不管一切,吃喝起来。他尝一尝酒,觉得不是味儿,就嚷道:

“妈的,真该死!她为什么不拿靠墙那一桶里的酒给神父呢?”

他刚吃好,那修士又一把抓住他,举起方才那一根棍子,给他一顿好打。费隆多急得直喊起来:

“哎呀,为什么要这样打我呀?”

修士回答说:“天主下了命令,每天要打你两次。”

“我作了什么孽呀?”费隆多问。

“因为你太会妒忌,”修士说,“你娶了当地最贤慧的女人,竟然还要犯妒忌,把她管头管足!”

“唉!”费隆多说,“你说得对,她还是天下最可爱的女人呢,就是蜜糖也没有像她那样甜蜜哪。只恨我不知道天主是不欢喜男人妒忌的,我早知道的话,就决不会吃我老婆的醋了。”

“你在阳间的时候,早应该知道这一点,那还来得及补救。将来有一天你回到阳间,切切记住现在从我手里所受的这几下棍子,再也别吃你老婆的醋了。”

“什么?”费隆多嚷道,“人死了还能回到阳间去吗?”

“是的,”修士回答,“只要天主开恩。”

“哎呀,”费隆多嚷道,“如果我有一天能回到阳间去,我一定要做一个天下最好的丈夫。我永远不打她,永远不会得罪她除非是为了她今天早晨送给我这样坏的酒,还有,为了她怎么蜡烛也不送一支来,害得我只能在黑暗里吃饭。”

“不,”修士说,“她是送来好些蜡烛的,只是在做弥撒时全给点完了。”

“我想你说得很对,”费隆多说道,“如果让我回到阳间去,我一定随她爱怎样就怎样。不过,请问这位看管我的大爷,你是什么人?”

那修士就说:“我也是一个死人,我是从撒丁尼亚岛来的,只因为我生前老是助长我主人的妒忌心,所以天主罚我当这个差使,我要给你吃,给你喝,还要打你,直到天主把你我另行发落。”

费隆多就问:“这里除了你我两个人以外,就再没有别人了吗?”

“嘿,”修士回答,“这儿的鬼魂成千上万呢,只是你看不见、听不到他们,他们也同样没法看见你罢了。”

“我们在这儿跟自己的家乡离得多远呢?”费隆多问。“嘿,”对方回答道,“嘿,远得一塌糊涂,十万八千里,算都算不清呢!”

“这样说来,”那农民接着说,“那真是太远啦,咱们准是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费隆多给关禁在那地窖里,有吃,有喝,还有挨打,扯淡,不觉已过了十个月;在这段时期里,院长一有机会就去探望他那个漂亮的情人,两人寻欢作乐,好比是一对活神仙。这事一直瞒过外人的耳目,但是到后来终究出了毛病——那女的不幸有喜了。她一发觉之后,慌忙告诉院长,跟他共同商量一个办法,觉得只有赶紧把费隆多从炼狱里放出,叫他回到阳间来,那么她就可以推说肚里的孩子是他的了。第二天晚上,院长走进禁锢着费隆多的地窖里,故意压紧嗓子,对他说:

“费隆多,恭喜你!奉天主的命令,我们就要放你回阳了,将来你的妻子还要在阳间替你生一个儿子呢,这个孩子你应该给他取一个名字,叫做‘班尼迪克’,因为全靠你那圣洁的院长,以及你那贤妻的祷告,又看在圣班尼迪克的面上,天主才赐给你这个恩典的。”

费隆多听到这话,高兴得真是难以形容,说道:“我真高兴哪,但愿天主保佑我的万能的老天爷,保佑我的院长,保佑圣班尼迪克,保佑我那像蜜一样甜、像乳酪一样可口的老婆吧!”在下一次给费隆多酒喝的时候,院长又在酒里放进一剂药粉,叫他沉睡了约莫四小时光景,院长和那修士,乘他不知人事的时候,替他换上了自己的衣服,把他偷偷地抬到本来埋葬他的坟墓里。

第二天清晨,费隆多醒过来了,从棺材的裂缝里,看见一丝光线——这还是他十个月以来第一次看到光明呢。他相信自己已经活转来了,就大叫大嚷道:“让我出来啊!让我出来啊!”一边嚷一边就拚命用头去顶那棺盖,棺盖本没有合缝,经不住他几下子,就撞开了。这时候,修士们刚做好晨祷,听得声响,赶来一看,只见费隆多正从棺材里爬出来,又听出确是他的口音,他们给这样离奇的事儿吓坏了,拔脚就逃,直奔到院长跟前,向他报告这件怪事,院长假装刚做好祷告,站起身来,说道:

“孩子们,别大惊小怪啦,拿着十字架和圣水,跟着我走吧,让我们看看万能的天主所显示的奇迹吧。”这么说完,他往外就走。这时候,费隆多已经从棺材里爬了出来,只因为十个月不见天日,面如土色,他一见院长来到,就跑去跪在他脚边,嚷道:“神父,我得到天主的启示,知道多亏你的祷告,圣班尼迪克的祷告,以及我那老婆的祷告,我才得从痛苦的炼狱里解脱出来,转回人世。但愿天主永远保佑你吧!”

院长说:“让我们赞美万能的天主吧!我的儿子,既然天主放你回到阳间来,那么快回家去安慰安慰你的妻子吧,可怜她,自从你一死,终日以泪洗面呢。从此以后,你得真心真意做天主的朋友和奴仆啊。”

“神父,”费隆多回答说,“我知道了,可不是,正是这话,我已经听见过了;你放心吧,等我一看见我那老婆,我如果不搂住她亲嘴才怪呢——我可真是爱她哪。”

他去后,院长在那许多修士面前,假装惊奇得不得了,认为是奇迹出现了,叫大家一齐高唱起赞美歌第五十一篇来。再说那费隆多,他一路赶回自己的村子,把村上的人都吓得逃跑了。他把他们叫了回来,声明自己不是死人,已经活转来了。连他的老婆一看见他,也仿佛吓得什么似的。后来,乡里的人稍许定神了一些,看他果然是个活人,就你一句我一语,询问起他来。他到阴间去了一次,人就变得聪明了,居然有问必答,还给他们每人带来了亡故的亲属的消息呢。他愈讲愈得意,凭着一时的灵感,又把炼狱里的种种情形,讲得天花乱坠;最后,当着围聚的听众,宣布他在回到阳间来之前,加勃里尔天使亲口对他所说的神谕。

他就这样回转家门,重又跟老婆团聚,掌管自己的财产,好不快乐;后来老婆的肚子一点点大起来了,他还认做他的功劳呢。事有凑巧,不先不后,到了第九个月——那班没有知识的人还道女人怀孕照例只有九个月——那位好太太生下了一个男孩子,取名“班尼迪克·费隆多”。

村里的人看见费隆多行动如常,说得又活龙活现,都深深相信他是死后复活的,因此大大地替院长宣扬了圣誉,抬高了他的威信。费隆多本人呢,因为从前太会妒忌,挨了不知道多少顿好打,现在毛病已经医好,果真像院长早先对那位好太太所作的保证那样,不再吃醋、管女人了。他的老婆好不称心,像从前一样,跟他安分守已过着光阴;只是一有机会,就瞒着丈夫去跟院长幽会,而院长也的确尽心尽力,满足了她的迫切要求。

第六天 第奥纽讲的故事

名著快读:《十日谈》故事选

每个人都已经讲了一个故事,第奥纽眼见这回轮到了他自己,不待国王正式吩咐,只等大家把纪度的反唇相讥的天才赞美停当之后,就开始说道:

可爱的小姐们,虽然我有特权拣我自己最喜欢的故事讲,可是今天的题目,大家都讲得十分动听,所以我也不打算离题了。我敬步你们的后尘,讲一位名叫契波拉的圣安东尼派修道士如何情急智生,巧妙地逃脱了两个年轻人设下的圈套。为了把故事讲得完整一些,我可能要多费一些唇舌,想来诸位也不会讨厌,好在太阳还挂在高空,时间还早。

料想诸位大概也听说过,瓦台尔沙的塞尔塔多是个小城市。它虽然小,以前却也住过一些高贵豪富的人家。有个圣安东尼派的修道士,因为看见那里油水厚,所以每年总要到那里光顾一次,自有那些笨人给他和他的师兄师弟们一些施舍。他所以会受到那里的人们欢迎,也许就因为他的名字取得好,原来“契波拉”这个字是洋葱的意思,而那个地方正是以出产洋葱而闻名于土斯堪尼全境。

契波拉修道士身材矮小,红头发,嬉皮笑脸,是个最有趣不过的坏蛋。他虽然根本不是个学者,可是非常健谈,脑子也很机灵,你要是不知道他的底细,那你不光是会把他当作一个雄辩大家,还会把他当作西塞罗或是坤第林再世呢。那地方几乎每一个人都成了他的好朋友、老相识。

某年八月,他照例去到那个地方。礼拜天上午,附近一带村庄里的善男信女,都聚集到这个教区的教堂里来望弥撒。他觑准了一个适当的时机,就走上前来对他们说:

“诸位太太先生,你们为了希望圣安东尼保护你们的牛羊牲畜,每年都要送些玉蜀黍和燕麦给圣安东尼老爷的可怜的子民们,有的送得多,有的送得少,这完全是根据你们自己的收入和诚意来决定的。除此以外,你们,尤其是那些加入了这个教团的人,总是少不了一年一度要付出一小笔钱。现在我的上司,也就是我的院长,特地派我来收取。天主祝福你们,今天下午你们一听到钟声,都应该聚集在教堂门外,我来照常给你们讲道,让你们来吻一吻十字架。我知道你们都是我主圣安东尼的虔诚的信徒,所以我特地从海外的圣地带来了一件高贵的圣物让你们见识见识,作为一种特殊恩典。这件圣物正是当初加百列天使降临到拿撒勒向圣母玛利亚报喜时3从他身上落下来,掉在她卧室里的那根羽毛。”

他说完了这话,就继续做弥撒。

当他说这番话时,教堂里的会众中间有两个专爱捣蛋的青年,一个叫做乔万尼·台尔·白拉冈尼耶拉,另一个叫做比亚焦·皮湛尼,他们都是这位修道士的好朋友,听他说到什么圣物不圣物,觉得好笑,就彼此商量了一下,要拿他这根羽毛作弄他一下。他们打听到他那天上午要和一个朋友在这个城里吃饭,便决定一等他在餐桌上坐定了,就到他住的那个旅馆里去,由比亚焦缠住他的佣人谈话,乔万尼则趁机去搜查他的行李,把他所说的那根羽毛拿走,不管它是圣物也好,俗物也好,看他怎样向听众交代。

说起这位修道士的佣人,绰号很多,有人管他叫“鲸鱼加丘”,也有人管他叫“泥水匠加丘”,还有人管他叫“猪猡加丘”。他正是一个大浑虫,恐怕连大画家李波·托波的笔下也没有画过这样的人物。契波拉修道士常常在朋友们面前拿他开玩笑说:

“我这个佣人有九大缺陷,所罗门、亚里斯多德、塞纳卡身上只消有了其中任何一个缺陷就足以毁掉他们所有的德性、智慧和神圣。你们想想看,他九大缺陷样样俱全,而德性、智慧、神圣等品质,他却一样没有,那该成了个怎么样的人啦。”

人家问他究竟是哪九大缺陷,他就编了首打油诗回答道:

“我来说给你听吧:偷懒又撒谎、粗心又肮脏,爱说下流话,脾气又倔强,野蛮、酗酒加莽撞。别的种种小缺点那就不用提了。这人有一点尤其可笑:他无论到什么地方,都想娶个老婆,安个家,因为他长了一大部又黑又油腻的胡子,就自以为是个了不得的美男子,哪一个女人都会对他一见倾心。你如果把他一个人丢在那里不管,他就会去找女人,非等到碰了壁,决不甘休。说实在的,他倒是我一个得力的助手,不管什么人要和我谈谈知心话,总是会让他偷听了一部分去,人家问我什么问题,他唯恐我答不上来,老是凭着他自己的意思,代我回答。”

这回契波拉神父把他这个佣人留在客店里,临走时曾关照他不要让任何人碰他的行李,尤其那个旅行包,里面放着圣物,更是碰不得。可是这个佣人却喜欢一天到晚待在厨房里,好像夜莺喜欢待在树林子里一样,尤其是,倘若让他闻出了厨房里有女佣人的气息,那可不得了。他早就看见这个客店里有个又胖又矮、像一段树桩似的丑厨娘,一对乳房大得像两篮牛粪,生着一张母夜叉面孔,满面都是汗水、油脂和烟灰。加丘走出了他主人的房间,把他的行李丢在那里不管,一个劲奔进厨房,好像一只老鹰扑向一堆腐肉一样;虽然那是八月天气,他却自自在在坐在炉灶旁边,跟那个女佣人妞塔聊起天来。他对她,说,照理他应当是个绅士,除了大量施舍给人的钱财以外,还有九百多万金币。至于施舍出去的钱财,那就比这个数目还要大。又说他自己无论说话做事,都是顶顶了不起的,只有天主才能领略。他可不晓得自己的头巾上满是油渍,尽够用来涂抹阿尔托派斯丘的大釜,也不晓得他那件紧身上衣已经破破烂烂,领子上和胳肢窝下面全是斑斑点点的油垢、窟窿和补钉,简直比土耳其或印度人的衣服还要鲜艳夺目,鞋子也裂口了,袜子也绽线了。他同她谈话的那种语气,俨然是个卡第伦公爵。他说他要做新衣服给她穿,还要带她走,让她脱离这种仰人鼻息的生活,纵使不能使她发财,但无论如何生活要舒服多了。尽管他这些花言巧语说得如何起劲,结果还是和往常一样,只落得枉费唇舌。

那两个青年人到达那里,发觉加丘正在和那个女佣人妞塔纠缠不清,真是高兴极了,因为这一来,可以叫他们省力得多。他们看见修道士契波拉的房门敞开着,便径直走了进去,第一件事就是搜查他那个放着羽毛的行李袋。一打开行李袋,他们就看到一个小盒子,外面裹着一大块绸子。打开了盒子一看,只见里面藏着一根鹦鹉尾巴上的羽毛,他们断定这就是他答应给塞尔塔多人民看的圣物。

在那个时代,他确是很容易骗过当地那些人的。因为当时埃及的奢侈品还只运到了土斯堪尼境内的少数地方,没有像现在这样大量运到,以致影响到意大利的风化。境内别的地方对这类奢侈品固然见识很少,而这个地方的人却是简直一无所知。他们还遵守着祖先的质朴遗风,非但从来没看到过鹦鹉,甚至听也没有听到过这种鸟类。

那两个青年人找到了这根羽毛,欢喜极了,马上把它拿走。但他们却不肯让那个盒子空在那儿,于是又顺手在屋角里拿了一些木炭放在里面,然后关好盒子,把一切都照原来的样子安放妥当,这才高高兴兴带着那根羽毛走了,谁也没有看见他们。现在他们只等契波拉修道士发觉那根羽毛变成了木炭,看他那时候怎样自圆其说。

教堂里那些头脑简单的善男信女们,听说下午将会看到加百列天使的羽毛,望好弥撒就回家去,一传十,十传百。吃过午饭,大家都心急慌忙地拥到镇上去看那根羽毛,人多得几乎容不下。

再说契波拉修道士吃饱中饭,打了一会儿盹就起来了。他听说有好多乡下人都赶来看那根羽毛,立即命令“泥水匠”加丘带了铃和旅行包到那儿去。加丘无可奈何,只得别了妞塔,走出厨房,带着他主人吩咐带的东西到指定的地方去了。他因为喝饱了水,肚子发胀,到得那里,气也喘不上来了。他主人立即吩咐他到教堂门口去用力摇铃。

人们到齐了以后,契波拉修道士就开始讲道,却没有注意到他已经被人家破了法。他先把自己的功德大肆宣扬了一番然后他觉得可以给大家见识加百列天使的羽毛了,于是极其虔诚地做了一遍忏悔祈祷,然后点了两支蜡烛,撩开了头巾,小心翼翼地解开那块大绸子,拿出那个小木盒。

他先说了几句话赞美加百列天使和他的圣物,就动手打开木盒,一看里面全是些木炭。他一点也不怀疑“鲸鱼”加丘同他捣鬼,因为他知道加丘还没有这份能耐,他也没有责备加丘防范不严,让别人做出这种恶作剧来,千怪万怪只有暗地里怪他自己:既是明知加丘粗心大意,不听话,健忘,为什么还让他来保管行李?可是他面不改色,却举起双手,仰望着天空,大声说道:

“啊,主呀,愿您的力量永远受到赞美!”

接着,他就关上盒子,转过身去对大家说道:

“诸位女士,诸位先生,你们应该知道,我远在年轻时代,我的上司就派我去到那日出的东方去打听制造瓷器的秘密,他再三关照我一定要打听到才能回来;他们东方人把这些秘密告诉了我们,对他们自己并没有什么损失,而对于我们却有很大的好处。

“我负了这个使命从威尼斯出发,经过希腊街,骑马走过阿尔加夫王国和包尔塔加,来到了帕里温,忍饥耐渴,才到达萨丁尼亚。可是我何必要把我经过的这些地方一一说给你们听呢?简单说来,我经过了圣乔治海峡,来到‘糊涂国’和‘诡计国’,这两个地方都是人烟稠密。我再从那 里 去 到‘谎国',碰到我们的许多兄弟和别的教派的修道士,他们只说是为了天主的缘故而好逸恶劳,不重视别人的劳动,一心追求自己的利益,到处都在使用没有铸成的钱币。后来我又到了阿伯鲁齐国,那里的男男女女都穿着木底鞋在山上行走,把猪肉贮藏在猪肠子里面。我继续向前走,又碰到一些用棍子掮面包、用袋子装酒的人。后来我又到了‘懒惰乡’,那里的水都向山下流。

“总而言之,我走了很远,一直来到印度巴斯第那卡,我可以凭着圣袍向你们发誓:我看到了长柄镰会飞,不是亲眼看到的人是决不会相信的。不过这件事当时却有个名叫马梭。台尔·沙乔的大商人可以作证,他那时正在剥胡桃,把胡桃壳零卖出去。

“可是我要打听的东西没有打听到,因为再往前去就要涉水了,我便回过头来往圣地走。在那里,夏天一块冷面包值四个铜子,而热面包却一文不值。我在那里找到了白来姆米诺特安以特泼里斯尤神父,他是耶路撒冷最受尊敬的一位大主教。多蒙他看得起我主圣安东尼赐给我穿在身上的这件圣袍,就把他那里所有的圣物都指点给我看。那真是多得数也数不清,要是一样样讲出来,只怕要摆满好几英里路呢。不过为了免得你们失望,我还是拣几样讲给你们听听。

“他首先指给我看了一只圣灵的手指,依旧完整如旧,又指给我看了那个曾在圣芳济面前出现的六翼天使的一绺额发,九天使中第二位天使的一个手指甲,还有快到窗畔的维本。卡罗的一根肋骨,还有几件神圣天主教信仰派的衣服,还有‘三大贤人’亲眼看见出现在东方的那颗明星的几缕光芒,还有一瓶圣米迦勒和魔鬼搏斗时淌下的汗水,还有圣拉扎鲁的 顎骨,以及其他许许多多东西。

“我慷慨捐献给他几大卷用土话写的蒙特·莫列罗的神学著作和几卷卡帕勒佐的著作,那正是他搜罗了好久没有弄到手的,他就给了我一些圣物:一个圣十字架的齿轮,一个小瓶子——瓶子里装的是所罗门庙堂里的钟声,以及我刚刚跟你们讲过的加百列天使的羽毛,还有圣吉拉尔多·达·维拉·马格那的一只木底鞋,这件东西我在不久以前到佛罗伦斯去,已经给了吉拉尔多·狄·朋西,因为他特别崇拜那位圣徒;此外他还给了我当年那最有福分的殉教者圣劳伦斯被酷刑烤死时用的儿块木炭;我把所有这些圣物都虔诚地带回家来,至今还珍藏着。“我的上司一定要等到他鉴别了这些圣物的真伪以后,才可以让我拿出来给大家瞻仰,现在一方面因为这些圣物已经造成了许多奇迹,另方面大主教又来了好多封信,他才相信了这些圣物都是真的,允许我拿给大家看。我因为不放心把这些东西交给别人保管,所以常常带在身边。

“我把加百列天使的羽毛藏在一只小盒子里,唯恐把它弄坏;烤圣劳伦斯用的木炭则放在另一只盒子里。这两只盒子形状差不多,害得我常常弄错——今天又弄错了。我本打算把那只装羽毛的盒子拿来,不料却错拿了这只装木炭的盒子来。我认为这算不得什么错误,而是出于天主的意旨,是天主亲自把这只装木炭的盒子放到我手里来,我现在才记起了圣劳伦斯的节日刚刚过了两天。

“这样看来,原是天主的意思要我拿那烤死了圣劳伦斯的木炭给你们看,好唤起你们对他应有的虔诚,所以我本来想拿羽毛没有拿成,却拿来了这一盒被圣体的汗水浸灭了的神圣木炭。我的有福的孩子们,你们快快摘下帽子,走上前来瞻仰瞻仰吧。

“我还得先告诉你们,你们不管哪一个用这种木炭在身上画一个十字,一年之内都不会遇到火灾,即使火碰在身上也不觉得。”

说完了这番话,他就打开盒子,拿出木炭,向大家展览,一面高唱着赞美歌来赞美圣劳伦斯,那些愚夫愚妇怀着虔敬的心情看了一会儿之后,就一拥而上,围住了契波拉教士,拿出比往常更好的东西孝敬他,一个个要求他用木炭替 他们画十字。

于是契波拉修道士就拿起木炭只管在男人们洁白的衬衫上、紧身上衣上和女人们的面纱上大画其十字,还说,这些木炭虽然画十字画得消耗了不少,可是一放进盒子就会增长起来,他已经试过好多次,没有哪一次不灵验。

他就这样替塞尔塔多全体居民都画上了十字,捞到了好大一笔钱。那两个青年偷了他的羽毛本来想要窘他一下,幸亏他能够随机应变,使他们的计谋没有得逞。那两个人这会儿也跟大家在一起听他讲道,见他居然临时编出这些花言巧语来,说得天花乱坠,直叫他们笑得下巴颏险些掉下来。等众人散了,他们就走到他跟前,欢闹得什么似地把一切经过都告诉了他,还把那根羽毛还给了他,让他留到明年再拿出来,又可以像木炭一样大派用场。

第十天 菲亚美达讲的故事

名著快读:《十日谈》故事选

小姐们听了狄安瑙拉的爱情故事,纷纷争论不已,断不定吉尔白托、安萨多和那个魔术师三个人之间,究竟是谁最慷慨。这些争论,我们也不必多费笔墨在这里一一细说了。国王让大家争论了一阵以后,就望望菲亚美达,吩咐她讲一个故事,以便结束这场争论。菲亚美达毫不迟疑地开始说道:高贵的小姐们,我始终觉得,我们这些人聚在一起讲故事,应该阐述得缜密周到,免得让人抓住细枝末节,引起争论。争论原是学者们的事情,至于我们这些连纺纱织布都不会的女人,怎么谈得上争论?我脑子里本来也有一个题意不明的故事,可是看到诸位对于刚才所说的那些事情争论不下,所以暂且不说这个故事,而来另说一个故事。这故事说的不是等闲之辈,而是说一个英明的国王怎样做了一件侠义的事,保全了自己的荣誉。

想必人人都听到过查理第一这个国王,由于他的雄才大略,尤其是后来战胜国王曼夫莱,终于把保皇党人赶出佛罗伦斯,使教皇党人回到该城。于是有个名叫纳瑞·德里·尤伯第的骑士带领家眷、收拾细软杂物,离开了这座城,打算在查理王的领域中找个容身之处,便来到卡斯台拉迈·第·斯塔比亚。他在这里买了一块地,离开当地居民的住宅有一箭之地,四面全是橄榄树、胡桃树和栗树。他在这块地上建筑了一所富丽堂皇的住宅,住宅前面还设计了一座赏心悦目的花园,园内流水潺潺,他就在花园当中开挖了一个佛罗伦斯式的鱼池,式样美观,水清见底,池里养着好多鱼。他每天也没有别的事可做,一心只想把花园布置得越来越美丽;后来查理国王来到卡斯台拉迈避暑,听到纳瑞的花园这般美丽,很想观赏一下。但是一听到这花园主人的名字,原是属于自己的敌党,觉得应该先和他攀攀交情,便派人去跟纳瑞说,国王和四个大臣打算在那天晚上到他花园里去跟他同进晚餐。纳瑞感到非常荣幸,便大肆准备,又与家人安排了隆重的仪式,欢天喜地地在花园里接驾。

国王把纳瑞的花园、住宅一一参观赞赏之后,便洗手用饭。酒座设在鱼池旁边,他吩咐纳瑞和那个跟他同来的葛·德·蒙福特伯爵坐在他两旁,又吩咐同来的其他三个臣僚照着主人家的安排,在一旁侍候。美酒佳肴上桌来,极其豪华,侍候十分周到,毫无忙乱喧嚣之声,国王赞赏不已。

他一面愉快地宴饮、一面欣赏着这幽静的环境,忽然有两位十五岁模样的少女走进花园,卷曲的发丝有如金线,松松地披散着,头上都戴着长春花编织的花圈。娇丽非凡,简直像天仙一般,穿着雪白的细夏布衣服,上半身紧贴在肌肤上,下半身呈现出宽大的襞褶,直拖到地,像裙子模样。头一个进来的,左边肩膀上搭着两副鱼网,右手拿着一根长竿,跟在后面的那一个,左肩扛着一只煎锅,腋下夹着一捆木柴,左手拿着一个三脚架,右手拿着一瓶油和一个点亮的火炬。国王一见,大为惊异,便耐心等着看她们要做些什么。

两位小姐羞羞怯怯来到国王跟前,面上带着红晕,对他行了一礼。接着,拿煎锅的一个姑娘便将煎锅和其他杂物放在池畔,又从另一个手里接过那根长竿,两人都下了池,池水深及胸部。一会儿工夫,纳瑞的一个佣人轻手轻脚把煎锅放在三脚架上,烧起火来,又在锅里倒了些油,等着两位小姐把鱼摔过来。她们两人在池塘里,一个拿好长竿在鱼儿们藏身的地方捣来捣去,另一个拿着鱼网站在那里等着。国王在席上凝神细看,见她们没多久就捉了许多鱼,满心欢喜。两位小姐都照着事先的吩咐,把新鲜活跳的鱼儿一条条摔给那个佣人,佣人一一投入煎锅。后来她们又拣了几条最好的,摔到国王和他的臣僚等宴席上。鱼儿在桌子上乱蹦乱跳,国王见了好不高兴,顺手拿起几条,打趣地摔回给她们。这样玩乐了一阵,佣人已经把鱼烹好,端到国王面前,这与其说是什么美味珍馐,还不如说是纳瑞安排的一项雅兴。

两位小姐看看鱼捉够了,也烹调好了,就走上岸来。水淋淋的细白夏布衣裳紧贴在身上,几乎透露出了整个娇嫩的肌体。她们羞羞答答走过国王面前,回到屋子里去。国王、公爵以及在场侍候的那些人,都把眼睛盯住在她们身上,没有哪一个不在心里盛赞她们长得美丽窈窕,仪态万方。尤其是国王,她们一走出池塘,一双眼睛就不停地在她们身上打转,直看得心醉神迷,这时即使谁拿一根针戳他一下,他也决不会叫痛的。他不知道究竟是谁家千金,只是愈想愈出神,恨不得去巴结巴结她们才好,直等到他觉得快要堕入情网,这才稍加检束。这两位小姐简直长得一模一样,他自己也说不清究竟喜欢哪一位。思量了一会儿,就转过身去问纳瑞,这一对姑娘是谁家女儿,纳瑞回答道:

“皇上,这是我的两个双生女,一个叫做俏姐儿吉妮芙拉,一个叫金发女伊波塔。”

国王连声赞赏,又说她们应该出嫁了,纳瑞却推说力不从心。转眼晚餐吃罢,就剩下一道水果了,只见那两位小姐穿了华丽的绸袍,手里捧着两大银盆的应时鲜果端上桌来,放在国王面前,然后就走到一旁,唱着一支小调,开头两句是这样的:

啊,爱神,千言万语也说不清

我此刻的情意……

这绝妙的歌声叫国王听得出了神,不禁疑是天宫里的仙女下凡歌唱了。唱完以后,她们就跪了下来,恭恭敬敬向国王告退,国王虽是恋恋不舍,也只得装出一副欣喜的样子,表示俯允。

吃完晚饭,国王和待从人等上了马,辞别了纳瑞,回到王宫,一路上谈东说西,没有住口。他强自抑制,不让满腹相思形于声色,可是他尽管国政繁冗,日理万机,却忘不了俏姐儿吉妮芙拉,而且还同时在爱着那位和她面貌相似的姐妹;这些儿女私情弄得他神魂颠倒,心思用不到别的事情上去。他编造了各色各样的借口,和纳瑞过从甚密,常常去参观他的花园,无非为了看看吉妮芙拉。

最后,他再也受不住相思的煎熬,又没有别的办法可以平熄这股情火,而且觉得一位小姐还不够,要把两位小姐同时娶来,于是就向葛伯爵说明了自己的相思和打算。伯爵原是个正派人,听了这话就说道:

“主公,我听了你这番话,非常惊异;尤其因为我是从小跟你在一起长大的,比谁都了解你的为人。在你年轻的时候,本容易堕入情网,你却从来不曾为儿女之情烦过神,如今你老也老了,倒反而为这种事情神魂颠倒,我觉得真算得是一个奇迹。我实在有责任向你进一句逆耳的忠言:你现在处在一个刚刚征服的国土中,干戈甫定,民情诡诈,防不胜防,国家大事处处要你烦心,连安安稳稳坐下来透口气的时间也没有,哪里抽得出闲空工夫去谈情说爱?

“这不是一个英明的君王应做的事,而是糊涂后生的轻薄行径。那位老先生把你尊为上宾,千方百计款待你,还叫那一对双生女儿几乎裸着身子出现在你面前,向你表示尊敬,这足以说明他的一片忠心,把你看作一个人君,而不是看作一只贪心的狼,不料你却要把那两姐妹双双娶来,这成什么体统?难道你一下子就忘了,不正是因为曼夫莱荒淫无度,你才有机会趁虚而入,攻破这个国家吗?纳瑞先生尽心侍候你,而你却反过来剥夺他的荣誉、希望和安慰,那真可算是忘恩负义到极点了。倘若对他忘恩负义,岂不是永生永世都要受人指责吗?你若果真做出这种事情来,人家会把你看成怎样一个君王?也许你还会振振有辞,为自己辩护道:‘我所以这样做,只因为他是个保皇党人。’我试问你:不管他是哪一党的人,既然逃到你的领域里来求你保护,你却这样欺凌他,这也能算是帝 王 之道吗?陛下,请听我再进一言:你征服了曼夫菜,固然是一件无上光荣的伟业,可是,你若能征服你自己,那才是更大的光荣;身为人君,若是自身不正,哪能正人?所以你首先必须克制这种邪念,免得辱没你光荣的事业。”

这一席话叫国王听得良心上很是过意不去,觉得句句都是良言,因此益发难受;他长叹了几声,说道:

“伯爵,你说得对极了:一个久经锻炼的军人,要他去制敌取胜,实在不是什么难事,难倒难在克制自己的邪念;不过,纵使这种克制功夫需要百折不挠的毅力,艰难万分,但是多亏你一席话点化了我,保管不出数日,我就能像征服敌人一样征服我自己,空口无凭,你等着看我的行动好了。”

国王说过这话,没有几天,就回到那不勒斯去。他这次离去,一方面是为了免得做出不光彩的事情来,另方面也是为了报答纳瑞的厚谊,把他的两个女儿当作自己的女儿一般许配出去,尽管他热恋着这两位小姐,实在舍不得让人占去。他先征得纳瑞的同意,给了他两个女儿豪华的嫁妆,把俏姐儿吉妮芙拉许配于曼斐奥·达·帕利济,把金发女伊淑塔许配于葛勒摩·台拉·马拿,两位都是高贵的骑士,而且都是男爵。国王办完这件事之后,就无限伤心地动身到阿坡利亚去,痛下功夫克制自己的情欲,斩断万缕情丝,清心寡欲过了一辈子。

也许有人会说,一个堂堂的君王把两位小姐嫁出去,原算不得一回事,我也赞同这种说法。可是我觉得,一个堕入了情网的国王,能够把自己心爱的姑娘许配于人,连她的花儿叶儿碰都不碰一下,这实在是件了不起的事。这样看来,这位慷慨大度的国王既堂堂皇皇地报答了纳瑞,又光明正大地对他自己心爱的姑娘表示了敬意,而且毅然决然克服了自己的情欲。

作者与作品简介

名著快读:《十日谈》故事选

基阿万尼·卜伽丘(1313—1375),意大利文艺复兴早期杰出的人文主义作家。出身于佛罗伦萨一个富商家庭,从小在商人和市民的圈子中长大。他自幼爱好文艺,喜欢读书,受过良好的教育;步入社 会后,喜交文人学者,曾参加政治活动,站在共和政权一边,反对封建贵族势力。稍后期,与意大利另一著名的人文主义诗人彼得拉克相从甚密,曾受其影响。1374年彼得拉克病逝,卜伽丘因过分哀悼亡友于次年离开了人间。留下的作品有《菲洛哥罗》(长篇小说)、《亚美托》(传奇散文)、《菲埃索拉诺的仙女》 (长诗)、《但丁传》等;《十日谈》是他的代表作。

《十日谈》是一部篇幅宏伟的世界古典文学名著,约创作于1350年至1353年之间。它采取“天方夜谭”式大故事套小故事的写法,显得 通俗、活泼而富有魅力。其故事来源非常广泛,分别取材于:法国中世纪的寓言传说、东方的民间故事、宫廷传闻、街谈巷议和佛罗伦萨的真人真事……是欧洲资产阶级文艺中最早采用现实主义创作方法而内容极为丰富的小说。

故事的开头是这样的:公元1348年,佛罗伦萨流行着一种黑死病,四个月中死了十万人。十个青年男女为避瘟疫来到城外乡间别墅,因闲得无聊,便组织起来每人每天讲一个故事。他们的故事会举行了十天,共讲了一百个故事,故叫《十日谈》。

《十日谈》通过它的系列故事,反映了意大利广阔的现实生 活,表达了文艺复兴时期新兴市民阶层反对封建制度、反对禁欲主义、要求个性解放的愿望。它一方面对教会的腐败、僧侣的伪善和贵族的昏馈极尽讽刺、嘲笑、批判之能事;另一方面热情歌颂了劳动人民的聪明勇敢和对自由幸福生活的追求,宣扬了人类平等、博爱等观念,具有强烈的反封建意识。因此可以说,欧洲的文艺复兴运动,正是在《十日谈》反封建的嘹亮号角声中揭开序幕的。于是这部作品就成为划时代的著作,卜伽丘也成了文艺复兴运动的先驱。

《十日谈》对16、17世纪西欧现实主义文学的发展产生了巨大影响。后世不少作家诗人,或从这部作品受到启示,或直接从中获取创作题材,更使它在世界文学史上占有重要地位。

当然,《十日谈》也有它的历史局限性,如在反对教会禁欲主义的同时,对资产阶级的纵欲行为作了赤裸裸的色情描写;在一些恋爱故事中,正面宣扬了资产阶级的极端个人主义思想;此外,作品最后部分的批判光芒明显减弱,等等。对于原著中糟粕性的东西,聪明的读者 是不难加以鉴别的。

本书编选原著中第三天、第六天、第十天中讲的三个故事,可使读者管中窥豹,略见大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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